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跡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工作，爸媽也不管我，所以我整天無所事事，玩了很多種游戲，看了很多電影，最重要的是，市里很多地方我都去過。別人都說這座城市很大，但我親身經歷了這座城市的大。在亦莊的一家烤魚店里吃飯時，我看見一個長得像動漫里走出來的女生，我被那張乖巧且精致的臉迷住了，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生，我偷偷用手機拍下了她的照片，但照片里的她，魅力減了幾分，如今這張照片已經不見了。

那時，我沉迷于到各個餐廳吃飯，我相信廚藝因人不同，菜的口味也因廚師不同，所以，我幾乎每天都換餐廳吃飯，我相信尋找美食的人，實際上是在尋找能提供給他新的味覺體驗的飯菜，這是真的。如果仔細品嘗，每家餐廳飯的味道都有細微的不同，這可能與煮飯的水質、水量、溫度以及米有關。所以我吃過很多家餐廳，很多種料理，花了不少錢，我在一家專做牛排的餐廳里，遇見了一個演員，一個不太知名的演員，我相信我在某部電影或者某部電視劇里見過他，但是我想不起來了，當時，他和三個朋友坐在一起聊天，我望著他，演員在現實中給人的感覺與在電影中給人的感覺不同，完全不同，現實中他充滿冗余的信息，那張臉倒稱得上帥，但沒有內容，所以，我相信電影是生活的精華，夢與虛構是人生的意義。

覺得偶遇演員并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所以我寫了一篇小說，關于偶遇一個明星，和他發展一段友誼，而這段友誼最終無疾而終。小說沒有寫完，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制造無疾而終的效果，而且，我和一個演員的友誼仿佛注定無疾而終，因為我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有著不同的生活方式，既然注定無疾而終，也就不必要寫無疾而終，那篇小說完全可以以中斷結束。

一個人無所事事就會想行動，而寫作是最容易上手的事，坐在電腦前，每個人都能寫幾句，寫不寫得好是次要，那段時間，我就想當個作家，但并沒有完成幾篇小說，只有幾個小說片段，都是些漫無邊際的幻想，或者根據現實產生的瞎想。有一個人，我一直想為他寫一篇小說，我是在餐廳遇見他的，他一般出沒在肯德基、麥當勞這樣的餐廳，他有一天和我說，他是神。

我不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哪里了，最先注意到他，是看見他在麥當勞吃別人剩下的食物，他不像一個流浪漢，也不像乞丐，衣服雖然很舊，但整齊干凈，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臉，平靜，瘦削，然后是他的黑色夾克，別人都穿短袖，就他穿著夾克，一副干練的樣子。他的頭發不亂，也不臟，坐在座位上，拿起一根薯條去蘸番茄醬，然后放進嘴里，如果我沒有看見他在別人離開后才去撿別人剩下的食物，我一定會覺得他是最優雅的顧客，就像法國電影里的貴族。吃完剩下的薯條和幾塊炸雞，他拿起剩下的可樂喝，喝的時候很專注，背挺得很優雅，目光優雅地灑向前方，和我的目光匯聚在一起時，我發現他眼里的自在與坦然，然后他的目光又轉向別處。真是古怪的流浪漢，我心想。

他吃完食物就開始收拾桌面，將骨頭等殘渣收進盤子里，然后用紙巾將桌面擦一遍，接著，就尋找另一份他人剩下的食物。他就這樣，在好幾個桌子旁重復了這一套行為，直到吃飽，然后離開麥當勞。可能是知道我一直在觀察他，他經過我的桌子旁時，看向我，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我沒有回應他，只是看著他，我看著他在門邊拿起一個行李箱，推門出去了。后來，我一直都覺得他不是流浪漢，他只是沒有固定的家而已，他選擇了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況且，他還會展現神跡。

當我忘記他時，他又出現了，那是在一家米粉店，距離那家麥當勞有十幾個地鐵站，他的活動范圍挺大。我那時正在吃米粉，他走進店子，巡視了一遍，并沒有發現可以吃的東西，然后他看向了我，他仍然穿著上次那件夾克，只不過里面的T恤好像換了，牛仔褲膝蓋處露出一個破洞，他看了我一眼，露出一絲笑意，然后找了個座位坐下。服務員便上前問要點什么餐，他說他不點餐，問能不能吃別人剩下的東西，服務員沒有說什么。

