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葉禮庭是加拿大政治學者,他本來從學,后來從政,從政不順,又回頭做學問,穿行在政界與政治學界,是當今世界為數不多的、對政治隱秘與學術三昧會心的人物。《權利革命》是葉禮庭最近被譯成中文的著作。這本書篇幅不大,但內容豐富,它不僅提出,自一九四八年《聯合國人權宣言》發表以來的一部人類歷史,是一部爭取權利的歷史,“爭取權利就是爭取真實的生活,就是要求終結說謊的政權,就是為了最終免于恐懼和恥辱的生活”(《權利革命》,6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解釋了什么是權利革命;而且,這本書也幫助人們解開一系列關于權利問題的疑竇:十七世紀洛克在觀念上張揚個人權利以后,權利的觀念革命還在繼續嗎?十九、二十世紀向社會下層、婦女、不同膚色的人群開放權利以后,權利的社會革命還在持續發生嗎?權利革命的美國范式之外,還存在其他的范式嗎?作為個人權利的權利革命是排他性的嗎?是不是可以容納范圍更為寬廣的革命形式?作者對這些關乎現代權利的重大問題都給出了自己的解答。
一說到權利,人們就會想到兩點:一是權利天經地義就是個人權利,除了個人權利,就無所謂權利。如果談論群體權利,那就是以虛設的權利遮蔽真實的權利。人們確認了一個明確的區分:前者是現代權利,后者是古代權利。二是權利從來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非經流血流汗的艱難爭取而不可得。上述權利思維,是我們所熟悉的美式權利思維模式。美國式的權利思維,在當今世界占據主導地位。它之所以能夠占據這樣的位置,倒不單純是國家的硬實力所致,而是早期現代一直延續至今的主流觀念與實踐模式所決定的。從理論上講,十七世紀奠基的現代權利觀念,指的就是個人權利。相沿以下,人們習慣于將現代權利與個人權利等量齊觀,而將群體權利與古代權利相提并論。
說起來,權力與權利的對應式論述,明明白白是一個現代產物,古代權利的提法頗為可疑。因為在古代社會中,權力與權利的區分并不清晰。相對而言,古代社會中的權力是指國家機制的支配性力量,而權利則是指人們不受國家權力支配的自在狀態。到現代社會,由于社會契約論的建構,個人權利與國家權力才成為清晰劃分的兩個概念:前者是國家建構的基石,個人讓渡權利給國家,國家權力由此而生;個人沒有轉讓給國家的權利,是生命、財產與自由,國家權力必須致力于保護個人權利。這是十七世紀洛克明確強調的、現代國家對內保護對外御敵的兩種基本功能。將權利直接視為個人權利,與其說是美國范式,不如說是英國范式或現代范式。
維護個人權利的實際政治過程既漫長,又充滿血腥暴力。“權利革命講述的是斗爭的故事。”(7頁)在英國,觀念上經歷了自由主義、保守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思想纏斗,實踐上則經受了工人與婦女運動的洗禮。比較起來,美國的觀念競爭不像英國那么陣線分明,但在實踐上,美國人為了維護個人權利而展開的斗爭,則遠比英國與歐陸國家要漫長和激烈。這是葉禮庭將美國視為為個人權利斗爭的典型國家的原因。從總體上講,起自英國、法國的男性土地擁有者與國王暴政、貴族權力激烈斗爭,而成于美國為個人權利持續斗爭的權利史,鑄造了權利革命的經典范式。
在權利革命史上,加拿大似乎沒有什么卓越的貢獻。但葉禮庭有針對性地指出,“加拿大的政治成就非常重要”(2頁)。加拿大在權利革命上取得了不同于英法美的巨大成就:一是加拿大在權利革命中,將人們一向明確排斥的群體權利納入到革命范圍,從而真正具有革命性地將個人權利擴展為更為完整的個人-群體兼綜性的權利。這就使權利革命的故事成為“納入的故事”,而不是排斥的故事。二是加拿大將權利革命的毫不妥協的斗爭史,轉變為商議的過程,從而中止了權利革命的對抗與暴力,讓權利的“納入”變成沖突各方的協商行動。權利革命史,不再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斗爭史,而是一部承認各方分歧,但致力于尋求各方共識的妥協史。人們對權利革命的敘事,不再充斥昂揚的斗爭激情,而可以在娓娓道來的分歧辨析與共識凸顯之間展開。僅此兩點,已經足以讓加拿大擁有不同于美國的權利革命新范式。
