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達兌
蘇東坡詩文西譯外傳,始于何時?一九九四年二月,《讀書》雜志曾刊出柳葉所撰《英譯〈蘇東坡文選〉》一文,提及李高潔(Cyril D. Le Gros Clark)的譯著及其與錢鍾書交往等事。一九三一年,英國漢學家李高潔出版了其譯《蘇東坡文選》(Selections from the Works of Su Tung-po)一書,不久錢鍾書先生在《清華周刊》上發表一篇書評評騭其譯文,后來李氏敬佩錢先生,邀請錢先生為其書再版撰序。李高潔的譯著,是第一部以書單行的東坡西譯作品。在此之前,東坡詩文在域外的傳播,都是單句、單篇的外譯,或存在于選集中,或出現于外文文章的引用中。
二〇一八年萬燚在其著《美國漢學界的蘇軾研究》中指出,一八三九年普魯士來華傳教士郭實臘(K. F. A. Gützlaff,1803-1851)在《中國叢報》(The Chinese Repository)上刊出了一篇針對《蘇軾全集》的書評,因而郭氏是英語世界蘇軾研究第一人。此后,徐華在二〇二一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中指出,東坡詩文在英語世界的首譯是一八三八年郭實臘所譯的東坡詩《贈眼醫王彥若》。
郭實臘的譯作附在伯駕(Peter Parker,1804-1888)的一份報告之后。一八三五年,美國來華醫學傳教士伯駕在廣州創辦了一個眼科診所,這便是著名的博濟醫局的前身。博濟醫局是近代中國最早的一家西醫學府,后因紀念孫中山先生在此學醫,改名為孫逸仙紀念醫院,現屬中山大學。伯駕引進了當時最先進的西方眼科,同時也引進了現代醫學。伯駕每半年為這家眼科診所撰寫一份報告,這些報告在歐美和中國幾個英文雜志同時刊載,后來又在美國有重刊,還被轉譯為法語在法國重刊。伯駕在一八三八年上半年的報告中,提及診所自開業以來一共醫治了四百六十六位白內障患者,其中八十四位是近半年的就診患者。這些數據,反映出伯駕的醫術高超,已經贏得了極佳的聲譽。伯駕的報告最后一頁附有上述東坡詩的譯文,因有多個雜志轉載的緣故,郭實臘所譯東坡詩也就在域外廣為傳播開來。
伯駕在譯文之后,附有按語說明。起因是一位名叫馬思雅(Ma Szeyay音譯)的文人,患有白內障,經由伯駕操刀做完手術,重新獲得了視力。故而馬氏送來一把鍍金的扇子表示感謝。馬氏在扇上抄錄了東坡的一首詩。馬氏的一位朋友,在扇子的另一面畫了一幅冬松圖。他們送此扇向伯駕道謝,像東坡寫詩向眼醫王彥若表達感謝和敬佩的感情一樣。此時廣州正處夏暑,炎熱難耐,二友希望此扇或可助醫生驅熱消暑。
盡管伯駕沒有指出這首詩的詩題,但不難通過譯文推測到原作是《贈眼醫王彥若》。東坡三十五歲(一〇七二)始患眼疾,其文集中多次提及。此詩作于元豐八年(一〇八五),東坡于詩中描述了著名眼醫王彥若一邊談笑自若,一邊為患者做了極難的眼科手術,助人恢復了視力。伯駕是經驗豐富的眼科醫生,據此詩判斷患者的眼中長了“翼狀胬肉”(pterygium)。東坡原詩中“翳”字出現了四次,都被郭實臘譯成了“cataract”(白內障)。伯駕根據醫學知識判斷,白內障是晶狀體,而“翳”是眼睛表面的一種膜狀物,故而可能東坡詩中所指,應是翼狀胬肉。在這里伯駕加入了他的注釋:“pterygium”這個詞,是古希臘語演變而來的,原意為“翅膀”。這個意思,正好符合《康熙字典》中的“翳”字的解釋:“翳”表示門或窗戶上的屏風、昏暗、遮陰,類似翅膀,能開合或關閉等。他又引述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華英字典》對“翳”字的解釋:“一種雨傘、陽傘或扇子,用來遮蓋,或屏蔽。”伯駕報告中所附的英譯東坡詩,出自郭實臘之手。
另據筆者調查,東坡西譯,最早可追溯至一七二八年法國來華耶穌會士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用拉丁文翻譯的蘇東坡詩文中的片段。這個片斷出自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一文,譯文載于馬氏所著 《漢語札記》。馬若瑟在十七八世紀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國文學西傳史等方面有多項開創性的功績,可謂是“中國文學西傳”第一功臣。一七二八年他以拉丁語寫成的《漢語札記》,是第一部關于漢語語法的著作。該書代表了十八世紀西方研究漢語的最高水平,書中所選文句皆取自中國經典作品。然而,《漢語札記》一書在馬若瑟生前未曾出版。該書稿后被法國漢學家雷慕沙在法國皇家圖書館發現,雷氏請其學生儒蓮謄抄了數份。這些抄本中的一份,寄給了在英屬馬六甲的馬禮遜。馬禮遜向多方爭取出版資助,終于一八三一年在馬六甲英華書院出版了該書。馬禮遜后來又寄了一份給在廣州的裨治文(Elijah C. Bridgman,1801-1861)。裨治文是首位自美國來華的傳教士。裨氏請其親戚裨雅各(James Granger Bridgman,1820-1850)將其譯成英文,于一八四七年在廣州《中國叢報》印刷所印行。
