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蛛網的人

山梁彎弓形，箍住了雞頭塢。油茶樹、野桐、野山茶、山毛櫸等喬灌木，很是密匝，偶有一棵大樟樹、黃山松聳立出來。山梁之上是楓香樹、柞裂槭、青岡櫟等。遠遠看過去，山岡形同圓傘，被樹林覆蓋。雞頭塢狹窄，有一塊三畝之大的平坦空地，長滿了紅蓼、牛筋草、紫丁地錦、野芝麻。良駿挖了空地，種大蒜和菠菜。地平整了，他的女人笑笑挽一個竹籃，左手抄著菠菜秧，右手散分秧苗給良駿栽。良駿接了菠菜秧，用小鋤頭掏個洞，根部插下去，鋤頭腦壓實泥。笑笑散分一株，良駿栽一株。笑笑穿著大紅的襯衫，挽起袖子，很有耐心地散分菠菜秧。菠菜栽完，已是晌午。良駿騎上錢江摩托，載著笑笑，順著山道，突突突，去上班了。

良駿在食品廠工地做雜事，抬鋼筋，抬水泥板，挖水溝，他有一身好力氣。他舍得把一身好力氣用出來，這很難得。他和笑笑住在臨時工棚里，又雜亂又悶熱。他說話口吃，嘴唇抖得厲害。良駿和笑笑都是浙江江山市廿八都鎮人，良駿憑氣力賺錢，在江山、衢州、廣豐、浦城、松溪一帶，給工地挑磚、挑混凝土、拉鋼筋，干了二十多年，機械進場了，便沒了活干。他便來到臨近廿八都的工業區做雜工。他和笑笑坐在工棚里，一人一碗酒，菜燒了兩碗，碗是大鐵碗，酒是街上買來的燒酒，七塊錢一斤。我說，這是食用酒精兌的酒，不能喝，常喝壞腦。他舉起酒碗，說，這個酒好喝，煞口燒喉。

吃了飯，他就去干活，也不午休。工地里，就他一個人刨泥挖水溝。我就跟良駿說：你去我單位做雜工，包吃包住包水電，月薪兩千八。笑笑也去，月薪兩千四，在廚房揀菜洗菜切菜。有五險一金，每月每人兩百績效工資。加班有補貼。紀律要求比較嚴格。

這么好的事，我當然去。謝謝傅哥看得起我。良駿說。

下個月一號，你就去，直接找我。衣服和洗刷品帶上，其他物品不用帶。我說。

那我真去了。酒壺可不可以帶上？良駿說。

當然。哪有假去的。我說。

下個月，就是十月。深秋，山梁一層層地紅黃出來。楓香樹紅，山烏桕黃。山峰陀螺形，被柘溪推著旋轉。闊葉林從山峰往南麓披下，一直披到殿基村、三源村。村中婦人去林中撿苦櫧子、錐栗子，撿半天，可以撿半扁簍。錐栗樹高高大大，從闊葉林中破浪而出，葉已黃麻，被風翻卷。我也去撿堅果，從雞頭塢上山，穿過一片針葉林，便到了北麓闊葉林。山道積了厚厚落葉，鳥鳴聲響徹山谷，顯得山谷格外幽涼、死寂。人走進錐栗樹林，山斑鳩呼嚕嚕呼嚕嚕飛出來，數百只結群，盤旋一會兒，又回到林中。季節有自己的漸變色，青蔥、油綠、墨綠、褐黃、棕黃、紅黃、素褐、淺灰褐、深灰褐。河由深及淺。鳥鳴由濃及稀。黃櫨析盡了葉綠素，紫紅如鐵漆，被秋霜煮沸。

良駿住在集體宿舍樓一樓，是一個帶衛生間的單間（約二十五平方米）。單間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學生床（上下兩層），一張課桌。學生床下層掛衣服，也堆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上層鋪了很整潔的被褥。我去看良駿，良駿說，女兒每個星期六要來住的，我要好好料理一下。

