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體育法》中新增體育仲裁專章成為我國體育仲裁救濟方式之開篇,該章第97條是“一事不再理”原則在體育仲裁中的法律規范,但該原則的適用范圍與進路尚不明晰。所以有必要先分析“一事不再理”原則在體育仲裁中的內在邏輯。其次,因新《體育法》第97條在規范上存在概括性和模糊性,故須明確該原則的生效時間、作用對象、作用范圍以及例外情況等內容。最后,分析體育仲裁實踐中出現“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現象的多重誘因,結合體育糾紛的特殊性,借鑒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域外經驗以及國內民事訴訟判定“重復訴訟”的標準,總結出“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適用進路應當遵守“三同說”基本原則,以及在涉興奮劑案件和第三方主體案件中的特別標準。對“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多維解讀與適用進路的確定,可有效減少甚至規避“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現象的產生,同時有力助推我國體育仲裁獨立、公正、高效運行,更好地發揮體育仲裁在體育法治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作用。
關" 鍵" 詞: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重復仲裁;準既判力;適用進路
中圖分類號:G80-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7116(2024)01-0087-07
Multi-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 and applicable approach of the principle of \"non bis in idem\" in sports arbitration
——Focused on article 97 of the new Sports Law
YANG Jie1,TAN Honglu2
(1.Department of Teaching and Research of Law,Chongqing Administration College,Chongqing 400041,China;2.Department of Graduate,Chongqing Administration College,Chongqing 400041,China)
Abstract: The newly revised \"Sports Law\" introduces a dedicated chapter on sports arbitration, marking the commencement of the sports arbitration relief mechanism in China. Article 97 of this chapter establishes the legal framework for the principle of \"non bis in idem\" in sports arbitration, but the precise scope of application and procedures of this principle remain unclear up till now. Therefore, it is imperative to initially examine the intrinsic logic of the \"non bis in idem\" principle in sports arbitration. Subsequently, given the generality and vagueness in the regulatory language of Article 97 of the new \"Sports Law\", it is necessary to provide clarity on the effective date, applicability, scope, and exceptions associated with this principle. Finally, an analysis of the multiple factors contributing to the occurrence of \"repeated arbitration\" and \"repeated litigation\" in sports arbitration practice is presented. This