《漢語札記》一書的第二部分分為五章,主要討論書寫語言的風格。其中第三章節選了一些重要作家作品的文段進行分析,包括了《易經》《詩經》《書經》《大學》《論語》《莊子》《揚子》《荀子》,以及歐陽修和蘇東坡—先秦之后入選者僅歐陽修和蘇東坡兩人。馬若瑟征引蘇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一文中的一個句子來做風格分析。這個句子是:“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漢語札記》書稿完成于一七二八年,在一八三一年出版之前曾有多個抄本。筆者已讀到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的一七二八年二稿(一稿為殘稿,藏于大英圖書館。二稿是定本、最全),也讀過一八二五年、一八三〇年完成的兩個抄本。故而可以斷定:東坡西譯,始于一七二八年馬若瑟,出處是其用拉丁語撰成的《漢語札記》。《漢語札記》在一八三一年刊行之后,英語世界才開始關注東坡詩文,遂有郭實臘等人針對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的批評。也正因為此書的出版,方有一八三一至一八四二年間,郭實臘在其多種論著中多次提及東坡及其詩文。一八四二年三月,郭實臘發表了一篇針對《蘇東坡全集》的長書評,使用了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給予東坡著作較多負面的評價。這是為何?也與《王者不治夷狄論》一文有關。
蘇軾所處的時代,宋朝一直有邊境隱患。遼、西夏等對宋虎視眈眈。嘉祐六年(一〇六一)六月,宋與西夏訂下了屈野河西劃界的協議。據《宋會要輯稿》,嘉祐六年八月十七日,蘇軾、蘇轍兩兄弟同赴秘閣制科考試。這場考試是考“秘閣六論”,即六篇命題作文,題目是:《王者不治夷狄》《禮義信足以成德》《劉愷丁鴻孰賢》《禮以養人為本》《既醉備萬福》《形勢不如德論》。其中《王者不治夷狄》一題,出自《春秋公羊傳》經文“公會戎于潛”句。因而,對宋而言,遼和西夏是夷狄,主動與夷狄議和,始終是折辱之事,故而此題既考經傳,也要求答題者回應時事,為此前重要歷史事件寫出合理化的解釋。
經文“公會戎于潛”,其中“公”即魯隱公,背景是隱公二年春,隱公與戎人在“潛”這個地方會談,但未能談攏,同年八月雙方才達成協議,故而經文后續有一句,“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前句只說“會”,即僅有會談,沒有結果,而后句則是強調了“盟”,即已結盟。春秋三傳中,《左傳》有更詳細的筆墨寫出歷史事實。《左傳》此段有曰:“二年春,公會戎于潛,修惠公之好也。戎請盟,公辭。”后文又有續:“戎請盟。秋,盟于唐,復修戎好也。”由這幾句可知,二月,戎人請求和盟,所以隱公赴“會”,對方是想重修“惠公之好”。惠公為隱公之父親,素與戎人有舊盟,此前兩邦關系友好。《春秋》一書以隱公元年(公元前七二二年)開始。魯惠公崩逝,隱公庶出,代其弟太子允(恒公)掌國君之位。戎人請求會談之時,隱公暫攝君位,權力不穩,而且可能對戎人所提的條件他不滿意,故而“公辭”。過了大半年,到了八月,戎人又來請求會盟,這一次在“唐”這個地方確立了結盟的和約。潛、唐(棠地),皆在魯西南,中間隔著泗河,唐在西南更南的地方,離魯更遠。據此可推斷:隱公提出的條件之一,便是戎人退到更南、更遠的地方,到河的對岸去。但是,宋朝與遼、西夏的關系,卻與此局勢相反。此時的宋,常受夷狄侵擾,明顯是較弱勢的一方。其時,屈野河東西兩岸,本為宋朝管轄之地。宋朝為求暫時的和平,讓出利益,重議邊界,急訂和議。
