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秀玲 李世淋 王 莎 李心平 劉東敏
(1.陜西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陜西咸陽 712046;2.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陜西咸陽 712000)
慢性心力衰竭(chronic heart failure,CHF)是指各種原因引起的心肌損傷及心臟結構改變導致心臟泵血和/或充盈功能低下的疾病,是各種心臟病的最終歸宿[1]。在神經-體液調節機制、細胞因子、炎癥因子等共同參與下,血管內皮損傷,心臟結構重塑,誘發心衰發作,同時也是CHF病情反復發作的重要原因[2]。數據分析顯示,CHF患者中住院次數≥3次的比例為40.5%,平均住院天數為9.7 d[3]。故緩解癥狀、改善生活質量、降低本病發作和住院次數任重而道遠。
中醫學治療本病具有多靶點、多途徑等優勢。絡病理論作為中醫學術體系的獨特組成部分,與CHF有著密切的聯系。《臨證指南醫案》[4]云:“經幾年宿病,病必在絡”,CHF患者正衰邪戀,病深難愈,纏綿不休,經氣之傷漸入絡脈,絡脈失和,氣水痰瘀互結于心,形成久病入絡的病機。因此,CHF其根源是絡脈病。本文基于絡病理論探討“絡以通為用”在慢性心力衰竭辨治中的運用,冀為絡病理論干預CHF的診治提供新的思路。
“絡”首見于《靈樞·脈度》[5]41:“經脈為里,支而橫者為絡,絡之別者為孫”,絡脈以十五絡為主體,包括別絡、浮絡、孫絡等不同層次,逐層細分,呈網狀遍布全身,與“微血管”在結構形態特征上具有同一性[6]。絡脈溝通形體官竅,具有貫通營衛、化生氣血津液等功能。作為人體營衛氣血津液輸布貫通的樞紐,絡脈細小而廣泛,且功能獨特,一旦受到邪氣侵襲則易導致氣血津液運行不暢,從而形成絡病。心絡作為首要部分,具有主血脈的重要生理功能,病邪損傷心絡,致其“不通”。《素問·痹論》[7]79言:“脈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心”,心絡痹阻,氣血無以濡養心君,心氣虛損,心陽虧耗系心絡衰敗之首。客邪入侵,痰濁、水飲、瘀血等病理產物內生,相互膠結,阻塞心絡,致使新血難生,病情深重。由此可以看出,心絡衰敗,絡脈氣血運行緩慢,形成了CHF多虛多瘀的病理特征[8]。
葉天士認為勞傷過度、陽氣受損、七情郁結等皆能致絡中氣血阻滯,且會由經入絡、由氣及血,并以“通絡”作為治療絡病的總則[9]。吳以嶺院士基于“營衛承制調平”理論確立“脈絡-血管系統疾病”的治療總則為“絡以通為用”[10]。絡脈以流通為要,絡脈暢通,絡氣旺盛而周流,絡脈抗邪有力,使失調之氣血津液歸于平和[11]。“通”的方法非狹義之“疏通”,而是結合“溫”“補”“和”“消”等多種治法以利絡通脈,達到“絡通”之目的。絡脈暢通,氣機條達,血液暢流,則病癥自除。
國醫大師鄧鐵濤教授指出:五臟六腑皆可令心衰,非獨心也[12]。從心絡發病到累及他臟反映了CHF病變的復雜性。“至虛之處,便是留邪之地”,心之氣陽虛乏,風寒濕毒等客邪入侵,致使心絡不榮、氣血津液失調、水飲陰邪內停而致絡損,產生的痰濁、瘀血等病理產物在絡中膠結,病程纏綿難愈,更加重了心絡虛損狀況[13]。
