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視域下的《阿凡達2》與多物種民族志想象

摘要：自1784年瓦特發明蒸汽機以來，人類工業化的現代文明進程給地球環境造成了無盡的災難。當今地球已經進入一個由人類主導的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人與自然的關系得到重新審視。生態環境問題是卡梅隆的《阿凡達》兩部曲中的重要言說對象，雖然潘多拉魔盒里的災禍已在“人類世”被不幸釋放，但《阿凡達》作為重要的影像人類學載體，以多物種民族志想像的關懷作為集合，關注“主體間性”的影像書寫對人類與非人類二元邊界的超越作用，所有的物種共同型塑著同一個生活的異域星球，展現了多物種共同體作為主導力量的救世景象。

關鍵詞：《阿凡達2》； 人類世； 人類學想象； 多物種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444X（2024）02-0071-09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4.02.009

12年前，針對《阿凡達》（Avatar， 2009）在國內公映所引發的觀影轟動，知名學者葉舒憲曾提出，從“文學想像史的角度看， 這部影片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全面呈現的‘人類學想像’景觀。這是電影史上嶄新的一頁， 或許也是思想文化史上值得記憶的新一頁”。影片“以初民文化的原始社會為鏡子，對現代文明進行反照、反思和批判”。[1]在這種對照與批判中，自然生態成為重要的關照對象，畢竟，對于人類學研究領域而言，“不論是研究生物屬性的人類還是研究社會屬性的人類，都不可能脫離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都不可能忽視生態環境所給予人類的重大影響。因此，人類與自然環境的關系亦是人類學不可或缺的一個永恒的研究主題”[2]3。

而在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的影片《阿凡達2：水之道》（Avatar 2：The Way of Water， 2022）中，生態環境議題成為影片主線故事之外最重要的言說對象。或者可以說，《阿凡達2》的主題便是引發觀眾對于生態話題的關注。不論是《阿凡達1》中的熱帶叢林，還是《阿凡達2》中的蔚藍海洋，卡梅隆都運用瑰麗奇幻的視聽奇觀，打造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生態天堂，而人類帶來的自然浩劫，又帶領觀眾重新審視地球家園被毀滅的環境史。

一、潘多拉星球：“人類世”視域下被毀滅的地球環境史 澳大利亞環境史學者伊懋可認為：“環境史不是關于人類個人，而是關于社會和物種，包括我們自己和其他物種，從他們與周遭世界之關系來看生和死的故事”，是“透過歷史時間來研究特定的人類系統與其他自然系統之間的界面”。[2]2-32002年1月，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j. Crutzen）和美國生物學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F. Stoermer）在《自然》（Nature）雜志上發表《人類的地質學》（Geology of mankind）一文，正式提出了“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3]，認為自1784年瓦特發明蒸汽機以來，人類的作用越來越成為一個重要的地質營力，人類活動正成為影響和改變地球的主導力量。[4]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發布的《地球生命力報告2022》（Living Planet Report 2022）指出，在1970—2018年間，全球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如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種群數量平均下降94%，非洲地區種群數量平均下降66%，亞太地區種群數量平均下降55%。在世界范圍內，野生動物種群數量下降的主要誘因是棲息地退化、外來物種入侵、污染和氣候變化等，這一切與人類工業化文明進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過去300年間，世界人口增長10倍不止，已達70億。如果人類活動諸如化石能源的使用繼續快速增長，大約三分之一的海洋動物可能在今后300年內滅絕，物種減少的規模將與地球過去的五次大滅絕相當。[5]

卡梅隆將《阿凡達》中潘多拉宇宙的時間背景設置在22世紀50年代，彼時地球人口超過200億，相當于21世紀的三倍，地球過度開發，耗費大量自然資源，毫不節制的核能工業與環境污染造成地球走向窮途以致無法生存。“人類世”的陰霾從《阿凡達1》的宇宙資源開采，輻射到《阿凡達2》中潘多拉的殖民進程之中。影片主人公杰克曾言：“這就是掠奪”，當別人擁有你想要的東西的時候，你就視他們為敵人，然后理所當然地將東西搶過來。人類活動的破壞性趨向在《阿凡達》的兩部曲中表現為對森林的殘忍侵占和對海洋資源的過度攫取。