在店里吃飯的人不多，我覺得他不一定能等到一份別人吃剩的米飯，他坐在椅子上，神態自然，目光在店內逡巡，像在等待好事情發生。我端起碗在他面前坐下，問他想吃什么，我請客。

不用，如果你吃不完，剩下的給我吃就行。

我吃得完，而且我不喜歡別人吃我剩下的東西。

那我就等別人的吧。

我請你吃吧，說吧，吃什么？

謝謝，就一份原味螺螄粉吧。

我在十里堡的麥當勞見過你。

我記得你，我經常見到你。

我感到驚訝，因為對他只有在十里堡那次的印象。你怎么會經常見到我？咱倆只是在麥當勞見過一次，而且沒有交談。

你在城市里到處跑，對不對？我也是，我們見過很多次，只是你沒有注意到我，也不認識我。

真奇怪，我對你完全沒有印象。

可能因為我總是以不同的形象遇見你，所以你無法記住我。

我覺得他說的話有點奇怪，但沒在意。我問他，你失業很久了嗎？

準確來說，我拒絕工作，我過的是一種流浪的生活，每天都在城里尋找別人吃剩的食物，和一些別人不要，但對我有用的東西。

你這樣生活多久了？感覺怎么樣？

他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說，很久，久得像度過了無數個世紀，這種生活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宗教生活。

宗教生活？什么意思？像和尚一樣？

我希望創造不同的生活方式，尋找人生的可能性，我認為，不管是和尚的化緣，還是古代修士的苦行生活，都是對生命方式的開拓，他們的信仰都是同一個東西。

什么東西？

語言之外的東西，無法被命名，無法言說，神啟的瞬間，道，神，佛陀，信徒無非是借助他們達到神啟的瞬間。

我驚訝地看著他說出這充滿智慧的句子，我說，你真像是個高人，你哪個大學畢業的？

他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后說，大學是漫長的人生中一段不起眼的經歷，我所有的知識都是自學來的。

他吃螺螄粉的樣子像個女人，也就是柔性、優雅、安靜。一個有思想的流浪漢，一個信徒一樣的人，我迅速在心中給他定下這副形象，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咱倆再相遇，就說明咱倆有緣分，我就告訴你名字，否則，我告訴你名字也沒有意義，你很快就會忘了。

好吧，反正我叫周丹。

說來奇怪，自從那次會面后，我總是希望在某個地方再次遇見他，在路上，我會多留心路人，因為說不定某個路人就是他，他確實是個有些神奇之處的人，但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被他吸引住。然后，我又再次遇見他了，是他先發現我的，我當時在路上走著，突然有人喊我，周丹，我循著聲音找去，只見他戴著藍色的帽子，身穿藍色馬甲，手里提著一袋廣告單。我問他，你不是拒絕工作嗎？怎么發傳單了？

我拒絕靠工作而活著，我偶爾兼職，賺點錢去澡堂洗澡。

是呀，我沒想到這個，你沒地方住，也就沒有地方洗澡。你沒想過找一個可以長期洗澡的生活方式嗎？

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方式就挺好的了。我不受任何束縛，也擁有生活所需。

也好，你像個隱士，你平時就住橋洞里嗎？

哪有那么多橋洞呀，我在城里到處跑，睡覺的時候隨便找一張長椅，或者一塊干凈的地面就行。

那你冬天怎么度過？

我不去救助站，我不怕冷，也不怕熱，我能適應各種溫度，四季對于我來說，只是景物的變化。

你有家人嗎？你的家人怎么看待你的這種生活方式？

我已經與我的家人失去聯系了。

你原本是哪里人？怎么來的北京？

于是，他開始和我講他的故事。他出生在濟南郊區，一個叫崔寨村的地方，那里有成片的玉米地，夏天的時候，就會形成一片玉米的海洋，他小時候常常鉆進玉米地里。不知道是為什么，鉆進玉米地就像鉆進了世界的子宮里，被撓人的薄膜包裹。他一次次鉆進玉米地里，躲避他不喜歡的一切，或者尋找他喜歡的一切。有一次，他躺在玉米地里，看見太陽被一片黑云遮蔽，大地暗了下來，一架飛機帶著轟鳴聲劃過天空，于是，他覺得自己成長了，因為通過那個場景，他洞悉了世界神秘的一面。