你女兒幾歲了？我問。

我女兒叫小美，二十一歲了。在衢州讀大專。笑笑說。

那你女兒肯定很漂亮。我說。

很漂亮。良駿仰著臉，說。他露出牙齒笑。

良駿在工業區有好幾年了。他是個有活就干的人。他喝酒喝高了，就發酒瘋，罵笑笑，罵自己。他在哪個單位都待不久，只能去打打零雜工。我單位宿舍樓下水道經常堵塞，就找良駿疏通。通一個下水道，給師傅三十塊錢，良駿只收二十塊錢。

食堂有一個大伙房，員工在伙房吃飯。天冷了，我有時也去伙房蹭飯吃?；锓繜静?，熱烘烘。員工圍大桌吃。良駿一餐喝一碗酒，笑笑也喝一碗酒。我說，良駿，是你酒量大，還是你老婆酒量大？良駿就傻笑，說，笑笑厲害，笑笑厲害。

笑笑就提起酒壺，說：傅哥，你也來一碗。

有一個星期六早上，我買了半邊羊，給伙房，說，煮一大鍋羊肉豆腐，請大家晚上喝喝酒。

一鍋羊肉豆腐，一鍋羊肉粉絲，我們十幾人圍桌喝熱乎乎的水酒。一碗一碗喝。笑笑女兒小美也在，穿白色羽絨服，臉飽滿，膚色白，鼻挺，個頭挺高，唇珠也飽滿。笑笑說：傅哥，良駿明天去買些糯米來，我們燜錐栗糯米飯吃，放咸肉燜，吃起來帶勁。

翌日早晨，我還在睡，就被人叫醒了，說，良駿發癲了，罵笑笑罵得很難聽，勸都勸不了。我連忙穿了衣服，去良駿的房間。地上砸了兩個碗（鐵碗），碗砸得扁扁。笑笑坐在床上，身上披著一件紅棉襖，低著頭。我說，良駿，是不是昨晚酒還沒喝夠啊，撒潑是吧。

我沒撒潑呀。我種了那么多菜，想賣給食堂。叫笑笑跟你說一下，她不說。我就說她慫樣子。她叫我跟你說。我不說。她就說我慫樣子。我們就爭吵起來。良駿一副很委屈的樣子，低聲嘟囔。

這樣的事也吵。真是吃飽了飯找事折磨自己。種出的菜，當然賣給食堂了。菜價且不說，菜品質比外面好。買別人的菜，不如買自己的菜，你們還可以增加收入。我說。

認識良駿，是因為他嫂子。每個星期，他嫂子送自己家的雞蛋鴨蛋來，賣給食堂。有時，她還帶雞鴨來。他嫂子六十來歲，個頭高，頭發半白。他嫂子在山谷養了百來只雞鴨，有了蛋，就送到食堂來。他嫂子跟我說，良駿爸爸走得早，他媽媽改嫁去了玉山縣官溪，跟這個家也沒了往來。良駿自小跟著他哥長大。良駿和笑笑的婚事，也是他哥和我定下的。良駿脾氣躁，和別人難相合，找個粗活干不容易。他連個自己住的房子都沒建。

做雜工，就是給花圃拔草、挖洞種樹、給花草樹木施肥、通下水道、搬貨物、清理雜物、維修物件。良駿沒讀過什么書（小學畢業），動手能力卻很強。比如安裝蒸飯機。機器買來了，大家都束手無策。良駿看看說明書，一個上午就安裝好了，還很好用。比如大抽油煙機壞了，他拆解下來，搗鼓半天，又呼呼轉動了。他摩托車壞了，搗鼓搗鼓，又可以安安穩穩騎了。單位里，除了變壓器和小車，沒有他維修不了的東西。

