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優勢視角;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日常抵抗;抵抗的優勢化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640(2024)03-0022-07
一、社會工作優勢視角及其理論局限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優勢視角及其分析框架逐漸在社會工作領域盛行。尤其是在Dennis Saleebey于2004年和2010年相繼發表《優勢視角:社會工作實踐新模式》與《優勢觀點:社會工作理論與實務》之后,優勢視角在社會工作學界備受推崇。優勢、賦權、成員資格和抗逆力是優勢視角的核心概念,優勢主體、優勢客體、優勢功能與優勢擴展機制構成優勢視角的核心議題。優勢視角的理論應用與實踐分析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
一方面,優勢視角堅持服務對象的優勢普遍化立場,認為弱勢服務對象都擁有或者占據一定程度的資源與優勢,如文化資本、社會關系甚至品質秉性、少量物質財富等。優勢視角不否認服務對象面臨的多重問題,堅持內在能力邏輯與積極目標導向,即優勢是一種有助于服務對象所處生活環境改善與社會權力關系優化的抗爭能力,以及達成解決現實問題、處理不良社會關系和平衡社會壓制力的行動效果。正如De Jong和Miller所言:“優勢視角的干預過程主張引導案主去積極地認識和探索自己的世界、問題與優勢,培養案主解決問題的能力。” [1]另一方面,優勢視角認同優勢的可發掘性與可運用性,注重對個人能力、家庭與社區資源的發掘,社會工作者以發現、培養并提高服務對象的優勢作為其職業責任與專業能力的考核依據。如何轉換到優勢介入視角與如何發現、培育弱勢服務對象的優勢,成為優勢視角的行動框架與社會工作介入路徑。
學界對優勢視角研究與應用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特殊群體和特定領域。比如,西方學界關注慢性精神疾病患者、無家可歸者、單身母親等群體,以及社區發展與社會政策等領域,[2-4]中國學界關注特殊兒童干預、問題青少年介入、家庭親子關系、環境治理、反貧困、老年心理干預等群體與領域。[5-7]優勢視角理論的成熟性和普遍應用性能夠助推中國社會工作的理論研究與實務開展,但是對優勢視角運用范疇的無限擴展引起了學界的諸多實踐反思與理論拓展。例如,陳友華、祝西冰提出,要正視優勢視角的缺陷,重視問題視角的作用。[8]從優勢視角的概念分析、實務應用與理論反思等研究現狀來看,現有優勢視角理論研究相對忽視制度與社會結構等宏觀因素,并且缺少對權力關系的深入考察。雖然優勢視角本身就包含賦權需求和抗爭因子,但是當前優勢視角的生成邏輯和實踐運作既缺乏對劉易斯的貧困文化“何以再生產”的現實考慮,也忽視了對斯科“日常抗爭”的集體行動“何以可能”的效用分析。在主流社會工作實務服務化趨勢下,很多學者嘗試解決優勢視角忽視權力關系和實踐性等問題,但都存在不同的缺陷。例如,郭偉和、徐明心借鑒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和舍恩的反思實踐策略,提出以“抵抗和反叛”為策略和優勢①,意圖實現優勢視角從抗逆力到抵抗優勢化的轉型與重建。[9]但是該研究只為“以抵抗重建優勢視角”提供了理論基礎和研究方向,而對抗爭優勢化如何拓展優勢視角的論述相對不足。
優勢視角注重對個人能力、家庭與社區資源的發掘,以應對不利的生活狀況與失衡的權力結構,其本身就蘊含生活改善與環境改變兩種目標取向,而自我解放與權力抗爭是優勢視角的內在維度。優勢視角傳承社會工作以弱勢服務對象的賦權和必要的社會抗爭為服務宗旨的專業理念,帶有“抵抗社會壓制”和“獲得抵抗優勢因素”的社會權力或現實困境的雙重抵抗結構,“抵抗的優勢化”或“抵抗的資源化”構成優勢視角內在分析維度和面向之一。但是,優勢視角過度著力于案主自我資源的深度發掘,相對忽視社會結構因素與外部資源的影響。優勢視角的弱勢服務對象“同質化”分析邏輯導致相對忽視權力關系對群體內部以及群體之間的差異化影響[10],并且缺少對抗爭行為及抗爭資源優勢化的關注,即“抵抗的優勢化問題”。倘若社會工作可以被認定為“作為一個實踐為本的專業及學術領域,社會工作推動社會改變和發展、社會凝聚和人民充權及解放”[11],就必須重視弱勢群體賦權的必要性和抗爭的必然性。諸如弱勢群體的抗爭優勢是什么?弱勢群體如何使用自我優勢?在具體的日常抵抗實踐場域內,弱勢群體內部的優勢如何分布?這些問題仍需加以細化分析和理論探討。
二、“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及其社會學意義
“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Unrecognized CulturalCurrency)”是美國社會學家米利亞姆羅于2015年提出的社會學概念。米利亞姆羅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內涵闡釋與意義分析是在一種文化資本、權力關系、實踐場域和弱勢群體的日常抗爭等混合語境下展開的,意指在某種特定場域中,支配者認為不具有符號價值和資本積累作用而忽視,但是對被支配者來說,卻可以用來追逐資源或者促進對自己有用的實踐行為知識、非正式訣竅與文化類型。[12]米利亞姆羅在反思和批判布迪厄文化資本理論盲點的基礎上,經驗性分析“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實踐效果與社會意義。