2.1 心氣陽虛,心絡不榮,心衰始生 《靈樞·天年》[5]93中言:“六十歲,心氣始衰,苦憂悲,血氣懈惰”,CHF患者多為中老年人,臟腑機能漸衰,氣血不足,絡脈不充,加之勞倦虛損,營衛失和,心氣、心陽乏源,心絡失于溫養。臨癥可見心下空虛、悸動不安、少氣乏力、動則喘甚等,正如《諸病源候論·心病候》[14]所云:“驚悸,恍惚,少顏色,舌本強,善憂悲,是為心氣之虛也……”人體氣血營衛晝行于陽,夜行于陰,CHF癥狀以夜間為重,系在心絡受損的前提下,至夜氣血營衛運行于陰絡,心絡不暢或痹阻,臨床表現為夜間陣發性呼吸困難及端坐呼吸。此外,伴隨現代生活習慣的變化,夜休不足、飲食不節等不良生活習慣亦會加速心氣心陽的虧損[15]。總的來說,心之氣陽虛乏,所致絡脈失榮而致心絡受損,心主血脈的生理功能失常,心衰始生,并誘發他病。
2.2 客邪入侵,引動宿邪,加重心衰 《素問·刺禁論》[7]95曰:“心部于表”,《醫門法律·絡脈論》[16]中云:“然風寒六淫外邪,無形易入。”風為百病之長,善行而數變,易襲陽位,心肺為陽,易受風襲,引動宿邪,相兼為病。心衰常因外邪誘發,是因心絡失榮受損,衛氣、心氣不能抵御客邪入侵,客邪侵入脈絡,引動體內宿邪相合而發病。日久則變生有形實邪阻滯心絡,加重心衰的發展。在季節變化時,患者常因感受客邪引起呼吸道感染繼而誘發CHF急性發作,肺氣失宣,客邪直中,肺之宣發肅降功能失調,心肺氣虛,心脈瘀阻;肺失宣降,津液代謝障礙,水飲阻肺,出現胸滿喘促不能平臥;水溢四肢,出現四肢浮腫、沉重脹痛。實驗室檢查以炎癥因子升高為主要表現[17]。這是由于客于肺絡之邪轉移至心絡,誘發或加重心衰。
2.3 氣液失宣,清濁相干,絡虛水停 《景岳全書》[18]云:“凡水腫等證,乃脾肺腎三臟相干之病”,肺、脾、腎對水液代謝發揮著重要作用。《醫述》[19]曰:“上焦如霧,霧不散則為喘滿,此出而不納也。中焦如漚,漚不利則為留飲,久為中滿,此上不能納而下不能出也。下焦如瀆,瀆不利則為腫滿,此上能納而下不能出也。”心肺絡虛,或外邪侵犯肺絡,從而使肺之治節無權,水濕津液失于宣化,聚而生痰,凌射心肺之絡,則見心悸、喘息。痰飲水濕運散不及困阻脾絡,進一步加重絡虛水停,可見渴不欲飲、納食差等。心陽不振累及腎陽,氣不化津停于下焦,表現為小便不利、下肢水腫、麻木乏力等。此皆因心肺絡虛或外邪侵犯導致肺主宣發肅降功能失常,氣液失宣;脾腎陽虛,運化失司,氣化無權,失于溫煦,升清降濁功能受損,清濁相干,濁邪留滯絡脈,疏泄不及,水腫遂生。
2.4 氣血凝澀,痰瘀互結,絡息成積 《血證論》[20]曰:“水與血相為倚伏”,“水病累血,血病累氣”。氣陽虛乏、客邪侵襲、絡虛水停與心絡瘀滯密切相關。心之氣陽虛損不復,外感內生之邪交阻心絡,日久變生瘀血,絡息成積。痰濁、水飲、瘀血日久更進一步加重心氣之陽虧虛,形成惡性病理循環。氣血不行,血瘀滯于心肺絡之中,臨床表現為心悸怔忡、呼吸困難、咳嗽咳痰,甚則咳血;瘀血滯于肝絡之內,氣血循肝經運行不暢,臨床表現為:肝大質硬,腹壁青筋暴露;伴見面色晦暗,頸部青筋怒張,口唇紫紺,脅肋刺痛,舌質紫暗,脈沉細澀等。此階段氣陽衰敗,心絡瘀滯,精氣虧虛已極,實邪傷及周身,病深難解。總而言之,絡息成積,難以復原,纏綿不愈,膠著反復,究其根本,是絡脈不通。
《醫學真傳》[21]言:“通之之法,各有不同。調氣以和血,調血以和氣,通也;下逆者使之上行,中結者使之旁達,亦通也;虛者助之使通,寒者溫之使通,無非通之之法也。”因此在治療上不應局限于單一“通”法,應根據病情所處階段,基于“絡以通為用”之基本治則,選用以下四大治法辨證施治。