院子東邊圍墻建在填土層上，雖有鋼筋混凝土地梁，每到雨季，填土層被水沖毀。沖毀了再填，填了又沖毀。我很怕下大雨，一下大雨，雨霧半遮了山巒。山連著山，延綿無盡。山中暴發山洪，去柘溪的機耕道被沖塌，也沖毀圍墻下的斜坡，造成圍墻斷裂。入了冬，我找良駿說，圍墻內填土層和圍墻外斜坡，怎么樣可以預防被雨水沖毀？

那我去看看地形。良駿說。他端起一根鋼釬，去東邊圍墻。他用鋼釬插填土層，試試填土層的松軟。在圍墻內外他走了兩遍。良駿說，排水出問題，雨水排不出去，泡透了填土層，泥層崩潰，泥漿沖了出去，擊毀填土上來的斜坡，造成整個泥層崩塌。

有什么辦法徹底解決嗎？還得省錢。我說。

圍墻內，挖有條溝的長地壟，條溝埋暗管往地梁下面走，雨水直排到圍墻外水溝，內外不積水，填土層就不會崩泥。斜坡沒有了直排水，泥漿就不會下滑。在斜坡栽芒草。芒草根系發達，固土能力強?，F在種芒草下去，明年開春就活，根須貼地長，土坡就變成了草坡。良駿說。

可以挖一些大叢的芒草去種，芒草能力強，一個草蔸分蘗出籮筐大，很適合防水固土。這個冬季，我們就種下去。我說。

那個斜坡長約一百五十米，坡寬約三十米，是余土堆積的。填土方時沒有碾壓，泥沙流失很厲害。草也長不起來。翌日，我和良駿就推著板車去挖芒草。

山腳下，機耕道兩旁長滿了芒草，比人還高。我扛割草機割芒草，良駿挖草蔸。他從根部邊沿挖，挖一圈，再用洋鏟慢慢撬，撬松了，挖上來。兩個草蔸就裝滿板車。他拉車，我推車，推到斜坡移栽。芒草種下去，斜坡再也沒被沖毀，水土也沒有流失了。斜坡外是一個山壟，有十幾塊山田，紫云英旺盛了起來，紅色小花被舉起，一朵一朵又一朵。山田種早稻，也種晚稻。插秧、收割，我都會去看看。田野之美，莫過于稻子垂穗，稻衣金黃。穗頭擠挨著穗頭，一副謙恭的模樣，谷粒綻出熟黃色，稻衣豎直。山麻雀、大山雀從山邊飛過來，數十只一群，任意妄為地鳴叫、吃谷子。它們站在稻穗上，像個雜技演員。山壟之外是一片廣袤的田疇，河汊在田疇間九曲扭動。村舍稀散在田畈中央，被樟樹林包圍。

山中荒地也開了紫云英。風吹過去的種子發了芽。良駿去雞頭塢翻挖了菜地，打算種上花生和辣椒，還要多種一些。他說，油炸花生米下酒好，自己種的辣椒不脫皮。他是一個早起的人，也是一個閑不著的人。

紫云英結花籽了，雨季到來。山洪轟隆隆，在屋后山塢日夜奔瀉，沖入柘溪。溪面浮起一根根圓木。水浸得太透了，宿舍樓前花圃土方下塌，地下管道（生活污水管道）破裂了，冒出很多生活污物，挖機沒法作業（地下埋了電纜、光纜），不知道怎么處理。污水已經浸透了泥漿，路面都爛透了。請鎮里職業挖土方的人來，他們也不挖。

良駿端著鐵鏟來了，穿著防雨的連體衣褲。挖爛泥，是非常耗費體力的。爛泥裹在一起，就是一堆面糊。良駿從干燥的泥面往下挖，挖出一個方塊。我說，這么挖，面積不止增大了兩倍，土方量太大了。良駿說，不這樣挖，挖不下去，爛泥會塌方。他挖泥，笑笑搬運土方，堆起來。我很驚訝，一個婦人還這么舍得出力。