人類“文明和進步的結果卻是通過暴力獲取生產價值的幌子和轉譯機制，……資本主義是一種轉譯機制，它可以從各種各樣人類和非人類的謀生方式中產生資本。”[6]66，158人類破壞森林的主要原因，大多是為了木材的打撈和土地資源的開發。世界自然基金會在2018年初發布的《全球森林資源生命力報告》（Global Forest Resources Assessment）指出，當前全球范圍內80%的森林減少區域集中在南美洲的亞馬遜、大查科平原、塞拉多、非洲地區的剛果盆地、澳大利亞的東部等區域，到2030年，這些區域的森林面積還會繼續減少1.7 億公頃。[7]森林的砍伐造成物種棲息地的破壞和生物多樣性的急劇減少，人類活動為這些熱帶區域帶來的物種滅絕速度是正常速度的1000—10000倍之多。[8]森林退化引起的大量水土流失加速地球的荒漠化，干旱與洪澇的災害接踵而至。

“地球之肺”的森林呼吸日漸困難，不僅令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的上升加速地球的溫室效應，森林地區中土著人的生存家園也被野蠻扼殺。而《阿凡達》系列影片則是對這一地球進程的寫照。女主人公娜塔麗所在的潘多拉森林部落定居在巨樹盤根錯節的根莖之中，安穩和睦，自給自足。巨樹名為“Home tree”，“如哥特式大教堂一樣高聳云端，陽光穿過樹冠穹頂的縫隙灑下來，……納美人的飲食起居、武器存放和聚會都在這里”[9]，是納美人的家園。潘多拉森林具備了完整的生態鏈，杰克化身為阿凡達后遇到的第一個生物——錘頭雷獸便位于食物鏈的底端，毒蛇狼是它的獵人，而毒蛇狼反過來又是閃雷獸的獵物……奇珍異獸在夢幻般的叢林中穿梭搏斗，森林里茂密的蕨類植物、高聳入云的大樹、搖曳叢生的雜草，復雜、豐富而又充滿生機。然而這一切卻因為人類對于能改變地球能源結構的超導礦石（Unobtanium）的開采而遭到毀滅式的破壞：熊熊大火傾覆了茂密的森林，動物們和土著人在瘴氣般的濃煙中倒下，避風港一般的家園樹轟然倒塌，森林部落的族人幾近滅絕，老弱病殘不得不離開世代相守的居住地，搬遷至簡陋的巖洞茍延殘喘。人類瘋狂進行資本積累的欲望驅使著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來，美麗多彩的潘多拉星球恐步末日地球的后塵。

在《阿凡達2》中，人類對生態多樣性的影響愈演愈烈，直至影響到深海生態。大氣中超額的碳含量致使海洋酸化，珊瑚的“白化”造成珊瑚礁的大量死亡，以海底礁石為居住材料的暗礁部落將落入和森林部落同樣無家可歸的境地。人類不僅未見警醒，甚至過度的商業捕魚致使海洋漁場崩潰。在鯨油、鯨骨、鯨肉的巨額利益驅動下，人類將貪婪的視線轉移到對鯨魚這種海洋巨型生物的大肆掠奪上來，開始了殘忍的系列捕殺行動。

