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繁花》劇里,寶總放水把沃爾瑪20萬打牛仔褲訂單拱手讓給汪小姐時,爺叔憤怒了。
爺叔寒心離開前,對寶總講了句重話:“我盡心盡力為你盤算黃浦江的事情,你心里裝的全是蘇州河的勾當!”
在爺叔看來,沃爾瑪牛仔褲的單子對寶總來說是逃生通道。他一直幫寶總策劃設法做成這單生意,而競爭對手、外灘27號“關系戶”汪小姐一來,寶總的單子岌岌可危。
此時寶總一心撲在服飾公司上市上,內心對沃爾瑪牛仔褲訂單不很在意,他開始追求資本市場“鯰魚”“三文魚”的博弈,這顯然更刺激,他想成為站在南京路的莊家,心下還惦記著“排骨年糕”的浪漫,絲毫不介意別人把自己賴以生存的根挖掉,辜負并背刺了爺叔。
爺叔是舊時代走過來的人,一江一河的比喻很含蓄,懂的人自然會懂。這也是一種獨特的上海敘事。
何以要用“勾當”形容蘇州河?
蘇州河,發源于蘇州市吳江區太湖瓜涇口,由西向東穿越江南運河,在上海黃浦公園北側外白渡橋以東匯入黃浦江,全長125千米。上下游以北新涇為界,上游被稱為“吳淞江”,下游則稱“蘇州河”。
蘇州河自古就是富庶的吳地重要的航運樞紐,是太湖水系流向東海的最重要的主河道,催生了幾乎大半個古代上海。后用了百余年成為搭建國際大都市上海的水域框架,是近代以來上海的母親河,宣示著年輕的“魔都”上海與她的地理和文化母體——代表江南文化之冠的蘇州之間的血脈關聯。
有人說,蘇州與上海的關系和蘇州河與黃浦江的關系如出一轍。明代以前,上海本是沿吳淞江(蘇州河)兩岸建造的城市,而黃浦江本是吳淞江的支流,至明朝永樂年間,由于吳淞江淤塞嚴重,明人主持疏浚范家浜(今黃浦江外白渡橋至復興島段)河道并改變其固有河道走向,使得吳淞江在今外白渡橋處注入黃浦江,再使黃浦江從吳淞口入海。
這套治水方案仿佛心臟搭橋手術,從根本上顛覆了前人保守的水利思想。自此,吳淞江風濤漸息,成了黃浦江的支流,而原為吳淞江支流的黃浦江,成了入海的巨流,形成“黃浦奪淞”“以浦代淞”的水系變化和浦東、浦西的地理格局。
上海的近現代工業和工人階級,很大部分起源于蘇州河兩岸。鋼鐵廠、化工廠、棉紡廠、火柴廠、機械廠、碼頭、倉庫、漁船、貨棧云集,人口密布。上海市總商會、上海造幣廠、四行倉庫……都見證了蘇州河兩岸的滄桑與嬗變。蘇州河仿佛是一種流動的注視,那些街上、橋上、船上的人們擁有最真實的姿態和表情,在蘇州河畔,能看到一切生命的可能性。
相比通往大海的黃浦江,連接江南腹地的蘇州河沒有浪奔浪流,沒有激蕩澎湃,卻是煙火的,記錄的,又光怪陸離,迷離惆悵,承載某些秘密的。
蘇州河的變化仿佛寂靜無聲,回望卻是翻天覆地。20世紀90年代,我國臺灣人登琨艷的空間實驗復活了蘇州河畔綿延數千米的舊倉庫群落,挽救了這一長廊中的一大批工業老建筑:面粉廠、火柴廠、印刷廠、啤酒廠……其實也挽留了上海的部分往昔。
在歷史上,蘇州河曾區隔著南岸租界和大部分是中國統轄區的北岸,因此也成為社會圈層與文化群落的某種分隔。婁燁鏡頭下的蘇州河,已不知不覺流露出大時代的感覺,“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里?!?/p>
有很長一段歲月,我不太喜歡蘇州河,盡管蘇州河可算作上海的“原籍”,但我總覺得它比較悶和壓抑,比較灰頭土臉且宿命感強烈。更何況上海城市重心不在蘇州河沿岸,而在黃浦江沿岸。這幾年我開始逐漸重新認識蘇州河那涌動不息的生命力,尤其是北岸的虹口,它的基底很文學,很復雜,很諜戰。尤其在上海解放前后,蘇州河曾隱藏著激烈復雜的潛流與暗流。我也時常會去那段即將與黃浦江匯合的蘇州河邊走走,在漲潮時很瀲滟,很夢幻,很左岸。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的上海,虹口日占區和公共租界之間的重要通道,就是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外白渡橋。外白渡橋也是外灘萬國建筑博覽群的起點,在上海城市發展和構建上海想象過程中發揮著巨大作用。它不僅是一座橋,更是一個文化意象。外白渡橋提升了身為內河的蘇州河的浪漫張力、想象空間和情緒價值。
