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是屬于“文化遺產”這一宏觀范疇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主要是基于文化遺產內外部價值的構成和內涵,研究文化遺產的有效利用方式和活化轉化途徑,及其與社會發展的互動關系。本文聚焦“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領域,對“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二者關系研究的目標特征、價值意義、研究理論與方法、研究方向和應用路徑,以及需要關注的幾個平衡關系等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梳理分析、學理思考與辨析研究,對于推動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與有效利用協調融合,促進文化遺產保護利用與社會協調發展、和諧共生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
關鍵詞: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價值挖掘;有效利用;空間生產;社會發展
我國的文化遺產①具有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是華夏五千年燦爛文明的物質載體,是中華民族發展最具代表性的綜合物證。對文化遺產進行系統性的保護,傳承弘揚其內涵價值,挖掘創新創造活力的潛能,以發揮文化遺產促進社會發展的積極作用,對于“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與活化利用是近年研究熱點。學界諸位先生立足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提出了許多具有前瞻性的真知灼見,對于深化文化遺產的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與此同時,近年研究者也開始將學術視野進一步延伸,將研究關注點拓展到探討如何深入挖掘文化遺產的內涵與價值,使文化遺產的積極保護與有效利用協調融合,促進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
本文聚焦“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領域,旨在通過梳理對“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二者關系研究的目標特征、價值意義、相關理論與研究方法、主要研究方向和應用路徑以及需要關注的幾個平衡關系,探討如何進一步深入發掘文化遺產的內涵,發揮文化遺產內外部價值的顯性/隱性效應,使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與有效利用協調融合,促進文化遺產保護利用與社會協調發展、和諧共生。
一、研究目標與主要特征
“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是屬于“文化遺產”這一宏觀范疇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主要是基于文化遺產內外部價值的構成和內涵,研究文化遺產的有效利用方式和活化轉化途徑,及其與社會發展的互動關系。該研究領域具有鮮明的應用性、交叉性、開放性和生長性等特征。
所謂“應用性”,是指“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本身就是基于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實際需求所產生的一個研究領域,并在經過學界的理論思考與分析研究之后,再重新回歸并指導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的實踐,是理論與實踐結合非常緊密的應用性研究。
所謂“交叉性”,則是指該領域所涉及的研究課題一般都較為綜合而復雜,不能簡單地將其劃分為人文、社科等不同學科門類,往往也不太可能藉由一門單獨學科的理論與方法予以解決,體現出非常強的學科交叉性,需要研究者以跨學科的交叉思維進行科學地分析、思辨與研究。
所謂“開放性”,是因為該研究領域本身就是由實際需求與現實環境所推動,并圍繞著具體的研究問題與對象而產生的。在工作實踐中,“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所涉及的研究需求往往非常豐富,使得這一研究領域的邊界呈現出開放態勢。
所謂“生長性”,則是指隨著“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領域所涉及對象及目標、方向的不斷拓展,將會因社會需求的不斷增長而動態產生新的研究方向和課題,呈現出較為顯著的“生長性”,并因為這些不斷生長的研究需求而反向刺激和推動這一研究領域的發展。
二、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
文化遺產的價值非常豐富,此前已有許多學者結合不同的視角與層面做過一些辨析思考,在此,我們還可以將其從“歷史—當代—未來”這三個維度作一梳理。
基于“歷史維度”的文化遺產價值,主要包括其自身所蘊含的歷史、藝術、科學等內在價值。這些價值既凝聚和代表著人類文明智慧創造的結晶,也是文化遺產之所以為“文化遺產”的最核心基礎。基于“當代維度”的文化遺產價值,主要包括因文化遺產的內在價值所衍生出的精神價值、社會價值、經濟價值等。而基于“未來維度”的文化遺產價值,還包括文化遺產的教育價值、生態價值等等若干方面。這些文化遺產的當代與未來價值,既是文化遺產被今天人類社會所廣泛關注與珍視的重要原因,也是文化遺產保護傳承與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重要結合點。
基于對文化遺產價值的梳理,“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領域也具有多重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促進價值挖掘與認知闡釋
文化遺產的最核心價值是在于其所內含的具有突出普遍意義的歷史、藝術、科學等價值,它們也正是“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依托和發軔點。