analysis takes the unique nature of sports disputes into account and draws insights from the experience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 (CAS) and the domestic civil litigation standards concerning \"repeated litigation\". Consequently, the paper formulates the application approach for the \"non bis in idem\" principle, emphasizing adherence to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the \"three identity doctrine\". Additionally, it establishes specific standards for cases involving doping and third-party entities. It can be seen that this paper offers a multi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non bis in idem\" principle and also provides an approach for its application, effectively reducing or even mitigating the occurrence of \"repeated arbitration\" and \"repeated litigation\", and then plays a significant role in promoting the independent, fair, and efficient operation of sports arbitration in China, contributing to the ongoing process of modernizing sports law.
Keywords: sports arbitration;non bis in idem;repeated arbitration;quasi-res judicata;applicable approach
新《體育法》首次細化體育仲裁制度,填補了我國長期以來體育仲裁制度的缺失,為當事人選擇體育仲裁提供基礎的法律依據,同時夯實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基本內容。對新《體育法》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進行多維度的深刻解讀,價值解讀為“一事不再理”原則在體育仲裁中存在的正當性和必要性提供充足依據,規范解讀可彌補法律條文規定的概括性和模糊性,實踐面向概括總結出實際運用中的突出問題并提出針對性解決方案,從而更好指導實踐,避免有限審理資源的浪費,這對體育法理論界及實務界的制度構建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1 "價值面向: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內在邏輯
“一事不再理”原則源自于古羅馬法,是古羅馬人經過大量的理論探索和長期的實踐驗證最終保留下來的基本原則之一。羅馬帝國末期的教會法中有句格言,“即使上帝也不能對同一行為進行二次審判”[1],無論該審判結果是有罪還是無罪。該原則在我國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否定到逐漸接受、從學術界理論探討到實踐運用、從訴訟界到仲裁界的過程。這個演變歷程說明該原則有其存在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在體育仲裁領域該原則的內在邏輯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1.1" 防止惡意當事人濫訴,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利益
(1)防止惡意當事人以“重復仲裁”為武器。在實踐中,不乏有惡意之人在確定的仲裁裁決生效后,只因裁決對其不利便利用仲裁裁決的監督程序,或以“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為武器,意欲推翻已生效裁決,或怠于履行生效裁決,此時相對人可以“一事不再理”原則作為抗辯理由。(2)防止當事人惡意變更請求權性質。部分惡意相對人自知理虧,會在同一事實的基礎上提出其他不同性質的請求權,讓受理機構不能從形式上判定其屬于“同一糾紛”而駁回。但是在“一事不再理”原則的法理范疇內,應當包括當事人就同一事實以不同性質請求權再次提起仲裁或訴訟的行為[2]。故該原則既可防止當事人基于不同條文提起形式不同,但實質相同的“重復訴訟”“重復仲裁”,同時又倒逼當事人就受理事實盡可能一次性行使所有請求權,避免相同當事人就同一事實以不同請求再次申請仲裁或提起訴訟。