挖了七個多小時，水管破裂處挖了出來。水電工拖來管道，接水管。良駿渾身汗濕，用自來水沖洗連體衣褲。七個多小時，他和笑笑耗費了大量的體力。我說，你回去洗個熱水澡，我們晚上慢慢吃慢慢喝，不要急，明后天不用上班，好好休息。

伙房燒了幾個好菜，我陪著他們吃。我跟良駿說，以后，你中午別做體力活了，要午休，人的體能是有限的。

不會的。干了一天，睡一覺，就恢復了。良駿說。

體能要勻著用，不要過度用。人體好比一個水庫，最大蓄水量是固定的。不要把水放空。生活很耗人，我們慢慢耗。我說。

第二天早上，良駿早早就去養牛場了。他去買干牛糞，給樹木施肥。前半個多月，他就在樹下挖好了洞，挖了四百七十八個。我對良駿說，以后笑笑跟你打下手，兩人做事有個伴，笑笑就不用去伙房做事了。買了干牛糞回來，我又對良駿說，下午和明天，我們去爬山玩，不要干體力活了，我們給自己放個假。

山并不高，但很幽深。我經常來這里爬山。山谷有著原始的闊葉林。第一次來，是另一個廿八都人帶我來。他在這里有一棟很矮的破房子，放鋤頭、鐵鍬、洋鏟、鐵鎬、簸箕、獨輪車。在二十多年前，他挖菜地，挖了一個明代古墓，挖出了瓷器。他有十幾個明代瓷花瓶，藏在破房子的地窖下面。他的說法，令我存疑。我懷疑他是個盜墓賊。在閩浙贛交界地帶，盜墓賊比較多。在山里，我遇上盜墓賊，至少有七次。廿八都人帶我去了山谷。山谷有數華里之長的縱深，野生樹參天，澗水鳴響。白鷴低翔。山谷口之下，就是滔滔的柘溪。柘溪最寬闊的河面，也在這一段。

廿八都處于江山市西南部重鎮，是閩浙贛三省交界的要津。在浙西北大地，江郎山是一條從海面騰起的巨鯊，掠起驚濤，浪頭拋上拋下。山有百澗，匯流成溪，秋日楓葉飄展，遂名楓溪。楓溪在廿八都形成一個半圓角回旋，向東而去。引水入村，臨街而過，于是有了家家戶戶搗衣聲。村戶依水而建，以青磚砌墻，以老木構架梁柱，筑馬頭墻，雕磚飛檐，栓柵木大門，繡樓高懸，四角天井之下，別有雅致。這是徽派建筑。先民以宗族脈絡繁衍生息，廿八都人則來自五湖四海，有百家之姓，口音繁雜，有廣豐方言、江山方言、浦城方言、玉山方言、衢州方言等。每有外地客人來，我就帶客人爬江郎山，在廿八都吃飯。

你選時間，請你去廿八都玩玩，到我姐姐家吃飯。良駿對我說。

去廿八都玩過，也在廿八都吃過飯。我說。

那不一樣。我姐姐做的銅鑼糕，是廿八都做得最好的。良駿說。

銅鑼糕是廿八都特色美食，選料講究，以優質糯米、藕粉、枸杞子、紅棗、山藥、佛耳草、丹桂雜糅磨漿，調以高山茶油，用竹蒸籠蒸熟。蒸籠大而圓，燒木柴蒸，澆漿水蒸，熟了又澆漿水。糕一層一層，出了籠，形如銅鑼，色澤栗黃，吃起來，香糯黏甜。得知我們要去廿八都，良駿姐姐早早備料，蒸銅鑼糕給我們吃。