文化遺產價值挖掘認知的基礎與保護傳承的初始推動力在于社會發展,文化遺產價值認知與挖掘的不斷深化與豐富,也與社會發展有著緊密的聯系。譬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2年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之初,是將文化與自然遺產分列的,但是這一分類方法在實踐中卻出現了問題,并不是所有的遺產都可以被單獨歸入文化或者自然遺產。例如英國湖區多次申報世界遺產失利的直接原因之一,就是無法找到與之相對應的標準,這一標志性案例也隨之成為世界遺產界的討論焦點,從而促使世界遺產委員會對《實施lt;世界遺產公約gt;操作指南》進行了修訂,進一步提出“文化景觀”概念,以破解世界遺產界長期將自然與文化價值分離所產生的認知困境。“文化景觀”這一因社會發展而產生的新概念,也使西湖文化景觀這樣的文化遺產,作為“反映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完美融合”文化傳統的杰出見證,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與此同時,文化遺產承載著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深化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通過深入挖掘文化遺產所蘊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激活文化基因,可以讓我們樹立起更加堅定的文化自信。
(二)強化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
除了內在價值以外,文化遺產還具有諸如精神價值、教育價值等衍生價值,這些價值所產生的正外部效應,對于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具有重要的支撐作用,也使“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方向具有顯著的現實意義。
“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核心任務之一,就在于立足對文化遺產內在價值的認知與闡釋,通過探索文化遺產價值的多元闡釋路徑,不斷拓展文化遺產的顯性功能、價值邊界和溢出效應,也進一步強化文化遺產本體的保護與傳承。例如,安陽殷墟作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文獻可考、并為甲骨文和考古發掘所證實的商代晚期都城遺址,在中華文明乃至人類文明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經過長達百年的考古發掘與研究,推動學界由“疑古”走向“信古”,也通過文化尋根提振了文化自信。通過建設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等形式,探索了殷墟文化遺產價值的多元轉化闡釋途徑,對于文化遺產本體的保護傳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同理,革命老區和鄉村的革命文物保護片區等文化遺產,是開展“四史”教育、弘揚革命文化的重要課堂,通過對這些紅色文化遺產所具有精神價值、教育價值的闡發,在發揮其社會效益的同時,也有助于文化遺產本體的保護。
(三)深化有效利用與融合共生
文化遺產既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資源,同時也因其豐富的內外部價值,可以轉化成類型多樣的文化產品,如知識教育產品、文化消費產品、休閑體驗產品等,所產生的直接/間接經濟貢獻,對于社會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另一個重要作用,就是探索文化遺產價值轉化的多種途徑,搭建由“資源”轉化為“產品”之間的橋梁,將“專業化”的知識以公眾更愿意接受的方式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通過“以文化人、以文育人”,形成融合式發展范式,進一步豐富全社會的公共文化供給,讓公眾感受到更多、更好的文化“獲得感”。例如,國家文化帶和國家文化公園、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工業遺產創意園區等模式,建立起來的是具有保護傳承、科學研究、文化教育、旅游觀光等多種功能的文化載體,為公眾提供的是更“接地氣”“動人心”的文化產品。此外,我國有大量的傳統民居和村落,這些文化遺產具有一定的價值,但在城市虹吸效應影響下,往往會陷入民居無人管護、年久失修的窘境。我們可以把傳統民居保護與“鄉村康養”結合起來,對一些交通便利、生態環境良好、傳統民居資源豐富的地區進行基礎設施提升,通過市場化運營方式,將其轉化為兼具休閑康養功能的文化空間產品,也使文化遺產通過“以用促保”活起來。
(四)推動社會可持續協調發展
深化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對于推動社會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有助于提升一個地區的文化形象,為社會發展構建優越的文化軟環境,也有助于拉動區域經濟發展,促進社會繁榮。文化遺產保護對區域社會經濟的貢獻,還表現在以其巨大的文化附加值及其對相關產業的帶動作用,使整個城市或地域增值;而它所催生的良好的地緣環境,又加快了人流、資金流、物流和信息流的流動速度,從而大大提升了現代城市的集聚和擴散功能,改善城市內部結構,提高城市競爭力。與此同時,為了保護文化遺產本體所建設的文化公園、遺址公園也具有重要的生態價值,對于促進碳中和、生物多樣性等可以發揮重要的作用。這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動畫面,既是古代“天人合一”的“中國智慧”,也是今天“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中國方案”。因此,深化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有助于將文化遺產的“絕對保護”轉化為全社會參與的“引導性保護”,使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協調發展,讓文化遺產更富有生命力。
三、相關理論與研究方法
如前文所述,“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這一研究領域綜合性強,涉及問題較為復雜,往往不太可能藉由一門單獨學科的相關理論與研究思路予以解決,需要學者以跨學科的交叉思維開展相關領域的研究。針對研究對象和側重點的不同,會涉及到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旅游學等不同領域的理論與方法,以下就其中一些理論方法作一梳理。
