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為傳統出口大國,近年來頻頻出現貿易逆差。日本2022財年(2022年4月—2023年3月)貿易逆差創下有可比記錄以來的新高。2023財年上半年(2023年4—9月)貿易逆差為2.7184萬億日元,這是日本連續五個半年度出現貿易逆差。美聯儲連續加息導致日元匯率持續下跌,俄烏沖突下原油價格高企導致日本進口成本激增。日本國土面積狹小、自然資源貧乏,主要原料、燃料依賴進口,其中石油完全依靠進口。本文對日本政府在外貿發展方面的經驗與教訓進行挖掘、梳理與分析,以期對當下世界面臨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有更清楚的認知與把握。
外貿立國
戰后恢復時期,作為資源嚴重貧乏的島國,日本政府在美國的援助下,確立了“外貿立國”的發展戰略。日本由國家層面對外貿進行保護和扶植,此項戰略也被稱為“兩頭在外”,即日本從海外進口大量原材料,在日本本土加工成產品后再向海外大量出口。借助美國對日本的援助資金和“特需”訂單支持,日本工廠開足馬力,日夜運轉。同時美國敞開懷抱,對日本開放國內市場,日本商品大量涌入美國。日本經濟從戰敗的廢墟堆里奇跡般騰飛,進入高速發展的30年。
日本于1955年加入《關貿總協定》,1958年撤銷貿易進口管制,外貿在日本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日漸重要。通商產業省(后改名為經濟產業省)是日本政府中負責管理貿易的主要部門,肩負統籌管理各經濟產業部門,制定貿易政策的職責。經產省在戰后的廢墟中牢牢抓住了美國援助的契機,在后來的日美貿易摩擦中靈活調整方針策略,與下設的日本貿易振興機構一道,全球布局、全力支持日本企業走出國門,促成了日本商品順利走向海外,在世界各地刮起了“日本制造”的旋風。為促外貿,日本政府可謂費盡心思,不惜花費大額成本在日本國內和全球建立了政府機關、日本外貿企業、產品行業協會聯手應對貿易摩擦的機制。經濟產業省、大藏省、日本銀行、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的觸角滲透到世界各個主要城市和貿易港口。
日本貿易振興機構功不可沒
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apan External Trade Organization,簡稱JETRO),是日本政府于1958年出資設立的(當時名為日本貿易振興會),致力于促進貿易和投資的政府機構,隸屬日本經濟產業省,2003年更名為日本貿易振興機構。
JETRO在日本國內擁有48個事務所,在日本以外的54個國家擁有74個事務所,總共120多個事務所。JETRO以全面振興日本貿易為宗旨,在幫助日本大型企業和綜合商社拓展海外貿易的同時,支援中小企業及農林水產品和食品行業走向海外,并吸引優秀的海外企業到日本投資。
為幫助日本企業盡快融入世界各地的生態系統,JETRO在全球設立了大約10個“全球加速中心”,支持日本初創企業在當地的業務拓展以及當地初創企業進軍日本等。在因旺盛的需求和經濟合作呈現良好發展前景的海外市場上,JETRO為日本企業拓展銷路、建立網點,擔任由政府和民間支援組織等構成的“新出口大國聯合會”秘書處的職責,根據各企業的需求提供周到的服務;同時,通過利用國際人才、活用跨境電商、開拓前沿市場、運用知識產權、宣傳日本魅力等,為日本企業開拓海外業務提供支援。通過開展貿易投資咨詢、海外事務所介紹當地實時情況以及舉辦海外市場開拓技巧講座等,為日本企業的海外拓展提供必要信息,幫助日本企業從業務規劃到面向海外出口、投資,提供無縫式的支持服務。另外,JETRO還通過積極向日本以及海外政府建言獻策,為優化日本企業的營商環境和貿易政策做貢獻。
日美“相愛相殺”