廿八都是千年古鎮，古民居、古街道、古弄堂還是老式的。街道和弄堂以鵝卵石鋪地面，走在弄堂，會發出“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街上都是老店鋪，賣當地產的西瓜，賣凍米糖，賣旗袍，賣藍印花布，賣青瓷，賣木器，賣竹編，賣棕鞋棕蓑衣棕帽子，也有賣旅游紀念品。良駿姐姐賣銅鑼糕。她賣銅鑼糕，切塊，箬葉包緊糕塊，麻線扎實，給客人提走。良駿姐姐燒飯，我去良駿家看看。

說是家，不如說是一棟老屋子。良駿有三年沒有在老屋子居住過了，墻根長了很多一年蓬、小飛蓬，青苔綿實，屋邊菜地圍墻倒了半邊，爬滿了絡石藤。菜地長了野苦荬、鵝腸草，一棵桃樹葉子焦白，桃漿結瘤。這是一間青磚墻、三角屋脊、石門檻的贛式江南民居。問了良駿姐姐，才知道，良駿祖父從江西玉山縣雙明鄉來到廿八都放竹排，做了撐船工，送貨下錢塘江，娶妻生子，留下這片祖產。廿八都有渡口，在水路時代，日夜舟筏，送貨去杭州。楓溪是上饒、閩北，入錢塘江的主要河流之一，廿八都是最大津渡。人以水聚，貨以船送，販夫走卒、商賈墨客，以山為屏，安此棲身。

“祖上也富貴過?！绷简E說。這句話，他常和我說起。他說的時候，神情有些落寞，微微抬頭，目不所及地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席間，良駿反復對我說，十七歲，我去了衢州扛水泥包，一包水泥一百斤，一天扛一百四十包上三樓?？敢话噘嵨迕X。我連扛二十三天沒休息。十九歲，我去了廣豐挑紅磚塊，一擔挑一百二十塊紅磚塊，一肩挑上六樓，一天要挑八十五擔。那個時候，我氣力好，可以一個月不休息，餐餐吃大葷。肉貴，我舍不得吃，就買豬板油肉吃，板油肉一塊五毛錢一斤，我一天吃七斤。吃不下板油肉就挑不了紅磚塊。我自己燒，燒板油肉稍稍熬一下油，下一把辣椒、大蒜下去炒。喝兩瓶啤酒下去，吃上兩大碗飯，氣力又回來了。挑磚比扛水泥包賺錢。扛水泥包、挑紅磚塊，都是干一天結一天賬，天天有現錢花。男人沒老婆，就不會懂事，和一起干活的工友打撲克牌，賺下的錢輸得精光。娶了笑笑，我欠了半屁股債。債還沒還清，女兒出生了。這樣干一年，吃一年，也沒積攢錢。等我想蓋房子了，磚也沒的挑了，水泥包也沒的扛了。我就四處做零雜工。笑笑跟著我，四處走，真是沒過上好日子。我就想著蓋一棟稍微體面的房子，給笑笑住，給我女兒住。我扛了那么多年水泥包挑了那么多年紅磚，自己還沒砌上四面墻、還沒蓋上一片瓦。

笑笑就說，老屋在老鎮區，不能拆，得保護著。新鎮區買一塊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地基，得花三十六萬塊，哪有這么多錢。我們也不用蓋房子了，花上幾萬塊錢，請人修葺一下，住人還更舒服。我們就這樣好好過著，別跟自己慪氣。跟自己慪氣，就活活憋死。憋死了還被人看笑話。

新鎮區在鎮西，布局井然，樓房高三層半，白墻黑瓦，街道也很寬闊，停車場還鋪上了改性瀝青，花圃也修剪得整齊。年輕人都住在新鎮區，老年人大多住在老鎮區。老鎮區弄堂多，通透，洗衣洗菜方便，各家有自己的菜地。老人們自己做麻餅，做江山糕，釀自己喜歡喝的水酒。天熱了，老人們就坐在珠坡橋上歇涼。珠坡橋是古廊橋，四面通透，有長板凳供往來的人坐下來歇腳。老人坐在長板凳，玩手上的木珠子。楓溪潺潺，河風四起。