1.2" 避免多重處罰,防止仲裁專橫,保護弱勢當事人
(1)避免多重處罰。現代社會糾紛類型多樣化,其法律性質在界定過程中也呈現多樣化趨勢,同一行為可能被不同法律或同一法律的不同條款規制,如刑法中存在想象競合和法定競合的情況。根據“一事不二審”“或裁或審”的法理,某一具體體育糾紛行為,只能約定一種審理方式。若同時選擇仲裁和訴訟,根據我國法律的效力性強制規定,可以直接認定該約定無效。若當事人所約定的仲裁條款有效,在仲裁裁決后,不得就同一事實再次申請仲裁或提起訴訟,否則就出現“一事二審”和多重處罰的局面。(2)限制公權力的肆意擴張。從限制審理機構權力角度出發,“一事不再理”原則規定國家公權力不得對同一案件進行二次審理,也是《憲法》中限制公權,保障私權原則的具體闡釋。對公權力天然擴張性的限制,能夠減少公權力對私權利的侵害[3]。我國仲裁委員會是由體育總局設立,體育仲裁權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國家公權力性質。確立該原則可限制仲裁權利的肆意擴張,避免裁決機構專橫,導致當事人陷入二次仲裁的焦慮之中。因此,“一事不再理”原則既可保護弱勢一方不受多重處罰,也可限制享有審理權利一方的仲裁機構專橫。
1.3" 保證體育仲裁的準既判力,維護裁決權威性及社會穩定性
在我國新《體育法》語境下,“一事不再理”原則產生準既判力的約束。在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中均有“一事不再理”原則理念的體現,在行政訴訟中“一事不再罰”的法理基礎源自于“一事不再理”[4],由于體育仲裁的社會司法性,該原則也存在于體育仲裁中。(1)保證體育仲裁裁決準既判力。準既判力在作用形態上分為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5]。積極作用是指前裁決結果應當作為后案件審理的基礎,因而仲裁人員應當以前裁決結果為前提對后面案件進行受理和審查。消極作用是指仲裁機構不能就已經產生準既判力作用的事實再審理,更不能作出與前裁決結果相矛盾的裁決。民事訴訟對“重復訴訟”的判定只注重了既判力的消極作用,后訴不能否定前訴判決。在體育仲裁中應當注意對準既判力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兩方面的遵守,既要避免后續案件的事實認定和裁決結果與前裁決結果相沖突,也要注意在關聯案件中將已經裁決的結果作為前提基礎考慮,保證體育裁決的準既判力效果,保持前后裁決的一致性,減少發生錯案、誤案的風險,維護法律的安定性以及審判的權威性。(2)維護社會穩定性。法治維穩在社會治理中發揮基礎性作用和兜底保障作用,當事人必須遵守和執行法律裁決結果。保證裁決一經作出即具有絕對意義上的確定力,不僅基于程序安定,也基于對裁決所確定的社會關系穩定性考慮,即使裁決本身是錯誤的,原則上也不允許被推翻[6],除非有法律規定的例外情形存在。
2" 規范面向: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規范解讀
為適應司法體制機制改革中案件繁簡分流的要求,賦予體育仲裁裁決準既判力,因此有必要合理確定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生效時間、作用對象、作用范圍以及例外情況等內容,以期更好指導該原則在實踐中的運用。
2.1" 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生效時間
“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生效時間有廣義說和狹義說之區分[7],廣義說認為該原則生效的時間點為當事人提起訴訟后,狹義說認為該原則生效的時間點為判決或裁定作出且生效后。兩者的共同點在于承認“一事不再理”原則的既判力效力,區別在于該原則是否產生訴訟系屬的約束。本研究認為體育仲裁中的“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生效時間應解釋為狹義說,即在體育仲裁裁決作出且生效后,糾紛當事人不得對同一案件再次申請仲裁,在體育仲裁申請受理后裁決作出生效前,可以基于同一案件事實再次申請仲裁。其理由包括兩點:其一、在實體法層面,案件并未形成定論,當事人有權利就爭議事實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案件的受理程序并不能對當事人的實體權利義務產生實質約束;其二、在程序法層面,仲裁機構對于同一事實再次申請仲裁的情況,可以基于仲裁員對案件的悉知便利、經濟性以及有限的審理資源的考慮,將其申請與前仲裁合并審理,該程序設計并未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且具有程序上的可操作性和執行性。故將該原則生效時間確定為裁決作出且生效后,既可保障體育糾紛當事人及時行權,維護其體育權益,也可減少體育仲裁“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現象的產生。