他穿過玉米地里的小路進入崔寨中學，在中學課堂上，玉米地里的風還留在他身上吹拂，在他做題時，關于世界的神秘意識在他內心涌動，在這股神秘意識的驅使下，他做完考試試卷，試卷得分出來了，優秀，但他的心思并不在學習上，只有在觀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才感覺到滿足。他從小就養成了一束貪婪的目光，那目光尋找著世界的各個部分，并穿透它們，將它們呈現在語言之中，在作文中，他不斷描寫他看見的東西，柿子熟透變軟正在腐爛，彩色包裝袋正在褪色，廁所墻壁布滿鐵銹一樣的尿漬，樹林在月光下如置身鏡子之中，世界在無形之中推舉我為帝王，然后是神，神的目光是否遍布全宇宙，是否能穿透人的心靈？老師說他作文偏題，但思想活躍，行文老練。

世界種種影像常常在他的夢里活動，關于他的中學生活，他記得更多的是夢中的影像，以及那些發生在夢里的故事，他說那些故事是真實的歷史，直到后來他才理解那些故事是歷史，是曾經發生在世界某地的歷史，大多數是小人物的生活，他們的生活變成一種歷史材料，夢的材料，帝王將相的生活也是一種私人的，宏大的主題往往以生活的細節表現，就像偉大作家的虛構。

你相信夢實際上是一種現實嗎？他這樣問我。我說是現實的變形，既不是過去的重演，也不是對未來的預言。

他繼續講他的故事。

有一天，他騎著單車前往鎮上的超市，突然，他心里被一張巨大的鼓振動，感覺天空烏云密布，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晴朗，但那張巨大的鼓在撼動他的心靈。他停下來，望向那片藍天。他看到了幻象，他不理解的幻象，宇宙深處，光在收縮，巨大的圓盤在旋轉，就像烤爐中的甜甜圈，黑色與橘紅色交織成深邃的圖案，空間里沒有聲音，事物卻在振動。他的中學物理知識告訴他，這是反常的，還有，甜甜圈一樣的宇宙物體靜止下來了，世界也靜止了，本來不動的太陽更是靜止了，白云停止變化，風卡在空中，一切都難以理解。后來，他在高中了解到恒星坍縮的事情，他想起自己看見的幻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也許是被某種事物選中的人，他將擁有一種獨特的人生。

選擇一種人生的想法在他心目中越來越強烈，但他還未真正理解人生，只是在夢里一遍遍觀看他人的生活，面臨高考的時候，他和父母說要去北京參觀一些學校，家里給了一點點錢讓他自己去，他坐上去北京的火車，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車，一切都很新奇，看著車窗外的景物，他覺得看世界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下了火車，他直接去了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并不讓他感到驚訝，但觀看這一行為本身讓他驚訝。夜里，為了省錢，他就躺在長椅上睡覺，夢里，他看見自己的一個個化身在全球各地行走，白天與黑夜共存，男人與女人并存，醒來與睡眠同在，和解與爭斗同時發生。第二天清晨，他醒得很早，看見一個流浪漢在垃圾桶里翻垃圾，他想，為什么不選擇流浪漢的生活方式？于是，他就開始一直在這座城市做一個流浪漢……

我意識到，他講了這么多，卻一直沒有講他叫什么名字，他講的故事很奇怪，難以理解，一種理想主義的故事，一種詩意的故事，反現實，超越現實。但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想稱呼他。于是，我說，上次你說，等咱倆再次相遇，你就告訴我，你的名字。

名字啊，名字確實重要，人認識世界的第一步就是命名，思想起源于命名，如果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無法確認一個人的位置，不過，命名也是一種權力，一種掌控，人類掌控世界從為世界命名開始。所以，應該很謹慎地告訴一個人名字，對嗎？

我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很有邏輯，但不符合現實，自報家門是很簡單很自然的事情，用不著這么過度思考。我說，現實中，人與人交往，互相告知名字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即使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咱倆也不是聊得蠻好嗎？