(一)社會發展動力理論
“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首先需要思考的是文化遺產對社會發展的推動作用,以及社會發展對文化遺產保護的積極作用和負面影響。由此,也就延伸到社會發展動力的相關研究理論。所謂“社會發展動力”,一般來說是指社會歷史前進的推動力量和源泉。社會發展動力在維持社會系統正常運行的同時,也在推動社會不斷向前發展[1]。對于什么是社會發展的動力這一問題,曾為許多思想家、哲學家和科學家們所關注,并提出了不同的假說與認識。
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理論認為,社會發展動力是個有機系統,包括根本動力系統、主體動力系統、功能動力系統、滲透性動力系統等等,這些動力在內在邏輯上具有一致性,以社會基本矛盾為中心,各種層次動力因素相互聯系、相互滲透形成一個系統整體,構成一個合力系統,共同推動社會發展[2]。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發展動力理論為當代中國的社會發展和全面進步提供了強有力的指導。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這是我們在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得出的規律性認識”[3]。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縱橫五千里、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古國來說,燦爛輝煌的文化遺產是文化自信的最強有力物證之一。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利用,不僅可以進一步豐富全社會的文化供給,對賦能“文化富裕”建設、助力“共同富裕”發展也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以文化遺產保護促進社會發展,以社會發展反哺文化遺產保護,是踐行“兩個結合”的重要路徑之一。
基于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動力思想研究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的關系,首先需要建立一個系統性的全局觀思維,從整體上思考保護與發展的關系,既不能將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社會發展割裂開,也不能將社會發展與文化遺產保護完全對立起來,一味地追求經濟發展而忽視了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性。與此同時,馬克思將人的需要和利益視作人類社會發展動力的始初原點,指出人的需要是促進社會發展和人類歷史前進的內在驅動力[4]。文化遺產保護理念與實踐的發端與演進既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后的必然產物,也同樣是為了滿足人的精神文化需求應運而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5]。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在于實現遺產為人服務,服務人的素養提升、文化生活、精神需求[6]。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理論成果之一,就是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這一理念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的結合,對于深入研究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也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新發展理念引領下的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首先,要有創新的思維,文化遺產保護機制的創新是發展的動力之源,在以往的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無論是國家文化公園、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還是歷史文化名城、歷史街區的保護,都是隨著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發展而適時創新的。在未來的工作實踐中,也要以創新推動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的協調發展。其次,要有統籌協調的思維,文化遺產的保護是不能孤立于社會發展而單獨存在的,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的出發點、全過程和落腳點也都與社會發展的方方面面緊密相關,需要與社會不同層面統籌協調、共同發展。第三,還要有共享開放的思維。文化遺產不能僅僅停留在為了保護而保護,而是要使系統性保護的成果為社會所共享。
(二)倫理關懷與空間正義
在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還需要借鑒倫理學的一些理論與思路。所謂“倫理”,一般來說是指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及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行為規范,其中比較重要的核心價值包括“公正”“尊重”“不傷害”等等。文化遺產保護的目標之一,就是在實現本體有效保護的基礎上,促進人與社會的可持續協調發展。但是在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過程中,難免會涉及若干主體之間的利益博弈與沖突,運用倫理學的一些理論、思路與方法所開展的倫理思辨研究,不僅可以揭示多方沖突關系的本質原因,還可為形成和維系彼此間的良性互動關系探尋可行路徑,并使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共生共榮。