2.2" 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之作用對象
新《體育法》第97條規定的“裁決作出后”,只單列了體育仲裁裁決,對新《體育法》第100條規定的部分裁決、中間裁決以及在審理過程中雙方當事人達成的調解協議及和解協議是否受“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約束未作規定。為滿足體育活動及時性的需求,《體育仲裁規則》規定仲裁庭可以在最終裁決作出前,就某些請求事項作出部分裁決。在仲裁庭認為必要或者當事人申請經仲裁庭同意時,仲裁庭可以就案件程序問題或者實體問題作出中間裁決,且當事人對中間裁決和部分裁決應當履行,當事人不履行的,不影響仲裁程序的進行和最終裁決的作出。可見,部分裁決和中間裁決對案件部分事實進行實質性審理,且作為最終裁決的前提和基礎,其效力應等同于最終裁決,從作出之日即產生了準既判力,應當受到“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限制。另外,當事人在仲裁員主持下所達成調解與和解的,可以請求仲裁庭根據調解、和解協議的內容作出裁決書或制作調解書,且由仲裁員署名,并加蓋體育仲裁委員會印章,自送達當事人后即生效。在此語境下,調解與和解作為體育仲裁最終結案方式之一,既體現了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也體現了體育仲裁公權力對案件事實及達成合意的審查和確認,應當具有與體育仲裁裁決同等的準既判力效力。
2.3" 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作用范圍
體育仲裁裁決產生的準既判力包括內部效力約束雙方當事人和體育仲裁機構,外部效力約束所有司法機關,但是否約束其他仲裁機構,還需進一步探討。新《體育法》第92條第二款規定的民商事仲裁和勞動爭議仲裁事項不屬于體育仲裁范圍,但隨著競技體育的商業化、市場化發展,關于運動員注冊、交流的體育糾紛中,通常還包含勞動合同類糾紛。若某一體育糾紛同時涉及體育仲裁、民商事仲裁和勞動仲裁糾紛,當事人將該糾紛分成不同部分,分別提請各類仲裁是否有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嫌疑?本研究認為第92條規定過于剛性,立法者考慮到體育仲裁的行業專業性和技術性,將普通的民商事仲裁以及勞動爭議仲裁排除在體育仲裁范圍之外,但沒有考慮到在實踐中給當事人和仲裁庭帶來的訴訟成本和時間成本,以及是否符合“一事不再理”原則。雖然民商事仲裁和勞動爭議仲裁不具有解決體育糾紛的專業基礎,但體育仲裁具有解決其他仲裁關系的法律基礎,故本研究認為可以將第92條第二款適當軟化,當主要法律關系為體育仲裁受理范圍的糾紛,則體育仲裁庭可同時處理同一糾紛相關的其他法律關系,保障體育仲裁的及時性,同時避免出現不同仲裁機構同時審理同一糾紛的情形。當然,當事人享有法定范圍內完全的自主選擇權,若當事人選擇分別提請仲裁,即當事人申請了體育仲裁后,再向其他仲裁機構提起仲裁可以不受《體育法》“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限制,但這種限制不是完全的,其他仲裁機構可以受理屬于其法定范圍的事項,但不得處理屬于體育仲裁范圍的事項,且在關聯法律關系中不得作出與體育仲裁結果相違背的裁決。
2.4" 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例外規定
因仲裁人員素質不足或社會不良因素的影響可能對體育裁決公正性造成較大沖擊,在確立“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同時,應設置一定的例外情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例外規定與裁決準既判力效力存在對立關系,兩者呈現相互對立、此消彼長的勢態[6]。新《體育法》第98條規定了體育仲裁中“一事不再理”原則的例外。該例外情況必須符合《體育法》規定的申請時間、申請理由、受理法院級別的限制,最主要是申請理由必須是法律明確規定的7項理由之一。這7項理由具有一定的共性,即如果該申請理由成立,則前項體育裁決結果可能存在不公平現象,或是可能損害糾紛當事人合法利益,亦或可能存在錯裁、誤裁的情況,要求撤銷裁決重新仲裁存在程序或實體上的正當性理由。這7項理由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體育裁決準既判力的削弱,故在撤銷裁決重新審理的理由適用時,需要嚴格適用該7項法定理由,否則會使得該規定變成一種無形的上訴程序。7種理由包括程序性事項和實體性事項,反映我國司法機關對體育仲裁的全面監督及國家機關對人權保護的力度和廣度。不過在我國仲裁相關制度尚不健全,實踐經驗相對缺乏的情況下,如何把握行業自治和司法強力介入監督的平衡,需要經過長期的摸索。