歷史上，北美殖民者對于優質照明燃料、潤滑油、塑性材料的追求狂熱化，過度宰殺致使海岸附近罕有“鯨”跡。[10]歷史的慘狀在當代仍在上演。2018年12月26日，日本政府公開對外宣布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并于次年7月重啟時隔30年的“商業捕鯨”。《阿凡達2》復現了2009年由路易·西霍尤斯（Louie Psihoyos）執導，曾經的世界知名海豚訓練師，后來的海洋環保主義者里克·奧巴瑞（Richard O'Barry）擔任旁白的紀錄片《海豚灣》（The Cove）中日本人大量屠殺海豚的血腥場面。影片中的圖鯤便是鯨的指代，人類捕圖鯤船上寫著日語“捕”字，無疑便是直接在控訴日本人對海洋生物的屠殺惡行。哪怕在過去禁商捕的30年間，日本也從未停止過在南極打著“科研捕鯨”旗號的大量濫殺。影片中，人類發明的切換式魚叉、炸彈矛被卡梅隆真實地還原到了影片中，這些武器牢牢地勾住圖鯤帕亞坎的魚鰭，而它身體另一側的魚鰭也因為曾經的傷害而殘缺了一半。在獵捕圖鯤的過程中，如同真實世界中的捕鯨者，人們會選擇帶著幼鯨的母鯨作為目標，因為為了照顧幼鯨，母鯨不能游得太快。片中的母圖鯤最終被噴射氣囊射中，在浮力的作用下被強制浮出水面，從而付出了生命。更為諷刺的是，人類大費周章地捕撈只是為了那價值8000萬美元的小小一罐閃耀著淡黃色澤的“不老精髓”，卻把整個圖鯤碩大的身體棄之如履，獨留孤兒圖鯤不愿離去，在布滿鮮血的波濤上一聲聲哀鳴，與《海豚灣》里在鮮血染紅的海洋中不斷翻騰掙扎的海豚遙相呼應，齊聲控訴。

從《阿凡達1》中的熱帶叢林，到《阿凡達2》中的海洋生態，詹姆斯·卡梅隆一直在關注自然環境的毀滅性災害。海洋過度捕撈、石油與核廢水、重金屬放射性物質的污染、赤潮和海洋垃圾是一步步侵蝕海洋的人類危害活動，發表在《科學》（Science）雜志上的一項新研究表明，如果目前的趨勢繼續下去，將有18%的海洋巨型動物會在下個世紀內滅絕。卡梅隆在潘多拉星球重建了一個理想地球的樣板，也讓我們眼睜睜目睹伊甸園的毀滅。

20世紀70年代，英國生態學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Ephraim Lovelock）提出了著名的“蓋亞”理論（Gaia hypothesis），認為我們的世界看起來是一個能量和物質流動的網絡，“一個具有自我調節機制的生命實體，使我們的星球在30多億年里都適合生存”。這個理論與《阿凡達2》不謀而合——影片借助科學家格蕾絲之口指出，潘多拉星球本身就是有意識的。洛夫洛克在他的最新著作《蓋亞的復仇》（The Revenge of Gaia）中進一步指出，“世界正在反擊，……鐘聲開始敲響，標志著我們的結局，……只有現在活著的數十億人中的一部分人才能幸存。”[11]很難說歐洲當前遭遇的5000年來最嚴重的干旱、大范圍的糧食減產、全球性的新冠病毒傳染病的蔓延不是“蓋亞”的反擊信號。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在2021年“國際生物多樣性日”的致辭中警告說，“生物多樣性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驚人速度下降，人類消耗自然資源的速度已超出地球再生速度。”[12]可以說，詹姆斯·卡梅隆站在了生態主義思維的最前沿，用潘多拉叢林災難去反思其地球原型亞馬遜叢林的遭遇，因為“亞馬遜長期以來作為原始迷思的典型，被視為創世紀的終章，人類出現以前地球最后的遺跡”[13]213。

《阿凡達》以美國西進運動為背景，作為以小見大的人類學映射——來自歐洲的新殖民者帶給美洲新大陸文明種子的同時，也引發了深重的人道主義災難。土著人的財產被侵占，甚至被剝奪了生命，原始的物種也遭到了滅頂之災。影片“將陌生的異域風格與人類熟知的文化相并置”[14]57，試圖在潘多拉這一想象的空間中給被掠奪經濟沖昏頭腦的地球人類當頭一棒。不過，潘多拉魔盒里的災禍雖然已在“人類世”被不幸釋放，但《阿凡達》仍舊以多物種民族志的關懷，超越了人類與非人類的二元邊界，為地球家園提供了多物種共同體的救世景觀。

