這短暫的一生（組詩）

冬夜

風越來越急，在曠野

夾雜著細微雪凝

沒多久，雪就下了下來。

像一種悲傷壓制著另一種悲傷

那些承受過的傷痛

是事件，也是時間

人們一生都在做選擇

有人喜歡走捷徑，有人習慣走彎路

人世間的風雪，仿佛

都與情深意長相關

窗外，寒風四起的雪夜

萬物迷失，都有抑制不住的憂傷

無所事事的下午

雨說下就下

像刻意隱藏的情緒

窗前聽雨，痛快落下的它們

無問悲喜

窗臺上的文竹

被剪掉全部枝葉后又蓬勃重生

仿佛從死到生，需要的只是一次決心

半生已近，日子過得越發小心

經歷越多，屈服與順從就越多

對視

雪停了，針葉林更寂靜

羽絨服和長筒靴帶給我溫暖

一只灰松鼠，從一叢松針后面

露出半個腦袋，接著

身子、尾巴，依次顯現

我們不知道誰先發現誰而長久對視

它有一雙迷茫的紅眼睛

我愛這互不驚擾的一刻

我愿意在這樣的寂靜里

浪費一個下午的時光，或更多

嘉陵江紀行

江面上的燈光是靜止的

凌晨一點的車輛在街巷中穿行

像兩個緯度里的事情

一小時前我們還身陷對面的喧鬧

現在被一座橋隔離

渾黃的江水中，一定有醒著的魚吧

無故掀起波瀾，像某種心事

我閉眼站在十六層的露臺上

感覺自己是一只鳳凰，有火紅色尾羽

一動不動，兀立著

偶爾略略抖動一下翅膀

這短暫的一生

清晨，幾片花瓣從頭頂飄落

仿佛被一縷光砸中

像一位朝圣者

以慈悲之名，把執念放下

昨夜風寒，我把黑暗關在門外

像體寒的人立春后依然無法退去冬衣

春風輕輕拂過

心上塵埃就少了一些

一棵樹挨著一棵樹，它們能站成永恒

一朵花挨著一朵花，它們可以一起凋謝

三月多好啊，蓿苜草，紫云英，蒲公英

在風中盡情觸碰擁抱

而我們，好像從未真正相遇

卻一直在告別

我與秋風皆如昨

一個人仰望星空太久

總感覺自己在漂移，漫無目的

心無所依

入秋后，我把

熟透的身體輕輕置放在

廣懷村的深夜。仿佛這樣才安心

年輕真好啊，年輕的身體

如曇花，也如轉瞬即逝的昨天

一生原本無跡可尋。如每日醒來和睡去

無論怎樣的流程，均有秋風拂過的美學場景

傍晚隨感

在院子里晾衣服

從墻頭垂到地上的小葉綠蘿

不停地觸碰我的腳踝

戴著耳塞聽歌，感到耳畔有微風

感到黑暗中有什么是與我一體的

院子的水池邊

一株去年栽下的杏樹，結了青果

在風中晃動。很輕盈

棉質衣服、絲質衣服、腈綸衣服

懸掛在繩子上。我一件件地

撫平它們

我也很輕盈，這個傍晚。當然

情詩

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寫信

當我寫下親愛，筆尖已無法移動

鄉村的夜晚比城里來得早一些

走在馬耳桿叢生的小道上

高粱、稻穗安靜地低垂

這些明艷的事物

曾是父母親寫給彼此的情詩

顆粒歸倉是他們最歡愉的情事

在廣懷村有月光的夜晚

想起過往的點滴

時間，仿佛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九月清晨

我起得早了一些

陽光像母親的手

撫在身上。我仰頭、閉眼

仿佛置身金色佛光里

在湘江河畔，我停下腳步

看清澈干凈的水面一起一伏的人頭

他們的泳姿把河面攪得動蕩不安

這樣的動蕩讓我感覺踏實

好像可以把生活的動蕩消減一些

過不了多久，兩岸的梧桐就會慢慢地

將身上的葉子落光

它們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也不為某個行人慈悲停留

人們成群結隊，說說笑笑。仿佛

只有我孤身一人，但我的孤獨

不在寂靜處

而在鬧市中

虛度

山野空曠，有光搖曳其間

風云來去自由

夜色中的浥園，蛙聲起伏

園主將故鄉的蛙請來池塘

從此

不知道來自銅梁的蛙們

是否已把他鄉變故鄉

遠離喧囂，走進浥園

時間變得平緩清吉

仿佛每一秒都可有可無

我們見到一些又隱去了一些

月光中，我是我，又不再是我

完整我愛，破碎也愛

村莊簡史

回故鄉的次數多了，你會發現

人生的彎路就少了許多

多年前，祖輩們從村邊的井里挑水

光陰、農事和老宅，在水桶里晃動

在遼闊的廣懷村，我變得越來越健忘

莊稼、炊煙、擦身而過的鄉親

都需要我慢慢記起

我的村莊是一本書，翻到哪一頁都可以起讀

你知道的，痛過的人最淡然

人近中年，只愿把時間

花在帶給我們平靜的事物上

很多人羨慕我的隨性，卻被禁錮在原地

秋日虛擲

在海神廟，余暉是落日最好的濾鏡

金色霞光里，海浪和我

是這個秋日黃昏的總和

勇敢的人總能先走向世界

大海湛然遼遠，漲潮退潮

走著該走的流程

坐在礁石上，我不再與生活各執一詞

眼前佛光一樣的金黃讓我與自己和解

一個人的遠行，不再感到孤單

有些人和事，適合慢慢忘記

不再困于他人情緒，不再揣測他人心思

海浪擊打著海浪，在海潮聲中

我講了一個故事

聽故事的人是講故事的人

講故事的人是故事里的人

海潮聲淹沒了故事，也淹沒了這個

和曾經的自己告別的秋日

在德令哈

洛桑在他的羊群里甩著小皮鞭

羔羊與云團互為潔白

山岡仍被積雪裹挾

湖水尚在解凍

神靈在新芽中降臨跡象

細小的冰雹沙沙落下

這突如其來的甘露

讓轉佛塔的小北和女孩們仰面朝天

漫天的法力與慈悲，讓宿命充滿生機

洛桑出現在小北面前時

彩虹也出現了

他為她理順了被風吹亂的頭發

在德令哈，這是最為潔凈的時刻

不敢有情欲流動

仿佛近距離親近了神靈

在德令哈的每一日，都是恩典和洗禮

唯有查海生，思念姐姐那一晚

最為陡峭悲愴

雨水

雨水無雨。三千世界

蕓蕓眾生，無需執念表象與內核

這致命的虛無

沉睡與死亡，夢境與現實

真假難分

此刻，春色那么淺

它原諒了我粗糲的贊美。原諒了我

簡單虛度的青春

春風斬

梅花剛謝，桃花就開了

野櫻桃白得膽怯

像一根從你身上滑落的肋骨

用全部昨天，去填補希望破碎

你從人世簡單走過

有人卻需用一生去忘記

我撫育過人類，卻依然堅挺飽滿的乳房

還在生長

春天，像溫潤充盈的小婦人

在看似清平的時光里

心無旁騖地鮮活、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