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重回大地

2024-04-29 00:00:00竇椋
特區文學 2024年3期

在吳集村,像吳三箭這種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三四個兄弟姐妹不足為奇,吳三箭名字里帶“三”,卻不是老三,是獨苗兒。

他的父親吳惠仁和他母親馬桂枝完婚后去津城打工,吳惠仁酒后失控致人傷殘,被警方通緝。信息不暢的年月,找人本就像大海撈針,何況工頭在給吳惠仁登記時敷衍了事,導致他一跑了之后證據缺乏,無從查起。但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察老崔在當地倍受追捧,“料事如神”“破案神速”之類的錦旗掛了滿墻,抓不到吳惠仁,他將顏面掃地,名探包袱讓他不允許有這種情況發生,于是他硬是憑著工友提供的有關吳惠仁口音、身高等線索和一張皺巴巴的合照,獨自開啟了漫長的緝捕之旅。崔警官風餐露宿,一找就是四五年,人瘦了幾圈,頭發白了一半,找到吳惠仁的時候,吳三箭已經在娘肚子里了。

當時,吳惠仁沒有跑,他好像未卜先知,早知道有這一天,現在好日子到頭了,仿佛并不難過。他笑呵呵地對警官說,不著忙,大老遠來了,吃飽喝足再上路。他給崔警官張羅酒菜,好像在迎接遠道而來的貴賓,這反常的舉動讓崔警官倍感失意,繼而嚎啕大哭,說,這么松弛自然嗎?為了找你,我錯過升職,妻離子散,你好歹抵抗幾下子呀!

后來,吳惠仁獲刑,沒等到出獄那天,便病死在監獄里。吳惠仁服刑時,咿呀學語的吳三箭跟馬桂枝去探過監,那是唯一的一次。馬桂枝少年時期參加過支前隊,送過給養,見過真刀真槍,性子要強,她擔心孩子沒了爹受欺負,處處不甘示弱,包括起這名字,較勁意味十足,一箭都能雙雕,三箭,不知多少雕了,一個孩子能比別人家好幾個孩子有出息。豈料,這名字沒有給吳三箭帶來什么好運氣,仿佛三支箭都射給了他自己。

吳惠仁死后,只給家里留下一臺破頭爛齒的拖拉機,除此以外,用家徒四壁形容他的窘況毫不為過。好在吳三箭踏實,打小眼里有活兒,別家孩子撒尿和泥、偷瓜摸棗、遛貓逗狗的時候,吳三箭已用農具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播種、除草、捉蟲、扶犁、灌溉、施肥、收割、打場……莊稼地里的活兒,他干得有模有樣,身子骨雖小,卻頂得上半個壯勞力。

吳三箭上過幾年學,成績可圈可點,卻突然有一天輟學了,他放不下家里的地,見不得娘一個人累死累活。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讀書不如種地,種地多好,至多半年,定有收獲,哪怕遭了天災,減產甚至絕收,也能即時得到反饋;而讀書就不一定了,后院三大爺家的兩個兒子十年寒窗,畢業后老大分配到造紙廠,老二分配到三輪車廠,以為跳出了坷垃地,吃上了國家糧,可沒揚眉吐氣幾年,廠子先后倒閉,造成城里不好留、村里不愿回的尷尬狀態,有時飯都吃不起,隔三岔五得從村里帶面粉和蔬菜回城。如此來看,鉚在吳集村,勤勞肯干,總有一天能蓋房子娶媳婦,上學反倒是“曲線救國”了。

一晃,吳三箭長大成人,他的夙愿逐一實現,盡管是打了折扣的。翻蓋的房子不夠氣派,門庭、外廊都很寒酸,可好歹是個新窩;媳婦娶了,哪怕智力有點缺陷,甚至后來還走失了,至今未歸,但是她給吳三箭留下一個兒子吳載。人們在還未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誰也無法預知結局,結局本就不屬于現實世界,單看吳三箭一路走來的程序,好像都對,挑不出毛病。

前陣子,我突然接到吳載的電話,電話里他哭得死去活來,話連不成句子,我聽了半天才隱約明白,吳三箭死了。

吳三箭是熱死的,晌午頭兒頂著烈日到地里干活,再沒醒過來,不知是中暑還是熱射病,反正當時醫生把他的眼皮翻開看了一下,只說道,沒救了。他撒手人寰,拋下老娘馬桂枝和十八歲的兒子吳載。難以想象,吳三箭走了他父親的老路,暴斃。災難好像非常懂得射擊訣竅,瞄準這個不幸的家庭以后,連續扣動扳機。想到吳三箭倒在他視若生命的土地上,他在那里深耕,他這么快又在那里埋葬,我悲痛不已。我們本來萍水相逢,只是他幫過我的大忙,一想到他,我只覺得虧欠。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越來越親密,有朝一日,我還會回到吳集村,見到他,并在那里過上一段歸隱鄉村、閑云野鶴的日子。我哭得異常響亮,就像在哭我日漸逝去的壯志雄心,以及再也找不回的充滿單純理想的光陰。