倫理關懷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文化遺產保護與當地居民的關系研究。從倫理思辨角度審視二者關系,主要涉及到雙方權利的公平性(構建怎樣的關系)、價值觀念的自由表達(如何構建關系)、文化再生產的道德重塑(如何維系關系)等三個方面。運用倫理學的批判性和思辨性,有助于我們深入思考各利益相關方沖突的關鍵因素,以化解其主要矛盾,促進各方利益趨向均衡[7]。
文化遺產保護與當地社區和居民之間的矛盾沖突,主要是源自保護的專業需求限制了當地社區與居民的生產、生活與發展,可以通過為當地居民經濟增權、心理增權、社會增權、政治增權等方式加以改善[8]。一些地方政府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往往會對一些歷史文化遺產進行旅游景區化規劃,對考古遺址、歷史街區進行重新改造,以滿足游客的參觀需求。這些文化遺產的開發行為雖有利于當地經濟發展,但是當地居民所保有的文化元素卻有可能被改寫或重塑,遺產與當地居民之間的共生形態也很可能在旅游開發的過程中不復存在。除此之外,那些具有多重屬性,折射出政治、族群、文化等方面分歧沖突的遺產,也是在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需要重點關注和審慎思考的。
由此延伸出的另一個問題就是“ 空間正義”。所謂“空間正義”,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在空間生產和空間資源配置中的社會正義”[9]。這一概念是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戴維·哈維(David Harvey)等學者基于馬克思主義的空間維度,通過對傳統意義上的空間和正義概念進行審視與反思所形成的理論學說。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被社會生產出來的產品,是社會關系的生產和某些關系的再生產[10],并由此開展對空間正義的思辨研究;哈維認為,空間正義是人們在空間中所享有的權利平等和社會公正的程度,即社會空間的公正程度[11]。
近年來,“空間正義”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問題,國內外學者從地理學、建筑學、城市學、文化學等視角分析“空間正義”的理論及實踐問題[12],這一理論對于我們重新審視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有學者研究認為,囿于文物保護政策所限,大遺址區內部及周邊區域往往出現明顯的空間隔離、空間異化等空間非正義問題,空間正義理論對中國大遺址區保護與發展研究同樣也具有適用性和重要價值。考古大遺址所形成的集歷史資源、當代發展和文化空間于一體的特殊社會空間,是兼具地理學區域形態和社會學空間形態的物質與非物質空間,是保護與發展交錯、多方資本博弈的復雜空間。其中,價值正義是空間正義實現的前提和基礎,生產正義是橋接價值正義和分配正義的關鍵,分配正義是空間正義的外化,是各類資本最為關注的核心問題。這一研究成果對于構建符合中國特色的大遺址保護與社會協調發展模式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13]。
(三)公地悲劇與博弈論
1968年,加勒特·哈丁(Garrett Hardin)在《科學》(Science)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公地的悲劇》(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 )的論文。在文中哈丁假設了這樣一個場景:一群牧民在同一塊公共草場放牧。草場上牛羊的數量已經很多了,如果再增加一些,就會使草場的質量下降。但是,每位牧民從自己私利出發,都想再多養一些牛羊來增加個人收益,畢竟草場退化的代價是由大家負擔。于是,“公地悲劇”由此出現:隨著牛羊數量的無節制增加,草場持續退化,直至無法放牧,最終導致所有牧民破產[14]。
“公地悲劇”這一原本屬于人類生態學領域的研究理論,因其所具有的強大解釋力和重要的應用價值,受到了經濟學、管理學、社會學等人文社科學者的廣泛關注,成為公共事務研究的重要解釋模型之一。這里所謂的“公地”,實際上可以理解為“公共資源”,對公共資源過度開發所產生的后果就被稱為“公地悲劇”。究其原因,是因為不同個體(視角/立場)各自的理性選擇,所帶來的集體非理性選擇,并最終導致整體利益受損。
在文化遺產的工作實踐中,因利益相關方各自的立場與訴求不同,在保護與利用、保護與發展、全局利益與局部利益、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靜態保護與動態傳承等方面有時會出現協調失靈的情況,甚至還會產生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Kant)提出的“二律背反”(antinomies)現象,即“在相互聯系的兩種力量的運動規律之間存在的相互排斥現象”。剖析文化遺產事業發展中錯綜復雜的諸多利益相關方,厘清彼此之間的關聯關系及其不同訴求與分歧,探討化解文化遺產“平衡悖論”的協商合作模式,探索由“互損多輸”走向“共生共贏”的有效路徑,既是“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領域的重要關注點,也是中國文化遺產事業高質量發展的要求。
“公地悲劇”所展示出的困局,也是“博弈論”中的經典模型。所謂博弈,是一個不同利益主體之間利益平衡的問題,合作博弈就是從每一個個體追求利益最大化到總體利益最大化的過程。從博弈論視角剖析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其利益相關方可以簡化為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地方行政管理機構、企業資本和當地居民等主要幾種類型,各利益相關方之間存在著復雜的博弈關系,長期處于具有張力的博弈過程。
以博弈論來分析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的種種現象及其背后的深層關系,有助于我們辨析博弈關系,厘清博弈各方的利益訴求,剖析博弈難點和博弈過程,可以在科學、細致地辨析不同主體邊際貢獻與邊際收益的前提下,制訂權責清晰、績效明確的法律法規、規劃方案,以調動各方積極性,解決“非合作博弈”困境。與此同時,也可以讓文化遺產保護進一步融入社會發展,將其同城市文化建設、生態保護相銜接,在堅守“保護第一”底線思維的前提下,通過“以用促保”同鄉村振興等國家戰略相對接,突破保護與利用協調發展的“博弈困境”,通過活化利用實現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和城鄉建設的協調發展,實現多方共贏。