日本出口的逐漸擴大,威脅到了美國的利益。日美貿易摩擦先由紡織品產業開始,然后向鋼鐵、汽車、電器、半導體等產業循序升級。1979年日本對美國貿易順差達到1.3萬億日元,1985年達到9.4萬億日元。面對日系產品的不斷輸出,美國強力施壓,日本政府靈活應對,適時出臺“前川報告”與“新前川報告”,主張走擴大內需,轉換產業結構,擴大進口,加快金融自由化和國際化之路。日本經濟由外貿主導型轉變為國內需求主導型經濟,下大力氣提高自主創新和知識產權力度,不斷提高產品性能,降低生產成本,滿足消費者日益增長的對生存質量和生活品位的要求。在美國的強大壓力下,日本政府為緩和貿易摩擦,逐步降低貿易壁壘,于1986年對1853種進口產品實行降低關稅20%,1990年又降低了1004項進口商品的關稅。值得一提的是,面對蜂擁而入的外國商品,日本政府適時鼓勵國內企業在競爭中優勝劣汰,出臺稅收和信貸支持政策,扶植本國優良企業,推出退出機制,淘汰劣勢企業。
與此同時,日本政府為規避美國貿易壁壘的風險,鼓勵日本企業去美國本土投資辦廠,在美國工廠生產后接著在美國進行銷售。日本政府對海外投資提供稅收優惠,并且建立了完備的海外投資保險制度。據日本官方統計,日本對美直接投資突飛猛進,從1983年的13.2億美元增加到2017年的519億美元,增長幅度達39.3倍。
日本企業出海的主要目的在于尋求機會深度參與當地市場,此外,還可轉口貿易。在出海過程中,日企海外產銷率一路上行。今天當我們研究總結日本的“失去的30年”的教訓時,不應該忽略日企當年靈活出海的寶貴經驗。日本面對美國的強硬打壓,從容采取應對策略,利用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土地和勞動力,將日本的出口能力轉道第三國再向歐美出口。日本正是通過飆升的海外收入維持著國內整體經濟的增長。然而,美國在冷戰后期逐步確立優勢,加大了對自己本國產品的保護主義力度,全方位打壓日本高端產業升級改造,這是導致日本經濟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之一。作為“日美同盟”的盟友,日美“相愛相殺”可見一斑。
“黑字還流”計劃的得與失
日本政府的“黑字還流”計劃(Capital RecyclingProgrm)是20世紀80年代采取的成功推動日本企業出海的措施,該計劃總額達650億美元,主要包括政府開發援助(ODA)和商業性日元貸款。日本政府在1987年到1991年的5年間里,從其國際貿易順差(黑字)中拿出一部分資金作為優惠貸款,借助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日本進出口銀行、日本海外協力基金等國際國內開發性金融機構,分三期以發放優惠利率貸款和發行日元債券等形式支援發展中國家的復興建設,此舉既緩和了日美貿易摩擦,又切實支援了發展中國家的基礎建設發展,樹立起日本友好的國際形象,并且為日本產品出口到第三方國家市場開辟了新途徑,可謂“一箭三雕”。
“黑字還流”計劃主要支援發展中國家的能源、電力、通信、交通運輸等基礎設施建設,在該計劃實施過程中帶有附加條件,規定貸款必須用于在基建項目建設過程中購進日本制造的產品和設備,從而有力帶動了日本產品設備的出口,幫助日本企業在發展中國家市場形成跨國產業鏈,為日元國際化和日本產品設備的本地化應用及創建國際產能新模式打下了堅實基礎。然而這項轟轟烈烈的計劃,由于發展中國家的營商環境與發達國家截然不同,在某些發展中國家也遭遇到了水土不服甚至政治風險的窘境。而且,“黑字還流”貸款雖然利率比較優惠,是低息或者無息貸款,但是借款方需要承擔隱含著的匯率波動風險,加之日本在戰爭年代對中國及東南亞發展中國家犯下的罪行,該項計劃在實施過程中對改善日本歷史形象,樹立親善關系方面并未收到預期的效果。隨著日本經濟的走向衰落,財政后繼乏力,該計劃在還款到期后,逐漸步入低潮。
技術創新的輝煌與瓶頸
