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不斷地挖掘
冬天在不停地咳嗽
雪緩緩落下
彎曲的手指在風里蜷縮著
我們不停地拐彎
穿過彎曲的鐵軌和防護網
漫長的夜路上
一個人也不曾遇見
世界從來都是這么安靜嗎
所有的燈火,隱藏在暗處
再往前走,是更濃、更密的
夜晚。雪在暗夜中
渺無蹤跡
生活是一個越掏越深的洞
只有我們
——在不斷地挖掘
用眼睛,用凍僵的舌頭
松林記
整個飄蕩河邊
只有這一小片松樹林
九百九十九棵
松樹。一百多歲的年紀
我為每一棵做了標記
其中最粗壯的是它們的首領
或父親。我在樹下
讀姐姐的來信
她在發黃的紙上寫:
“親愛的弟弟,一定牢記
不要被眼前的事困住。”
我反復地默念,在松軟的
林間空地上。松針刺進血肉
我偏愛這種疼,勝過烈酒和安眠藥
鳥群在午后從容地穿過
那些高大的樹冠
細小的光的縫隙
但是沒有一只停下來
在我的樹上筑巢
命運沉默著
總會有那么一天
在林間小路的陰影中
你遇見一個淚流滿面的人
烏鴉從一棵樹梢跳躍到另一棵
寧靜的時刻,它們的羽毛
亮閃閃,不潔的欲望
已經歸于平靜。那些淚水
涌動著,成為月光的碎片
穿過靜默的山崗
手持火把的人剛剛走出院子
只有夜色從不遲到
你已經無法分清自己
和另外一個人。山崗沉默著
像我們的命運。
雨水
在河邊久住
才知道,雨總是后半夜
才落到地上。鄉下的老人說
那是河水出來散步
最終它們還會回到河里去
我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有一次,我跟隨那些雨水
沿著細小的溝渠,竟然走進了
河流的深處。確實如此:
沒有一滴雨水會背叛它的母親
即使那些不小心落在樹葉上的
盡管有過短暫的停留
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大地上
內心的荒野
我們試圖進行一場完整的談話
在飄蕩河邊
加入這場對話的還有
漫步的梅花鹿,荒草中
豎起耳朵的白兔,筋骨草
躍躍欲試,但它要借助風
才能說出只言片語
我們用語言
挖掘彼此內心的荒野
我們的對話,沒有局外人
白蒺藜和它們尖銳的刺
驅策著心房里的白霧
我們就是荒野本身
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神的腳步
風把山坡上的小樹吹彎
如果再彎一點兒
它就貼緊了腳下的塵土
塵土里星星點點的村莊
風一直這樣吹著
……牙齒里的冰,嘴唇上的風霜
風也吹著我,圍巾里的火焰
手心里的蒼涼
這些枯黃的草芥,走散的親人
唯有飄蕩河波瀾不驚,它的緩慢
暗合神的腳步
刁翎鎮醉酒
刁翎鎮,再沒有
一盞燈火,可以照亮
夜晚的烏斯渾河
醉酒的人還在夢中
醒著的人將永遠不能閉上眼睛
我在無數的夢境中
迂回。而那些流逝的河水
仍然在混沌中打轉
沒有人從暗夜里披衣而起
抓住星光的繩索
在傾斜的堤壩上
在蒼穹的旋渦里
隱去的面孔
松峰山下,陷在泥水中的小鎮
……九百年的歷史
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
馬車翻倒在溝渠中
年邁的老人
把一棵碗口粗的小樹填進灶膛
然后在灰燼中辨認
出身和來歷。
貧寒的人們總是習慣于占卜
任何祈求都不能讓他說出
深藏的秘密
沒有人幫我們逃離險境
緊鎖的柴門,看山人
熄滅了燈盞。
在山腳下,月亮照著
我們的窘迫……
流水撞擊著沉重的眼瞼
只有更深的絕望
才能讓人徹底放下自己
當我這樣想時,群山隱去了
模糊的面孔
走失的曠野
穿過金燦燦的陡坡
著火的向日葵,我的白馬
內心冷若冰霜
河流在它的蹄聲里
漸漸矮下去……
我們蹚水過河
撈起深藏的蛤蜊
因為過于急促
而把影子遺落在水中
它的奔跑因此變得單薄
那長長的嘶鳴
更像某種絕望的嘆息
我氣喘吁吁跟在它的后面
塵土遮住了眼睛
徘徊半生
都沒找到那走失的曠野
【作者簡介】
趙亞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結業于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一屆高研班。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文藝報》等多種報刊,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一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稻米與星辰》《土豆燈》《石頭醒來》等多部,作品入選多種典籍與年選;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黑龍江省政府文藝獎優秀青年作品獎、《詩探索》第九屆紅高粱詩歌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