對“公會戎于潛”一句,何休這樣注解:“王者不治夷狄,來者不拒,去者不追而可矣。”東坡則依此句而展開論述。東坡認為,經文中“會”字很值得推敲,因為“夫戎之不能以會禮會,公亦明矣,此學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說也”。因為戎人不可以“會禮”的“禮”相待,因為戎狄不可能“化誨懷服”、得到教化,所以這個“會”字用得令人生疑。東坡認為:“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兵,以與我從事于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其憤怒,則其禍大矣。”意即,戎人不犯境,已是幸事。如果以“會盟”的禮儀、以華夏的禮儀,去要求蠻夷,而對方又做不到,則會令對方很難堪。這只會激怒對方,惹來更大的災禍。但是,既然孔子用了這個“會”字,便必有其深意。東坡又強為之解如下:“仲尼深憂之,故因其來而書之以‘ 會,曰:若是足矣。是將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觀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純戎狄者,疾夫以中國而流入于戎狄者也。”因為是對方主動要求結盟,所以雖有深憂,但仍可用“會”字來記錄。這樣做還有一層原因,那便是雖然戎狄不懂禮、不可教化,不可以華夏的治理方式去治理夷狄,但是自己不能失了禮數。所以說,《春秋》此處所寫的不是懼怕夷狄,而是怕中國失去了“禮”,墮落變成了夷狄。因而,東坡就此扣緊國家治理的主題,點出了其主旨:針對不同族群,要有不同的治理方式。
此時的宋朝本是失地求和,但是官方的考卷竟然要考生為這種受辱的情況做正當的、合理的解釋,以顯示出在道義上、文化上很有自信。東坡全文的論點是:“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此句結合孟子的“人禽之辨”,區分中國與夷狄,直接將華夷之別等同于人禽之別。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可謂是很高超的應試作文,既扣緊了經典傳釋來申論,又回應了官方的意識形態要求。然而正因為這樣,此文反而算不上是上乘佳作,何況其論證過程中有曲解經傳、枉顧歷史事實的情況。
《王者不治夷狄論》中的句子,隱含了中心與邊緣、文明與野蠻的華夷觀念。這些觀念,通過馬若瑟的著作和翻譯,而為十九世紀的來華西方人所熟知。故而東坡的觀念,也經常被引用,作為批駁的對象,或被放大,被當成代表了中國的夷夏觀念。因而東坡詩文外譯的影響,與近代中外勢力此消彼長有一些關系。徐華曾指出,郭實臘“于一八三三年創辦的中文報刊《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里不止一次刊登了蘇軾的作品,如創刊號的第一篇文章《論》,便引用了上文提及的蘇軾《王者不治夷狄論》中的同一段話”(徐華:《蘇軾文學作品的英譯與傳播研究》,湖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二〇二一年,190頁)。筆者翻查雜志,核對原文后發現,《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創刊于道光癸巳(一八三三)六月,是月刊,郭實臘引述蘇東坡句子的文章《論》發表于道光癸巳八月一期,即該刊的第三期,而非創刊號。薛超睿在二〇一三年發表的論文指出: “一八三二年三月,東印度公司一位名叫胡夏米(Hugh Hamilton Lindsay)的職員在致蘇松太道吳其泰的書信中就已經引用過這段話。”(薛超睿:《蘇東坡——英國漢學對蘇軾的最早接受》,載《中國文學研究》二〇一三年第四期,122頁)筆者查核相關資料發現,此論也有誤,胡夏米的引用,應是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三日之后。據胡夏米的英文信件可知,吳其泰在六月二十三日的回信時提及,中華夷夏觀念中的“夷”并非完全否定的概念,因為孟子提及了舜和文王都是“夷”,故而,吳氏反問:“‘夷這個詞怎么會是不敬之詞呢?除非是在你自己的想象當中才是不敬之詞。(How then can this term be disrespectful, except in your own imagination?)”吳其泰依據的是《孟子·離婁》一章中的句子:“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但是,很快胡夏米發回了四條回應意見,其第四條即是針對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的觀念而闡發的。胡夏米將東坡原句譯為如下這一段話:“The E. and the Teih cannot be governed by the same rules of government as those of the central nation. They are like the brute creation (like birds and beasts); if liberal rules of government were applied to them, it would infallibly give rise to rebellious confusion. The ancient kings knew this well, and therefore ruled them without laws.”