我對他的死表示難以置信,此事有重重疑點,吳載在電話里說不清楚,我必須弄個水落石出。他才五十歲出頭啊,當代男人煥發第二春的年紀。年前他還和我聯系過,電話里他躊躇滿志地說,吳載長大了,在縣城讀農校,往后的日子好孬全憑他自己。他這幾年身體大不如前,碰巧村里的種糧大戶程宏升擴大了承包規模,在原來的基礎上動員新農戶把土地承包給他,每畝承包款比往年漲了二百多塊,十畝地租給他,一年有萬把塊的收入。如果是他自己種,一年兩季,一季麥子一季“棒子”,收入兩萬多,但種子、化肥、農藥、雇機器設備是一筆大支出,年底一算賬,多掙不了多少。一合計,還是租出去省事。

吳三箭說,不種地,光吃租子,不是我這種人享受得了的,我不能閑著,下一步準備把院墻南邊的小樹林開墾一下,種菜,除了自己吃,富余的還能賣。我說,明智。他說,過了年,就開干!

我聽到吳三箭吸了一口長氣,再緩緩呼出來,仿佛吳集村又刮起了帶呼嘯的風。我能想象,皮膚黢黑、其貌不揚的他蹲在地頭上,搖曳的樹影打在他身上,蒲公英和蜻蜓貼著他的鼻子飛進麥田,狗尾巴草和喇叭花是他的粉絲團,對他頂禮膜拜,他心滿意足地把一根煙嘬到發癟,就像吃面條的時候,他會發出回腸蕩氣的“嘶溜”聲,讓人擔憂碗筷也會被他吸進胃里,好像不這么吃不香。

我記得吳三箭抽煙還有個習慣,只抽煙堿量高的粗支,他認為那種煙性價比才是最高的,既然抽,就別窮講究哪一種危害大,哪一種危害小了。現在流行細支,我給過他一條,他拆開抽了一口,非要塞還給我。他說,抽這玩意不解恨,抽煙抽粗的,娶媳婦娶胖的,一個理兒嘛。

聽他說要把田地租出去,我當時真替他高興,心說,這個跟莊稼地打了半輩子交道的倔強農民終于開化了。我認為,他之所以給我報告這個喜訊,一定是受了我的啟發,我功不可沒。在此之前,吳三箭可從來沒想過挪窩,大小勞力紛紛離開吳集村,有的到廣東、福建做生意發了小財,大部分人送快遞、當保安、做保潔、搞綠化、干基建、收廢品、賣早餐,穿梭于城市的角落,漂泊在大地的邊緣。不管平時風里來雨里去多不容易,但實實在在的鈔票揣進荷包,一到過年過節,他們蜂擁還鄉,茶余飯后談論的都是城中趣聞。如果像吳三箭這種守村的人在場,他們就更起勁,自然與之分為兩個陣營,言談舉止中流露著歧視。

但是不管眾聲如何喧嘩,吳三箭就是不為所動。我曾問他,他們掙錢,你不眼饞?他說,得不到的玩意兒太多了,眼饞不過來。我說,這不是實話。他說,我爸當年如果沒去津城,也不會出事,更不會死,說我怕也好,有陰影也好,隨便別人咋想。我說,遠離那個陰影,不是躲在它后面,而是得越過它呀。他說,惹不起躲得起,有啥不好?我說,以后種地,機械化越來越普及,你的作用在減小,你感受到危機了嗎?他把煙氣噴出去老遠,說,作用小,不代表沒作用嘛,多少輩子老農民都是這么過的,你要說完全被淘汰,是有可能,但我臨死前是趕不上的。我鍥而不舍地說,房奴、卡奴、孩奴,我倒是聽說過,你這樣的“田奴”真少見。你要是愿意的話,到我公司幫忙,不會虧待你。

按說,吳三箭離不離開吳集村跟我沒什么關系,他這么活挺自在,我何必改變他,只是我跟他相處的那段時間,發現了他很多優點,他廢寢忘食,幫我解決了不少難題,還不求回報,我覺得,這樣的人應該實現更高的價值,最好能為我所用。可是面對我的游說,他總是不言語,我們的談話無出其右,皆無疾而終。他一般只顧著抽煙,被我問急眼了,就將自己的守舊拔高幾度。他說,我也不白在村子里待,他們去了城里,回來不方便,誰家有個急事,都得找我,我這是積德行善的大角色。人不能只看錢,他們拼命從這個村子出走,真的出走得了?這里有他們的念想,走一大遭,還得回來,麥穗再大,根莖還是要化成土的。我別嘚瑟了,守好我的地,守住我的人,就夠了。