(四)空間生產和有機更新
文化遺產的載體往往是分布在特定的物理空間范圍內的——如考古遺址、歷史街區、文化線路等,一般來說會按照不同的保護等級劃定一定區域的核心保護區和建設控制地帶,并依據不同區域的保護要求實施不同的保護措施。實踐證明,這種保護方式對于文化遺產本體和周邊環境的保護是行之有效的。不過,對于進一步發揮文化遺產所依存空間的當代價值則還有待提升之處。譬如說,漢長安城遺址保護區面積達36平方千米,內有數十個村落,各類人口多達十余萬,在協調文化遺產的有效保護、展示傳承和所在城市發展、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等方面與可期待的發展愿景還存在一定的距離。
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借鑒“空間生產”這一概念開展相關研究。“空間生產”是一個涉及社會學、地理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的概念,它包含了兩層含義,即:空間中的生產(production in space),以及空間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15]。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著作中,就蘊含著豐富的空間生產思想[16],如,“一方面,土地為了再生產或采掘的目的而被利用;另一方面,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所需要的要素”[17]。列斐伏爾汲取了新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潮,指出社會空間由社會生產,同時也生產社會。近年來,空間生產理論已被引入到歷史文化街區、古鎮、民族村落的旅游開發[18-20]、景觀塑造[21]等領域的研究之中。
作為文化遺產所依存物質載體之一的空間的“生產”,受到來自外部各方訴求的不同影響。對于文物保護管理機構而言,這一空間的“生產”目標就在于文化遺產本體的保護與傳承;對于當地政府來說,除了保護傳承的文化價值之外,還希望能夠賦予其旅游開發、環境優化、改善民生等不同層面的現實產出;對于遺址區的居民,其生產、生活條件的改善提升是最直接和最主要的要求。針對這些“空間生產”的不同需求,我們可以借用空間社會學中的“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社會空間”予以分層次辨析,并針對不同訴求予以響應與反饋。
從空間層面探索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良性互動關系的一個思路就是“有機更新”理論。吳良鏞先生在北京城市保護與發展的工作實踐中提出,“(城市)規劃建設時,新的建設宜較為自覺地順其肌理,用插入法以新替舊”[22],并進而探索出“有機更新”的規律,“從順舊城肌理的格局的‘有機更新’,謀求逐步地在一定地區范圍內建立新的‘有機秩序’”[23]。這一創新思路后來被引入不同領域,實踐對象也從城市規劃等進一步拓展到歷史街區、風景園林、傳統村落等,涉及歷史文脈、文化遺產、老城保護、傳承等多個研究方向[24]。以“有機更新”理論探索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關系之研究,具有非常廣闊的發展前景。有學者通過研究,將傳統村落人居環境系統的問題困境歸類為物質空間、文化空間與社會空間,提出以三生空間為空間載體、景觀基因為文化核心、社會場域為基礎脈絡的傳統村落人居環境有機更新理論認知,構建傳統村落人居環境有機更新“物質—文化—社會”三維路徑機制[25]。在以考古大遺址等為研究對象的文化遺產保護中引入有機更新理論,有利于在遺址區各要素之間建立一種有機和諧的秩序,引導一種由小及大、持續漸進的遺址保護利用及區域發展模式,進而達成文物保護與區域發展的協調[26]。
(五)生命周期和可持續發展
“生命周期理論”最初是源自生物學的一個概念,其本意是指某種生命體從出生、成長、成熟、衰老到死亡的全部過程。這一概念隨后被政治、經濟、社會、環境、管理、旅游等不同學科和研究領域所引用,并由此衍生和延伸出更為廣泛的含義,借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各種客觀事物從出現到消亡的整個演變過程及其階段性變化。譬如說,某一工業產品的生命周期也會和生命體一樣經歷創新、成長、成熟和衰亡等不同階段。學者們在現代城市發展演變過程研究中引入了“生命周期理論”,將城市類比成一種具有生命的有機體,并由此探討一座城市從出現、成長、發展到衰退的整個過程。加拿大學者巴特勒(R.W.Butler)還以“生命周期”理論對旅游地進行研究,認為其生命周期一般經歷探索階段、參與階段、發展階段、鞏固階段、停滯階段、衰落階段或復蘇階段,并據此提出了S型旅游地生命周期演化模型[27]。
在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的相關研究中引入“生命周期理論”,首先可以使我們充分認識到,文化遺產也如同生命體一樣是有生命周期的,也會經歷由成熟到衰亡這樣一個過程。因此,需要通過科學有效的保護管理措施與機制,盡可能減少內外部因素對文化遺產本體的負面干預與影響,并通過各種科技手段使之盡可能延年益壽。與此同時,還要充分認識到,文化遺產的消失是絕對的[28],文化遺產的保存是相對的,要通過各種方式(不僅僅是數字化方式)將文化遺產的載體及其信息保存下來,使文化遺產的價值生命得以延續。
另一方面,在圍繞文化遺產價值開展不同類型和形式的活化利用過程中,可以借鑒旅游產品生命周期的相關研究成果和思路,以不斷增強文化遺產內涵價值的文化影響力和輻射力。例如,目前依托歷史文化街區所開發的旅游模式因其“同質化”模式而式微,進入旅游產品的衰退期,就會因為經濟收益的萎縮等造成原住民外流、非物質文化遺產失傳、遺產本體被破壞等問題,有必要進一步更新活化利用模式,使歷史文化街區文化旅游的衰落期盡量推遲,或者及時轉換產品形態,使其重新進入復蘇階段。同時,還要辯證地看待以文化遺產為核心的旅游開發的正/負效應,以科學、規范、審慎的方式進行文化遺產本體的旅游開發。比如目前很多博物館都設置有參觀人數的限額,以及針對石窟、壁畫及館藏書畫等脆弱文物的限時開放等措施,就是延長文化遺產生命周期的具體舉措。
此外,在探討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關系時,可持續發展理念是重要理論支撐之一。“可持續發展”是指既滿足當代人的需要,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要的能力構成危害的發展。這包括兩層含義,首先是滿足需求,即滿足當代和后代的發展需求;其次,是對這種需求的自我約束。立足可持續發展理念的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首先是要保證文化遺產本體的真實性、完整性不被破壞,在此基礎上再實現文物活化利用的可持續,以實現文化遺產與社會的可持續協調發展。