日本在戰后初期出口產品多為“假冒偽劣”,附加值低,可替代程度很高,在國際上缺乏競爭力,只好采取低價競銷的方式,在遭遇到消費者的抵制后,日本政府下大力氣加強技術引進和創新。日本政府于20世紀70年代推出了“科技立國”的新戰略,重點扶持清潔能源、生命科學、電子、新材料等產業生產與出口,對能耗較大的產業進行更新換代。日本企業研發技術的提高成就了“日本制造”的產品逐漸由低端向高端轉化。正如美國經濟學家迭戈·科明(Diago Comin)所言,經濟體強弱的衡量標準并非引入先進科技的速度,而是使用先進科技的深度。日本政府推出的技術創新政策不僅包含國外先進技術的知識產權引進,而且特別重視在深層次上充分理解、消化、吸收和改進,從而在此基礎上發揚引進技術的長處,攻克引進技術原有的不足,結合客戶實際需求鍛造日本獨特的新技術和新產品,提高附加價值,建立起日本自主創新的系統化生產流程。因此,具備高性價比、實用耐用、節能環保、精致美觀等競爭優勢的日本產品和品牌開始風靡全球,日本企業大踏步走向海外。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日本引以為豪的技術創新能力在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的今天日漸失去昔日的輝煌,面臨瓶頸期的困惑。筆者在日本求學和做研究階段親身經歷了“日本制造”從輝煌走向衰落的艱難歷程,對此深有感觸。外部有美國的強勢打壓,內部有日本高層戰略者的誤判,日本官僚體制的僵化管理、效率低下,日本文部省在基礎研究方面的過度傾斜和實用研究的相對弱化,日本國民性格的保守不思變通,企業的年功序列和加班文化疲勞戰術,過度重視傳統的匠人精神從而一味追求極致、忽略了對全球技術市場的新動向和新需求的敏銳把握等,導致日本曾經如日中天的高科技成就在互聯網技術浪潮中錯失發展良機,逐步落后于美國及新興發展中國家。日本在外貿立國方面的確曾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但是,近10年來日本技術創新的優勢已經輝煌不再,頗有廉頗老矣的感覺,比如出口下滑、貿易逆差、進口商品增加。據日本官方統計,2022年日本出口總額為7466.72億美元,較上年下降3.9%,進口總額為8985.99億美元,較上年增加1795.7億美元,同比增加24.97%,日本2022年貿易赤字約為1519億美元,值得關注的是,這是自1979年有可比數據以來的最大貿易逆差。在國內生產總值(名義GDP)方面,日本已經被中國和德國趕超。日本國民的人均GDP在2022年為3.4萬美元,跌至世界第32位,是七國集團(G7)中的最末一名。誠然,這里有新冠疫情沖擊造成的世界經濟衰退、供需兩難帶來的負面影響,但是,日本的問題也不容忽視。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在日本總人口中,作為主要勞動力的15~64歲勞動年齡人口的占比在2022年降至58.4%,也是G7中的最末一名。日本65歲以上的老年人在2022年占比達29.9%,排在世界第二位,僅次于摩納哥。勞動力短缺、一線生產工人和技術人才嚴重不足,也直接導致了技術更新后繼乏人。昔日風靡全球的索尼、東芝、夏普的電子產品已經是明日黃花,豐田、尼桑等汽車在新能源轉型方面也敗下陣來。幸而日本政府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出臺多項鼓勵生育政策,并全面提高勞動力工資水平,更改了海外人才引進政策,海納百川吸引全球人才,充實研發隊伍。
主銀行制的功與過
日本在二戰后為支持企業從廢墟中迅速恢復生產,采取了獨特的支持產業發展的金融模式——“主銀行制”(Japanese Main Bank System)。“主銀行制”作為交易行制的延伸,在日本經濟騰飛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主銀行制,顧名思義,就是指與一家企業有長期主要信貸關聯關系的銀行,也被稱作“企業的專屬保健醫”。通過“主銀行制”,銀行與企業深度綁定,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有機融合,從而使銀行的貸款能夠迅速有效滲透到產業鏈的上下游,從而支持產業發展,提高企業核心競爭力。