3" 實踐面向: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適用進路
3.1" “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現象的誘因
1)興奮劑案件中公正價值與效率價值失衡的誘因。
在競技體育的興奮劑案件中,通常采用“嚴格責任原則”,即只要客觀上能夠證明在運動員體內采集的樣品中檢測出禁用物質或某類物質超出規定范圍,則認定為違規使用興奮劑,不以當事人存在主觀的故意、過失或者其他過錯為構成要件。該原則的立法目的是不能因為補救對一個運動員的不公平,而人為的造成對其他參賽者的不公平[8]。這種“嚴格責任原則”強調裁決的效率,弱化了對案件公正性的重視以及對當事人主觀意志的調查,因此裁決過后當事人通常以“不知情”“誤服”“遭人陷害”“檢測人員無資質”“采樣程序違法”等無主觀過錯為由申請“重復仲裁”“重復訴訟”。
2)第三方主體體育權益受損的誘因。
體育仲裁中經常存在第三方主體,且由于體育仲裁協議和體育仲裁程序的強制性特點,體育仲裁裁決的效力往往及于第三方主體。如CAS受理的6462上訴案[9]、“Perez三部曲”、“Miranda兩部曲”[10]都是由第三方主體引發的“多部曲”案件。另外,體育仲裁的保密性為雙方當事人申請虛假仲裁提供空間,加之仲裁機構獲取信息途經單一,信息的片面化使其容易產生錯裁、誤裁,導致第三方主體利益受損。第三方主體則可能以“同一事實”提出“重復仲裁”“重復訴訟”,但因案件當事人和申請理由的變化,法院或仲裁機構很難以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為由拒絕受理。后裁決作出后,前裁決當事人也可能會以后裁決損害其利益,再次起訴或申請仲裁,導致同一事實出現多次審理的情況。這增加了前后裁決相互矛盾的風險,更損害了仲裁裁決的公正性和公信力,體育糾紛當事人和第三方主體也陷入“多部曲”困境中,這種現狀與“一事不再理”的內在邏輯相違背。
3)體育裁決作出后出現 “新證據”“新事實”的誘因。
實踐中經常出現“案結事不了”的情況,如裁決后出現“新證據”“新事實”的動態變化[11],這種變化通常發生在體育裁決執行過程中。新《體育法》雖然明確了人民法院對體育裁決擁有強制執行權,但體育裁決的執行內容常涉及到取消資格、禁賽、剝奪獎牌、取消成績以及俱樂部降級等非財產性利益,這類執行需要體育協會及中國奧委會等中間機構的認可與配合,人民法院的強制執行未必能獲得較好效果,這就會在執行過程中產生“新事實”,引發當事人申請執行異議或提起損害賠償之訴。但在現行司法體制下,“新證據”“新事實”并非區分不同案件的關鍵因素,很難成為一種統一且能夠遵循的規范,作為識別非重復仲裁或非重復起訴的標準[12]。若不能根據體育仲裁的特點對“新證據”“新事實”設定合理的審查標準,則當事人的再次申請很可能被認定為“重復仲裁”“重復訴訟”予以駁回,又受限于體育仲裁“一裁終局”的特點,當事人無權訴諸其他司法機構,這就會形成糾紛當事人手握“新證據”“新事實”,卻處于訴告無門的“閉環”困境。
3.2" “一事不再理”原則審查主體的科學設定
本研究認為可將“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形式審查職責納入體育仲裁委員會下的秘書處,實質審查由臨時仲裁庭負責。一方面,秘書處為常設性辦事機構,相較于各仲裁庭的臨時性,秘書處具有穩定性,可以保證形式審查的統一性和連貫性以及同類案件審查結果的一致性,但為保證仲裁庭的獨立性和裁決的公正性,秘書處只限于形式審查,不能進行實質審查。另一方面,為提高仲裁庭審理效率,可將部分實質審查形式化,對于典型糾紛和常見爭議,仲裁庭在長期實踐中總結出實質審查的書面形式要點,秘書處根據書面形式要點提出是否符合實質要件的建議,可減少仲裁庭辦案時間。另外,仲裁委在裁決的核閱中也可根據該形式要點對仲裁結果是否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作出提示。
3.3" 認定“重復仲裁”適用“三同說”的基本原則