四、研究方向與應用路徑
“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對象與范疇較為綜合,需要借鑒與引入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開展研究,所涉及到的研究思路、方向與應用路徑也非常豐富。限于篇幅,不可能一一述及,在此僅就幾個主要方面作一概述。
(一)資源識別與再挖掘
如前所述,文化遺產包含有多重價值。除了歷史、藝術、科學等內在價值以外,還有諸多衍生價值。“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著眼點,在于如何從“資源”視角對文化遺產內涵進行再挖掘,以期探究對于當代社會與未來發展有緊密關聯、并能夠通過多種形式予以轉化創新的內外部價值。
例如,長達7.8千米、貫穿北京老城南北的中軸線,因其在中國古代都城規劃方面具有重要的歷史、藝術與科學價值,而成為今天文化遺產保護的重點。對這一文化景觀類遺產的價值再挖掘,除了我們從歷史維度上深化對其內在價值的認知,還可以基于北京的當代與未來發展,從文化“資源”的視角思考其創新轉化的多重價值。從當代北京城市規劃來看,可以通過有效措施將中軸線保護區域內的非首都核心功能予以疏解,并從文化景觀遺產的角度對北京中軸線范圍內的人文歷史風貌及其物質載體和人居環境予以保護。從未來北京城市發展的視角,則可以立足于首都核心功能的現實需求,通過中軸線文化景觀的整體提升進一步強化北京作為首都所承擔的全國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國際交往中心等作用。
另一案例就是浙江的“唐詩之路”。這一概念由學術研究破題、發散,通過以“詩”串文,深度挖掘“具有關聯性文化價值的遺產”,構建起“浙東唐詩之路”“大運河詩路”“錢塘江詩路”和“甌江山水詩路”這四條“詩路文化帶”,并通過對文化資源的合理有效利用,賦予文化線路遺產當代的生命力,為浙江的旅游和文化創意產業提供有力支撐,以提升文化產業和旅游業的發展質量與效益。
(二)空間規劃與再生產
中國的大遺址保護是文化遺產保護中的重點,也是長期以來的工作難點。源于文化傳統、生態環境等多重因素,一些處于城市核心區的大遺址,遺址區域及其周邊都有大量的當地居民在生產、生活,但受限于文物保護的剛性要求,遺址區內居民的發展訴求長期不能得到有效解決,居民的經濟收入和生活滿意度等與區外存在明顯差距,并且隨著經濟社會發展、人口不斷增長,大遺址的保護與當地居民權益二者間的沖突日益凸顯。如何有效化解這一“公地悲劇”困境,是“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
探索大遺址保護與社會發展的良性互動關系,需要我們辯證思考兩者間的矛盾對立關系,既不能單純注重“絕對保護”,也不能讓遺址保護被當下的短期利益驅動所左右,而是要將“發展”視作遺址保護與居民權益的共同訴求,賦予大遺址所在區域合理、適度的空間再生產能力,并借由國土空間規劃等路徑予以有效引導,通過“激發遺產活力—融入百姓生活—帶動城市更新”,以平衡保護和發展二者間的需求,促進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的有機融合。在這方面,良渚古城遺址的保護利用工作積累了一些有益的經驗,通過空間規劃的優化與環境的整體美化,使大遺址保護區成為城市中的一片生態“綠洲”和“滋養精神”的文化場域,吸引了中國國家版本館杭州分館的入駐,也帶動了周邊區域未來鄉村的建設,成為杭州的文化新地標。
此外,對于諸如陜西神木石峁等一些處于偏遠地區的大遺址而言,保護與發展協調的著力點就在于將遺址保護區的空間再生產思路放在生態環境的修復方面,在做好遺址本體有效保護的基礎上,借力退耕還林、環境保護等政策紅利,探索有利于遺址區域保護與發展的綠色產業發展路徑,帶動和促進當地經濟社會發展。
(三)文旅融合與產業發展
文旅融合是文化遺產有機融入社會發展的一條顯性路徑。文化遺產資源以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豐富的內涵價值、多樣的載體形式,能夠被轉化成各類旅游體驗產品,使人們在具有“沉浸感”和“參與感”的休閑消費活動中獲得鮮活靈動的文化體驗。不過,文化“資源”不直接等同于文化“產品”,不是通過“圈地”“建館”就能夠完全實現轉化的。畢竟,觀光型旅游只是旅游產品的其中一種形式,還要深入分析文化遺產的內涵價值,開發參與型、體驗型等不同類別的文化旅游產品。這就需要我們對文化遺產的“資源”屬性有一個全面、客觀的辨析,探索文化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若干潛能。文化遺產旅游產品的研發,也就不僅僅是由旅游規劃等方面的專家獨立完成的,還應當有歷史考古、文化遺產研究等多學科背景的專家共同參與。
除此之外,正是因為文化遺產具有多重社會“資源”屬性,可以將其進一步融入產業發展之中。通過開展“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以“文化遺產”為核心,分析其與相關產業的共生關系和耦合增益效應,以及所具有的牽引/驅動作用,以進一步深化文化遺產“資源”價值的再挖掘,培育多渠道、多品種的文化產品鏈,構建“文化遺產+”的文旅商融業態產業模式,孵化文化遺產闡釋轉化的文化產業園區、創意設計示范基地,探索集“展示體驗、創意設計、特色展售、主題娛樂”等多業態于一身的文化商業綜合體,促進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的深度融合,助推遺產資源的創造性轉化。
(四)遺產保護與公眾共享
“遺產保護”的出發點與主要目標之一就是為了社會發展。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有可能會因為保護的需要而使利益相關方的權益受到一些限制,進而引發公眾的消極反饋,還有可能出現決策群體忽視公眾共享發展成果訴求的現象。開展“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其方向之一就是探討如何使遺產保護的專業需求與社會公眾的發展訴求二者間達到一種相對平衡,以發揮文化遺產保護對當代社會的更大作用。
