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深圳多年,走路時偶爾低頭,看到腳下長長的路,心想,多年前此處或田或荒,一定長出過什么來吧,畢竟有充足的陽光與充沛的雨水。立于海邊廣場,想起此處曾是一片灘涂,漲潮時,魚蝦的尸骨、鱗片被沖上岸;落潮時,只顧自拍沒趕上回程車的蝦蟹們則被丟在水坑里,漁民的兒子將其撿到籃子里帶回家。忽然有一天,這里開始被填埋、捶打、修整。高樓成片地站起來,人類的氣息不斷擴張,蝦蟹的后代再無機會前來祭掃它們的祖先。開車沿深南大道前行,天空藍得讓人想唱歌,云彩又白又厚又空洞。臺風把往事吹走,抬頭什么都看不見。
滄海桑田。全變了。我只好到古籍中找一點資料,看看這里一度存在過的動物植物和生活場景。擺在面前的兩本書,一本是康熙年間編寫的《新安縣志》,一本是嘉慶年間編寫的《新安縣志》(以下分別簡稱為“康熙縣志”“嘉慶縣志”或“縣志”。又因前者極簡略,后者略詳細,故以引用后者為主,前者為輔,不再一一注明)。回溯深港變遷,由遠及近,大致的脈絡是:寶安—東莞—新安—寶安,名字下的地域面積時有變化,但基本覆蓋了今日深港兩地的大部區域。從東晉到清朝,設縣治理后有多本縣志成書,多失傳,這是留存下來最完備的兩本。
若非生活在此地,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翻這些書。命運將我與它連接在一起,我就要時不時地打開它,那些沉寂了二百多年的文字因我而蘇醒過來,成了實物。只要觸碰一下,手指就能沾上它們的氣味。畫眉、地隴豬、鯊魚、石蜜……海里的,陸地上的,聽說過的,沒聽說的,都活蹦亂跳地涌到我眼前,我一一打量之,撫摸之,低頭嗅之,側耳聞之。如同翻檢老家舊屋中的抽屜,翻出一個,驚訝一下,再翻出一個,又驚訝一下,里面每一件事,每一個貌似與我完全無關的事物,因為接近而感受到了彼此的體溫。
風來了
縣志中對深圳氣候的描述極具文字之美:“三冬無雪,四時似夏,一雨成秋。其舒早,其肅遲……西南濱海,厥土涂泥,水氣上蒸,春夏淫霖,庭戶流泉,衣生白醭。即秋冬之間,時多南風,而礎潤地濕,人腠理疏而多汗。諺曰,急脫急著,強于服藥?!睅X南濡濕,無須多言,但一句“急脫急著,強于服藥”讓人有點懵懂。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根據氣候及時增減衣物,主打一個“快”字。而我幼年生活在北方,聽得最多的是“春捂秋凍”,強調的是“慢”“不著急”。這是老中醫們在兩頭堵嗎?到底該聽誰的?千萬別用什么理由將二者圓在一塊。如果字面意思不能讓人一望便知,還須補充解釋,那也不配做諺語了。后來想了想,原理可能在這里:前者是南方諺語,因為南方(尤其是嶺南)氣溫的升降幅度都不大,急脫急著,會增加身體舒適度,即使“脫”早了,“著”晚了,也不會導致慘痛的大??;后者是北方諺語,那里氣溫波動劇烈,添衣和脫衣都等一等,以不變應萬變,是一種相對保守卻更有效的辦法。各據其地,互不干擾。
既然談風物,且敷衍一下字面,先說風,再聊物。“風”乃氣候中極重要元素,而古代居民并非只是吹吹海風唱唱歌,更長時間里要面對來自海上的颶風(臺風)。非浪漫情境,乃巨大災難。
今日嶺南有一種殊異于其他地方的天氣現象:回南天。百度中的解釋是:回南天簡稱回南,是南方沿海地區一種獨特的天氣,指每年春天氣溫開始回暖而濕度猛烈回升造成的一種天氣“反潮”現象。一般出現在每年公歷3月至4月(春季的農歷二三月份),主要是因為冷空氣走后,暖濕氣流迅速反攻,致使氣溫回升,空氣濕度加大,一些冰冷的物體表面遇到暖濕氣流后,容易產生水珠?;啬咸斓闹苯雍蠊?,墻壁和鏡子上往下淌水。衣服幾天都晾不干。地板濕滑,老人容易摔倒。近些年全球變暖趨勢加劇,由春至夏的氣候越來越順滑,回南天出現的天數和次數越來越少。