胡夏米據此推斷:在中國人的觀念里,“夷”即是蠻夷,代表了文明等級上的落后狀態,所以“用此詞來指稱大不列顛的國民,對他們那個具有光榮特征的國家來說是一種侮辱,這樣刺激了他們的心靈,只會引起他們的敵意和惡意”。胡夏米應該熟讀了東坡的整篇文章,因為他反面地使用了東坡“彼將有所不堪,而發其憤怒,則其禍大矣”這一句的句意。
一八三二年胡夏米對東坡這段話的翻譯,可能直接或間接地來自一八三一年出版的馬若瑟《漢語札記》。胡夏米或自己讀了該書,或間接地得自其好友郭實臘的轉譯。一八三二年二月,郭實臘和胡夏米等乘坐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阿美士德號”,從澳門出發,沿海北上,途經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以及朝鮮等地。一八三四年,郭實臘將此段游歷寫成書,出版為《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Journal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1831, 1832, 1833.London: Frederick Westley and A. H Davis, 1834),為其贏得了巨大的聲名。“阿美士德號”其實是一艘間諜船,此次非法航行,郭實臘為英國收集了不少中國沿海城市的情報。這些實地考察獲得的情報,便為隨后發生的鴉片戰爭中的英國提供了作戰的參考。在胡夏米寫書信的同一時段,郭實臘也在其文章中引述過東坡這一段話。比如,在一八三三年《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第三期上,郭實臘對該句中的華夷觀念有進一步的反駁。
此后,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中的這一段話或相關段落,在十九至二十世紀初的一些中外關系著作中經常出現。一八三六年,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所著的《中國人》第一卷中便直接摘錄了馬若瑟用拉丁語所譯的《王者不治夷狄論》段落,并附上他的英語轉譯和評論,批評了中國人的華夷觀念,以及對外國人的不友好。德庇時于一八四四年出任第二任港督,其漢學著作雖有偏見,觀點也有偏頗,但是因為其地位的顯赫,其作品也就流傳廣遠。一九一〇年美國學者馬士(Hosea Ballou Morse)在其所編的《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一書中,抄錄了德庇時英語轉譯的《王者不治夷狄論》片段,用以解釋十九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對待外國人的態度。在抄錄完德庇時的英譯文段后,馬士更進一步批評:“在理論上,中國人一向對于‘道極其尊崇,這是可以相信的,他們治理不理解‘道的夷狄的原則,同對于他們自己人民實行的原則是兩樣的。”(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 第一卷 一八三四至一八六〇年沖突時期》,張匯文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一九五七年版,129頁)由此可知,近代來華西方人中有一大部分認為中國人排外排教,其直接引證的理論依據便是東坡的《王者不治夷狄論》。
總之,東坡西譯,始于馬若瑟一七二八年的拉丁文譯文,后因在一八三一年的正式印行,遂引起了在華西方人的興趣,此后方有一八三八年郭實臘首次英譯東坡詩。郭實臘在近代時期東坡詩文的西譯和傳播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筆者遍閱《中國叢報》二十年間各卷文章便發現,僅有郭實臘一人專門討論東坡及其詩文。一八四〇年之前的郭實臘對于東坡有頗多的尊重,這是延續自馬若瑟、馬禮遜等人對于中國偉大作家的尊敬,但是在一八四〇年之后郭實臘便開始對東坡有極不友好的評價。這種不友好的評價,來自鴉片戰爭前后英國對華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