二、《阿凡達》系列：多物種民族志想象的集合 人類學被描述為尋找異域“失落部落”的歷險。[15]《阿凡達》作為影像民族志“向一種文化的人們解釋屬于另一種文化的人們的行為”[16]16，是從人類學角度探討“人類社會及其觀念形成、發展和變遷”[17]的重要影像載體。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開創的民族志田野工作模式后經完善而成為現代人類學的標準模式，可以歸納為帶著反思意識進入田野，就像科學家帶著理論假設進入實驗室一樣，而不是泛泛收集資料。強調標準化的田野工作方法，如至少一年的田野調查周期、土著語言的掌握、必要的調查項目和程式化的調查步驟等。[18]在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的創作生涯中，他曾多次在采訪中表達自己對環保問題的關注，早在拍攝《泰坦尼克號》（Titanic， 1997）的時候他便已經開始撰寫《阿凡達》的劇本，甚至創作了長達80頁的制作計劃，整個項目從籌備到上映共花費13年的時間。

卡梅隆的田野工作主要集中在世界觀的建構和所需技術的準備上。為了極盡還原半人馬阿爾法星系的真實狀況，劇組邀請了天體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家模擬真實的星球生態環境，細節精確到星球的重力、直徑甚至是氣壓，還有潘多拉星空氣中的氧氣濃度。劇組還邀請南加州大學的語言學教授設計納美族的語言，包括發音與語法，隨后還邀請音樂教授創作了納美土著音樂，建構了納美人的歷史與社會結構，最后編撰成了一本厚達350頁的《潘多拉星百科全書》（The Science of Avatar）。[19]在《阿凡達1》拍攝之前，演員們需要前往夏威夷，穿越濃密森林感受原始生活，第二部由于背景放置在海洋，也要求演員們學習潛水技能來達到接近民族志的創作要求。“影像人類學方法對于人類非語言交流方式，包括收集和分析的影視技術以及影視媒體展現等方面具有特殊價值，……包括互動者的距離、姿勢、面部表情、眼神交流等確定交流信息。”[20]《阿凡達2》大部分拍攝都在一個90萬加侖的水箱中進行，這個水箱可以模擬海洋的漩渦和洶涌的海浪，而虛擬攝影機可以實時渲染出演員最終的CG角色和他們所處的環境，卡梅隆團隊甚至發明了一個從未在電影拍攝中使用過的新一代 Deep X 3D水下攝影機。劇組團隊的專業化訓練使得影像可以達到科學的嚴密性，維護了民族志創作的權威性。

《阿凡達》“作為一個整體，一個集合，一種表述的框架，將潛在的演變變為真實的，將歷史帶到當下，將單一變為多元。”[21]29它以多物種民族志式的人類學想像關注“主體間性”的影像志書寫在跨文化交往和理解中的作用。[16]22回到本文開篇葉舒憲提及的“人類學想象”。“人類學想象”一詞最先由拉丁美洲文學研究學者艾莫瑞（Emery Amy Fass）于20世紀60年代提及，指的是一戰后，歐洲人對被殖民他者的態度開始轉變，他們意識到了自己文化中的野蠻性質。而被殖民的他者中擁有西方失去的東西：天真、真實、自然、與地球的聯系以及宗教的敏感性。在西方基督教和啟蒙運動中被污名化的他者逐漸變為西方理性主義中誘人的他者。在這樣的人類學想象作用下，原始社會中充滿著和諧的氛圍，而西方人的社會關系中則被異化與沖突所充斥。[22]《阿凡達》將異文化放置在和西方社會并存的時空之中，視為我們世界的一部分加以深入探索，成為現代社會引以為戒、反觀自身的鏡子或替代物體系。[14]188

面對“人類世”的到來，全球化觀念的擴張加劇，卡梅隆跨越傳統上相對固定的田野之地的描述語境，轉而用“組合”的方法傳遞著人類學的想象，“將傳統的歷史、文化和政治研究語境中的概念、術語、實踐加以重組”，將諸多人與非人的多物種行動者組合在一起，形成異質紛呈的聯合形式，以便應對當下資源枯竭、環境污染、物種迫害等生態問題。[21]26《阿凡達1》的森林部落納美人以亞馬遜流域熱帶雨林區域的印第安人為原型，納美人所睡的吊床和弓箭武器均由印第安人發明，他們似印第安人般紋面，參考老虎、斑馬等猛獸紋路增加威嚴感。而印第安人通常赤裸，至多在肚臍以下圍一塊遮羞布或者其他飾物，影片中的納美族人衣著裝飾同樣簡單。鳥對于印第安人也具有神圣的魅力，它們是靈魂的象征，具有與神靈溝通的魔力，他們相信，通過接近鳥的羽毛，人們可以與神靈對話。[23]