3.1 補虛榮絡,通補絡損 明代劉純認為:“氣虛停飲,陽氣內弱,心下空虛,正氣內動而悸也。”心氣虛則生血乏源,心陽虛則心力不足,心絡失去血之濡養而損傷,概括為失榮絡損。故治療上應以補虛榮絡、通補絡損為主。心氣虛損多選用四君子湯、保元湯、補中益氣湯等,四君子湯由人參、白術、茯苓、炙甘草組成,具有補養心氣、益氣健脾之功效,方中重用人參大補元氣,氣機充足而血行通暢。保元湯、補中益氣湯亦重用人參、黃芪類補氣虛之要藥,以補“五臟諸虛”,意在補益心氣、養心為本,兼顧他臟之虛損[22]。氣血俱虛用歸脾湯,補益氣血,以補藥之體做通藥之用,氣血生化充足,氣行則血行,血行則絡通[23]。其中龍眼肉甘平,既補脾氣,又養心血,與炒黃芪共為君藥,增強養血通絡之功。絡虛通補、以補開塞,補虛不留邪,祛邪不傷正。絡損得以滲灌,氣血得復,血脈通利,環周不休,諸癥可解。
3.2 調和氣血,逐邪開絡 絡損失榮,邪氣易入難出,外感風、寒、濕、熱之邪侵襲肌表,傳入絡脈,觸發內在伏邪,故治以調和氣血、逐邪開絡,使“正足邪自去,邪去正自安”。治療上常以玉屏風散、桂枝湯、黃芪桂枝五物湯等加減,此類方中重用辛溫解表、祛風解表藥,以助氣血調和,逐邪固衛,祛邪通絡。玉屏風散以黃芪、白術扶正,防風祛邪,是“標本兼治”的代表方,具有補氣調體、固表御風作用。復營衛氣血之衡,當以桂枝湯之法:桂枝溫通辛散,調腠理,和營衛,配伍芍藥資津血之源,順營衛通行[24],配伍生姜辛散外邪,溫散中寒,以調和營衛、通達氣血津液為基礎,逐絡中客邪。氣虛血滯,營衛不和者首選黃芪桂枝五物湯,奏固表實衛、驅邪扶正之功。若寒邪初入,襲絡不深則用麻黃、桂枝、羌活、防風等辛溫發散之品,“絡以辛為泄”,從表透邪,則諸邪無所依,助心絡氣血運行,通達絡脈。
3.3 溫陽利水,濟陽溫絡 心陽不振累及腎陽,腎陽不溫則氣不化津,脈絡失去溫煦則水濕、痰飲滯留于絡脈中。治療上采用溫陽利水、濟陽溫絡之法,常以真武湯、五苓散、苓桂術甘湯、葶藶大棗瀉肺湯、木防己湯等加減。苓桂術甘湯具有溫心腎之陽氣、化脾腎之水飲的功效,本團隊前期在對苓桂術甘湯治療CHF的臨床療效觀察中發現患者的左室射血分數(LVEF)、B型腦鈉肽(BNP)水平較對照組明顯改善[25]。五苓散在苓桂術甘湯的基礎上去甘草,重用澤瀉為君,加豬苓、澤瀉,直達腎與膀胱,奏利水滲濕、溫陽化氣之效。真武湯以附子為君藥,辛甘性熱,為“通行十二經純陽之要藥”,具有溫腎助陽、化氣利水之效。此外,對于飲停上焦,氣喘甚者,予以葶藶大棗瀉肺湯瀉肺中之水氣,可酌情選用桔梗、杏仁、桑白皮等瀉肺平喘藥,以達提壺揭蓋之效[26]。木防己湯中茯苓、白術、防己皆可導水濕從膀胱而走,而緩解水飲上凌心肺之喘滿。對于飲停中焦,腹脹、納食不佳者,可酌情加用厚樸、半夏、木香、砂仁等行氣化滯,健脾化濕。對于飲停下焦者,可酌情加用車前草、通草、木通、薏苡仁、萆薢等利尿消腫,還可加巴戟天、牛膝、淫羊藿溫腎陽、通血脈,助三焦氣化、利水消腫。
3.4 化痰祛瘀,消積通絡 朱丹溪云:“治痰要活血,血活則痰化;治瘀要化痰,痰化則瘀消。”痰瘀既是病理產物,也是致病因素。治療以化痰祛瘀為基礎,以消除絡中積聚為目的,常選用瓜蔞薤白半夏湯、血府逐瘀湯等加減。瓜蔞薤白半夏湯治療上焦氣陽不足,下焦陰寒之邪上乘陽位而致胸痹心痛者,心衰亦見此證。王清任言血府逐瘀湯主治“胸中血府血瘀之證”,方中桃仁破血行滯而潤燥,紅花活血祛瘀以止痛;生地黃、當歸養血補血、柔肝滋陰;川芎乃血中之氣藥,配伍赤芍活血行氣,氣行則血行;桔梗、枳殼一升一降開胸行氣,配伍柴胡調暢氣機,兼顧肝脾;川牛膝既能活血,又能引胸中瘀血下行,給邪以出路;炙甘草緩急和中,調和諸藥。諸藥合用,活血而不耗血,行氣而不傷陰,祛瘀生新。本病日久纏綿,痰瘀膠結壅實于心絡,應重視水蛭、土鱉蟲、全蝎等蟲類藥的運用。土鱉蟲性味咸寒,《神農本草經疏》[27]言其:“咸寒能入血軟堅,故主心腹血積,癥瘕血閉諸證”,善于化瘀通絡,逐瘀破積;水蛭、全蝎可暢達絡脈之干血,使干血散去,心絡通利[28]。臨證應用需注意顧護正氣,防止正氣過伐。
