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小滿

梅會林

有個成語叫“青黃不接”，指莊稼還未成熟，陳糧已經吃完。這種青黃物色正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滿特征。《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農歷四月就是公歷五月，其含義是北方地區麥類夏熟作物籽粒開始灌漿飽滿，但還沒有成熟，只是小滿，還未大滿。

以前，青黃時節是人們心里最忐忑的時候。宋代范成大寫下《晚步東郊》，開頭兩句：“水墨依林寺，青黃負郭田。”進入小滿時令，田野呈現出一個青黃世界。詩人筆下的青黃景致讀起來別有韻味，富有詩情畫意，而在農民眼中，在乎的不是美麗的顏色，而是麥子的成色。如《增廣賢文》所言：“牡丹花好空入目，棗花雖小結實多。”眼前豐收在望，肚子咕咕直叫，就這樣吊著人們的胃口，用度日如年來形容此時的農家生活絕不為過。農民掰著手指一遍遍計算谷物麥子成熟的日期，在青黃的夾縫間受著煎熬，望梅止渴地艱難度日。像清代周馥《憫農·其五》所寫：“祇恐青黃不接時，嫁衣典盡饑難度。”

野菜是蒼天對人間的垂青，是歲月贈予的續命珍寶，青黃時節，人們采摘野菜充饑。先秦《逸周書·時訓解》說：“小滿之日苦菜秀。”苦菜不單指一種菜，而是包括很多種味苦的野菜，如《詩經》里提到的“荼”，“采苦采苦，首陽之下。”這種苦菜就是“荼”。苦菜是小滿最為顯著的物候標志。有道是：“春風吹來苦菜長，荒灘野地是糧倉。”苦菜雖苦，但咀嚼之后，還有一絲回甘，更重要的是可以充饑。

記得小時候，麥子還未成熟，而面缸已見底。放學回來，我就跟著哥哥提著籃子，去田間地頭摘野菜。像杏仁菜、馬齒莧、灰灰菜、刺兒菜、蒲公英、掃帚苗等，近處被采光了，我們就跑到遠處。我村離洺河有二三里地，為了找到野菜，我們就去洺河灘。洺河是一條季節性河流，到了夏天雨季才有河水，平日里只有一些水坑，河灘、岸邊生長著一簇簇一叢叢的雜草，和雜草并生的還有野菜。我們在草叢間、樹根下仔細尋覓，一點點采摘，滿頭汗水，能收獲半籃子野菜。

我母親逝世早，洗衣做飯全靠姐姐。我們把野菜采摘回來，姐姐負責加工制作。姐姐有時把野菜涼拌，有時做湯，更多的時候是將野菜和玉米面團成菜團子，供全家人食用，填充空蕩蕩的肚子。如唐代劉長卿在《小滿》詩中所寫：“時人但只餐中飽，莫忘舊時苦菜黃。”有時連苦菜都吃不到，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偷偷去田里捊把麥穗燒著吃。把烤得黑乎乎的麥穗放在手心里揉搓，用嘴吹去麥皮，用舌頭把麥仁舔到嘴里，嘴角留著麥粒的黑灰，嘴里咀嚼著麥仁的馨香。

俗話中有“小滿見三鮮”的說法，在青黃不接的時節，人們對田野里長出鮮芽、結出果實的植物，都有一份格外的喜愛，因為這都是為數不多的果腹食物。我的家鄉幾乎看不到櫻桃、桑葚，黃瓜也不多見，十里開外，種有大片的蒜薹。小滿時節是蒜薹收獲季，我和哥哥就去給人家幫忙收蒜薹，早早起床，回來天就黑了。人家以蒜薹抵作工錢。我和哥哥幫人家干一天，能換回全家人幾天的菜肴。當然，也常常累得腰酸腿痛。

熏風阜物，春華夏秀。舊日的時光帶給人太多的苦澀，即使收獲了麥子，被餓怕的農民依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在二十四節氣中，有小寒大寒、小暑大暑、小雪大雪，偏偏小滿之后不是大滿，而是叫芒種。“小滿”代表了中國農民幾千年來忌諱“太滿”的認知和稼穡不止的本分。

如今生活富足，人們不再受青黃不接的折磨，但那青黃交織的世界里記錄著農民的鄉愁和忍耐，詮釋著一代代人的勤勞和堅毅。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