除了衣食住行等生活習慣的類似，薩滿的宗教信仰也出現高度的重合。筆者曾專門著文分析過《阿凡達1》中的薩滿段落。兩部影片中的大祭司均為薩滿，能夠治愈族人的疾病，與靈魂之樹溝通。而《阿凡達2》中的暗礁部落則以新西蘭少數民族原住民毛利人為靈感來源，并在面對人類威脅時，融入哈卡戰舞的毛利習俗，“通過節奏性的肢體動作和手勢，配合不同面部表情和嘶吼展示力量和勇敢，達到震懾敵人的目的”[24]。森林部落和暗礁部落的納美人除了膚色深淺不同以外，尾巴也進化得有所差異，前者尾巴略小偏圓適應森林中的大幅度的攀爬，而后者的尾巴呈魚尾的薄鱗狀更加適應海洋的生活，手臂也進化出魚鰭感方便潛水。印第安部落和毛利族人有一顯著的共通性，便是他們都有一段被殖民歷史，拉丁美洲曾是甘蔗與銀礦資源的重要來源地，而暗礁部落以密克羅西亞群島為刻畫背景，該群島曾先后淪為西班牙、德國、日本的殖民地，鯨魚、檀香木、海鳥糞等資源也曾被亂采濫伐幾近絕種。而作為殖民一方的人類RAD組織的邁爾斯上校胸前徽章上紋著“我們會踐踏你們”的字樣，其設計靈感來源于一個平權的標語與旗面——“我們會踩在不平等之上”[25]，代表了美國軍人白人優越主義的傲慢，和納美族人的有色皮膚共同達成對世界種族平權的影像呈現。

森林部落納美人所居住的“家園樹”（Home tree）是他們的圣地之一，這些大樹的壽命長達10000歲至20000歲，以世界上最大的樹木美洲紅衫為原型來塑造，然而現實中的紅衫因為堅固耐用，且含有防蟲防腐的物質而遭到大量商用砍伐，如今只剩下4%尚存，人類對其實施的暴行被復制還原至了《阿凡達1》中。潘多拉森林就是一個“被入侵的天堂”，熱帶叢林中生生不息的自然景觀，令具有人類學者身份的阿凡達杰克眼花繚亂，宛若步入天堂。森林中，巨型蘭花的花蕊中央是藍色的鞭形幼芽，能為納美人提供食物；斜頸樹（Flaska Reclinata）形似一個巨大玉米，能夠凈化有毒氣體；脈莢樹（vein pod）是一個裹著綠色囊袋有紋路的樹木，囊袋類似海綿，能夠吸收大氣中的甲烷，也能夠產生甲烷，因為帶有惡臭，通常是納美人躲避的對象；神秘的圣樹種子（Woodsprites）形似透明水母，能感知圣潔純真之物，會圍著杰克和琪莉飛舞，也會在納美人的葬禮上為逝者送去誠摯的祝福……潘多拉叢林中的動物也多姿多彩，旋扇蜥蜴能夠旋轉起飛，是納美人在林間穿行的玩具；斑溪獸（Banshees）又被納美人稱為伊卡蘭，是需要通過連接認主才會被馴服的坐騎，它們并非鳥類，形似蝙蝠，是敏捷的空中獵食者；被杰克稱為“魅影騎士”的霸王飛龍神似美國禿鷲，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神獸；而隱藏在深林中的蝎子、蜈蚣狀的蜘蛛（Arachnoid）、狼虱（Wolf Tick），它們的毒液具有精神活性，會令人產生幻覺；狀似蜘蛛和鱉結合體的馬甲蟹（Cuirass Crab）能在雨林中快速爬行，堅硬的外殼常被納美人當作盔甲和盾牌的材料……影片活靈活現地締造了一個生生不息的文明，那是潘多拉的生物天堂，也是地球曾經的美好過往。如同拉丁美洲的歷史遭遇，豐富的物產使其成為幸運之地，也是其悲慘命運的災難之源。《阿凡達》可謂是重演了地球上已接近覆滅的拉丁美洲那曾經輝煌燦爛的生態文明是如何在現代性的推進和資本的貪婪欲望中遭遇血光之災的。