好吧，既然你有你的原則，也就算了，咱倆也未必能再見。

對，未必能再見，如果咱倆再次相見，我一定告訴你，我的名字。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裝，一個流浪漢，可能有點思想，可是又算得了什么呢？問你名字，你還和我整這么一出。但我沒有說明，只是說，有緣再見。

我有個預感，咱倆一定會再見，因為我還有事情沒有告訴你。

我沒有搭話。回家后，我想起他講的那個關于自己過去的故事，覺得他真會編故事，如果我有他的才能，寫小說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我覺得聽他講那些話也不錯，認識一個流浪漢，和一個流浪漢成為朋友，聽起來是一件雅事，只有詩人才會和流浪漢結交。然而，我一直沒有再見過他，我照舊在城市里尋找新的餐廳吃飯，沒有再認識什么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有時，我覺得我再也不會遇見那個流浪漢了，不知道他是否還在這個城市里，我想，如果他還在這個城市里，總有一天，我還是能再遇見他的。

后來，我終于再次遇見他了。他當時很狼狽，被一個老奶奶追著打，老奶奶拿著一只塑料瓶往他腦袋上敲，他一邊用手擋，一邊后退，我懷著惡作劇的心情看著他被老奶奶打，他身上已經沒有那種優雅神秘的氣息了，像條被同類欺負的流浪狗。他退了一段距離后，就停下了，老奶奶指著他鼻子訓斥他，說他一個年輕人，有手有腳和一個老太婆搶垃圾。我走上前講和，他看見我后并不驚訝，也不覺得尷尬，只是笑笑，說，好久不見。

我注意到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穿著牛仔外套，下身是黑色的工裝褲，腳上是一雙舊了的耐克運動鞋，提著一個裝米的袋子，袋子里是塑料瓶。我說，換裝了，還穿耐克呀。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說，別人送的。

你怎么會被一個老太太欺負？

因為我不能欺負一個老太太，而且，我是一個流浪漢，是弱勢群體。

你搶了她的塑料瓶？

沒有，我先看到的，她非要說是她的，她不講理。

你為什么不發傳單了？

沒人要我發傳單，我已經一個月沒洗澡了，我要賺錢去洗個澡。

你愿意去我家嗎？去我家洗澡。

算了，謝謝，我已經快賺夠去澡堂的錢了。

你那錢留著干其他的事吧，去我家，咱倆聊聊天。

他從洗浴間出來，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然后問，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寫小說？

我夢見的。

夢見的？我完全不理解他是怎么夢見我寫小說的。

對，你可能不相信，我能夢見很多人的生活，都是真實的。

預言家。

不是，我只能夢見已經發生或者是正在發生的事，但未來我無法夢見，所以，無法預言。

那你能夢見某個女人在洗澡嘍？

他沒察覺我的調侃一樣，一本正經地回答，能夢見，但這種夢沒有太大的意義。

你能控制自己的夢嗎？想夢到誰就夢到誰？

這取決于我意志力的強弱，但總的來說，我能對我的夢施加控制。

我想不到，一個流浪漢能把牛吹得這么清新脫俗。我覺得這個流浪漢一定讀過很多書，可是他大學都沒有讀過，他怎么讀書的？我將他帶到我的書架前，他把我書架上的藏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然后說，挺好。

你想看什么書？我送你一本。

謝謝，這些書我都看過了。

我有一百多本書呢，你都看過？

對，我經常去圖書館。

那我考考你。

那你考吧。

我拿起一本《國王的兩個身體》，問他這本書是關于什么的，然后他和我講起了國王在中世紀政治意識中的意義變化，國王不死是對上帝永恒的模仿，等等。看他講得這么滔滔不絕，我產生了一個刁難他的想法，我拿起一本新出版的德里達的《書寫與差異》，我覺得他即使看過這本書之前的版本，也未必看得懂這本書，因為我翻過這本書，晦澀難懂，難以閱讀，我讀了幾頁就沒興趣讀了。然而，他和我講起了德里達各種哲學術語的意思，他創造的哲學概念是多么具有開創性。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講述，我開始對他敬佩起來了，一個奇人，在大學當個老師不是問題，說不定還能混個教授當當。

這一身才華，當流浪漢可惜了。

沒什么，我又沒創造什么，不過是對他人思想的掌握。

對了，你上次說，再見面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

沒什么想不想的，就是有了名字，方便稱呼，你實在不想說，也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有怪癖。