首先,反思布迪厄文化資本理論的盲點。米利亞姆羅認為,在后現代社會語境下,“慣常自反性”(PrereflexiveHabitus)已經構成當下社會個體理性行動最基本的實踐意識[12],即使是弱勢群體,也不再是布迪厄認知里“被主流文化蒙蔽或主流意識形態操控的木頭人”[13]。自反性已成為弱勢被支配者的實踐慣習或內生意識。布迪厄的“文化資本”、“文化霸權”和“社會階級再生產”等理論概念是分析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之間權力關系的主導性框架,但是過度關注支配者或社會精英及其對自我位置、階級地位的固化,而相對忽視被支配者及其反身性,也成為布迪厄關于社會秩序再生產和社會權力批判理論體系遮蔽的部分現實和理論盲點。在“慣常自反性”驅動下,弱勢群體擁有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被塑造為類似于斯科特“隱藏文本”(HiddenTranscripts)式的日常行為規則與策略容器。
其次,在經驗案例中分析“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場域效果。米利亞姆羅比較分析了同屬移民弱勢群體的墨西哥人與越南人,通過選取一些在英語熟練程度、社會政策了解度以及溝通技巧等方面不同的個體作為研究對象,對其在醫療管理場域中的弱者行為表現(退縮”、“面質”和“秘密操縱”)、參與形態和醫療資源占有等維度的差異性展開分析,并與斯科特的“日常抗爭”與“隱藏文本”、德·塞托的“戰術”等理論進行嫁接和再創造,探討了“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在弱勢群體日常生活中的符號價值、政治意義及其實踐效果。[12]“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雖不具備文化資本的累積性,但其仍具有某種程度的價值創造和實踐效能,即“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更多是在一種實用性和物質訴求下的“非常規行動”[ 1 4 ] 。僅指向“小變化”(Small Changes)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只具有貨幣購買或交換屬性,即三種場域效果:獲得物質性資源、保持場域活動參與的主動權和偶爾獲得場域內較高的象征地位。對監控者和支配者而言,在一定限度內“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是不可識別的②。在強者的自我認知和文化視野下,不但發現不了弱勢群體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還會蔑視弱勢群體及其技能儲備。對弱勢群體來說,“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是不可言說的生活實踐智慧和不可讓渡的生存技能。弱勢群體借助有意模糊和秘密嫁接技能③等實踐策略。其利用自身“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及進行策略性運作,實現了對有權力的支配者在監控與用途上的“雙盲”或雙重“不可識別”的權力嫁接和制度扭曲,進而創造出有助于弱勢被支配者進行“日常抗爭”(Everyday Resistance)的反抗空間。
最后,是對弱勢群體日常抗爭與生活政治的新拓展。米利亞姆羅通過弱勢群體行動實踐中所蘊含的自我監控及其社會效果提煉出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有助于理解被支配的弱勢群體內部的社會分層,進而擴展布迪厄文化資本的架構,推進地方性實踐知識和日常生活實踐的研究,其可被視為實踐場內弱勢群體日常抗爭分析的新概念和新視角。這一社會學概念的提出不僅對文化資本、弱勢群體內部分化及其日常抗爭等具有理論拓展意義,而且為深化和拓展優勢視角及其“抵抗的優勢化”面向找到了新的理論基礎和重構路徑。
三、“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對優勢視角的重構
“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自身的優勢以及弱勢群體內部分化、行動訴求的物質便利等核心特征,為社會工作優勢視角內在的“何為優勢、誰的優勢、優勢何為”三個關鍵問題④提供了新的理解路徑。
(一) 何為優勢:弱勢服務對象的日常生活實踐策略
優勢視角在社會工作“技術化與治療化”[15]發展趨勢下,不但其服務提供和資源開掘更具個性化,而且在弱勢群體自身優勢及其培育中具有保守色彩和“去權力化”⑤意圖。“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作為文化資源或日常抗爭優勢,構成了弱勢群體獲得生活所需以及使其行動更為有效的優勢所在和能力體現,進而實現了社會正義和社會資源再分配的政治經濟學效果。“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作為實踐行為知識、非正式訣竅或文化類型,具有相當明顯且實用但不易被強勢群體所察覺的“場域效果”,如獲得更多的免費物品、代為發放物資、與強勢群體保持緊密關系等。這些與生活水平提高以及生存技能獲得密切相關的“場域效果”,對強勢群體來說微不足道而往往被“嗤之以鼻”,但對弱勢群體的身體需要、日常生活、自身發展和人生意義而言,卻是極為關鍵和緊迫的。弱勢群體通過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運作,往往會達成自身目的和生活需求,從而對其自我及生活帶來有益的改變。