而兩本縣志和更早期的屈大均著《廣東新語》中,“回南”均為臺風術語,發生在夏季?!埃Z風)其成也,毀屋殺稼,拔木沉舟。其息也,必轉東蕩西而南,然后停止,謂之回南。若不回南,則間日復發。諺曰,颶母不回南,再來不待三?!边@個在清朝年間還用在臺風身上的詞匯,何時轉變為今意的呢?朋友圈里提問,90后本土文化研究者鄭浩勝復:?我們海豐的回南天還真的是指臺風后的暴雨(我們稱風臺回南),而回南天我們海豐稱南風yin(不知道正字怎么寫)。
縣志中對“風”專列一章節。其中頗多臺風術語,與“回南”相似,另有“北暴”“咸頭”“泥浪”“青東”“石尤風”等,最后一個有故事。石尤風即打頭逆風。傳聞古代一石姓女子嫁給尤氏男子,情意甚篤。夫經商遠行,妻阻之,不從。夫經年未歸,妻念之,病亡。臨亡前長嘆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此后商旅發船,遇到迎頭逆風,則曰,此石尤風也。遂止不行。
彼時無天氣預報,人們對天氣的研判來自日常經驗。他們有過冷風吹到身上后汗毛立起的一個個瞬間,感受過雨落在頭頂,從脖頸、后脊梁溝里,一直滑到腿部,停在鞋底的通透。他們會聞出空氣中淺淺的腥味,能看穿云彩的乾坤大挪移。他們和藏在屋角的老鼠、村邊塘中的青蛙一樣,對腳下土地的微微顫動、房頂茅草的搖晃幅度異常敏感。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副熱帶高壓,以每小時多少公里的速度向西南偏北方向推進,也不了解寒潮、衛星云圖這些名詞,他們只是和最近的身外之物緊緊聯系在一起,全憑肉體感知,在一年又一年的比較中創造出一個個名字,總結出一個個諺語,但,他們仍擋不住一個個災難發生。隨便摘取幾個:
崇禎十六年(1643)四月二十四日,颶風作,大雨如注。其風拔木毀屋,二晝夜乃息。巨浪覆舟,溺死者甚眾。
康熙八年(1669)七月一日壬辰,有三龍,二白一黑,自西邊海起,飛騰城南而去,城內民房卷去瓦屋甚多。八月二十六日,颶風大作。民復鄉初歸,所有新蓋圍屋。盡行吹毀。
康熙十年(1671)八月二十一日,颶風大作,自辰起,至申止,城垣、學宮、衙宇、民房,盡吹頹毀,大樹盡拔,近海旁沙頭、尾村,牛成群被風飄去海中溺死。
康熙十二年(1673)五月二十一日,颶作,海潮大溢,沒屋浸禾。知縣李可成為文祭之。
康熙十六年(1677)八月二十一夜,颶風大作,風中遙見火光迅烈,比前尤劇:闔邑城垣、衙宇、廟祠暨民間房舍,頹塌甚眾,男女牛畜,多壓死焉。
乾隆二十五年(1760)八月初九日,颶風。二十六年(1761)八月初十日,颶風。
嘉慶二年(1797)閏六月,颶風一連四作,拔木倒屋甚多。
嘉慶十年(1805)二月,有黑氣在前,紅氣在后,起于城西南海上,至城東北而去。暴風飛卷路上行人,有忽高丈余,昏迷不知人事,面如火燎者。
簡單的文字里,無限血與淚。現代人坐在寬敞客廳里刷著手機了解天氣情況。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跟他毫無關系,更無切膚之痛。他們再也不需要“潮生則風起,潮退則風止”這樣的預報方式。若說有所留戀,我留戀古代天氣預報中那種詩意表達,每個詞匯都連著故事連著身體和心靈。也僅此而已。要說有用和解決問題,還得是生硬的科學術語與現代化的行動力。我愛詩意,更愛舒適與安全。
當蜜蜂看見芒果
縣志里面的花木果實,名稱尤具詩意,且揀選幾例。