電視劇《繁花》中無數次出現黃浦江的鏡頭,尤其在每次商戰前后。奔流的黃浦江果然是可以用來“盤算”的。黃浦江,古稱“黃歇浦”“春申江”,是上海流量最大的河流,發源于上海青浦淀山湖(也有說太湖上游苕溪源頭為黃浦江源頭),至吳淞口注入長江,全長113千米,是長江匯入東海之前最后一條支流。
以黃浦江為界,盡管岸線薈萃了“魔都”建筑景觀的精華,但東岸與西岸卻更像是兩個全然不同的城市。多數人認為,真正的上海,在黃浦江以西蘇州河以南的象限里,兩個要素缺一不可。真正的上海在靜安寺,在淮海路,在徐家匯,在新天地,在武康路,在虹橋、西郊,真正的上海在《繁花》的地圖里:在外灘27號,在黃河路,在進賢路,在“和平飯店”,在“滬聯商廈”(現實中的“華聯商廈”)、在汾陽路、在曹家渡、在寶總和李李吃熱氣羊肉的“新蘭居”(現實中的寧海東路,近云南路美食街),在寶總第一桶金的掘金地——靜安體育館,在麒麟會的神秘游泳池所在地——南京西路的上海體育俱樂部……真正的上海在千端萬緒的人心深處,那些百轉千回的“不響”或聲東擊西,遍布本城人特有的接頭暗語。盡管在這些區域和心域,上流社會和小市民生活近在咫尺,就像吃著龍蝦和“霸王別姬”時,還念著深夜的泡飯和醬瓜,這樣的心理邏輯在真正的上海毫不違和。
按我的理解,在《繁花》劇里,蘇州河這個意象是曉風殘月、癡男怨女、曖昧繾綣,愛而不得,是人情,是歸途,是深夜的寶總定制泡飯套餐和朱家角的醬菜,是舒適圈,是人間羈絆;而黃浦江則隱喻了前途聲名、事業財富、風云際會、波譎云詭、世紀狼煙、激情冒險、時代風口、浪奔浪流,是“和平飯店”的長包房和黃河路上的88只“霸王別姬”,如果說情感,也是恨海情天這種量級的。蘇州河對應的是小道,黃浦江對應的是大道;蘇州河是陰的,黃浦江是陽的。
《繁花》中出現過很多的美食,我按自己的理解和感受簡單歸納了一下它們的“江河屬性”。屬于“蘇州河”的除了寶總泡飯和朱家角醬菜,還有夜東京的紅燒劃水、川沙雞爪、玲子買的定勝糕、陶陶的豆漿油條、寶總第一次去玲子家帶的8只雌蟹、代表寶總與汪小姐情誼的排骨年糕、海寧皮草小王子與汪小姐共同創業時常吃的辣肉面、玲子和強總在東京街頭與“夜東京”的威士忌……
屬于“黃浦江”的美食是霸王別姬、仙鶴神針、火焰大王蛇、青魚禿肺、船王炒飯、強總的三文魚、寶總的干炒牛河、玲子花500元吃的“至真園”套餐、梅萍孝敬爺叔的“凱司令”西點……
最耐人尋味的是寶總和李李常去的熱氣羊肉火鍋配七寶大曲,它的“江河屬性”是雙重的。他倆談生意、談資本市場合作時是“黃浦江”,而除夕夜這對強大又孤獨的男女對酌取暖時,則成了“蘇州河”。李李說,寶總是個念舊的人。寶總呷了一口白酒說,我無舊可念。
據說心理學教授理查森曾有一項研究表明,一對男女吃飯,如果女生在點菜的過程中選擇價格昂貴的策略,就等于間接否定了男士的魅力。
縱觀全劇,與寶總相關的四個女人無一是戀愛腦,但寶總卻總是在搞事業的時候,順便搞一些曖昧,被情義捆綁磋磨,活得表面上是“黃浦江”,內里實是“蘇州河”。
不過,當爺叔自認為在為寶總盤算“黃浦江”時,站在時代高度回望,在資本市場博弈、想成為南京路莊家的寶總或許才是在黃浦江搏擊入海的一尾鯰魚。黃浦江能吞噬一個人,也能托舉一個人,可以是南墻,也或許是藍海。
一江一河與不遠處的深海,讓上海有了大碼頭的結構和無盡的史詩感。電視劇《繁花》大結局里,寶總翻盤的籌碼和底氣,就是當年他與發根在股市上賺錢后買的20畝(約為13333平方米)土地,在浦東川沙,他回到了他的“蘇州河”。
20多年后,這里成為“上海迪士尼樂園”地塊,又成為他的“黃浦江”。也因此,阿寶依然是寶總。他說“唯有土地與明日同在”,這句來源于《飄》,書是他的“白月光”雪芝最喜歡的書。
在我看來,上海這一江一河是互為托底的?!斗被ā分v的其實是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寶總是認人情的,自始至終,汪小姐、玲子、李李、雪芝、陶陶、發根,都是他的“蘇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