弱勢群體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占有和使用可以在不被察覺的“群體互動與彼此交流”等常規形式以及“有意模糊和秘密嫁接”等技能掩飾下,完成對既有規則、主流文化和強勢群體控制的抵抗與界線跨越,拓展出有利于弱勢群體的行動空間和資源獲得機會。例如,米利亞姆羅提到的墨西哥人,通過相對流利的英語交流、積極幫助醫護工作者、主動贊美美國醫療制度等手段,更容易獲得醫護工作者與衛生官員的同情、理解與認可,甚至建構出利益關聯體與親密關系結構,進而獲得更多的治療建議、藥品和醫療幫助。[12]這種“無意識”的抵抗與“合作—共謀”形式下的反叛具有斯科特的“隱藏文本”的存在形態和“日常抵抗”的權力效果[16],以及塞托所說的“可以通過分散的占有和使用權力體制分配的空間和資源,使之符合被支配者自己的利益和規則,來構成反規訓的體系” [17]的政治色彩。
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中,弱勢的服務對象(群體)在生活環境和行動進程中所呈現出的“優勢”具有多樣化形式和不同嵌入載體。例如,在現代婆媳關系中處于弱勢的婆婆往往會利用“不想看孩子、沒時間做飯、我還要忙我自己的事情”等生活話語與隔代撫養行為,獲得更多的家庭事務安排權力與家庭尊重。如同郭偉和、徐明心所說:“優勢不僅存在于抗逆力當中,而且也明顯存在于逆境中而采取反抗與生存策略中。”[9]有時候,抵抗不僅是優勢的載體和獲得資源的手段,甚至抵抗行為本身即是優勢所在。這就提醒我們,在對弱勢群體或服務對象進行優勢發掘的時候,需要格外關注日常生活的實踐策略或地方性實踐知識。
(二) 誰的優勢:弱勢服務對象的權力不對等與資源占有差異
社會群體在性別、宗教、年齡、民族、種族以及政治、經濟、聲譽等維度,帶有群體差別與分化的必然性與合理化。但是在普通社會學或通俗社會工作領域,社會群體的分化往往是在二元對立的類型學視角下被闡述的,如布迪厄的精英與非精英。這種關注權力關系與底層生活的學術策略與實踐關懷意圖往往忽視了弱勢群體內部的差異和分化。孫旭友對農村企業污染的受害者群體的研究指出,諸多研究忽視污染受害者群體內部的分化現實且把受害者看作一個具備統合性的群體。[18]“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證明了弱勢群體內部在某一緯度上存在分化的事實,也佐證了不同的弱勢個體或亞群體之間對實踐場域內所需優勢的占有和運作程度具有很大的差異性。
實踐場域內“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正是基于一種占有程度、運作嫻熟度和日常抗爭方式、與精英群體的互動方式等不同維度的差異被界定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發現與界定不但依據弱勢群體內資源占有質與量的內在分野,而且在弱勢群體內部帶來了進一步分化的趨勢和兩種亞類型人群的呈現,即“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占有者與“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非占有者。這就在弱勢群體內部以及弱勢群體與強勢群體之間生成一種“雙重分化格局”,即弱勢群體內部不但相應地分化為“順從、對峙與變通”三種亞類型人群,而且占有“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這一文化資源的弱勢行動者,更可能成為跨越不同邊界與勾連不同人群的“邊際人”。在具體場域內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占有和實踐運作,考量的是弱勢的行動者對機會結構的洞察和把握能力以及與強勢群體、規則的互動形式,這些方面的差異會在弱勢群體內制造出競爭、差距和分野。
社會工作優勢視角在對弱勢服務對象的抗逆力研究中,原本就蘊含對服務對象分類和觀察結果分化的內在分析維度,如沃林的高危環境下適應良好的孩子與適應不好的孩子之間的區分。[19]優勢視角下對服務對象“優勢”的發現與培育,是在一種帶有比較與差異的實踐場域中進行的。只是在優勢視角的實務過程和理論發展中,弱勢群體內不同個人或亞群體對優勢的占據或分配的分化被優勢視角代替問題視角轉型本身所遮蔽,也被社會工作的平等、權利與公正等核心原則與正義目標所掩蓋。“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概念提出和實踐證明,不但可以被視為重新激活優勢視角研究中被遺忘或被遮蔽的“優勢分化”這一維度的努力,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其是以權力關系與弱勢群體抵抗的實踐姿態而提出的。
(三) 優勢何為:弱勢服務對象訴求的合法化與物質化
倘若把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作為弱勢群體的優勢所在和行動能力,其主要指向弱者與強者之間既有關系結構的破壞及其背后的權力效能、制度約束力甚至社會公平度的改變。斯科特的“弱者武器”因其具有相當程度的隱蔽性、零散化、非正規和少風險,卻又具有巨大的反抗意圖和對既有權力關系的破壞作用,成為弱者的巨大優勢所在和習慣性行動樣態。在某種程度上,弱者的武器對弱者來說其權力抵抗的象征意義更大,而不會或很少產生具有實用性或物質意義的場域效果。而米利亞姆羅“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 ⑥與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的不同之處如下。
