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妍



榫卯是木構建筑、器物中的節點形式。當兩塊木料相接,不借助其他屬性黏合或連接材料(如膠或金屬連接件),僅利用木料交接部位的幾何形態咬合在一起,這種構造即稱為榫卯。
大約始于二十一世紀初,伴隨全社會對“工匠精神”的感懷與對民族文化的熱忱,傳統建筑與家具工藝似乎驟然間點亮了“中國古代技藝”的聚光燈,而“榫卯”這個技術術語,一下子也成為“網紅”知識點,躍升為中國傳統工藝的代表。然而正如許多社會熱門話題,“中國古代建筑(或家具)因為不使用一顆釘子而格外厲害”作為流行觀念,有著多重認識誤區,其中首先是兩個事實性錯誤:
其一,中國歷史木構建筑事實上使用大量鐵釘。主要用于小體量的結構構件以及內檐裝修即門窗、隔斷以及屋面椽板等。早在宋代官方建筑法規《營造法式》中,即專有“諸作用釘料例”,細述包括木框架結構(大木作)在內的鐵釘使用(《營造法式·卷二十八》“諸作用釘料例”中,“大木作”下有椽釘、角梁釘、飛子釘、大小連檐釘、白版釘、搏風版釘、橫抹版釘等項)。“不使用一顆鐵釘”這一特征必須嚴格限定在梁柱等主體承重結構上。
其二,“不使用鐵釘連接”的木構榫卯絕非中國獨創或始創。事實上,榫卯是成熟木構技術的必經之路。
對東亞(尤其中國、日本)營造技藝“不使用一顆鐵釘”的過度神化,或許并非由中國人濫觴。以我的粗略考察,似乎源自十九世紀的北美—工業時代美國大量生產輕木結構房屋(“氣球框架”,balloon frame),大規模使用廉價鐵釘,以節約昂貴的人力。自十九世紀下半葉起,東亞建筑的美學與技術通過歷次世界博覽會轟動了西方世界。我曾經關注一個漢庭頓圓月橋案例,是二十世紀初期日本移民匠人在美國的作品,文獻檔案中,美國人對日本建筑“不用鐵釘”的特征倍加贊嘆。但事實上,日本建筑對于鐵釘與其他鐵制構件的使用,較之中國甚至更為隨意(譬如日本“三大名橋”之首錦帶橋中,使用大量鐵帶、鐵栓。我所調研的漢庭頓圓月橋也使用了大量鐵釘)。
中國古代工匠嫌棄鐵釘,至少有兩個層面的原因:技術與文化。技術層面,因為鐵件容易腐壞。在干燥的環境中木建筑可以矗立上千年,濕潤氣候也可歷數百年之久,而鐵釘很可能數年、數十年就朽爛了。純粹木料制作節點則從這一層面保障了結構安全。在東亞建筑文明中,這種經驗與策略,推動了榫卯技術的登峰造極,塑成了東亞木作的職業尊嚴甚至執念,成為一種文化偏好。除此之外,這種好惡傳統的形成,或許也與歷史早期金屬材料的相對昂貴有關聯。
因此,中國工匠嫌棄的是鐵釘,而不是“釘子”。如果放寬材料限制,木制銷釘在東亞與歐洲傳統榫卯中均扮演了重要角色。這樣看來,通俗觀念中“不使用釘子”的描述,即使放在大木(主體承重)結構上,也是不盡準確的。
但在榫卯的反面,木構建筑使用鐵件的選擇,其實不僅限于鐵釘。鐵質鉚釘、鉚栓乃至拉桿,能夠充分發揮鐵的抗拉性能,優化節點從而優化結構,在歐洲木構建筑的歷史中,自古羅馬時期就在發揮作用?,F代木構,更針對結構設計定制鋼節點,代表木構的未來?!耙活w釘子也不用”的職業驕傲,早就成了明日黃花。而榫卯在今天,似乎成為一種浪漫的懷舊。
流行觀念中對“榫卯”意義的夸大,根植于我們對中國“木構”本身的誤區。雖然我們早已看過了各種角度、各有千秋的答案,但我并未在西方文獻上找到那個著名問題的出處:“中國建筑為什么要用木材建造?”