然后，他問我是否相信世界上有神，我想了想，說，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并不關心這個。

如果有呢？你覺得會以什么形式存在？

肯定不是宗教和神話中的那樣，因為科學已經容不下那些神了，我想神應該沒有形體，只有一個意識存在于宇宙之中。

你看過《索拉里斯星》嗎？外星人可能以一種超出人類認知的形態存在，而神也一樣，他以人的形象存在于人間，并擁有不超出科學的神跡。

我不太理解。

那你覺得神有名字嗎？

有，上帝，梵天，雅典娜，這不都是神的名字嗎？

好像事物只要存在，就能命名，但實際上，神是沒有名字的，神是超越性的存在，是不可以用人的認知去理解的存在，神存在，卻沒有名字，所以對神的命名都是徒勞的，所以神才有一個個人類創造的假名，神不自稱，神在語言之內，也在語言之外。

你說了這些是為了說明什么？

我想說，我是神，我沒有名字。

他很平靜地說自己是神，我不知道騙子和神棍是怎么說話的，但我覺得他不是騙子，也不是神棍，可是他說自己是神。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他一臉認真地等待我。我想，他說自己是神可能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那個意思，就像尼采說“上帝死了”那樣。

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樣的神？

我不是人們通常理解那樣的神，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那肯定是我，我是神的意識承載體，我是神的形象，我帶著神的能力行走在世間。

那你會神力嗎？比如創造神跡，讓盲人復明，治愈疾病。我說完，感覺自己被他的話套進去了。

治愈疾病是醫學的事，我只擁有有限的神跡。

能不能展現你的神跡給我看？

我們去陽臺。

在陽臺，他雙手伸到陽臺外面，做出捧狀，像是要接住什么東西，實際上，他沒有接什么東西，一只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鳥出現在他的手掌心，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動作技巧，一只鳥就神奇地出現在他雙手手掌上，鳥沒有飛走，他將鳥送到我面前，說，看，這就是我的神跡。

這是什么鳥？

一只從來沒有在世上出現的鳥，我創造的，你可以為它命名。

我可以摸摸看嗎？

你想看看是不是真實的鳥？摸吧。

我輕輕地撫摸鳥的頭，一種絲滑柔和的觸感從手上傳來，然后鳥振翅飛走了。

它怎么飛走了？

因為你觸碰到它了，它恢復了自由意志，就飛走了，它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因為它不屬于這個世界。

我覺得這個流浪漢，不光是一個思想家，還是一個高超的魔術師。我說，這是魔術吧？這不能讓我相信你。

我不是為了讓人相信才展示神跡的，神不需要證明自己。

你還能展示什么神跡嗎？

如果有緣，以后吧，我的神跡是有限的。

你說神沒有名字，那你在濟南出生時沒有名字嗎？

那是一段已經消失，墜入虛無的故事，那時的名字自然也就消失了，那不是我，我是存在于當下的，當下，我是神的形象，存在于這里。

那你告訴我那個消失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

好吧。那你是永生的嗎？

這要看你怎么理解永生，我要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他離開之后，我開始思索他是什么樣的人，他肯定不是神，不過，他確實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一面。我站在陽臺想著那只鳥，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鳥，只有眼睛的一圈是淡紅色的，體形比麻雀大一點，可惜我不是鳥類專家，否則就能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鳥了。他吹噓說是一只從來沒有在世上出現的鳥，應該是魔術師的謊言，不過，他是怎么把鳥藏在身上，又怎么把鳥變到手上的呢？他還在衛生間洗了澡，身上看不到機關，也沒有魔術師的帽子。我看向遠處，城市一片繁華，復雜得耀眼，而那只鳥真讓人驚訝，有時，我甚至在產生一個驚人的想法，他也許真的是某種意義上的神。