荔枝排第一位。古稱荔枝,今仍是荔枝,卻透著古意?!皹涓哒捎?,或三四丈。綠葉蓬蓬,青花朱實,實大如卵,肉白如肪,甘而多汁,乃果之最珍者。”其實豈止新安,整個嶺南地區,誰又可與荔枝爭鋒?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的加持,不過是錦上添花。彼時,騎馬、坐轎、駕車,行走在農歷五月的嶺南大地上,通紅通紅、飽滿到即將爆開的荔枝,舉手可得,隨時都會擦到臉上來。多年前,我在北方吃過幾次荔枝,咬下去,手上沾了些稀稀拉拉的湯汁,味道頗似即將腐爛的地瓜,想,楊貴妃愛好真怪異,竟喜此味。南遷之后,兩三年間都對荔枝無興趣。后,偶爾買一箱應季荔枝嘗鮮,感覺其底色和我在北方吃到的荔枝差不多,口味卻南轅北轍。純粹的甜,可堪回味;果肉顫顫巍巍,雪白干凈。想來,在北方吃到的荔枝都是將熟未熟時摘下,它們的童年被鎖住了,換一方水土,仍在成長,但就此告別了嶺南的路線,成了另一種味道。
“宜母果,似橘而酸。婦人懷孕不安,食之輒無恙,故有宜母之名?!辈榱艘幌拢宋锞褪菣幟?。孕婦喜食酸,在古代,堪為天然酸味食材,其名古香古色,聽上去必須是中藥材。若否,都對不起這三個字。檸檬兩字更具現代性。兩百年前的檸檬與今日檸檬區別也許不大,而那個古名仿佛穿越重重迷霧抵達今天,啪嗒一聲落在我的面前。此非舊貌換新顏,可視為一種“貫穿”。
還有“蜜望果”,“樹高數丈,花開極繁,蜜蜂望之而喜,故名。其實黃,味酸甜,能止船暈”。此物其實就是芒果,但“蜜望”如何變成“芒”的,是否讀快,連音,就成了“芒”?從古至今,很多事物的名字,都由各種機緣得來,且仍在變化中。將來某一天,“芒(忙)果”變成“賢(閑)果”也不是不可能。這短短一行字,還給我帶來兩個陌生的知識點,一為“蜜蜂望之則喜”,蜜蜂見花則喜,乃常理,芒果之特別,僅僅因為“花開極繁”,能讓蜜蜂們吃個夠,還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比如含糖量高,比如可以提高蜜蜂的生育率,等等。一為“能止船暈”,現代知識中似已無此說法,彼時漁民長年在海上生活,與船有關的知識亦隨處可見,即或有此一途,到今天也無須勞芒果大駕了。再想,芒果真的含有止暈元素,還是吃芒果可以轉移注意力,令暈船者暫時解脫。這些冷僻知識令我生出思考的快感,也給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芒果點染了一點神秘。
單位門口有一排高大的芒果樹。每到6月,樹上的芒果長得密密麻麻,半夜時分,紛紛跳下樹來。第二天,人們會看到地磚上布滿芒果的尸體,黃色汁液觸目驚心,果核也摔了出來。穿著高跟鞋的女孩,要小心別踩到滑倒了。那么多芒果,按概率也應砸到一兩個人,但很奇怪,從沒聽說過有誰被芒果砸到頭。它們長了眼睛嗎?某年到海南旅游,見到路邊樹上的椰子更高更大更硬,落在頭上可不是好玩的。問起當地人,也極少聽說傷人故事,倒是偶爾有椰子從樹上掉下,貼著人的后背落在地面,或者砸到桌面上,正露天吃飯的兩位食客嚇一大跳,仿佛被開了一個過頭的玩笑。這種傳說只是增加了一點生活趣味,無傷大雅。現在想來,很多可以食用的果實,成熟落下時是砸到過人和動物的。它們要么被砍掉,要么被遠離。人和大自然之間有一個默契。這種默契,到底遵循著什么邏輯,以什么方式呈現,不好說。在遠古時代,也無法以文字甚至口口相傳的方式記錄下來,但這種默契一直在。他們和它們常年磨合,互相選擇,至今留在我身邊的這些芒果,骨子里應該都是溫暖的,無意間對視一下,無須多言。
