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湯一介談《淮南子》

高旭

湯一介先生（1927-2014）是中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家，曾擔任《儒藏》編纂中心主任、首席專家，撰有《郭象與魏晉玄學》《早期道教史》《儒釋道與中國文化》《佛教與中國文化》等書，在中國哲學研究領域具有廣泛的學術影響力。湯先生雖然對漢代道家典籍《淮南子》并無專門研究，但作為學養深厚、造詣精深的哲學家，卻在為《自由與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陳靜著，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一書所作《序》中，精要闡述了自己對這部“絕代奇書”頗為獨特的“哲學家視角”的看法，言簡意新，啟人深思。

湯先生自稱這篇《序》“不是‘序，而是‘讀后感”，是“以‘讀后感代‘序”。在他看來，如從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的研究視角著眼，《淮南子》有“三大問題”很值得關注與探討，富于學術價值。

一是《淮南子》得以成書的哲學史動因。對陳靜在《<淮南子>研究》“用‘自由與秩序的困惑來概括《淮南子》的反映漢初的一種思想”的認識，湯先生一方面肯定前者“抓住了解剖這部書的鑰匙”，另一方面則進一步結合西漢王朝建立發展的歷史情況，深刻指出淮南王劉安等人撰著《淮南子》，實際上是“在時代轉變或王朝更替之初，某些敏感的思想家總是或多或少地反映著時代的‘困惑”的理論產物，因為“每當時代轉變或王朝更替，舊秩序被打破，必會對‘自由提供一發展的空間，同日寸又存在著建立新秩序的要求”。這種“時代”或“王朝”的發展變化因素，促發了“劉安君臣在思想中的‘困惑”，并使其思想體系的構建在“‘自由與‘秩序之間形成了一種‘張力，為哲學的思考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正是在“要求突破和創新”的“自由”與“要求穩固和守成”的“秩序”之間相沖突、相矛盾的過程里，劉安等人“企圖綜合各派哲學”，尤其是道、儒兩家哲學來根本上解決自身所感受到的時代之“困惑”。湯先生的看法，著眼于哲學思想、哲學家與特定時代的關系，透視到了劉安等人撰著《淮南子》的深層意圖和根由之所在，可謂是抓住要害，一語中的。

二是《淮南子》對中國哲學“宇宙論”發展的貢獻及影響。湯先生認為《<淮南子>研究》對《淮南子》一書“宇宙論”所作“宇宙生成論”與“宇宙構成論”的剖析，以及對后者“宇宙論”在中國哲學史上獨特意義的揭示，“也許為中國哲學‘宇宙論的研究開拓出一個可以進一步研究的層面”。湯先生指出，比較劉安等人和董仲舒分別代表的漢代道家、儒家的“宇宙論”是“非常有意義”的，而且強調《淮南子》一書存在的“由道人儒”的理論現象實際上是與其兼綜道、儒的特殊的“宇宙論”緊密相關，是劉安等人體現“‘務于治的現實關懷和現實擔當”，在“宇宙論”上最終選擇“立場漸漸移向了儒家”的結果。湯先生認為，劉安等人在《淮南子》中提出的“宇宙論”，雖與董仲舒的“思路不同”，但卻有其時代新意。湯先生對《淮南子》“宇宙論”的復雜性、獨特性、重要性的敏銳認識，突顯出了后者的哲學史意義，反映出一種哲學家的“重視”，有助于后來研究者重新審視《淮南子》的思想價值。

三是《淮南子》“人性論”與漢代哲學“道”“儒”之變的歷史關聯。湯先生指出“以善惡論人性”和“以真論人性偽”是中國哲學史上兩套不同的“人性的理論”，此二者在《淮南子》中都有所反映，而且《淮南子》還存在著“由道家人性之真偽轉移到儒家人性之善惡”的情況。湯先生認為這種“轉移”與“劉安君臣不得不接受漢初趨向于大一統秩序的要求”有關。同《樂記》相比較，《淮南子》也反映出“漢初道家人性論的真偽說已受儒家人性論的善惡說的影響”。湯先生對《淮南子》“人性論”的看法，把握住了后者思想體系中道、儒兩家“人性論”因素復雜的整合關系，也為解釋《淮南子》思想學說為何是“較為蕪雜的”提供了重要依據。

湯一介先生從“哲學家視角”出發，針對《淮南子》哲學思想所提出的以上“三大問題”，切中肯綮，深刻洞察到了《淮南子》一書在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性及獨特價值。湯先生由探討《淮南子》哲學思想而進一步升華提出的“哲學家與時代的關系”“新的哲學視角與哲學問題的價值意義”“哲學家對同一哲學問題的不同闡釋”等學術議題，在很大程度上已超越出了《淮南子》研究本身，涉及中國哲學研究的根本的主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問題，因此其所言既對當代中國哲學發展具有一定的啟示價值，也能顯現出“絕代奇書”《淮南子》所獨有的哲學蘊涵及哲學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