依照我國民事訴訟領域實務慣例的“三同說”以及國際體育仲裁中“三重同一性”標準,在體育糾紛中認定“重復仲裁”時,也需要從仲裁當事人、仲裁標的、仲裁請求三要素進行形式審理。認定后仲裁申請與前仲裁屬于“重復仲裁”應當符合前后仲裁當事人相同、仲裁標的相同也即仲裁體育法律關系相同以及前后仲裁請求相同。例如CAS在2015/A/4343案件[13]裁決書中以“三重同一性”作為檢驗標準,即當事人的身份、主要事實和法律依據都相同才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在西班牙足球俱樂部訴葡萄牙足球俱樂部的案中,CAS認為該案件的受理不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蘇黎世州商事法院所受理的西班牙足球俱樂部上訴案件中,葡萄牙足球俱樂部只作為第三方主體存在,而當CAS受理葡萄牙足球俱樂部的上訴案件中,西班牙和葡萄牙足球俱樂部都作為案件的當事人存在,都是因轉會引發的賠償問題,但兩案的當事人和訴訟標的大相徑庭[14]。因此,在CAS的實務中判斷是否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仍主要從案件構成三要素是否相同著手。在體育組織內部糾紛處理機構對一般違規行為如體育暴力、操縱比賽、運動員資格造假以及私生活違法或不檢點[15]等行為做出處罰后,糾紛當事人對處罰決定不服上訴至體育仲裁機構,或因運動員注冊、交流糾紛申請體育仲裁,當事人不滿體育仲裁裁決再次申請的,一般適用“三同說”標準認定是否屬于“重復仲裁”。但在三要素的認定中不能過于機械化,體育仲裁本身具有不同于民事訴訟的特點,在涉及到興奮劑或第三方主體的案件中適用特別標準審查,必要時須結合實質審查,查明當事人重新仲裁的真正目的和意圖。
3.4" 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特別標準
我國體育糾紛大體可分為競技型體育糾紛、合同型體育糾紛、管理型體育糾紛以及保障型體育糾紛4類[16],相較于其他類型的社會糾紛,體育糾紛所涉及的糾紛類型相對穩定[17]。新《體育法》所規定的我國體育仲裁范圍分為:(1)因對體育社會組織、運動員管理單位、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3類主體內部處理決定不服引發的管理型體育糾紛,立法排除了體育組織行使授權性行政權力產生的體育糾紛,因其具有行政性質而屬于行政法管轄范疇。(2)因運動員注冊、交流引發的管理型或合同型體育糾紛,但不包括薪資爭議、工傷、社保在內的勞動合同型糾紛,將其歸入傳統的勞動仲裁范疇。(3)其他糾紛。此處的“其他糾紛”應與前兩項規定保持相似性和同質性,應是平等主體之間發生的,包含運動員、裁判員以及體育組織之間的,在體育活動中存在的各種不正當競爭行為引發的競技型體育糾紛,以及保障各主體在競技運動中享有體育法上的權利義務的保障型體育糾紛。因體育糾紛類型相對穩定,所以“重復仲裁”的主體及提起事由具有可預測性,將其類型化具有可操作性。在制定“一事不再理”原則審查標準時可分為基本原則和特別標準兩類,基本原則在除特殊情況外,其他各類糾紛中通用,特別標準則根據不同情況存在不同標準,以期更加準確判定是否屬于“重復仲裁”。
1)興奮劑案件中認定“重復仲裁”的特別標準。
國際體育仲裁院每年大約處理600件案件,其中興奮劑案件占25%左右[18],可見興奮劑案件在體育糾紛中占比較大。故國內體育仲裁機構可借鑒國際體育仲裁院設立專門的反興奮劑仲裁庭,專門處理興奮劑案件,并制定適應中國體育實際的仲裁規則、仲裁員名單以及裁決監督程序。除國際賽事主辦方、國際體育組織已約定由國際體育仲裁院反興奮劑仲裁庭處理外,國內反興奮劑仲裁庭對存在仲裁協議的國內重大賽事和國內體育組織中反興奮劑糾紛具有排他的管轄權,并在國內已經形成的反興奮劑行政管理法規體系中,逐步形成適應我國的反興奮劑仲裁規則,特別是形成相對確定的認定“重復仲裁”的特別標準。
“嚴格責任原則”導致公正與效率價值的失衡,與公眾對體育仲裁的期待背道而馳。如羅馬尼亞體操選手拉杜砍在比賽后的常規尿檢中發現她服用的感冒藥中含有偽麻黃堿,但該藥并不能提高比賽水平,反而會抑制比賽能力,只因此藥屬于國際奧委會的禁藥,其金牌因適用“嚴格責任原則”被剝奪。故興奮劑案件中不能因過分追求效率,而缺乏對公平價值的重視,“嚴格責任原則”應當被重新審視。有學者分析《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條款2.5在認定興奮劑違規時有考察行為人主觀方面的意圖[19]。研究認為在認定興奮劑違規時可由“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取代“嚴格責任原則”,行為人可以舉證自己無使用興奮劑的主觀故意,讓裁決在主客觀相一致的基礎上作出,保障裁決的公正性,減少裁決后當事人申請“重復仲裁”“重復訴訟”現象。
在體育活動結束裁量興奮劑違規處罰時,公正價值應當優先于效率價值。“嚴格責任原則”應被替代為“過錯責任原則”,即在不影響其他參賽者利益或雖影響其他參賽者利益但征得其同意后,有足夠證據證明自身沒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或確存在足夠懷疑而阻礙采樣,申請重新仲裁的,此時應不認定為“重復仲裁”,給當事人自證清白的法定救濟途徑。當然此類主觀要件需要仲裁員借鑒實務經驗中對當事人主觀惡性以及客觀行為兩個角度綜合判斷。這屬于仲裁當事人、仲裁請求、仲裁標的都相同,但不構成“重復仲裁”的情況,是因競技體育中涉興奮劑案件的特殊性產生的特別標準。若重新仲裁結果確不存在主觀過錯或重大過失,為了保障不影響其他參賽者已經取得的成績,避免對其他參賽者造成不公平的現象出現,可保持取消該運動員此次比賽成績處罰,但應根據其主觀情節,合理調整運動員的禁賽期或取消對其禁賽的處罰,盡可能降低對無主觀過錯違規者的職業影響。