有氣力的人，不一定有使出氣力的地方。我對良駿說，在單位上班，工資不高，但包吃住包水電，伙食挺好，月月按時、足額發放工資，開支低了，大部分錢就可以存下來，對自己的生活是一種保障。工資也是年年加的，加上去了，工資就不低了。

良駿姐姐接了良駿話茬說，過生活，生活是過下去的。我賣銅鑼糕，一個銅鑼糕賺八毛錢，十三年也沒漲過價，無非是自己工錢降降。我一個人做一個人賣，一天賣兩百個銅鑼糕。賣完了就收攤。有事情在手頭做，就沒時間去花錢了。你姐夫就種菜種糧，也沒賺個大錢，我早早就在新鎮區蓋了新房。這個錢，就是這樣積攢下來的。良駿啊，酒少喝點。廿八都人去你那里玩，你都請吃飯請喝酒，錢就流進了胃里，不見了。

呵呵呵呵，良駿以輕笑聲應付著姐姐，說，我戒酒。我明天就戒酒。說完，端起小酒杯一飲而盡。笑笑也陪著一飲而盡。

從殿基村，他找來半包土種紅蘿卜種子。土種紅蘿卜葉短、根蔸小，紅蘿卜細短，如同中指，皮薄肉紅。過了霜降，良駿去雞頭塢拔辣椒稈、茄稈，挖地種紅蘿卜。過了半個月，種子發出了青青幼芽，尖尖的，柔軟、生動。一天晚上，我在宿舍看央視五套“斯諾克英國錦標賽”直播，希金斯對陣奧沙利文。咚咚，咚咚咚。敲門很急切。我開了門，見良駿和笑笑站在門口。我說，良駿，有什么事？進來坐坐。

良駿站著不動，也不說話。笑笑哇啦一下，哭了出來，說：天塌下來了，傅哥。

哪有什么天？有事說事。我說。

傍晚，我小美來了電話，在南寧，被傳銷團伙關起來。傳銷團伙要我給十三萬塊錢，才會放我女兒回家。笑笑說。

進來說，慢慢說。你女兒不是在衢州讀大專嗎？我說。

小美讀大專，最后一年，不用去上課，去紹興實習。其實，小美讀的服裝職業學校是個野雞學校，學生入了校，有一半多時間是在做縫紉工。她男朋友在柯橋幫廿八都的同鄉做布料批發。小美去紹興一家服裝廠實習，還是做縫紉工。實習了一個來月，她男朋友去南寧看布料銷售市場，去了半個多月也沒回。她就問男朋友，你不回紹興了？你不回了，干嗎叫我來紹興呢？她男朋友在電話里說，在南寧開奶茶店，很有市場，大學門口找家店面，開家品牌奶茶店，一年順順當當賺三五十萬。

“你找到好店面了？”

“找到了，要一次性交一年房租，交四萬八千塊錢呢。我哪有這么多錢，向我爸要三萬。一年房租交足了?！?/p>

“你開了奶茶店，我就去南寧?！?/p>

“沒這么快呢。店面要裝修，要七萬多。裝修費沒著落。”

“這么多錢，你去哪里借呀？”

“你方不方便跟你爸開口，借個萬把塊？”

“我有兩千五私房錢，我給你。我不敢向我爸開口?！?/p>

“你再找找，湊足了三千給我?！?/p>

“那我跟我同學借借。”

過了三個月，男朋友來電話了，說：“小美，店面裝修好了，奶茶品牌代理費還要兩萬二。拿不到代理權，奶茶店開不了?！?/p>

“那怎么辦？開一個奶茶店，這么麻煩?！?/p>

“我想有一份事業嘛。我要賺很多錢，在杭州西湖邊買房，讓你過上好生活?！?/p>

“真有這么好啊?！?/p>

“一家奶茶店一年保底賺三十萬。明年開三家店，后年開六家店。有了十家店，一年就賺三百萬了。這是保底的。你明后天就可以來南寧，我們一起去奶茶品牌商談代理費。你口才比我，可以降低代理費?！?/p>

