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超越分隔表里內(nèi)外的屏障,心靈才開始具備一種顯著的內(nèi)涵,心靈隨著它與作為一個點的我的四周更加廣闊的范圍合而為一,才會變得無限地豐富充實。
—米歇爾·圖尼埃
《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
一次鼓浪嶼聚會席間的玩樂語,讓我與小說家王威廉、詩人馬克吐舟一行三人,迷戀上了無人島探險。
首次冒險的目的地是福建省漳浦縣的一個無人火山島,王威廉刷小視頻時偶獲的——如今隱形的物聯(lián)網(wǎng)堪比上帝之手,把持欲望的軌跡,編織快感的域界,讓想象力以100萬連接/平方公里的冪次算法盡情漫游,讓此處的心可以安放他鄉(xiāng),為萬里之外的一次波傾而蕩漾。于是,我們索性省卻了繁密的籌備,徑直抵達了一個叫“整美村”的荒僻漁村,在亨通飯店里飽食一頓。海風蕭瑟,乏味地磨洗著鋪天的灰質(zhì)藤壺和我們的龍門陣。候著當?shù)貪O民向?qū)У牡絹恚覀儚漠斈陝诟拈_荒的細節(jié)一直聊到天外來客。
少時,一個周身黢黑的壯漢闖入門廳,貼身二股筋鐵欄似的封鎖著蹦跳欲出的肌性動脈。他羞澀一笑,屋內(nèi)立刻灑滿海洋的咸濕。我們急切地向他打聽出海裝備、海上風光和那個無人島的秘密。對未知的探入像不斷被撐大的胃袋,欲望傾載欲望,欲望捕獲欲望……水手露著一口檳榔齒憨笑不語,吞沒了層層疊疊的問題,像喧囂的浪沒入無聲之海。我們不再言語。
水手的一輛“老家伙”載我們到達荒海。荒海是一個龐大的銹蝕王國。近海和淺灘上的破敗船體、風蝕零件、雜亂漁網(wǎng)以及勞工低沉的號子,共同顛簸在濕澀、搖晃的海影中。荒涼之海,將陳腐的剩余價值學說和新自由威權(quán)主義云云滌除殆盡,我只聽到腳下幾億年前的微生物腐蝕菌的復(fù)活,正在這片人為的荒涼中重塑著強勁的生命。
登船是一件極困難的事,得學著海的舞步跳躍,節(jié)奏的不協(xié)同必會讓人狠狠摔上一跤。我們從嬰兒學步開始,四肢著地再到顫顫巍巍半身立起,靈長類始祖的進化也不過如此。這是一艘上了年紀的木板船,綁縛在頭頂漁線上的幾團泡沫就是我們?nèi)康木壬O(shè)備。水手甩來一塊濕漉漉的木板,讓我們架在兩個斑駁的油桶間當座椅。他穩(wěn)坐船尾,發(fā)動機轟鳴而起,像是心肺復(fù)蘇術(shù)成功后仍顯淤滯的呼吸。“出海咯!”我們是大航海時代的征服者,為即將擁抱地球而雀躍。
船體脫離陸地的一瞬,發(fā)出嬰孩與母體間臍帶斷裂的脆響,從此駛向生命迷途。德勒茲曾描述過人類“向往島嶼”的沖動:“焦慮或快樂與否并不重要,就是向往人類分離、被分離、遠離大陸,就是向往人類孑然一身、漫無目標——或者就是向往人類從頭開始、重新創(chuàng)造、重新開始。”從分離時刻起,荒涼的生命體驗就開始了。我們?yōu)檠矍暗臉O致空洞吸引——天地間充斥著無盡之水,別無他物。渺渺大荒之境,無法聚焦,無可捕捉,只剩下異常飽滿的身體知覺與海波同頻共振。飄搖在荒島之途,有一種獨特的體驗:當你瞇縫著眼凝視海波,海水很快會變得黏稠,最終凝固成丙烯顏料質(zhì)地的藍色膠態(tài)物,覆載于天地之間。此刻,浮游感消失了,腳下生長出厚實的藍色陸地。