權利革命的加拿大范式,是一個將群體權利明確納入權利范疇的革命。但將群體權利納入權利范圍,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地可以做到的。這需要以實現兩個突破為前提條件:一是重新確定“什么是權利”,增加權利選項;二是在政治上開辟差異基礎上的共識。
葉禮庭對權利的含義做了拓寬。在他看來,西方的權利哲學長期不恰當地將群體權利排除在外。這與現代西方社會所發生的“權利納入”革命進程是不匹配的。在西方,權利哲學的興起,與人類的自由追求與民主進程緊密相連。現代早期的權利革命,讓西方人贏得了自由。但他們卻陷入了排斥性思維的泥淖之中:“贏得了權利的人們并不一定愿意讓其他人來分享。”(7頁)于是,權利似乎只與白人相連,女性、黑人、勞動人民都被排除在外。但很顯然,后者并不會對這種排除心甘情愿地接受。相反,他們為贏得權利進行了堅持不懈的斗爭,這就是一部為權利而展開民主斗爭的歷史。這讓權利革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歷史拐點:西方“有史以來第一次,它們努力讓民主在全體納入的前提下運作。每個人擁有同等權利,每個人擁有讓自己的聲音被聽到的權利,民主應當屬于每一個人”(8頁)。這就是當代權利革命的擴展史。無疑,社會政治的抗爭運動,以及隨之而起的權利哲學重思,改寫了曾經狹隘的權利定義,擴大了權利的主體指涉與社會納入范圍。葉禮庭看到,“權利革命是一條顛簸之旅”(9頁)。為贏得權利的那些人群,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斗爭,讓民主成為一場“雜亂的混戰”。好在這只是權利擴展的一個面相,另一個較為和平的面相已經展開。在加拿大,沖突止于暴力,慢慢變成程序,逐漸讓“生活于一個公正世界的渴望”成為和平行動共識。在這一政治進程中,加拿大沒有像美國的權利革命那樣,訴諸單純的個人主義理念,依靠廣泛的社會運動,不時出現顛覆秩序的政治抗議,而是取決于人們對女性與少數群體權利所持的開放態度,并對福利與公共援助采取社會民主主義的進路,在法律上承認群體權利,且以坦誠的方式處理國家所面臨的分裂局面,降低了權利革命中常常出現的暴力與沖突的風險,并且大致有效地制止了國家的分裂危機。
最為經典的加拿大權利納入的故事,就是人們以一種面對群體權利的心態處置并討論魁北克獨立問題。魁北克是加拿大的法語區,在歷史上是法國殖民地,形成了不同于加拿大英語區的文化與政治傳統。加拿大講英語的地區土地廣袤,占據優厚的社會政治資源,英語是加拿大的官方語言。這讓魁北克地區總有一種不適感。多年來,魁北克地區一直存在爭取獨立的社會運動。倘若這樣的運動是在歐洲,勢必發生暴力對抗。譬如在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分離運動就造成了流血沖突,即便是老牌民主國家英國,在處理愛爾蘭獨立運動上也長期陷入暴力對抗泥潭。面對魁北克獨立運動,加拿大則一方面訴諸和平的公民投票進行表決,在魁北克獨立的兩次投票中渡過國家分裂的危機,也讓魁獨運動收獲了諸如地區語言地位升級、政治經濟地位上升的成果,同時以立法的形式阻遏魁北克單方面從國家中分離出去。另一方面則發起理性的國家統一與分裂的政治哲學討論,讓人們在政治論辯中認識清楚統一與分裂的各自優劣,從而較好地保持了國家統一的結果,讓魁北克獨立運動的觀念勢頭受到扼制。即便魁北克問題并沒有最終解決,但人們在群體權利的論辯中,逐漸接受了群體權利以及妥協商議的政治觀念,不會萌生暴力平息的念頭。其間,加拿大不僅取得了將群體權利納入現代權利哲學與憲制機制的政治成就,而且產生了葉禮庭為之自豪的加拿大政治哲學的理論成就,讓諸如查爾斯·泰勒、金里卡和葉禮庭自己這樣一批政治哲學家得以躋身全球優秀政治哲學家行列。
據此,曾經不被納入權利哲學考慮的權利形式,也就是群體權利,成為權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個人權利與群體權利,構成權利的兩個相倚部分。