小美辭了工，坐高鐵去了南寧。男朋友在火車站接她，去了出租屋。出租屋有六層，兩個單元，沒有電梯。小美進了一單元六樓B室，被收繳了手機、身份證，再也沒出來。關了十三天，她男朋友告訴她，沒賣出十三萬塊錢的貨（老年人保健品），就別想活著離開南寧。一個黃毛丫頭，哪賣得了貨？哭了一天，想了想，對她男朋友說：電話給還我，我給我爸打電話。

畜生，畜生。良駿在我房間里邊跺腳邊罵，罵夠了，靠在門框跺腳大哭，女兒呀，我女兒呀。

這個事，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請派出所片警李警官來。李警官說，這幾年，我們這里被騙去南寧、懷化等地，從事傳銷的年輕人特別多，每個月都有人來報案。處理傳銷案，以市場管理執法為主體單位，只有發生治安案件了，公安才會出警。小美在南寧，良駿一是要去當地報警，二是請求當地市場執法單位出面，把人解救出來。我可以把具體情況通報給南寧警方。

良駿和笑笑去了南寧。第十三天，良駿帶著小美回來了。良駿看起來消瘦了很多，下巴尖了，滿臉胡茬。良駿說，小美被軟禁的那個小區，住了三千多傳銷人員。他在小區旁邊住了下來，天天候著門口，候到小美了，一把拉著小美跑，喊著，殺人啦，殺人啦。

小美受了驚，精神有些恍惚，整天坐在宿舍里。笑笑放下手頭的活，陪著女兒。過了半個多月，小美才恢復了常態。有一天，我跟良駿去雞頭塢挖蘿卜、芋頭。回來的路上，良駿對我說，小美被她男朋友害得這么苦，這個世道不一樣了。傅哥，你給小美找個事做做吧。她再去外面做事，我怎么放得下心？

那就在我們自己單位做財產管理吧，所有貨物入庫、出庫都要有登記，物品損耗也要有登記。月薪兩千二，包吃包住包水電，其他沒有。我說。

財產管理是煩瑣的工作，天天坐在倉庫，在電腦上登記貨物入庫出庫。兩個月沒做滿，小美就不干了。玩了半個多月，她給她爸媽留了字條，跑去南寧了。她去做傳銷了。她不甘心，爸媽為了找她，花去了八千多，她要把這個錢賺回來。良駿拿字條給我看，嘴唇哆嗦，說，我女兒沒看到我吐血死，是不會安心在家了。我接過字條，對良駿說，你和笑笑趕快去南寧找女兒回來吧，你千萬別責罵她。孩子不懂事，好言相勸。你在外面也別喝酒，喝酒誤事。

過小年了，良駿還沒回來。我給他打電話，問他找到小美沒有。良駿說，小美找到了，就是不肯回來。在電話里，他抖抖索索哭了起來。我說，小美不回來，是暫時的，給孩子時間。笑笑接過電話，說，傅哥，外面開銷大，我們的錢快用完了，良駿心里急。

我說，孩子安全是第一的，我給你匯些錢去，千萬不要訓斥小美。你們不要責怪她。

過了元宵，良駿才帶著小美回來。才過了兩個多月，花圃長出很多雜草，雞頭塢的菜地也被雜草吞沒了，紅蘿卜長不起來。良駿一下子變老了很多，酒是不喝了，嘴里整天叼著一支煙，也不怎么說話。早立了春，天卻冷著。這是個寒春，始終暖不起來。良駿去挖菜地，種一季土豆下去。挖了地回來，我看見他滿頭白。他頭上盤結了許多蛛絲。蛛絲白白的，繞在頭發上，形成了一張蛛網。

【作者簡介】

傅菲，當代散文家，資深田野調查者，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以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