五斂子,其實就是我喜歡吃的楊桃?!捌渖帱S,皮肉脆軟,味極酸。身有五棱,邑人呼棱為斂,故以為名。能解蠱毒,以蜜漬之,甘酸而美。”這種置于案板便泯然眾果之物,之所以成為我的摯愛,皆因那股淡淡的,似有似無的清甜。楊桃整個看起來有棱有角,切片后,成了一顆顆能夠跳躍的小星星。書中竟用“味極酸”三個字概括其性,連酸味遠超它的檸檬都沒用“極”字?;赝藭r的楊桃可能真的比檸檬還酸,它和芒果等眾多事物一樣,跌入人群,茫然四顧,被人氣逼迫,縮小或者放大,蓬勃或者衰微,釋放或者回收,每一個細胞都要與離它最近的人類吻合,一天一天,逐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嘉慶一朝,至今不過兩百年,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么,讓楊桃發生巨大改變?其心路歷程又何其曲折。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時間是有意義的,也是殘酷的。恰似另一些事物,如上古時代家家戶戶日常食用的“葵”(冬莧菜),多少詩詞歌之詠之,“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井上生旅葵”,“采葵持作羹”,卻仿佛懸崖邊拉不住的手,一點點松開人類,跌入萬丈虛空,被舶來的白菜、蘿卜等取代了。一來一去,皆冥冥天注定。
同理的還有萬壽果,“樹高如桐,實在樹間,如柚,味香甜可人”,此即木瓜。今日深圳一些老舊村莊的殘垣斷壁間,常見此物。有的躲在墻角,有的大大方方立于院子正中央,小鳥在枝頭倏忽掠過,更顯安靜。尚未成熟的綠色木瓜一個挨一個掛在那里,顯得非常擁擠。它們并非如書中所言“樹高如桐”。這個有明確原因,是人類力量介入,即,園藝家們對其進行了改造,由高變矮,易于采摘。它們和那些沒有被強力迅速改變,而是靠長時間打磨,逐漸為人類接受的事物不同。前者是一方被迫變異,后者是兩者相互妥協,它們向人類示好的同時,人類也慢慢接受了它們的某些缺點,甚至逐漸視之為“美好”。什么是和諧,和諧就是妥協,這才是宇宙間應有的關系。
我喜歡這些果實的古名,它們羽扇綸巾,短衣青帽,鳳冠霞帔,漢服唐裝,各種打扮翩翩向我走來。我眼花繚亂,在時間的黑洞里急速飛行,感覺正在與過去的自己碰面。
記得去看花
我愛果實,更愛花。嶺南多花,縣志中自然要記載。但康熙縣志里非常簡單,只列名字,沒有解釋。嘉慶縣志略詳細。名錄中蘭花居多,賀正蘭、風蘭、樹蘭、珍珠蘭等,我識花也多,有幾年專注于此,成為山寨版的植物學者,卻一直對“蘭科”不感冒,蓋其花朵都很肉,顏色都很艷,彼此區別又不大。我對它們的成見是,不親切,拒人千里之外。此成見來自何處,自問求解而不得。而我不喜歡菊花卻有明確原因,“我花開后百花殺”,黃巢《不第后賦菊》中的這一句令我排斥整個菊花界。
梅花,康熙縣志中干脆沒列梅花。嘉慶縣志中將其列在第一位,卻是直接轉載《羅浮志》中的一句話:“廣郡梅花,常與菊花相及,所謂先開嶺上梅也?!逼溲酝庵?,莫非是南粵高山上有梅花,新安亦應有?如今深港兩地,梅花并不多見,春節前后,會刻意種植一些讓游人觀賞。在當年,深圳或真有,或偶有,不得而知。抑或梅花在中國文化中向來有重要意義,一定要提及?而今日香港區花紫荊花(紅花羊蹄甲)和深圳市花簕杜鵑(三角梅)并未出現在縣志中。我一次次走在梧桐山的陡峭山道上,看著不遠處云霧繚繞下的高樓,看看身邊成片的杜鵑花、紅花荷、紫花風鈴木,“梅花”兩個字會突然蹦出來,在我腦袋上狠狠敲打一下,生疼。探看今日逼真的絢爛,是否感慨世事之顛簸、人間之變化。
記憶里,指甲花即鳳仙花,因其花瓣搗碎后可以染指甲而獲此小名。兩本縣志里,都是既納指甲花又納鳳仙花,那么,此處指甲花定是另有所指了。幸嘉慶縣志中給出介紹:“樹高五六尺,枝條柔弱,花開時其香與素馨、茉莉相等,亦番人自大秦國(古代中國對羅馬帝國及近東地區的稱呼)移植南海。今邑人多種之。”經過比照,此花為散沫花,至今仍是深圳常見植物,開小白花,毛茸茸,一股異香。它也能染指甲,但不是用花,而是用葉子。兩物殊途同歸,境況卻迥異,清朝著名學者袁枚認為鳳仙花連染指甲都不配。他如此評價:“所染之紅,又不能盡在指甲,勢必連肌帶肉而丹之。迨肌肉褪清之后,指甲又不能全紅,漸長漸退,而成欲謝之花矣。始作俑者,其俗物乎。”古代雅人不得見后者,無惡評便是雅。正是,天天見,是非多。