一方面,“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不是(直接)對政策、權力或制度的“抵抗”或“破壞”,而是在既有制度與政策下的一種“投機”,或者是迎合現有秩序下的一種“奉承—合作”。“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使用者面臨行動風險和理性的利益考量。就像Brody在研究泰國曼谷大賣場里的清潔女工時所言,“她們只是在規則內行動和允許空間變通,為自己爭取點額外好處和無可厚非的偷懶,否則將面臨罰款或開除的風險”。[20]“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即是在主流規則和既有權力關系下運作,而不被強勢群體認作“反叛規則”與“行為過分”的優勢,甚至還得到強勢群體的默認、歡迎和鼓勵。從制度與人的關系來說,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是一種反制度控制的行為,或者是對既定制度的“非正式反對”或使用“去制度化”的弱者行為。“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同樣可以侵蝕現有制度邊界和抗爭不平等權力關系,只是“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使用過程更加隱秘、邊際化和合法化。
另一方面,“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作為弱者的一種優勢,所尋求的是一種“小變化”(Small Changes),而非積累或投資,其主要帶來三種場域效果:獲得物質性資源、保持場域活動參與的主動權和偶爾獲得場域內高的象征地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把具體的場域效果與資源轉換當作顯性功能和主要意圖,而實踐場域內強弱關系改變、規則破壞、權力反抗以及邊界跨越、社會公平分配等,要么不被場域內的弱者所關注,要么被看作需要被揭示的隱蔽目的或意外性后果。在抗爭企業污染過程中,面對強勢的污染企業,弱勢的農民往往會借助找麻煩、擱置熟人關系等生活化方式,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企業招工、節日送禮等具體實惠。“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帶來的多樣化場域效果實現了其優勢在不同資源之間的互換性結果,進而增加了弱者的生存空間、生活便利和資源儲備,甚至是推進了不同群體之間的互動、交流和融合。對處于情境內的弱勢服務對象來說,現實需求和生活改觀遠比公正理念和增強權能更讓其關注。“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優勢的合法化運作與物質化訴求不但切合了社會工作優勢視角使服務對象適應環境的服務宗旨,而且為社會工作尋求如何在社會權力抗爭與生活質量提升、制度制約力與個體能動性發揮之間達成平衡找到了結合點。
四、作為優勢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何以可能
米利亞姆羅在其論文結尾提出一個弱勢群體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如何生成”的未盡話題,有待我們思考。這是一種基于文化資本和弱勢群體抗爭等權力語境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如何生成、為何存在差異等問題群的追問。米利亞姆羅的日常抗爭分析立場和底層意識決定了其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關注主要集中于如何重構“布迪厄的文化資本、斯科特的弱者武器及其關聯”,而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其他維度或應用可能,如“社會工作優勢視角”和“結構功能視角”等都存在合情理的理論忽視。倘若遵從上文“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優勢化”的分析路徑,從社會工作的優勢視角重新審視這一問題,就會提出:作為優勢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何以可能?這一轉換性問題的提出不僅是要尋覓“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生成邏輯和重申社會工作者發掘弱勢服務對象優勢的專業責任,更關系到“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對優勢視角拓展的現實應用。
借助“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重構優勢視角,既需要挖掘“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理論內涵與優勢視角的契合度,通過社會工作者深挖服務對象“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內在優勢,也要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理論效度與應用空間保持警惕。