金某,男,78歲。2022年11月9日初診。
主訴:陣發性胸悶、心慌10年余,加重4 d。患者10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胸悶、氣短伴心慌,活動耐量下降,于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就診,診斷為CHF,患者病情控制欠佳。4 d前患者因外感風寒后出現胸悶、心慌、氣短,遂至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門診就診。刻下:胸悶、心慌、氣短,偶有咳嗽、咳痰,痰色白、量少不易咯出,飲食差,夜休差,小便量少,大便正常,舌質暗、苔白滑,脈細澀促。查體:雙肺呼吸音稍粗,雙肺底可聞及少量濕啰音,心率123次/min,律不齊,雙下肢輕度水腫。肺部CT示:右肺上葉尖、后段間質性肺炎;心影增大,主動脈及冠狀動脈管壁鈣化斑塊形成;雙側胸膜腔積液。心臟彩超示:雙心房及左心室增大,LVEF:43%。BNP:806 pg/mL。西醫診斷:慢性心力衰竭急性發作(心功能Ⅲ級);中醫診斷:心衰(痰濕內阻證)。治以化痰除濕,溫陽利水。方選苓桂術甘湯合五苓散加減。處方:
茯苓15 g,桂枝10 g,白術20 g,豬苓15 g,澤瀉15 g,丹參10 g,川芎15 g,陳皮10 g,法半夏15 g,葶藶子15 g,炙甘草6 g。5劑。每日1劑,水煎分早晚溫服。
2022年11月14日二診:患者胸悶、氣短、心慌較前改善,水腫較前消退,飲食、夜休仍差,舌質暗、苔白,脈細澀,繼續以初診方為基礎化裁,加枳殼10 g、酸棗仁15 g,7劑。
2022年11月22日三診:患者病情穩定,未訴胸悶、氣短、心慌,四肢無水腫,飲食、夜休較前改善,復查BNP值處于正常范圍,予二診方去川芎、葶藶子,加用生黃芪30 g、黨參10 g,7劑。
按語:本案患者為老年男性,病程日久,正氣虛衰,外感風寒之邪侵襲肌表,傳入絡脈,引動內在伏邪。痰飲上犯心胸則胸悶、氣短、心慌;阻于肺絡之內,則呼吸困難、咳嗽咳痰;陽不化陰,腎陽不能溫煦脾陽,表現為食欲不振,小便減少;水飲泛溢肌膚則見肢體浮腫。治宜化痰除濕、溫陽利水,故方選苓桂術甘湯合五苓散加減。方中茯苓、豬苓、白術、陳皮健脾益氣、利濕化飲;飲屬陰邪,非溫不化,故以桂枝溫陽。苓、桂相伍,一利一溫,利濕邪而復陽氣,溫而不燥,利而不峻,共奏溫陽化飲、健脾利濕之功。血不利則為水,水客局部則腫,用丹參、川芎和其血,消水腫;澤瀉利水而不傷陰,使水飲下滲,清陽上升;法半夏燥濕化痰,葶藶子瀉肺利水、提壺揭蓋;炙甘草調和諸藥。二診時患者諸癥減輕,飲食、夜休仍差,加用枳殼以暢中焦氣機,酸棗仁安神助眠。三診時患者病情平穩,諸癥未再發作,考慮患者正氣虛損,以二診方去川芎、葶藶子防傷正,加用生黃芪、黨參培補正氣。藥證合拍,使痰飲去而不留邪,正氣復而陽氣得。
綜上,CHF屬于復雜的臨床綜合征,病程遷延,絡病理論同樣強調“久病入絡”,二者蘊含著病機的相關性,且與“絡以通為用”的治療法則相契合。在絡病理論的基礎上,闡明CHF患者臟腑氣血陰陽虧虛,津液失和,心絡失榮受損,痰濁、水飲、瘀血內阻的病因病機,在“絡以通為用”治法的指導下,通過拓寬“通”法的辨治思路,采用“補”“和”“溫”“消”等方法使絡脈通暢,從而及時干預病情進展和改善患者預后。總之,今后應在絡病理論的基礎上,深入開展CHF的理論和實踐探索,充分發揮基于絡病理論辨治CHF的獨特優勢,使更多患者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