吊鐘花,“樹高數尺,枝屈曲偃蹇,正月初先作花,后開葉,一枝綴數十小鐘。色晶瑩如玉,雜以紅點,邑杯渡山(今香港屯門)極多。”這是我極愛之花。花朵也就手指肚大小,頗似倒掛著的微縮版金鐘,干干凈凈,上粉下白,玲瓏剔透,吹彈可破。其實并不透明,也沒那么嬌嫩。拍照只能單朵才能拍出“美”,無法像美麗異木棉那樣形成巨大的粉紅兵團,遠拍效果并不好。如今的深圳,吊鐘花亦非常見植物,人工種植面積最大者,為大鵬新區南澳辦事處沙坑村的五百畝吊鐘花。春節過后那幾天,偶爾置身漫山遍野的花樹間,在稍寒的天空下,認真地和一朵花對視,看一朵,再看一朵,比較一下它們的異同,猜測一下它們的小心思,身心徹底放松下來。
史君子花也值得一提,縣志曰,“史君子花,蔓生。作架植之,夏時盛放,一簇開一二十花,輕盈似海棠”。“史君子”現在多寫作“使君子”,其來歷,有兩種傳說。其一,一個叫郭使君的郎中,將該物果實炒熟飼孫,打下幾條蛔蟲。人們遂以其命名。其二,劉備(亦稱使君)之子劉禪肚中生蟲,誤食此果實,愈,故名。兩個故事都指向其療效。在我看來,更可能是誰隨意起了這么一個名字,然后其他人編出故事來敷衍。
我喜歡使君子的小巧與香。未見過此物者可想象滿墻的爬山虎,藤上開滿花。遠看一坨坨,近看都是五瓣兒的小花。紅白二色,摻雜在一起,各自由細蔓兒吊著。近聞有清香,令人迷醉。這個字面上的“香”基本無意義,是植物油的香,還是紅燒肉的香,抑或茉莉、桂花的香?哪個字也表現不了它,區別只在我的鼻腔里。我在香蜜湖公園的長廊上面,將趴在欄桿上的一叢叢粉白色小花抬起,拉到鼻孔邊,感覺自己在和神對話。兩百年前的我,聞到的是這種花香嗎?那時的我是不是離神更近一些?
吃菜,吃菜
古代深圳人吃什么菜?縣志中羅列之物在今天看來也不算陌生?!安酥a不一。春則芥藍、莙荙(牛皮菜)、生菜、青蒜、菠菱(菠菜)、芫荽,而蒲稍后;夏則莧菜、豆角、蓊菜(空心菜)、涼瓜(苦瓜)、黃瓜、節瓜(西葫蘆);秋、冬則白菜、芥菜、蘿卜、冬瓜、生姜。至蔥、韭,四時皆有焉?!眴瘟械乃姆N,都是海菜。
膠菜,“一名鹿角菜,其色紫,生海涯石上,可為裱糊之用,工匠多珍之”。現在的南方飯桌上也偶爾遇到,挓里挓挲一坨,必須把嘴張大方能咬住,有吃草之感,味道也一般。所謂裱糊,應是糊墻糊窗紙之類,今天生活方式大變,已無此用途。不過因其有黏性,有潤腸通便之效,提取出來,可做果凍的主要原料?!翱睆牟妥郎舷Я耍菇遣双@得了新生。有用便有人養,誰知天上哪塊云彩下雨。
紫菜,“生海涯石上,為食品所珍,故銷售甚廣”。在東北生活時,愛吃朝鮮族飯店里的一種美食,名紫菜包飯,紫菜作為腸衣使用而已,難以理解“珍”在何處。現在孩子們愛吃的海苔片,由紫菜烤干而來,也算另辟蹊徑的用途。菜就在那里,怎么個吃法,看人的創造力。
海藻,“俗名馬尾茜,人多采之,以油、醋拌食”。今日粵西一帶也有馬尾茜,是一種名為山茴香(藿香)的野菜,從吃法上看,與此處海藻顯屬兩種物品。海藻或為馬尾藻,吃法類似海帶。
唯一陌生的是昆布?!袄ゲ忌V校~如掌,大似莼葦,綠色,土人以淡水漂之,則色白如雪,可療痰病,一名大葉苔?!睆钠涿枋隹?,這不就是海帶嗎?到一名為“土生土長深圳人”的群里去問,誰見過或吃過這種東西,若吃過,什么味道?有人復,曾見藥店里出售曬干的昆布,黑色。有消痰、消腫功效。所謂白色,是曬干后蒙在表面的一層霜(學名甘露醇,可食用)。不由得想起,幼年在北方少見海貨,逢年過節,集市上有賣干海帶的,薄薄脆脆一團卷曲的黑,依稀記得上面就有一層白。其能在綠、黑、白(或者還有棕色)之間自由變身,可旁證生命之多彩。另一女士復,兒時吃過,和海帶沒什么區別——所有海生植物味道都差不多。