權利革命常常被認為是在既定共識中發現差異,并受差異驅動導致的社會變遷。權利哲學,因其將權利闡釋為天賦的、宗祖的,使得權利優先于政府,并造就政府旨在保護權利的政治機制。不寧唯是,權利因之可賦予任何不滿以正當性。它驅使人們關注政府對待國家成員的方式,凡有不當,即予譴責。這種關系定勢,“積極的一面在于,權利定義我們享受國家項目的資格,比如失業保險、社會救濟、醫療保險和養老金。消極的一面是,權利是我們用來約束莎士比亞所謂‘官吏的橫暴的工具”(40頁)。正因為權利哲學規劃了這兩種界限,才讓權利構成了人們的國家認同與社會共識的基礎。這是驅動人們承諾共同協商的基礎,也是驅使人們放棄使用暴力、脅迫他人的動力。但同時,權利也將不滿正當化,促使人們清晰地表達種種不滿,并推動社會進行不間斷的變革,讓人們一直自我探究、自我質疑、自我改進。
權利哲學常常被人指責,其中最多的指責是權利導致人自私。葉禮庭對此進行了辯駁:由于權利驅動人們聚集,以及權利需要享有權利者彼此尊重,它肯定不會導致自私。但權利不會自動導致共同體,促成共同體情感,因為還得有共同的歷史與共同的經歷,才能構成一個共同體所必要的信任基礎。而一個共同體成員彼此之間的信任,是建立在對彼此差異的辨別基礎上的。因此權利與差異之間的關系便凸顯出來。一個共同體成員之間存在的差異,會引發種種爭端;但在爭端之間尋求平衡以解決爭端的嘗試,會讓差異趨向于共識。共同體成員之間的差異,是顯著且易于辨識的:姓名、出生地或籍貫、個人信仰和承諾等等。這些差異是人類著力捍衛的基本人權,它不為一切社會條件所動搖,它著力于自我維護。但人們彼此之間都不會接受任何人對權利的濫用,人們必須學會正當地使用自己的權利:基本人權如生命、財產與自由應免于被人侵害,同情、幽默與克制則構成享有權利的人們認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動力。
人們曾經認定,權利哲學塑造了彼此拒絕認同族群、民族與國家的人。葉禮庭認為這是似是而非之見:相對于這些小群體的具體之人,一個更接近本能的人的理念是“像我們一樣的人”。只有從這個高位的、抽象的人的理念朝下看,民族的、群體的與個體的人,才有一個顯現差異的坐標。法律確定的人權,致力保護現實中的男男女女及其歷史、語言、文化內涵的差異性,保護的目標不是庇護而是促成其自我保護。讓權利—尊重—同意內在掛起鉤來,抗拒暴政,實現公平。這不僅是一國之內的政治基本原則,也是反抗帝國主義的基本理由(但基于人道精神的跨國關懷,則是現代權利哲學所強力支持的)。因此,權利話語不能作為武力的辯護狀,不能視為社會碎片化的驅動力,不能作為固化差異拒斥認同的申辯辭。在歸屬與差異之間凸顯的權利,是認同與尊重的強大動力。
權利哲學是一種平等哲學。葉禮庭指出,權利哲學不能被理解為臺球桌,國家就是一個桌子,個體就是臺球,法律是球桌的庫邊,共同領土則是綠色的臺呢,執著于個人權利的人不愿抹平自己的棱角,差異便成為固化的狀態;承諾差異的認同愿景,則是不同于臺球桌的百納被。這一比喻告訴人們:一者國家應當承諾差異,二者國家應努力尋求共識。尋求共識,不是強迫同化。強迫同化常常事與愿違。就像在加拿大的原住民、魁北克與英語人群之間,一者需要承認三個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二者需要對他們共同擁有一個國家空間的事實加以承諾,三者需要對他們愿意居于一個共同空間的條件進行確認。這就不僅需要強調他們之間的個體權利是完全平等的,也需要強調他們之間的群體權利也是完全平等的。前者是一個權利哲學的法律程序安排問題,后者則是一個多元文化主義需要處理的難題。多數群體應當尊重少數群體的權利,少數群體不應執守另立國家的政治取向,國家則不應采取一味退讓的補償受損者的態度。多方都應自覺意識到,要么找到共同基礎、要么達成分離協議的狂熱渴求,應被保持彼此冷漠的策略性協議所取代(96頁)。如此,分裂性的群體身份就會被認同性的公民身份所覆蓋,分裂國家的意愿就會被國家認同的意愿所取代,國家的認同或統一就可以維持下來。基于此,“我們才能夠同時在兩個版本的國家—一個是享有權利的平等主體的共同體、一個是自治民族的共同體—之中和平共處”(103頁)。這可以說是權利哲學促成的兩全其美的結果。