經(jīng)驗集體失效了,這是將自我拋擲的結(jié)果——拋擲于無物之境,沒有他者,自我也隨之崩解。視覺出現(xiàn)奇特的混變,腳掌的延伸化為沼澤的坍落,連同意識也變得縹緲虛無,主體被壓縮成一個純粹感性的視點,“任何潛在性都是被剝奪了的”。無盡搖曳,島嶼的蹤跡遲遲未現(xiàn)。無窮止的同質(zhì)容易讓人失守目的并遺忘來處。海洋抽空了身體中的時空五感,讓人一不小心就跌入深不見底的虛無,實在界的深淵,原質(zhì)的、未受閹割的、不可名狀的自然。
幾近赤裸的船身,沒有儀表盤,只能憑仗水手把舵的肌肉記憶衡定方向,將我們帶離陷落的危險。平滑地度過了無差別的20分鐘后,我們的眼前隱約出現(xiàn)了一座島嶼的幻影,即使地平線升騰而起的海霧遮蔽了它的全貌,也足以令不覺陷入死寂的我們瞬間歡呼。瞳孔中的島嶼愈來愈大,黑色巨人起身,凌厲的輪廓也越發(fā)清晰。140萬根黑曜石般的玄武巖柱無比威武地從海底參差而起,筑成了這座火山島的橢球形主體。遠看是一只匍匐著的巨型海怪,近看則是一本翻折打開的凌亂琴譜。這座海洋性島嶼名叫“南碇島”,不同于漂移性的大陸島,它的始源性和本質(zhì)意味使之對陸地的分離與凝視更加純粹。海水之下,南碇島隱藏著十多個沖蝕型洞穴,通往島嶼腹腔。當海水退潮,這些洞口便會裸露出來,像群獸因饑渴而瞪大的雙眼,干枯、空洞、深不可測,沒人敢探入中心。這是島嶼發(fā)出的拒載信號,高達幾米垂直光滑的島面,讓船舶無從停靠,人也無法登島。而我們來得恰是時候,水位很高,在船體連續(xù)的強烈撞擊中,水手將錨成功拋掛在其中一個石柱上,我們以登船時的相同舞步連滾帶爬踏上了荒島。
南碇島周身垂直峭立著火山石的光滑裸肌,寸草不生,只有一簇簇海佛手從巖石縫伸出尖利的指甲,讓它的荒涼浸透著冰川紀的陌生記憶與來自地核的隱秘力量。再向上,島體開始逐漸附著薄土,稀落地團簇著南極發(fā)草似的枯色短絨植物。而島頂則是大片的頹敗蘆葦草、恣肆匍匐的藤蔓與叢生的荊棘。面對我們發(fā)出的登島邀請,水手十分靦腆地婉拒了。長久的海上捕撈作業(yè),觸發(fā)了他的恐高癥。他在船上耐心打理著八爪魚漁網(wǎng),從島頂俯瞰,一個褐色剪影在夕照海波的重影里搖曳。陸地上時間的分秒飛逝讓他顯得笨拙局促,幾近失語,而海洋上無休止的重復(fù)倒使他的沉默游刃有余;陸地的垂直高度帶給他懼駭,但海洋的無盡迷途卻使他安之若素。他是海洋之子,賦予我們一種無來由的信仰,讓我們毫無猶疑地獻祭生命,跟隨他走向這海中的靈薄獄(Limbe)。
可以說,這座荒島空無一物,甚至連動物的蹤跡也沒有,就連唯一的信號塔——刺入島嶼巨鯨脊背上的中空的長矛,也被颶風腰斬,5G信號如同鬼魅,隱失不見。原來這是連上帝之手都無法觸及的地方,是盧梭荒島遐思中人徹底孤立的、敞開于自然教育的純粹環(huán)境,是福柯所謂的“語言與空間面臨消失危機的場所”。荒島之“荒”,最根本的并不是說它無人定居,尚未開墾或了無生命,因為“島嶼本身能夠容納最活躍的水源、最敏捷的動物群、最斑斕的植物群、最令人驚奇的食物、最具活力的野蠻人以及如其最珍貴的成果一樣的遇難者,最后它暫時還容納了來尋找遇難者的船只,無論如何,它仍然是荒島”。荒島之“荒”,實則在于它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是意義的撲空,是魯濱孫流落荒島之初因無法駕馭自然而產(chǎn)生的偶然與茫失。