其實何止植物。有一年去大連旅游,路邊賣各式曬干的海貨,海兔、海虹、墨魚等,問老板有什么區別,老板笑道,其實都是一個味,看你用什么作料。至于營養價值,雖說法各異,仍不過是想象多于實際,價格高低,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獲取難度。需要沉入水下幾十米用生命博取的,自然比手到擒來的貴。
從食物走向傳說的魚
縣志中頗多海中物。分“鱗”“介”兩類,前者是魚類,后者是帶殼貝類。有些至今仍常見。
沙蠶,“一名龍腸,形如蚯蚓,長四五寸,大如指,色淡紅,處沙灘中,味清性寒”。去廈門旅游,曾紀鑫先生做東,席上有一盤凍品,夾起來顫顫巍巍,似皮凍,比皮凍透亮,蘸調料吃,清脆彈牙,主人介紹說是土筍凍,乃閩南特產。土筍者,即沙蠶。今日深圳幾乎絕跡。
馬鮫,“滑皮,尖嘴,長身,乂(讀作‘意’,古代的一種刀具)尾,以臘月出,至三、四月乃海魚之美者”。在海邊長大的山東作家盛文強說,此即鲅魚,南北皆有,山東沿海地區的鲅魚餃子向來是待客佳肴。今天深圳的生鮮市場上有成盒的馬鮫魚肉賣,據說與鲅魚還是有點區別,只是非常相似。
蠔,“出合瀾海中及白鶴灘,土人分地種之,曰蠔田。其法燒石令紅,投之海中,蠔輒生石上?;蛞韵柗客逗V蟹N之,一房一肉,潮長房開以取食,潮退房闔以自固。殼可砌墻,可燒灰,肉最甘美,曬干曰蠔豉”。這是深圳人至今仍非常熟悉的食物,蠔即牡蠣,在北方叫海蠣子,大連口音被人稱為海蠣子味。在福建稱為蚵仔,以加水后的番薯粉漿包裹之,和以雞蛋、蔥、香菜等,煎成餅狀物,即閩南名吃蚵仔煎。合瀾海者,位于現在的深圳市沙井街道及附近海域??h志中的記載顯示當時已有非常成熟的養蠔方式。城市膨脹后,海水遭到污染,現在所謂沙井蠔,多是在江門、湛江、汕尾一帶以沙井技術養殖而來。
另如石斑魚、河豚、蝦、蟹、螺、海膽、章魚等,既不得食,也可通過文字、視頻和口口相傳的方式接觸到。更多的海中物,今日翻閱,如讀《山海經》,精靈古怪,頗堪把玩。
海鰍,“大者長數十丈,眼大如箕,牡蠣、蚌、螺叢生背上”。鮔魚,“大者十余丈,嘴骨數尺,排齒如鋸,有力善斗?!稄V輿記》名狼藉。諺云,海鰍雖大鮔魚強”。兩者都以“丈”為身長單位。大,撐一撐自己的想象,倒還不難接受,但脊背上長牡蠣和蚌、螺,又不是石頭,如何做到?其實海鰍就是今天的露脊鯨,鮔魚也是鯨魚之一種。捕捉到的鯨魚身上有上述附著物否?我不知。
鱀魚,“重數百斤,嘴如豭(讀作‘家’,意為‘公豬’)喙,脊若鋒刃,有烏、白二種……肉甚腥,不可食。漁人捕之以煎膏,夜照讀而不傷目”。這種同樣巨大的生物為海豚或江豚,或黑或白,亦為鯨魚之一種。魚油可用來點燈照明,農耕時代的漁民或常見,今日聽來已覺訝異。
書中介紹的這些魚,總有一兩句讓你心里一動,或者一驚。作者暗合了演藝舞臺上的精髓,三句話必一個包袱,帶著你始終向前走。
又如青衣魚,“大十數斤,周身青綠,頭有石。天若大霧,數日即死。皮肉俱美。有雞谷者,有鰱尖者,亦其類也,但頭有紅紋錯采耳”。魚能周身青綠嗎?能啊,熱帶觀賞魚多如此。青衣魚別名豬齒魚,生活于南海近海底層,今日香港魚市上依然有售,肉質膠黏,適合紅燒,或被養于魚缸。物資匱乏時代,它們和人類的關系很難做到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幾乎都是互為食物。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所以每見到或提到一種動植物,人們總要下意識地問,能吃嗎?好吃嗎?以致物資日漸豐富的當下,此種潛意識仍無法根除。觀賞一途,古人極少提到。但青衣魚為什么怕霧?古人沒給出原因,今人完全可以做個實驗,驗證真偽。古人記錄地方風物,一般不會故意作偽,但觀察力有限,人和物之間有距離,無顯微鏡、望遠鏡、透視鏡、化驗室等器具。地無分南北,人不分前后,距離產生幻想,在描述中安插自己的想象,這樣就有了想象中的“真”,今天的“偽”。以致今人閱讀時像摸黑走路,不得不隨時辨別。