2)第三方主體“重復仲裁”的特別標準。
案件裁決追求的實體公正固然重要,但程序不公正也是各類案件反復的重要原因之一。本研究認為須從仲裁制度設計保證第三方主體的實體權利和程序便利。其一,賦予第三方實體權利。在體育仲裁機構受理案件后裁決作出之前,第三方知曉權利可能受侵害后,有權主動向仲裁庭申請參與仲裁程序,依法維護自身合法利益。為防止無關第三方惡意破壞仲裁進程,仲裁庭對第三方的主動申請應進行實質審查,并要求第三方證明其具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如《歐洲足球聯合會章程》規定:“只有直接受決定影響的當事人才能向CAS上訴。”故上訴的資格不僅授予裁決的接收人,也授予直接受其影響的第三方,但是該第三方需舉證證明其合法權益受損,且必須嚴格解釋直接影響的概念,否則第三方的申請資格將不被承認。通過直接賦予第三方實體仲裁請求權,減少第三方在裁決后的“重復仲裁”以及第三方主體訴告“無門”的情況。其二,仲裁庭應履行法定通知義務和權利釋明義務。仲裁庭在審理過程中發現存在利害關系的第三方主體且該第三方主體未主動申請參與仲裁,仲裁庭有義務通知第三方參與,若第三方拒絕參與,仲裁庭應釋明放棄該權利的后果,若裁決作出生效后又對該裁決有異議,不得再次申請仲裁。仲裁庭可以不受“不告不理”原則的限制,主動向當事人及第三人告知其享有的所有可能的請求權,避免當事人和第三方主體在體育裁決作出后,基于同一事實提出不同的訴訟請求,因其不符合我國對體育仲裁制度經濟性、及時性和高效性的合理預期。CAS仲裁規則同樣賦予了仲裁庭極大自主權,從程序上仲裁庭通過主動通知第三方參與保障其權益,減少仲裁后的“重復仲裁”現象[20]。此類程序的設計明確有關第三方參與仲裁程序的權利、條件和過程,能夠有效避免有利害關系的第三方再次申請仲裁或提起訴訟,減少體育仲裁中常見的“多部曲”困境,在人權保障和法的安定性中找到平衡點。
在利益關系復雜的體育糾紛中,強制仲裁條款所產生的仲裁結果效力及于并沒有達成仲裁合意的第三方主體。如在運動員交流期間,其注冊權和管理權屬于分離狀態,未達成仲裁協議的注冊單位或管理單位都有可能成為裁決中的第三方主體,且裁決效力及于注冊單位或管理單位。第三方主體重新申請仲裁屬于仲裁當事人不相同的情形,雖然不符合“重復仲裁”的形式要件,但不必然進入到實質審查階段,應當考慮體育仲裁第三方主體的特殊性,可在調查第三方主體參與前仲裁的情況后再作定論。(1)若第三方主體未申請參加前仲裁程序,仲裁庭也未通知其參加,或第三方主體在前仲裁過程中有主動申請參庭,但由于無法證明其存在利害關系被仲裁庭駁回,屬于上述3類情形則由第三方主體證明前裁決結果實質性影響其合法權益,而后進入實質審查階段由仲裁庭判定其是否為申請仲裁的適格主體;(2)若第三方主體有參與前仲裁,因參與體育仲裁的第三方主體都具有獨立請求權,故其必須遵守前仲裁裁決,可在形式階段認定為“重復仲裁”而駁回申請;(3)若前仲裁庭曾主動通知第三方主體參庭,并向其釋明不參庭的法律后果,第三方主體仍拒絕后又申請重新仲裁的,應認定為“重復仲裁”而駁回申請。
3.5" 裁決過后出現“新事實”“新證據”的例外
在體育仲裁領域,裁決過后出現“新事實”“新證據”的動態變化,與民事訴訟中判決過后的新事實具有相似性。按照“新證據”“新事實”與執行的關系可將其類型化:其一,屬于執行結果的“新證據”“新事實”,如被執行人不履行、不完全履行或錯誤履行的“新事實”,這仍然屬于前裁決效力范圍內的“新事實”,受“一事不再理”原則所約束;其二,在執行中當事人的履行行為引發的“新證據”“新事實”,如因履行不當造成當事人體育權益或其他法律權益受損害的“新事實”,由此提出損害賠償之訴或執行異議之訴的,對“新證據”“新事實”進行實質審查,如后訴確具有“訴之利益”[21],產生了新的法律關系,則出現裁決過后“新事實”“新證據”的例外情況,雙方當事人可以就該“新事實”重新達成仲裁協議申請仲裁,不能達成仲裁協議的,一方當事人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不得以“一事不再理”原則為由拒絕受理。將這類“新事實”“新證據”規定為體育仲裁“一事不再理”原則的例外,不僅敦促當事人積極履行裁決結果,維護體育仲裁的準既判力效力,也為受損害的當事人維護自身權益提供法律救濟途徑,避免出現“新事實”“新證據”后訴告無門的“閉環”困境。