自稱神的流浪漢又消失在城市里，我開始期待能在某個地方遇見他。我想，如果再見到他，我希望又能看見他向我展現魔術，或者說某種神跡。他曾經說他經常去圖書館，但是我去過好幾次圖書館，都沒有遇見他，他說他是神，神也要靠讀書來獲取知識嗎？他應該是古代傳說中的那種奇人異士，擁有普通人沒有的才能。我嘗試根據他寫一篇小說，但只寫了一個片段：一個高考失利的學生在某天晚上看見一個渾身發光的巨人從山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向學生面前，鉆進學生的身體，于是學生好像獲得了啟示，開始寫一本書，他在書中創造了一個宗教，描寫了世界的起源，我們該如何理解神明，那本書是對一些神學經典的模仿，叫《巨人經》。那本書寫完后，他開始傳教，起先是向父母傳教，父母覺得他瘋了，要送他去精神病院，于是他逃到城里，一邊兼職，一邊將打印出來的《巨人經》分發給別人，我本來要寫他要在廣場向路人傳播他的宗教思想，可是不知道怎么寫，卡住了，而且，我也不知道那本《巨人經》該是怎樣的。

我對他了解得太少了，我希望了解更多關于他的事情，我想進入他的生活，他身上透著一種神秘主義氣息，不管他是不是神，他向我講了神的一種可能性，他的生活也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在普通人和流浪漢之外的一種生活可能性。

有一天晚上，我又遇見他了，我當時正在沙發上看書，然后，他就隨著敲門聲來了。他說要帶我進入他的夢境，穿過世界的風景陳列區。

你的神跡嗎？

可以這么理解。

小區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他說是他的，馬車由三匹棕色馬拉著，車身是木頭的，在夜晚的燈光中顯示自身古老的顏色，車頭還有一盞銅制燈籠，發出夢幻的燭光。

你哪里搞來的馬車？不會被交警抓嗎？

別擔心，出事了也是我的責任，上車吧。

于是我和他爬上了馬車，馬車里很暗，上車之后，他和我說，根據禮制，古代只有士大夫才能乘坐三匹馬拉的馬車，而天子則是六匹。我沒有回應他的話，車里有一股新鮮的松木味道，很奇怪，好像這輛馬車是剛剛才造好的。突然，我意識到，我們沒有馬夫，我問，誰來趕馬呢？他說，只要我下命令，馬自己就會走。

我們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現在，請你閉上眼睛，那里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抵達。

我閉上了眼睛，我感覺馬車動起來了，奇怪的是，馬的鼻息聲竟然在我耳邊，隨后是風聲，松木的氣味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冬日寒冷的氣味，車內變得清爽起來。隨著馬車的前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好像乘著風和云在前行，我問他可以睜開眼了嗎？他說可以了。

我睜開眼睛，什么也沒有發生，我看向馬車外，馬車外是無人的街道，蒼老的楓樹，楓葉在月光下散落著，一種蕭瑟之感，那些建筑不像是北京的建筑，而且門全部關閉，一路上，窗外閃過的大部分是墻，路上沒有任何人和車，只有路燈和楓樹。

我們在哪里？

在我的夢境里。

那你夢境里的地方是哪里？

意大利的加里波第大街、上海民國街、長沙的太平街、法國香榭麗舍大道等，世界上各種街道融合而成的地方。

我現在是不是在做夢，或者產生了幻覺？

你在現實的裂口處，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你確實在現實世界行走，但看見的是我的夢境。這不是幻覺。

突然，一列士兵經過，那是古代士兵，好像是古羅馬士兵，身上的護甲、頭上的鐵盔，都像畫里的人物，電影里出來的人物，他們和馬車是一個行進方向，他們在奔跑，好像有急事。

這時，流浪漢說話了，這是愷撒大帝被刺殺的那一夜，這些士兵正趕往愷撒大帝的宮殿，我曾經看見、準確來說是夢見，我夢見刺客用匕首往愷撒身上刺去，愷撒在一陣驚慌之中逃跑、跌倒、舉起手臂，然后閉上了眼睛，變成一具尸體。

你怎么確認你夢見的就是真實的歷史？

我不需要確認，沒有人能擁有我這么豐富的夢境，我還夢見自己在世界各地行走，我的意識存在于人們的目光之中。他們一個個都是我在世上的化身。我曾經看見肯尼迪被刺殺，槍聲仿佛鐵門被錘子敲響；看見林肯乘車進入白宮，他在窗邊欣賞月亮。唐朝玄奘法師去天竺取經，路上種種境遇，我都曾體驗過，那時，我的意識存在他的腦海里，他是個有靈氣的人，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以為是頓悟。我還看見消失的樓蘭，現代社會失蹤的人。我看見過無數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最后，我看見你小學時偷偷鉆進女廁所看小女生上廁所。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問他，神通過夢境知曉世界上的事情，對嗎？