在《阿凡達2》中，杰克攜全家飛越大半潘多拉星球，來到海洋族人棲息之處時，路過大片梯田，綠意盎然的景象將觀眾拉入海洋視覺盛宴之中。澄澈的海灘邊有大量形似椰樹的大型草本蕨類植物，名為Warbonnet fern，納美人經常將其用作服裝裝飾。在潘多拉的海洋世界中，暗礁部落的納美人擅用伊魯作為出行工具，而戰士們的坐騎是可上天入海的滑翔獸（Skimwing），是一種擁有滑翔翅膀的海中生物。海洋的生物越發琳瑯滿目，閃閃發光的魚群穿梭往來，有著蝴蝶一般翅膀的生靈翩翩起舞，長著鴨嘴的烏龜Turtapede，性格溫順，行動緩慢……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當屬擁有高級智慧的圖鯤，它們能在海洋中唱出優美的歌聲，能與納美人跨越物種般地稱兄道弟，腦髓中還擁有能阻止人類衰老的神秘物質。

“民族志寫作——被看作銘寫（inscription）或文本化——的真正活力在于扮演一種救贖式的（redemptive）西方寓言。”[26]潘多拉星球的夜晚熒光閃爍，動人心魄，宛若徜徉在海底世界會發光的軟體生物之間。行走其間，萬物仿若會呼吸，與萬物的觸覺反應無處不在，圣樹愛娃有如一臺靈敏的生態計算機，通過圣樹種子向納美人傳遞圣意，而納美人則通過辮稍與圣樹的連接產生精神聯系，潘多拉的各個物種可以聯合起來抵御人類的殺戮。愛娃擁有一個人類視角所覺察不到的世界，它既在空中又在地下，既在陸地也在海洋深處，它無處不在地與外界物種相聯系、相溝通，構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守護著潘多拉星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三、還自然之魅：水之道與多物種共同體的未來 “早期人類學的‘它者’指向存在著主體與客體、人文與自然、本體與物性以及文本與實踐的隙縫。”[27]163然而在“人類世”話題成為熱議之際，人與自然的關系得到重新審視。仍以日本捕鯨行為為例，他們認為海洋生物是上天賜給人類的產物，海洋生物應該服務于人類，因而捕殺行為變得理所當然，[28]這種論調從本質上逃脫不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正如邊沁（Jeremy Bentham）所言，我們對待動物不應該看它有多聰明，而應該看它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阿凡達2》中，圖鯤擁有比人類更多的神經元，情感也更為豐富，它們有屬于自己的音樂、哲學、數學和更復雜的語言，而不該是任由冰冷的武器隨意處置的死物，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大寫的“人”的傲慢和無知，[29]139而警惕笛卡爾（Descartes）“二元論”（Dualism）的陷阱。

“人類世”標志著人類權利的終結以及對非人物種義務的開始。[27]164在此背景下，人類學學者關注一種共生的新聯系，呼吁人類及其地球上的同伴重塑物種關系，[30]由此引出人類學的新研究方向：多物種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多物種民族志”的概念最早由伊本·柯克西（Eben Kirksey）和斯特凡·海姆里奇（Stefan Helmreich）于2010 年提出，“因其獨特的視角與理念對以人類為主導的‘人類中心主義’提供了反思的思想利器”，擺脫了人類與非人二元對立的思維，跨越了人與自然的邊界，旨在締造“所有的物種共同型塑著同一個生活的世界”[31]102。