為促進體育秩序有序發展,“一事不再理”原則在我國體育仲裁中存在正當性和必要性。該原則在體育仲裁中采用狹義說,即在裁決作出且生效后產生準既判力的法律效果。體育裁決的效力不僅約束雙方當事人和體育仲裁機構,還應當及于所有司法機關。部分裁決、中間裁決、調解書以及和解書都受到“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約束,但該原則不能阻止其他性質仲裁機構受理屬于其仲裁的事項。為減少“重復仲裁”現象,在仲裁過程中須保證第三方主體參與仲裁的實體權利和程序便利。具體判定是否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時,由仲裁委的秘書處進行形式審查,同時可提出實質審查建議,須特別注意在興奮劑案件中,符合“三同說”但不屬于“重復仲裁”的特別情況,以及涉及到第三方主體時不符合“三同說”但構成“重復仲裁”的情形。但是秘書處也只能提出是否符合實質審查的建議,實質審查由仲裁庭展開,首先查明當事人真實目的和意圖,在涉興奮劑案件中查明當事人是否有足夠證據證明不存在主觀過錯或重大過失,在有第三方主體的案件中分情況審查是否為適格主體,再審查是否存在可產生“訴之利益”的新事實、新證據,最后裁定再次仲裁申請是否屬于“重復仲裁”。
參考文獻:
[1] 秦宗文. “一事不再理”的法理與立法選擇[J]. 現代法學,2004(5):88-95.
[2] 姚劍波. 終局性規則下的利益平衡——關于刑事訴訟一事不再理原則的比較研究[J]. 比較法研究,2000(4):368-380.
[3] 梁開斌. “一事不再理”原則在中國民事訴訟理論與實踐中的澄清[J]. 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3):66-80.
[4] 練育強. 行刑銜接視野下的一事不再罰原則反思[J]. 政治與法律,2017(3):123-131.
[5] 林劍鋒. 既判力時間范圍制度適用的類型化分析[J]. 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4):6-15+172.
[6] 林劍鋒. 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我國制度化的現狀與障礙[J]. 現代法學,2016(1):130-142.
[7] 張旭. 關于“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再思考[J]. 法學評論,2003(4):29-35.
[8] 李智. 國際體育仲裁中的第三方問題[J]. 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37-40.
[9] 姜世波,王彥婷,王睿康. 我國體育仲裁體系化的立法路徑選擇與設想——兼評《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修訂草案)》[J]. 西安體育學院學報,2022,39(2):180-188.
[10] 朱濤. 論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規定的體育仲裁范圍[J]. 體育科學,2022,42(9):3-8.
[11] 張衛平. 重復訴訟規制研究:兼論“一事不再理”[J]. 中國法學,2015(2):43-65.
[12] 李傲,劉曉思. 行政訴訟禁止重復起訴規則的合理適用——以全國法院8869份行政裁定書為樣本[J].社會科學家,2023(4):109-116.
[13] CAS 2015/A/4343,Trabzonspor v. Turkish Football Federation (TFF). Abritral Award[EB/OL]. [2017-03-27]. https://jurisprudence.tas-cas.org/Shared%20Documents/4343.pdf
[14] 羅曲. 從案例角度論CAS裁決司法審查存在的問題[D]. 湘潭:湘潭大學,2012.
[15] 譚小勇. 體育法學概論[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160-163.
[16] 楊洪云,張杰. 論體育糾紛的爭端解決機制[J].體育學刊,2002,9(4):29-32.
[17] 黃暉. 國際體育仲裁專題研究[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224.
[18] 李智,劉永平. 從孫楊案看世界反興奮劑治理架構的完善[J]. 北京體育大學學報,2020,43(4):508- 510.
[19] 李智,王俊暉. 興奮劑違規認定:“嚴格責任”還是“過錯責任”——以《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條款2.5為視角[J]. 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2(1):99-106.
[20] 李智. 國際體育仲裁中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適用[J].湖北體育科技,2009(5):508-510.
[21] 曹云吉. 論裁判生效后之新事實[J]. 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6(3):1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