另一些,故事性就比較強了。
?魚,“口在背上,有紋如方印,平游水中,遇大魚則以印粘頷下,啜其血,至大魚斃而后脫。肉甚佳,然不可常得”。畫面出來了:?魚如螞蟥一樣附著在大魚身上,大魚沒有手,沒法將其扒拉下去,茫茫大海中,也找不到個地方蹭一蹭,只能帶著那條不要臉的魚在深海和海面之間瘋狂游弋,日夜不停歇,希望將其擺脫。?魚豈是吃素的,越咬越緊,吸血抽髓,最后活活把幾百斤重的大魚吸成了一根骨架。好殘忍。事實上,這種?魚到現在還有,它并沒有那么狠,依附事有,吸血事無。?魚游泳能力差,主要靠頭部的吸盤吸附于大鯊魚、海龜、鯨的腹部或船底,甚至游泳者或潛水員的身上,到達餌料豐富的海區,便脫離宿主,攝取食物。過一段時間,再附于新的宿主,向另外海區轉移。
蒲魚,“形如荷葉,大者圍數尺,尾長,能螫人,黃色白肉、尖嘴者佳……最大者曰角龐,面生二角,圍約數十丈,牡蠣、蚌、螺雜生其上,鋪水面如島”。面生二角之語,很容易讓人想到牛羊之角,古籍中為何多神奇?原因之一或是作者和讀者都自覺不自覺地以陸上生物與之類比、觀照,畢竟其時內陸生活為主流,對陸上事物更熟悉些。對比則產生反差,反差則怪異。其實這種魚是今天所說的魔鬼魚。角者,由胸鰭分化出的兩個突出的頭鰭也,位于頭的兩側;因其尾部有一個或多個毒刺,所以“螫人”;至于“牡蠣、蚌、螺雜生其上”,又是同海鰍一樣的想當然。
還有坑蠻,“產深潭大溪中,形如鰻鱺,長丈許,遇人輒噬,兇悍異常,夜則上山食草,經過處,草為之偃。土人燃灰厚布,藏利刃于下,遇灰體澀,刃傷其腹而取之,脂膏最多,洵嘉品也”。既然形如鰻鱺,就先查它。資料顯示,其身體窄長呈蛇狀,尾部側扁。頭中大,呈鈍錐形??诖蠖_于吻端。主要以田螺、蟶、蟹、蝦、橈足類和水生昆蟲為食。該物為洄游魚類,平時棲息于江河、湖泊、水庫和靜水池塘的土穴、石縫里,晝伏夜出,有時從水中游上陸地以皮膚呼吸,經潮濕草地移居到別的水域。由此,坑蠻的形象基本可以確定為比較大的鰻鱺。至于“長丈許”“遇人輒噬”“夜則上山食草”,可能又是古人的想象偏差,但也增加了敘事的趣味性、可讀性。
同樣的還有海豬、海牛,書中記載“皆像其形而名,此魚而獸也,邑之海皆有之”。有像牛像豬的海中物嗎?有,諸如海豹、海狗、海獅、海象之類。總之,縣志中所記,多有原型,只是與今日名稱和觀察角度不同而已。但有些事物,就像消失了一樣,查找不到對應物。比如這個泥頂魚?!按笳邤蛋俳?,身長,色青黑,皮厚,人取其皮曝干,烹食甚佳?!彼蚜艘幌履囗旚~,沒這三個字,只有“泥丁”,類似沙蠶,不可能與數百斤的魚類掛鉤。一種可能是這種魚類絕種了,一種可能是仍然在,但對不上號了。古人的記載常常是根據方言直接音譯,南北方語言差別大,寫出來的字與實際內容相去甚遠。現代人據字敷衍本義,必然南轅北轍。
另一些,以今天知識結構打量,已完全不合情理。
赤魚,“大者重數十斤,以仲春出,望之如黑云,漁者合圍取之,其下堆積數十百丈。叉一魚,次魚飲其血復上,復刺,如是相連不斷。故得其一,則源源而來”。一條魚被叉后,另一條浮上來等著被叉,捕住一條,相當于捉了一群,天下哪有如此好事?經查,赤魚就是青松魚(海鲇魚),很普通的一種魚。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和李調元《南越筆記》中都有相同文字的記載,而《廣東新語》本就是由古代南粵資料整合而來,康熙縣志和嘉慶縣志晚于它們,誰抄誰已一目了然。信息缺乏時代,這樣抄來抄去并不鮮見。只是大家都有點懶,都以前者為準,誰也不去驗證,反正錯不在我,以致以訛傳訛,謬種流布。