首先,社會工作者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培育與挖掘策略。優勢視角特別強調社會工作者對案主的優勢資源進行挖掘、培育與運用。“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因其具有內隱性、個體化或生活化等內在特征,社會工作者對具備“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服務對象可以借助“后推前”的推理方式,追溯、分析與概括能夠較好實現自我訴求、在強弱群體互動中更加游刃有余的服務對象的生活策略、自身優勢、個體資源,使其“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更為明確與詳盡,通過挖掘弱勢服務對象的個體經歷、生活環境與社會結構等生成性構因,探究“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生成過程。“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優勢轉化過程需要實現“場內—場間”的雙擴散,即在弱勢的個人或群體之間,通過學習、交流和培育,達成某一生活場域內的地方性知識傳播和實現文化、生活等不同場域間的優勢再分配、實踐效果轉移。“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雙擴散過程關系到其理論應用范圍,與社會工作本質上追求的“公平、正義、平等”等價值理念密切相關,并對社會工作者發現和培育服務對象優勢的能力提出了新要求。當然,對弱勢群體“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培育、運用不能過度,否則會走上刻意表演或程序化之路,導致“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失去固有的實踐型智慧與生活化技巧。
其次,辨識“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優勢使用場域界限。社會工作者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優勢培育與發掘,可以提升弱勢群體的生活技能、增強自我權力空間,但其實踐擴展面臨理論效度與應用范疇等局限。“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作為一種弱勢群體內分化機制和抗爭優勢所在,其使用效果與運作空間受到特定限制。當“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在人群中的使用數量、使用頻率和強度,以及對既有規則破壞性等達到一定的極限,甚至被研究者所識別后,可能會變成“可識別的文化貨幣”,而無法發揮應有的實踐效果。這既需要對“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作為優勢所在的實踐邊界、行動規則、運用范圍與權力關系等有清晰的認知,也要對其可能帶來與優勢群體過度互動而結成親密的聯盟,以及給弱勢群體帶來無意識的分化機制保持應有的敏感。弱勢群體在實踐場域中的抗爭行動所呈現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帶有個體化、差異化與權變性,這就需要對作為優勢的“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類型以及適用范疇進行分析。如何實現“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從個體到群體、社區的應用空間拓展,以及從弱者抗爭向弱勢群體與強勢群體合作同意的轉型,是決定“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應用深度的關鍵所在。只有實現“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在應用空間與效用上的擴展,才能一定程度上實現社會工作公正目標以及分配正義的公平性。這也是為了重拾珍妮·阿當斯的社會工作傳統,即重新發現社會工作中“以人為本”的原始使命和實踐社會工作“與受苦者共在,共同創造更好生活”的實踐圖景。[21]
最后,“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亦面臨本土適應問題。實踐場景中“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占據者和運作者從底層視角看是具有能動性和主動性的理性個體,而從自上而下視角看又是規則破壞者、搭便車者甚至占小便宜的“投機取巧者”。“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理論引入中國后,不僅需要對中國本土情境中行動者負面形象的對應關系重新解讀,而且涉及理論轉向與關注點的轉移,即從既有的宏觀政治秩序、治理理念向構筑“基礎秩序”“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承載者作為積極行動者與分析中心轉移。這不僅實現了自上而下的視角與自下而上的視角相結合以及適應本土化情境的改變,也是社會結構轉型與社會心理轉型的重新契合。因為弱勢群體的日常生活既受制于社會關系的總體性力量所產生的支配性邏輯,同時也包含體現弱者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的行動者邏輯。這就提醒我們,在中國研究弱勢群體及其困境,需要發現和應用其所擁有的類如“未被識別的文化貨幣”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