例如,大遺址保護和當地居民發展之間的矛盾,根本原因是利益沖突。為當地居民增權的一個可行途徑,就是充分利用大遺址保護政策的顯性與隱性紅利,在滿足遺址本體保護要求的基礎上,統籌規劃遺址區域內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城鄉建設、土地利用、生態環境保護、基礎設施改造等,使當地居民的生活質量借力政策紅利得以進一步提升。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當將大遺址本體的歷史文化記憶和當地居民的現代創造等,都看作大遺址空間的“文化層積復合情境”,通過對大遺址區域“文化層積復合情境”的綜合保護與價值挖掘,既維系了大遺址空間的文化連續性,也可以讓當地居民感受到遺產保護的人文關懷,產生對遺址保護價值和情感的認同。此外,讓當地居民參與決策與日常管理,形成常態化的多方參與協商共管機制,也會使支持大遺址保護的當地居民感受到充分的尊重和認可。
公眾共享的另一個方面,就是讓文化遺產走出象牙塔,通過各種活動形式和媒介走近公眾。這就需要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既要“清心守正”,秉持自身的專業職責與歷史使命,又要懷著“兼濟天下”之心,思考專業研究的公共價值和社會意義,承擔起助力社會進步發展的責任。
(五)遺產價值的當代創新
文化遺產之所以具有特定的價值,是因為其所承載的信息揭示了文化發展脈絡,或與人類相關的自然生態演變。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化遺產本體與其所蘊含的顯性或隱性信息是同等重要的。遺產價值當代創新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將數字技術應用于文化遺產內涵認知的科學研究、信息獲取與保存、文化遺產基因解碼與再挖掘。
近年來,數字化展示技術在一些考古大遺址和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得到了深度應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對于一些直觀可視性欠佳的大型考古土遺址,可以采用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和混合現實(MR)技術、數字沉浸式互動展示等不同方式,賦予生硬的遺址以“鮮活的生命”;還可以及時跟進“全息遠程呈現”“數字孿生”等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動態,并適時引入到考古遺址的展示之中,以提升遠程觀眾的文化體驗。
對于我國豐富的古代書畫資源,則可以通過數字化信息采集與標注、機器學習、人工智能識別等方式進行藝術風格解碼,對書畫作品的布局特征、運筆技巧、用色習慣等進行規律性認識,建立起古代書畫風格對比研究數據庫,既可以將其應用于古代書畫的作品辨偽、作者風格分析,以及藝術史等領域的專業研究,也可以對具有鮮明特色的文化元素提取凝練,進行藝術再創作。
此外,借助數字化技術,將文化遺產中所蘊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轉化成面向中小學生、寓教于樂的參與式益智應用場景,為“雙減”背景下的中小學校提供更多的素質教育選項;研發構建于區塊鏈技術之上的NFT文化產品等,還可以進一步發揮文化遺產衍生信息的資源潛能。
文化遺產與數字化技術的緊密結合,還將產生強勁的“耦合增益效應”,通過兩者間的良性互動產生增力,形成以數字化技術為依托的“文化遺產+創意產業”“文化遺產+旅游康養”“文化遺產+研學教育”“文化遺產+休閑娛樂”等跨界融合,實現“1+1>2”的協同疊加效果,進而通過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杠桿放大作用,帶動相關產業業態重塑創新,促進社會經濟發展繁榮。
五、需要關注的幾個關系
(一)保護與利用
如何平衡保護與利用二者間的關系,是實踐探索中的困境與難題,也是“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的重要課題。保護與利用的失衡,其本質是“轉化失調的矛盾”,并由此出現沖突與分歧。在實踐中,與二者相關的主體方較多,按照其中的主要矛盾,大體可分為“遺產保護—資本運營”“遺產保護—產業發展”“遺產保護—旅游開發”等幾個方面。
“遺產保護—資本運營”方面,遺產保護方在面臨艱巨的本體與關聯環境保護任務時,因其可調動資源有限,不得不依靠資本方給予巨額的初始資金投入,以完成其自身所不能及的工作。然而,資本(無論來源是政府資金還是社會資金)所具有的趨利本質,決定了其最終的目標是獲取經濟收益,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回報可能會迫使遺產保護方在一些非原則的灰色地帶給予讓步,甚至繼而覬覦一些核心區域的開發權限和時限,二者的矛盾在此過程中會不斷升級。
“遺產保護—產業發展”方面,文化遺產作為一種公共資源具有多重社會屬性,可以將其進一步融入產業發展之中,發揮其對相關產業的牽引/驅動作用。不過在一些個案中,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并沒有成為主要目標,而是被視為發展產業的手段和工具。1990年代曾出現國有文物保護單位被交給企業運營的現象,在《文物保護法》修訂并明確要求“不得作為企業資產經營”后雖得到了有效遏制,但還有可能以某種隱性的方式繼續存在,這也是在處理二者關系時需關注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協調“遺產保護—產業發展”二者關系時,其著眼點還是應當放在因遺產保護所產生的間接貢獻方面,在文化遺產衍生價值的挖掘與創新轉化方面做文章。
“遺產保護—旅游開發”是當前遺產價值轉化的一片“藍海”。不過,一些地方熱衷于開發“名人故居”,或者“打造”文物景點,而無視真正的考古遺址、歷史街區和古建筑等疏于保護,一些文物遺址、古代建筑也會因個別地區“逐利性”的旅游模式,而被“竭澤而漁”式地過度開發,遭到不可逆轉的破壞;個別地方將傳統村鎮街區改造成沒有“在地性”文化依托的商業街,“標簽化”“圖解化”“盆景化”等一些旅游產品開發思路,也造成文化遺產旅游的轉化形式膚淺生硬。
(二)保護與發展
“保護”與“發展”這一對長期處于張力狀態的關系,也是當下文化遺產事業高質量發展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在保護與發展二者關系中,比較突出的就是“空間再生產”的矛盾,尤其是一些處于城市核心區的考古遺址、歷史街區等,源于人文生態環境、歷史文化傳統等多重因素,既有大量的當地居民在生產、生活,也是城市發展的“洼地”與“瓶頸”,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當地經濟社會發展之間的矛盾比較明顯,給城市的管理者也帶來了潛在的巨大壓力。在以往的工作實踐中,矛盾沖突有時會出現兩個極端的表現:或是陷入“保護限制發展、發展影響保護”的雙輸局面;或是因為過度開發而對文化遺產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