人魚亦然??h志中的原文為“人魚,長六七尺,體、發、牝、牡如人,惟背有短鬣,微紅。雄者名海和尚,人首鱉身,足差長,無甲;雌者為海女,能媚人,舶行遇者,必禳解(祭禱消災)之。諺云,毋逢海女,毋見人魚。此蓋魚而妖者”。海和尚的故事,沿海地區從南到北流傳甚廣,有鼻子有眼,最先講出人魚形象和功能的人,是否真的見過此物,不得而知,但在流傳過程中,一定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口口相傳,最后定型為一種全新的物種。這對物種研究者沒什么助益,卻可以豐富時人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不一定全是愉悅,恐懼、驚悚,亦為精神內需之一。端莊如縣志者,也要適當提供一些相關內容。那是一種較今天已然陌生的語境,該語境離鬼怪神仙比較近,我們的先輩時不時和他們擦肩而過,皮膚接觸皮膚時,汗毛孔都一熱、一涼。
遠遠地望著海水
縣志“物產”中的動物,鳥獸和蟲,加在一起不到一頁,而“鱗”“介”兩種海貨,整整占了四頁。足見海洋在人們生活中的位置。今日深圳是個正宗的海濱城市,但與內陸城市幾無區別,高樓大廈,來來往往的車輛,才是他們的日常,與海洋的關系并不密切??亢樯臐O民,掌握打魚技巧,識別各類海中物的性情和與出沒規律,抬頭望天即預知陰晴,這樣的人和方式在深圳基本消失了。我不知道哪里還有漁民,如果有,還有多少?目力所及,大鵬半島人煙稀少的海邊,偶爾看到一些船出海,其他區域,海只是一個名詞,與這個城市里的人缺少互動。飯桌上不缺海鮮,卻不敢確認它來自何方。
也在海邊修了一些公園,紅樹林公園、深圳灣公園、西灣公園等,但海水僅僅用來觀賞,略似一望無際的草坪。這和花又不一樣,鮮花盛開時,赤橙黃綠青藍紫,站在一旁打量,內容豐富,有代入感。草坪與海水,浩大而單調,無法參與其中。如今草坪越來越容忍游人的踐踏,可搭帳篷,可小坐,而深圳能下海的地方只有大梅沙等極少數幾個地方,像巨大的澡盆。這對兩千萬人口的城市來說,也就是聊勝于無。不知遠去的海洋生活還能否回到、如何回到今人的日常中。
如果說我出生并長于北方,對縣志中提到的這些事物有些距離感,如今,本地人對此也比較陌生了,特別是年青一代。失去口口相傳的信息傳播方式,他們和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我知道的,他們知道;我不知道的,他們也不知道。而我也不再強調自己的北方身份。眼前這些事物會連接我以前的生活,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連接,不會生發強烈的碰撞,令我產生疼痛感,乃至生發化學反應,異化為另一個我。它們的消失或者此刻的存在,我都可以淡定地用自己的溫情去理解。
我是過去時光的撫摸者和對比者,更是此刻此地的親歷者與記載者。現在記下的一切,可堪后人撫摸與對比。
【作者簡介】
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城愁”散文的倡導者和書寫者。曾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六屆深圳十大佳著獎。已出版《街巷志:一朵云來》《街巷志:擁擠的影子》《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等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