可以這么說。

我沒有感到驚訝，好像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他的神跡。那隊羅馬士兵已經跑開了，馬車輕盈地飛馳，馬蹄聲在夜的鼓膜上發出清脆的蹄聲。我開始對這個美麗的夜晚充滿期待，于是，我看見一個紅衣僧人在路邊行走，我等待流浪漢向我說明，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馬車嗒嗒地在前行，我感覺自己是幽靈馬車上的幽靈，外面的建筑不斷變化。我還看見三里屯，不過沒有人，門窗緊閉，沒有燈，各個城市的景象在馬車外變換……

馬車終于停下來，流浪漢帶我進入一個大廳，大廳里點滿了蠟燭，而且，還很大，一個龐大的方形空間，墻上掛上巨大的畫，畫上是一個個普通人，我問，那些人是誰？

他們曾經是神。

現在不是神了？

他們以一種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超越了時間與生死，進入了神的空間。

大廳里還有一些華麗的桌子和椅子，還有書柜，盔甲，武士的雕像，動物的標本，木雕石雕玉雕等工藝品，大廳里到處都擺放著物品，但并沒有引起我好奇心的東西。當我經過一扇屏風，然后看到屏風后面有一個女人，女人躺在一張靠椅上面，看著我。對于我的出現，她的表情什么變化也沒有，她身旁的桌子上放著一壺茶、幾只茶杯。我看著那女人，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曲線優美至極。

她是誰？

她是意外，是偶然，是無法控制的，也是我們常說的命運。

她闖入了你的夢境？

對。

這個大廳有名字嗎？

我不想為它命名，大廳里的這些都是我的收藏品，我收集夢境的一些物品。

哦，你收藏的物品有沒有讓人大開眼界的？

有，就是你面前的這位女士。

我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的一切都很美。我無法否認流浪漢的話。你很美，我沖著那個女人說。

是嗎？

她會說話，我以為她不會說話，她是夢，是幻覺，她說話好像吹起一絲風。然后她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我們擁抱了，然后她吻上了我的嘴，然后我就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夢。

我夢到自己在美國，成為一名作家，在接受他人的采訪，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馬路邊的一張吊床上。流浪漢不見了，馬車也不見了，大廳和關于大廳的一切都不見了。那一刻，我好像相信他是神了，因為魔術師應該做不到那一切。

當我再次見到流浪的神時，已經是一年后了，我也有了工作，盡管我一直懷念那一夜的神跡，但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庸。我在警察局見到他，警方說他一直不肯說話，也不愿意說自己的名字，警方系統中也查不到他的信息，最終，在警察的審問下，他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在警察局見到他時，他一如既往地優雅，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絲疲憊。

你叫我來是為了什么？讓他們相信你是神？

沒人會相信，只會認為我是瘋子。

你是不是神，我也不確定，但你肯定不是瘋子。

這時，警察進來了，他不再說話，于是，我就離開了。沒多久，警察又來找我了，問我有沒有看到他，我說他不是被你們關在警局嗎？警察說，他不見了，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監控也查不到。聽了警察的話，我感到莫名其妙地開心，他是神，神怎么可能被關住，神肯定施展神跡，溜走了。但是我沒有告訴警察，說了也沒有人信。

我就帶著流浪的神的故事生活了很多年，那些年，我沒有發現他的任何蹤跡，這也正常，我與他的緣分已經盡了。然而，有一年，我在美國，從芝加哥藝術博物館出來，看到一個人拉著一個行李箱在路上走，那背影好像就是他。可是我沒有追上他，他消失了。但過了幾分鐘，我又見到他了，我坐在車上，他拉著行李箱，臉上還是那副淡然優雅的神情，就是他，不可能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沒有變老，他應該永遠不會變老，他是怎么來到美國的？因為他施展了神跡？那一刻，我感覺他就是被貶謫在凡間，被剝奪強大神力的神。

【作者簡介】

陳衛，1996年出生，湖南衡陽人，現居廣州，攝像師。2017年開始寫小說，也寫詩。本文為作者期刊發表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