戰后經濟恢復期,日本的主銀行制度下銀行積極為企業背書,向重點產業提供了大量低息貸款,與企業休戚與共、利益共享、同舟共濟,值得關注的是,主銀行在為企業發放貸款的同時還向企業派遣精通金融財務和風險把控的高級管理人員成為該企業的大股東,直接參與指導企業經營戰略制定、品牌定位和產品的對外出口營銷,對企業的健康發展肩負著重要的責任和義務。這種保姆式的銀企合作方式在當時的環境下有效助力了日本制造業的發展壯大和“日本制造”商品成功走向海外市場。日本的主銀行制度對有抵押物的制造業融資有積極的促進作用,對助力制造業生產出高精尖的產品、促進日本外貿繁榮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在泡沫經濟破裂后,日本的主銀行因為給僵尸企業放貸,不良資產劇增,經過艱難的資產重組,日本的主銀行對企業放貸變得異常謹慎。新技術浪潮下,如互聯網、人工智能、區塊鏈這樣的新興企業因缺乏抵押物,在尋求融資方面,很難滿足日本商業銀行的風險偏好,主銀行制度的細致入微、嚴謹到僵化的管理體制,反而成為“日本制造”產品更新換代的金融桎梏,阻礙了技術創新領域在新時代的飛躍發展,導致日本的產品很難在新技術浪潮沖擊下全球產品激烈創新競爭中再占鰲頭。
RCEP的期待與顧慮
《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Economic Partnership,簡稱RCEP)是東盟于2012年發起,是目前全球體量最大的自貿區,旨在促進成員國之間的經濟貿易交流與合作。RCEP于20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對擴大日本貿易、投資,提高日本的產業鏈效率具有重要作用。RCEP首次把日本和其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納入了同一個自貿區內,該自貿區內的貿易成本顯著降低。限于土地面積狹小和人口老齡化嚴重、勞動力短缺的困境,日本將許多產業鏈布局在海外地區。RCEP有助于日本重新布局海外產業鏈,升級產業結構,實施出口市場多樣化戰略從而重振“日本制造”的雄風。但現實是,RCEP生效已經過去了兩年,日本在這兩年里并沒有深度參與其中,美國企圖強加于中國的“新冷戰”陰影,美國對日本和中國的高壓政策,使得日本顧慮重重。日本政府不得不對RCEP表現出“冷漠”的姿態,日本在“日美同盟”的相愛相殺中又一次舉步維艱,步入坐失外貿發展良機的境地,未來日本外貿發展之路坎坷而又漫長。
結語
日本作為與中國“一衣帶水”的鄰國,在二戰后經歷了跳躍式的發展,以出口工業品為支柱,實現了“外貿立國”的發展戰略。近年,受外部環境惡化和內部諸多痼疾的影響,經濟出現衰退,貿易逆差加劇。在全球化大背景下,外貿一直是國家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之一,更是島國日本的經濟賴以增長的主要動力之一。日本經濟高度外向型的特征決定了其在內外部沖擊下的脆弱性,在泡沫經濟破裂后的低迷不振中又遭遇疫情的沖擊,可謂雪上加霜。總結日本戰后經濟騰飛的經驗,通過技術創新來振興外貿擴大出口依然是未來日本發展經濟的重要手段,而日本政府在美國的威懾下,與中國經貿合作陷入尷尬的境地,日本政府應該審時度勢,加強多邊合作,實現共贏。
當前,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民粹主義和保護主義抬頭,全球價值鏈重構趨勢不可避免。日本作為美國的盟友,從二戰后亦步亦趨,唯美國馬首是瞻,在經濟和外貿發展上均受到美國的制衡。審視日本走過的道路,總結其經驗與教訓,對我國今后的政治和經濟決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丁安平為早稻田大學特聘研究員。本文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