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林：蘇軾到底有多愛睡覺？

周重林

潛心研究茶學近20年，著有多部暢銷茶學著作，代表作有《茶葉戰爭》、《茶之基本》。茶文章入選全國高考，各地會考、聯考。周重林長于把茶文化放入人類思想史中體察，研究具有獨創性魅力。

佛日山，在今浙江余杭市西南十里星橋鎮佛日塢。有一天，蘇東坡去佛日山拜訪老方丈，看風景，吃齋飯，品香茗，花下而眠，醒來覺得人生美好不過如此，于是寫下了《睡起》。

《睡起》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首詩。

午飯后淺淺地飲上一杯茶，在清風拂面中美美地睡上一覺，那當真是比擁有千金還快樂啊。你看看那人，鼻息微微動，庭花隨之起伏，落入小腹間。就那一刻，知足了。

哪還有什么遺憾？有什么沒滿足的愿望？

蘇軾名句也說，春宵一刻值千金。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睡著了，起來發現桂花落了一身。邊上爐子里的木炭已經燃盡，土豆也烤煳了。只有壺里的茶水尚有余溫，適合大口大口咕隆飲下。周太說，擔心受涼本想送塊大毛巾，但又怕壞了桂花的興致。烏兒雖不敢上身，卻在不遠處刨食。貍花貓也出奇地沒有前來擾亂，自個在屋頂趴著。

那天出門，發現枇杷居然結果變黃，而山茶花，打苞了春夏兩季，終于盛開。到了書店。我把醒了數日的易武茶，置于滾燙之中。我愛易武茶，在于那種漸入佳境的潤喉感。

香茶助眠，有時候醒來還能聞到茶香，“睡馀齒頰帶茶香”。要是醒來還有一杯好茶，會覺得日日是好日。你讀讀蘇軾那些詩，“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春濃睡足午窗明，想見新茶如潑乳”“欠伸北窗下，晝睡美方熟。”

午睡的地方往往隨意，邊上不乏圍觀者，蘇軾的睡姿與鼾聲都名動四方。“少思多睡無如我，鼻息雷鳴撼四鄰”，只能說，聽著就很霸氣了。“醉鄉杳杳誰同夢，睡息齁（hōu）齁得自聞”，能聽到自己的鼾聲，真不常人。正常的也有，“酒清不醉休休暖，睡穩如禪息息勻。”還記得他晚歸，敲門無人，只有鼾聲的夜晚嗎？“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蘇東坡很能理解啊，不擾熟睡人。

蘇軾還講了一種睡法，坐睡。

“坐睡樽前呼不應，為公雕琢損天和”“須臾我徑醉，坐睡落巾漬。”坐睡，是指打坐時睡著了，這是蘇軾在僧院學到的法子，他還專門寫過《午窗坐睡》詩，“蒲團盤兩膝，竹幾閣雙肘。”

漢語里的坐睡，卻藏著一個典故。

后漢劉寬為人溫和仁恕，不以法治，講究以恩德感化，有成績都說是眾人的，有缺點錯誤由自己承擔，深得民心。他和皇帝在一起講經時，酒后坐伏而睡。皇帝問他是不是醉了。他回答說：“臣不敢喝醉，是思考國事，憂心如醉。”

我大約有十多年，晚上睡前都會飲用大量茶，但步入中年后，睡眠成了問題，晚上只能淡淡地飲上幾口。但睡醒，無論是早晨，還是午休，都會喝一大杯。茶令我清醒，而非沉睡。但茶為什么會成為蘇軾的助眠神器呢？我也是后來才了解到，按照宋代的點茶法，一碗沫餑喝下去，非常飽腹。

除了茶，酒也是蘇軾的助眠神器。宿醉后，一覺醒來，已經是五更，“有美堂飲，醉歸徑睡，五鼓方醒”。喝完酒，午休也不合糊，“酒醒不覺春強半，睡起常驚日過午。”蘇軾不惜暴露自己的酒量，“三杯卯酒入徑醉，一枕春睡日亭午。”

要是醉后還有雨聲，更不得了，睡出高境界，有睡味：“雨聲來不斷，睡味清且熟”。杭州的日子好過，“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對醉睡，蘇軾高度評價：“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先生醉臥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

茶有茶味，睡有睡味，才能活出人味。

老了病了，與少年時一樣，自然嗜睡。蘇軾寫這樣的境況，要多一些。“吳興太守老且病，堆案滿前長渴睡”“老病逢春只思睡，獨求僧榻寄須臾”“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

睡得太香了，容易惹人妒忌。蘇軾被貶惠州，寫了一首詩《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在別人家的小閣藤椅上，蘇軾鼾聲雷動，睡得美足，徑直睡到五更天。在京城的章悖讀后，覺得蘇軾過得太安逸了，于是把他貶到更遠的地方——海南。

蘇軾門人李廌（zhì）在《濟南先生師友談記》里介紹蘇軾深得睡中三昧：“某平生于寢寐時，自得三昧。吾初睡時，且于床上安置四體，無一不穩處，有一不穩，需再安排令穩；既穩，或有些小倦痛處，略按摩訖，便瞑目聽息；既勻直，宜用嚴整其天君，四體雖復有苛瘁，亦不可少有蠕動，務在定心勝之；如此食頃，則四肢百骸無不和通，睡思即至，雖寐不昏。吾每于五更初起，櫛發數百，面盡，服裳衣畢，須于一凈榻上再用此法假寐。數刻之味其美無涯，通夕之味，殆非可比。”

點茶講三昧，吃飯講三昧，睡覺也講三昧。總結起來，蘇軾的睡眠經驗有四：一是穩，在床上四體要穩；二是按，按摩四肢痛倦處；三是定，定心不蠕動。四是回，起床后，再睡一個回籠覺。蘇式睡眠養生大法大成。

睡起（一題作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之四）

食罷荼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

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未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