“荒”的古漢字造型為“巟”,“亡川”意即川流隱沒。這一字形不能不叫我們想到“忘川”,想到希臘神話中的“遺忘之河”——勒忒河(Lethe)。忘川上漂蕩著等待洗去人世記憶的冥界幽魂,也正形同在荒島的靈薄獄中守候救贖的游靈。荒島關(guān)乎“遺忘”,我們在其上遺忘了對平常瑣事的記憶,卻又在遺忘中打撈起真正值得銘刻的有關(guān)于自我起源的記憶:“這部分記憶掩藏人身上神的起源,以及富有宇宙意義的誕生———正如銘文殘篇里所說,你要告訴他們,‘我是大地和布滿星辰的廣天的兒子,我是神的后代。這一點你們都知道’。這個記憶,才是真正必然的,能夠拯救亡靈。”我們的無人島冒險,本質(zhì)上就是這樣一場意義的逃亡、生命的斜逸、記憶的重設(shè),一次充分面向自我又解構(gòu)自我的實驗。
荒島與島嶼不同。島嶼,在地理學視野下是“邊緣或邊陲”,在人文地理和地緣政治下,它是“帶有意義的‘地方’”——“點與點的鏈接,帶我們跨入廣袤和不同的海陸區(qū)域、季風地帶。”而“荒島的本質(zhì)是想象的,而非實在的,是神話的,而非地理的”。換言之,是人趨向于島嶼的沖動將島嶼抽象為荒島。人類試圖讓荒島不荒的行動,實質(zhì)上“沒有終止荒蕪,反而使荒蕪神圣化”,人最終成為島嶼的純粹意識。在德勒茲看來,“關(guān)于陸地與海洋的意識就是荒島,它準備重新開啟世界”。荒島之途,是思想的冒險,是原始差異的重復(fù),是再造新世界的過程。如果思想者是一座荒島,他反而充斥著被敞開和被解放的強度,以及從主客體關(guān)系中剝離出的前個體與非個人的奇異性。
我們仨在南碇島上踏尋著各自的想象,建塑起自我的荒島王國。王威廉舉著被海風翻折而起、形成一個聚能環(huán)的傘蓋,執(zhí)著地接收外星信號,在島頂上擺出各種怪異的影像,揭起疊石下猩紅的軟體生物,好似一只躲藏起來的惡魔之眼。馬克吐舟用襯衫包裹起沉重的頭顱,沿著彎彎曲曲思想的細線,擱置下沉重的陰影之城。而我則感受到一種極不真切的存在,正如圖尼埃筆下的魯濱孫在最初流亡荒島時發(fā)出的質(zhì)疑:“我的孤獨不僅僅侵蝕損害事物的可理解性。我的孤獨甚至侵蝕破壞事物存在的內(nèi)在部分。我愈來愈懷疑我的感覺所能證明的真實性。現(xiàn)在我知道我得到支持站立于其上的土地,為了不致動搖,除我之外,也需要別的人來把它踐踏踩實。為了抵制視覺上的幻象,海市蜃樓式的幻境,迷離惝恍的幻覺,白日夢、幻影、譫妄,聽覺混亂……”失去他者的荒島摧毀了作為結(jié)構(gòu)性產(chǎn)物的人,抹除了人通過與他者構(gòu)建良性、平衡關(guān)系來獲取幸福的途徑。在這個意義上,荒島才擁有了成為“第二起源”的基礎(chǔ)。荒島之途,讓人之屬性從頹敗和被噬的命運中逃逸而出。荒漠化的不是島嶼,不是“海之蛋”與其置于外圍的荒蕪;荒漠化的恰是我們背離的那個符號世界,一個處處充滿同質(zhì)性、第三者眼光的世界。在此,荒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自我解域的機會——人必須是對人自身的一種實驗。這也就是圖尼埃在《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中進行的那場實驗。