所謂“空間再生產”,不僅是在地理空間與物理空間的重新建構,同時也是社會/文化空間之價值意義的重塑。以考古大遺址為例,不同利益相關方對遺址所在同一空間有著不同的“再生產”訴求,作為城市的管理者而言,既要履行文物保護的屬地責任,也要承擔遺址空間內經濟社會發展的政府責任;對于當地居民而言,則多是從“本我”出發考慮其切身利益與發展權益;對于文物管理部門來說,更多的是關注其履行文物保護屬地管理的職責。因訴求不同自然就會產生彼此之間的摩擦與沖突。除不同利益主體以外,在空間再生產方面還會涉及到短期利益與長遠利益、全局利益與局部利益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種種分歧與矛盾交織在一起,“保護”與“發展”也會出現失衡。
此外,在“保護”與“發展”方面,還需要關注重建設、輕運營的現象。一些地方過于急功近利,著眼于眼前的顯性政績,對營收前景與運維成本估計不足,使得有些考古遺址公園、博物館在經過開放之初的熱鬧之后,不僅沒有實現良性可持續發展,反而成為沉重包袱,一定程度上挫傷了當地政府和居民保護文化遺產的積極性與熱情。
(三)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
在開展“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時,還要關注“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的平衡。
一般來說,能夠參與到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決策過程的大都是能夠對其施加影響的利益相關方,如政府部門、學者團隊、投資主體等。在保護利用的諸多環節中,決策群體與社會公眾二者的權重有著明顯的差別,有時會因“權威話語”而出現“公眾失語”的現象。與此同時,鑒于文化遺產的保護利用是專業性很強的領域,考古、保護、規劃等不同領域的專家在決策過程中被賦予了相應的話語權,并且在某些環節還可能左右決策的方向。不過,專家學者往往更側重于專業性的“應然”考量,而將可操作性與社會成本置于相對次要的位置,管理者既需要倚重專家的學術支持,以突破一些行政力量無法擺脫的掣肘因素,又常困頓于“專業性”要求的過于嚴苛和現實中的“實然”因素,而很難左右逢源。社會公眾則較少有常態化的渠道將意見反饋和影響到決策層面,因而在決策與實施過程中,會出現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之間的分歧與沖突。對于掌握一定話語權的專家學者,既需要堅守專業要求的底線,同時也可以從公眾需求的角度換位思考,通過協商解決彼此之間“非合作博弈”的困境。
“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關系的另一方面,則是如何將專業性知識進行科學、有效的轉化,以滿足公眾的多元文化需求。例如,中國的考古遺址大多是以土、石結構為主,經過千百年來的風雨剝蝕,現存遺跡大多已喪失了歷史的本來面貌,不具備可讀性。符合專業性要求的展陳方式,對于不了解歷史文化背景信息的普通觀眾而言是很難獲得直觀認識和參觀愉悅感的;有些考古遺址管理方因而設計實施了一些遺址展示工程,甚至進行了一些古代建筑的復建,以迎合公眾的需求,但卻又突破了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的合理界限,使得大遺址的價值闡釋失真,造成觀眾對遺產信息的誤讀。如何協調“專業要求”與“公眾需求”二者關系,既讓大遺址的“內容闡釋”有原則、有堅守,又在“共享傳播”方式上更加生動鮮活,也是“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在當下需要進一步關注的領域。
(四)靜態保護與動態傳承
文化遺產的價值在于它構建了連接“過去—現在—未來”的橋梁,文化遺產的生命力在于它內在價值的延續與外部價值的創新。關于文化遺產的“靜態保護”與“動態傳承”,學界之前曾做過一些討論,主要是集中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領域。對于“文化遺產與社會發展”研究領域而言,如何科學辨析二者關系,實現彼此協調平衡,是一個重要的研究方向。
首先要關注的是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原真性”與動態傳承。事實上,我們今天所保存的文化遺產,大多是經歷了時間堆疊與文化層積之后的產物。我們在對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進行科學保護的同時,也可以再思考,如何在保證其內在價值真實性、完整性的前提下,使其外部性價值在當代創造性轉化中得以傳承與發展。比如歷史街區與鄉土建筑群,它們的價值是在經歷了若干年的人居互動中產生與凝結的,通過“以用促保”的方式使其融入當代生活,也會使其價值在動態生長中更為豐富與厚重;再比如“稻魚共生”農業文化遺產,可以將虛擬世界的“共創”與現實世界的“共享”橋接起來,使公眾參與到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之中。
其次是“歷史傳承”與“當代創造”的關系。文化遺產是人類層累的印記,我們今天的創造也會成為明天的遺產,以“文化層積復合情境”的視角來思考“歷史傳承”與“當代創造”二者關系,既要給予過去的創造以尊重,也要給當代的創造留下記憶的空間。譬如工業遺產,一方面是作為記憶場所保存了人類文明發展演進的實物證據,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對其“博物館化”,賦予冷硬的物質形態以具有溫度和魅力的“文化氣質”,并通過“空間再生產”功能重塑的不同形式(諸如文化園區、運動場館等),使其通過今天的文化層積與意義重構而成為未來的遺產。
最后是文化遺產“本體”與“信息”之間的關系。文化遺產之所以具有特定的價值,是因為它所承載的信息揭示了文化發展脈絡,或與人類相關的自然生態演變。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化遺產本體與其所蘊含的顯性或隱性信息是同等重要的,如果文化遺產本體因自然衰變劣化等原因不復存在,那么通過各種方式所保存下來的信息就尤顯珍貴,也為文化遺產的活化利用打下堅實的基礎。因此,在重視文化遺產本體研究的同時,還要充分認識對文化遺產信息的保護和價值再挖掘的重要性與必要性,使文化遺產內涵在保護中得以傳承,價值在傳承中得以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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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