權利哲學被詬病的一個流行理由是它導致親密關系的崩潰。這是一個中國人熟悉的家國關系問題。權利革命,讓人類充分意識到個體自身的權利。其中,關于男性與女性的權利理念,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規模浩大的人類親密關系的革命。本來,人類關系中最親密的關系就是家庭關系。但因為權利哲學的促進,讓長期主導人類兩性與家庭關系的異性機制崩潰了,同性、單身母親、單身父親等更多類型的家庭出現了。這就不僅改變了兩性關系,也改變了父母子女關系。這是私人領域的權利革命已經鑄就的結果。對此,保守派抱持一種嚴厲批評的態度,而自由派則秉承一種支持的立場。這中間確實存在一個權利文化與公共秩序的關系問題。葉禮庭是支持自由派立場的,不過他強調,盡管私人領域的權利革命不會導致虛無主義與社會崩潰,但確實需要凸顯責任。權利的主體意識很重要,攸關男女平權問題,緊連長輩與晚輩的平等相處關系。這都是在差異中尋求共識的看法。
權利哲學、權利革命,都是現代事件。不僅如此,權利革命只會發生在現代國家建構與重構的過程之中。在現代早期,建構國家是一個國內的多數群體取得以權利制約權力的勝利的果實。但隨著國家成為依憲治國的民主國家,國家重建過程便會面對一系列國家建構階段不曾面對的問題。像加拿大這樣的國家,在建立現代國家的階段,國家似乎理所當然地是白人依憲行權的國度。但是,進一步的權利革命導致了國家的“畸變”:“從旁觀的多數群體的視角來看,權利革命常常顯得不那么像解放,而更像分裂,他們曾經熟悉的加拿大被拆散,重新組合成由對立的權利群體構成的不穩定的集合體:同性戀與異性戀,原住民對非原住民,說法語的人對說英語的人,移民對本國出生的人,健全人對殘疾人,富人對窮人。權利革命為這些群體賦予力量,代價是削弱了多數群體的力量。當多數群體感到自己被削弱時,很自然地會相信國家也遭到削弱。”(142頁)于是,多數群體與少數群體之間的磨合,就成為權利革命需要應對的難題。
多數群體的現代建國本是令自己自豪的事,但在少數群體眼里,那不過是一場場殘酷征服的結果。因此,后者要求前者予以賠償,前者要求后者對自己的行為加以諒解;后者緊逼的索償被前者認為是勒索,前者的賠償立法進程則被后者認為是故意的拖延。雙方的相互理解與互相接受因此受到拖累。此時,就需要多數群體與少數群體都意識到堅持權利平等原則的重要性。最為關鍵的是,每個個體與每一群體都需要認識到,正是“嚴格的個體權利平等將我們聚合在一起。我們不再將彼此看作互相競爭的權利群體,相反,我們將把自己看作同胞公民”(148頁)。基于此,一種互惠的理念驅動人們互相認同,加強團結,維護國家統一。納入權利軌道的國家車輛,因此行走在雙向的車道上:“國家團結取決于權利的平等和認同的平等:少數群體認同多數群體,多數群體認同少數群體。”(153頁)這個時候,主導現代國家的愛國主義所愛之國,就浮現在共同體所有成員面前。可見,權利哲學并不會導致國家分裂,相反可以鑄就愛國的心靈習性。
這需要促成國家統一的共情機制。由此讓人們敏感地意識到,他們是處在一個不同語言、文化、族群,卻擁有同一個正義拱頂的安身之所中,這是值得珍視的,切勿棄若敝屣,否則一定會后悔莫及。權利革命是一場向所有人開放權利的過程。因此,“一個都不能少”。盡管在國家共同體之中,不同個體、不同群體之間存在著無法抹掉的差異,但那不是不可能共處的理由,而是磨合出法律之下平等相處的動力。因此,個體與群體之間與其以尖銳對立裂變出無數次生政治社會,不如以共情、認同和判斷為基礎,和諧地在一個國家中共處。“讓我們面對一個事實:我們都要留在這里。”(174頁)這無疑是對現代多元社會基礎上建構的國家所做的最低限度,但最為有效的辯護。它讓權利的納入最大限度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也讓人們不再需要以腥風血雨、激昂斗志來陳述現代國家歷史,而能夠在分歧中尋求共存的娓娓道來中展開國家故事。
(《權利革命》,[加拿大]葉禮庭著,成起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