多物種民族志中的動物、植物、細菌、病菌和微生物都成為主體，和它們的同伴物種（人類）占有同樣的地位和分量，[29]133它們只能通過種間關系而存在，人與非人類的關系是“復調的”，多條獨立的旋律交織在一起，共同創造和諧的節奏與軌跡。[6]164，18《阿凡達2》中，娜塔麗多次提及潘多拉存在一股流動的能量，這股能量就如同某種連接的網絡，萬物都是息息相關的。生命由萬物生成，總有一天，生命將回到最原始的起點。生物學家格蕾絲說這并不是什么靈異的巫術，而是樹根之間有靈的類似電流的訊息傳遞，如同神經細胞組織一樣，樹與樹之間有成千上萬不同的連接點。潘多拉星球上有上億棵樹，形成一個納美人和所有的物種都能登錄進去的全球網絡，他們可以上傳、下載和儲存信息。已逝的先靈也并未永遠地離去，而是如活在“鏡廳”之中，人類和非人類鎖定在一種相互復制的模式中，[32]互相用心靈溝通。靈魂不斷輪回轉換，跨越了生命與死亡的邊界。杰克利用靈魂之樹徹底將靈魂轉移至阿凡達的體內，而格蕾絲雖然轉換失敗但孕育了新的生命琪莉。杰克的次子阿洛克的臉型與第一部中森林部落的戰士蘇泰極為相似，連額前的辮發也非常相像，宛若蘇泰的轉世。杰克最小的女兒圖克和第一部中娜塔麗的姐姐斯維尼的外貌特征也有重合，并且其長輩后輩的關系也復制了下來——前世格蕾絲和斯維尼關系親密，如今的琪莉和圖克形同姐妹。

納美人的靈魂之樹將多物種的人類和非人類囊括其中，所以物種并非多物種民族志最小的分析單位，作為成體和過程的“關聯”才是。[33]如果想要和其他物種共享這個世界，就需要“I SEE YOU”，正如哈拉維（Donna Haraway）所提出的“同伴物種”：“我看見你”表現為一種人與非人物種間的聯系，模糊了物種之間的界限，承認雙方主體間性的互惠共生的倫理關系。澳大利亞科學哲學家彼得·戈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指出，“海洋是心靈（mind）的起源地，或者說，心靈最早期的模糊形式是在海洋中形成的”，“水的存在使這種演化成為可能”。[34]在《阿凡達2》中，擁有高級情感與智慧的圖鯤會和人類建立親戚關系，以兄弟姐妹相互稱呼。它們遵循物種的遷徙，每年洄流之際，都會和暗礁族人在海洋中親密交流。這種交流無需語言，而是通過能量的關系進行心靈的無障礙溝通，例如分享孕育后代的樂事，傳遞美妙的樂符等。所以當捕獵的長矛刺向圖鯤之時，納美人會誓死捍衛，就像捍衛自己的兒女一樣，拼盡全力守護。非人類物種在民族志中的角色從“思考的對象”轉變為“生活的同伴”，人與非人類之間也打破了“主體—客體”之間的關系，轉變為“主體—主體”的主體間性關系。[35]

哈拉維伴生關系的核心指向一種伴隨生成，主體間并非給定的而是建構生成的，[36]生成一種多物種共同體的表達形式，旨在倡導人類與非人類物種之間不再是涇渭分明的“我者/他者”兩個體系，而應該是一個情感互融、密不可分且相依存的共同體。[31]102阿凡達宇宙中的跨物種聯結表現為“連接”，是納美人利用發尾的觸角卷須和動植物之間聯系生成共同體的一種方式，納美人向坐騎傳遞行動的旨意，借助動物翱翔的本領躲避人類無情的槍炮。納美人還會和靈魂之樹進行連接，與先祖進行溝通，傳遞先哲保家衛國的智慧，共同抵御外敵。“我們被自己的遭遇所交染，沒有合作，我們都會滅亡。”[6]23-24大自然中的物種，各個主體一起起舞，傳遞詩性的節奏與音調，它們互為自我，界限卻又并不分明。