二〇一〇年我初到德國攻讀博士學位,為了適應語言與文化,曾較為系統地梳理過早期西方建筑學者對中國建筑的研究。我吃驚地發現,那個幾乎每一個中國建筑學生都曾經面對的問題—“中國建筑為何用木構”并不見于西人的文字—至少未見于我極力尋找的范圍(因此保守地說,即使有疏漏,它也并非一個常見的觀念)。從最早擁有建筑敏銳度的觀察者的描述開始,中國建筑即是磚瓦、木材并重,多種材料共建的。事實上,在早期西方人便利旅行的地域—華北、長江中下游與廣東,廣泛可見的建筑形式是木構架建筑(timber frame architecture),在歐洲的建筑學分類中并不屬于“木構建筑”(wooden/timberarchitecture),而是“半木建筑”(half-timberarchitecture)。中國亦有純木建筑,包括井干建筑以及以木板圍合的穿斗建筑,主要分布在西南、東北等林地山區—直至二十世紀前半葉,尚不為外界熟知,更無法成為中國建筑的代表。在中國廣大的平原地區,從殿宇到房屋,建筑物由木構梁柱支撐,由磚、瓦、石、土填充圍合。木材在外觀上并不醒目,尤其中國北方的明清建筑,圍合材料包裹著建筑體,為不明就里的外來者留下磚土結構的第一印象。
不妨做一換位思考:在歐洲地理上,除去相對溫熱干燥的南歐,歐洲中部與北半部(尤其近代以來在技術文化上具有最大國際影響力的西北歐)有著豐沛的森林資源、數千年木構營造傳統,以及豐富多姿的木建筑與半木建筑。在這些地區,木材是最常見的建筑材料,而木結構的形式類型遠較中國更為豐富。甚至,以“石頭的史詩”而名的哥特教堂,亦以森林般的木構架為屋架。對于來自這些區域的歐洲人,“為什么要用木頭蓋房子”根本不成為一個值得大驚小怪的問題,他們也并沒有將中國建筑視為“木構建筑”的天然立場。
因此,“中國建筑為什么用木構”并不是一個誕生于西方建筑學語境中的問題,甚至并不能作為一個準確的問題成立。
關于早期西方視角的中國建筑敘事,在西方中心主義的古典建筑學語境下,中國建筑面對的更直接、嚴峻的“質疑”,是中國建筑是否存在貫通西方建筑史的“宏大性”(grandeur)與“紀念性”(monumentality)——換句話說,中國建筑能否“配得上”西方的建筑歷史書寫、是否可與西方建筑平起平坐。與此相應,如果我們對那個原本立不住腳的表述做出調整,修改為“為什么在中國,連紀念性建筑與皇家建筑仍(如普通房屋一般)使用木結構”—這就可以切中關鍵的問題了。
本文無意于針對這個問題做出回應。行文迂回至此,我所感興趣的,是這個并不準確的問題所反映的另一重尷尬背景—直到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中國建筑學界對于東亞之外的木構文明了解仍為有限,因此,對中國木構之于世界建筑的歷史地位,不免亦有偏差。這種大環境之下,中文世界長期盛行的對于我國傳統榫卯技術的自負,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中文世界談論榫卯,如果一定要在所有艱澀的專業術語中選出一個“人氣”代表的話,大約即是“燕尾榫”了。我推舉它,出于幾個原因:首先,相對“太過普通”的直榫,燕尾榫在構造上略有巧思——通過榫頭的簡單變形,將平直的矩形變作外大內小的梯形,即能有效阻擋構件相互分離(圖一)。其次,燕尾榫具有多種變體,無論排齒相交用于箱匣(圖二),還是用于拉結石材(圖三),甚至在裝飾性原木材料上用作點睛(圖四),都在傳統世界用處甚廣,直到現代生活仍然尋??梢姟F淙?,“燕尾榫”這個術語朗朗上口,畢竟我們的日常語言中已經包含了“燕尾服”“燕尾蝶”“燕尾夾”等諸多象形詞匯,較之另外的一些雖然構造形式上亦非罕見但對于普通人拗口難懂的匠作術語,“燕尾榫”相當親民了。




作為簡單有效的抗拔構造,燕尾榫在人類建造史上也相當早熟。一般認為,世界上最早的燕尾榫實物出土于我國余姚河姆渡距今七千年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即使不算這個可能有爭議的案例〔我個人對這個案例持懷疑態度,因為河姆渡出土的“燕尾榫”構件是一個孤例,只有榫頭(雄榫),考古報告沒有提及配套的雌榫構件,用途不詳。而河姆渡干欄建筑的復原,在構造上未見需要使用燕尾榫之處〕,保守地說,最晚在古埃及與我國戰國時代,燕尾榫的多種形態即已發展成熟了。
燕尾狀榫卯最早出現在中文文獻中,是北宋官方建筑法規《營造法式》。在“梁額等卯口”一節,稱梁額端部出單榫與柱相接的做法為“鼓卯”并配以圖示(圖五)。此外另用“鼓卯”這個名稱稱呼一種雙側出榫、暗藏于柱內的暗銷。而這種對稱形狀的木銷,正對應了“鼓卯”一詞的來源:唐宋時期細腰形樂鼓。這種細腰形的燕尾榫,又因其形態,在后世得到“銀錠榫”“銀錠扣”(清代官式稱謂)、“蝴蝶榫”(民間匠人俗謂)等稱謂。此外,單梯形的燕尾榫,在不同地區的匠人方言中,又有不同稱呼,蘇州的“香山幫”匠人(沿襲《營造法式》)稱作“鞠榫”,當代故宮匠人謂之“大頭榫”,浙南木拱橋匠人喚作“牛吃水”(喻牛在低頭喝水時頭部形狀,來自筆者田野調研浙江慶元匠人),橋梁學家唐寰澄曾以“刺猬榫”呼之(中央電視臺紀錄片《虹橋尋蹤》中,唐寰澄口述)。