發(fā)表于1976年的《禮拜五》特意戲仿誕生于18世紀初的資本主義文化英雄魯濱孫的故事,寫就了一則堪稱“‘現(xiàn)代文明衰亡記’的新寓言”。圖尼埃徹底解構(gòu)了“主人—仆人”“征服—被征服”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他筆下,魯濱孫深受禮拜五的自然啟蒙影響,讓荒島的隱秘力量持續(xù)探入自我,最終成功擺脫了文明的習性。而作為荒島力量的代言人,自由任性的禮拜五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他以羊皮、羊腸、羊頭骨制作風箏和弦琴,將資本之船的珍貴遺物破壞殆盡,又引爆炸藥徹底摧毀了魯濱孫建立的文明秩序。這一切都引領(lǐng)魯濱孫成為一個與太陽進行直接交流的“元素之人”,正如他在《航海日記》里記錄下的對文明的反叛心跡:“自從火藥爆炸摧毀了日歷之桅,我便感到我沒有必要計數(shù)我的時間。”
最終魯濱孫意識到:“希望島不再是一片有待墾殖的處女地,禮拜五不再是一個需要我責無旁貸地教訓的野蠻人。”在德勒茲看來,這個叫作“希望島”的荒島也是小說的主人公之一,通過焚燒公羊的儀式,荒島之身釋放為元素進入太空。這是一個沒有他者的世界,不編造起源的世界,不被幻覺的光照耀的世界。小說結(jié)尾,禮拜五搭乘“白鳥號”離開荒島,而船上的小水手簡卻與魯濱孫一同留在了希望島。如果我們回溯創(chuàng)世神話,便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隱秘的命名游戲。在上帝造物的第六天,也就是禮拜五,上帝創(chuàng)造了野獸、男人和女人。因而禮拜五注定會遭遇魯濱孫,遭遇上帝造出的欲望主體,并最終走向欲望世界。而魯濱孫給留下的小水手取名為“禮拜四”。為什么是“禮拜四”呢?我想,那正是因為上帝在造物的第五日,造出了各色的魚類、鳥類,讓它們各從其類,滋生繁衍,遍及江海湖汊、平原空谷。魯濱孫與象征著自然的禮拜四留在荒島,顯示出了文明的另一種可能。
歸途,海面異常地平和溫柔。我們站在甲板上,看著船頭將海面劈斬開一條細細的縫。天也變成兩半——西方燃燒著如火的夕陽,灑落一整個海面的金箔;東方則傾瀉下月色的銀輝,海里滿布鮫人的眼淚。我回望著慢慢變小遠去的南碇島,我似乎看到了洶涌的海水之下通往它腹腔的十多個幽深的洞眼,我想“深入島嶼的內(nèi)腹,如同潛入永恒的無時間性之中”,去找尋荒島作為“無法追憶之物或這種更深邃之物的質(zhì)料”的可能。沒錯,我們本是星辰閃耀的廣天的子嗣,是從永恒中析出形體的神靈的后代。而《創(chuàng)世記》早已提示我們,那個巨大的諾亞方舟就停留在一個未被淹沒的圓形之島上,世界會由荒島重新開始。
【作者簡介】
孫曼菇,原名劉曉宇。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90后文學評論者、時尚設(shè)計師、品牌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