《阿凡達》系列電影的主角“阿凡達”便是多物種共同體的典型代表。“他們”擁有人類的意識，與長著貓耳朵如豹般敏捷的納美物種相結合，呈現出原始野性與現代激情的碰撞。納美人的血肉之軀無法阻擋人類工業文明摧枯拉朽般的進程，哪怕利用地理優勢英勇作戰，也會被人類的欲望逼迫得步步退讓。唯有阿凡達這樣天神下凡的救世主，能夠實現物種間的共同生成。它們不僅如納美人一樣能夠與生態進行連接，融入到潘多拉靈性世界之中，讓生態為我所用，而且還能運用人類的“知識”將潘多拉物種的優勢最大化，讓潘多拉文明得以短暫地延續。

人類科技的進步不斷威脅著生態文明，記憶上載等技術不斷令阿凡達軍隊卷土重來，人類在一次次氣急敗壞后終將核武器搬上殖民舞臺，在潘多拉故事的演進中，阿凡達也有落敗之時，但卡梅隆將共生功能體的協同發展思想貫穿創作始終，在《阿凡達2》中，圣樹種子的環繞和能夠傾聽愛娃心跳的能力讓杰克大女兒琪莉的特殊身份得以顯現。她是人類與納美物種結合后的阿凡達——格蕾絲與靈魂之樹孕育的后代，擁有特殊能力與特殊使命的她將在《阿凡達5》的最終決戰中發揮重要作用。拯救即將毀滅的宇宙于水火之中，這離不開阿凡達的多物種合作，更離不開多物種生態的參與，“多物種民族志”所希望達成的目標不僅僅是人類與非人類物種的生成，而是促進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或許阿凡達里的愛娃就是一個綠色的“奇點”，是所有生命最終的歸宿。影片《阿凡達》意在借助影像奇觀，復還自然之魅，用充滿激情的奇幻敘事與飽含浪漫色彩的視聽語言，向生命說“是”！

1992年6月，在里約熱內盧舉辦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上，150多個國家聯合簽署了由世界自然與自然資源保護聯盟（IUCN）環境法中心起草的《生物多樣性公約》（Convention on Biological Diversity），旨在提出在物種、基因和生態系統水平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所需的行動，并強調保護區內或保護區外的就地保護。《生物多樣性公約》是全面探討生物多樣性的遺傳資源、物種和生態系統的第一個全球性協議，是環境與發展領域中的里程碑，生物多樣性保護作為人類共同關心的話題第一次得到承認。[37]而詹姆斯·卡梅隆卷帙浩繁的《阿凡達》無疑是對這一公約的影像回應。《阿凡達2》名為“水之道”，“水之道”正是多物種共生之道。“水連接世界萬物，從生到死，從黑暗到光明”。世界包圍著你，世界是你的家，我們的心臟在世界的子宮里跳動。“多物種民族志”正是通過物種間的“互動”和“溝通”，強調感官體驗與理解，著重多物種間的對話，捕捉物種間的情感交流，以此來達到共鳴和關懷。[27]166

幾乎所有的發展都是多物種間的共同發展，共同發展指一個物種的細胞有能力幫助另一個物種身體的正常構建，很多生物學家甚至已經開始討論“演化共生基因理論”[6]169。生活在如此不安、混亂與麻煩共存時代的我們，“人類世”已經深刻烙印上末日的絕望氛圍。“我們的任務是如哈拉維所說的，在我們創造性的聯系中制造親緣，而不是像西班牙的過路者一樣，對著偉大的瑪雅古城中長滿植物的小山包嗤之以鼻，認為它們是沒有明顯墓碑的墳塋”[13]2。在《阿凡達2》的結尾，影片中最大的反派人物——曾經視土著人如“藍猴子”的邁爾斯上校，在進行了阿凡達身體的復活后，居然對與自己都不能算得上同一物種的兒子蜘蛛產生了類似父親對兒子的情感，從而部分復歸了人性。或許，卡梅隆希望在《阿凡達》中傳達出這樣的理念：人類與阿凡達、動植物都一樣，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一個一個微生物組，意即都是一個龐大細菌群體的一部分。正如哈拉維所言，“我們從未成為人類”，一直是一種混合物，我們從來都是阿凡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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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飛涂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