但奇怪的是,盡管燕尾榫的使用在中國歷史上有著純熟悠久的匠作傳統,各地匠人有著約定俗成的稱呼,當代中文中,卻由一個外來術語全面勝出。

“燕尾榫”是一個舶來語。以“燕尾”指稱梯形并非漢語習慣。“燕尾”在古代漢語中指稱剪刀形的物體,如“燕尾旗”“燕尾磚”或現代漢語的“燕尾服”。在中文傳統書寫中,“燕尾”一詞從未與梯形聯系在一起。老一輩文物學者曾見證“燕尾榫”這個術語在現代語言中的誕生。著名文物鑒賞家王世襄亦在解釋“悶榫”“明榫”等傳統榫卯術語時,稱它們在“現代木工”中被稱作“燕尾榫”(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〇八年版)。
我對“燕尾榫”一詞的關注,來自德語。雖然很早即隱隱感到這個名稱背后的矛盾,但未能深思。在赴德國學習后,發現德語中描述同一種榫卯的術語,正是“燕子-尾巴-榫”(Schwalbenschwanz-verbindung)。燕尾榫在西歐語言中被廣泛與鳥尾相聯系。在德語、荷蘭語(zwaluwstaartverbinding)、挪威語(svalehaleskj?t)、法語(queuedaronde)、意大利語(giunto a coda di rondine)、葡萄牙語(uni?aoem cauda de andorinha)、俄語(ласточки нхвост)中均為“燕尾”,在英語(dovetail)中為“鴿尾”,在西班牙語中是“鴨尾”(cola de pato)或“鷹尾”(cola de milano)。
值得說明的是,中古法語中的“aronde”可以理解為燕子(swallow),亦可理解為鴿子(dove),而英語在被法國統治者“征服”(一〇六六)后,尤其在十二至十五世紀,受到法語的廣泛滲透。“dovetail”一詞在英語中的出現始于十六世紀,有可能來自法語的影響。
姚承祖等所著《營造法原》,經過營造學社學者的整理,在書末的術語表中,對這一鼓卯“鞠榫”解釋為“成鴿尾狀”??芍硇i喺吆芸赡苁煜び⒄Z術語。而當代漢語中的“燕尾榫”,卻既非傳統,又非英譯。作為明確的外來語,“燕尾榫”一詞卻可以在木構與榫卯技術高度發展的中國扎根,一統大業取代舊有名詞,那么它的輸入源頭,必然相當強勢。
我使用若干歷史文獻數據庫檢索了晚清至二十世紀中葉的中文文獻,發現自民國開始,有三個術語大量出現在木工與機械等專業書籍中:“燕尾榫”“鴿尾榫”與“鳩尾榫”。不出意外,其中由英文譯入的材料,廣泛使用“鴿尾”與“鳩尾”(鳩、鴿在動物學分類上屬于同一個科,形態亦相近);而新中國成立后由蘇聯譯入的技術文獻與教材,則廣泛使用“燕尾榫”。
這一現象并不絕對,甚至直到今天,三種術語在當代出版物中均很活躍(畢竟,使用另外兩個術語的早期著作中包含辭典與學術經典,產生了持久的影響力)。“燕尾榫”雖然占據絕對的優勢,但并未能將另外兩個競爭者完全驅逐。
同樣,“燕尾榫”的風行,亦未能消滅傳統術語,尤其在崇尚民族技藝的今天,“蝴蝶榫”“銀錠榫”等生動的稱謂仍然存在于中文流行文化中(但它們在中文搜索引擎中的出現頻率不及“燕尾榫”的十分之一)。
舶來語的巨大文化優勢,還在于“燕尾榫”一詞全面接管了另一種榫卯類型:在箱匣、抽屜結構中,兩塊垂直相交的板面,會使用露明或悶藏的梯形榫齒咬合(圖二)。這種構造,在傳統匠作中稱“馬牙榫”,或者僅直接根據其露明與否稱“明榫”“悶榫”——中國匠作中,與“鼓卯”(或“大頭榫”“銀錠榫”等)并不混稱。這種榫卯由“燕尾榫”一稱接管,倒正是因為它在西歐諸國語言中,確是稱作“燕子尾巴”的。
無論怎樣,“燕尾榫”一詞在當代中文世界的勝出,是毋庸置疑的。以我的觀察,有兩個原因對其勝出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一是自民國至新中國成立之初大量譯入的外文技術文獻,尤其是其中的俄語文獻—蘇聯對我國的技術教育與發展曾經起到引路人作用—與其有著相當密切的因果關系。另一個同樣不可小視的原因是,“燕尾”一詞在漢語中既有的“市場”—雖然用法不同,但對于知識在大眾之中的流行,接受一個相對熟悉的詞語,比接受一個全新創造的術語,更符合人們的認知模式。由是雖然此“燕尾”并不同于傳統中的“燕尾”意象,仍然順利地進入漢語匠作詞匯,甚至融入當下的日常乃至流行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