他始終奉行著自己的真理,而今,如此執拗的人竟然突然算明白了這個賬,驚喜之余,我滿是好奇。我問他,你咋開的竅?他笑嘻嘻地說,人會進步,向你看齊。我說,別扯淡。他說,種地的成本越來越高,糧食價格卻沒漲,租給程宏升劃算。我說,意思是說你可以來我公司幫忙了?他岔開話題,說,你大小是個人物,別忘了吳集村,抽空來,頓頓給你安排雙雞、雙魚、肉鴿、肥兔,保準把你吃得滿嘴流油。我吧唧著嘴說,太膩了,不如給我弄上幾道野菜,曲曲芽啦、婆婆丁啦、馬齒筧啦、沙蔥尖啦,莧菜、薺菜、蓬蓬菜……我一連串報出來十幾種菜名,這都是我當年在吳集村才能吃到的美食,后來,我再也沒有在市場上見過任何一種。每當我沉溺于大魚大肉卻更覺腹中寡淡之際,那些清爽的味道就會一遍一遍占據我的味蕾。

見我對他身邊兒的食物如數家珍,他仿佛收獲了足夠的尊重,說,你要抓緊,別等我走道都不利索了,或者得了像我娘一樣的……他發現自己說多了,連忙打住。我追問,老太太怎么了?他說,糊涂病嚴重了,不礙事。那時候,他話說得極其平淡,我如果走心一些,應該能聽出不祥的征兆,也有可能是他想開口借錢,但沒張開嘴。現在我收到他的死亡通知,再琢磨他之前的話,冷汗直冒。他模模糊糊的回答,冥冥之中像是在跟我告別,如果我能領悟到一星半點兒,并做出反應,或許能改變些什么。可是,人生從來就沒有如果。

吳三箭舍得把田地出租,張羅著打零工,且不敢走遠,種種行為,我其實應該猜得到是他家里出了事的。事實上也是馬桂枝的老年癡呆癥越來越嚴重,清醒的時候少,糊涂的時候多,身邊不能缺了人。而雪上加霜的是,沒過多久,她又被查出了好幾種老年病,求醫問藥不間斷,花錢如流水。吳三箭為數不多的積蓄很快被一掃而空,安穩的日子被打破,他不得不思變。然而,我被工作上的瑣事煩得焦頭爛額,把他的話拋諸腦后,他真實的情況是我到吳集村之后才知道的。

我在撂了吳載報喪電話的當晚,驅車趕往吳集村。身體在路上,心已經抵達,想起和吳三箭結識的一幕幕,感慨不已。十年前,我是個比之現在理想更為崇高的導演,不屑于那些來錢快但不夠深刻的商業作品,堅持走小眾文藝路線,經常把電影的主題定位得很沉重,色調很肅穆,故事講得很深奧,喊出過“我的電影哪怕只影響一個人,那也值了”之類的口號。我熱愛這項事業,認為我的作品才算得上藝術,那些娛樂大眾的快餐文化只是糟粕。我知道走文藝路線很難,要與清貧為伴,可是要掙錢何必干電影,有嘔心瀝血的精神,干什么都能干出名堂。

想法很偉大,現狀太拉胯。我策劃過四十部片子,因為劇本不過關、投資不到位、贊助拉不來等因素,黃了三十多部。能順利撐到開機的占比百分之二十,聽起來不錯,但最終播出來的只有六部,其中因為演員出了問題被下架兩部,因合同問題、尾款未結清等問題停播兩部,現在能在網上搜到的有兩部。沒錯,只有兩部。就是這僅存的兩部,也淹沒在浩如煙海的新作中,蜷縮在一排排列表里,占據著可憐巴巴的方寸之地。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何嘗不是另一個領域的吳三箭,各自有著各自的無奈。這些年我經常在各大影展、點映會和電影節上拋頭露面,看上去風光無限,大家都知道我在拍電影,以為我終將成為第七代導演代表人物,可我的落魄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公司原本在四環里,現在越搬越遠,從常營到潮白河西岸,再到燕郊,去趟高碑店村都算進城了。

即便如此慘淡,我還是認為三年五年不開張是運氣不好,我當如大漠上的沙棘,長時間隱匿在沙土中,只需要一次雨水,便能噴薄而出。就在那個時期,我機緣巧合得到一個劇本,故事講的是一名“廢柴”青年一覺醒來,穿越回到七十年代,身份變成縣公安局局長,指揮一百多號人打擊持槍犯罪團伙,面對猛烈的火力和下屬的犧牲,他需要即時做出決斷。我被這個故事所吸引,決定拍它。

打磨好劇本,組建好團隊,拉到十分有限的投資,進入勘景環節。按照劇本設定,故事發生地是華北平原上一個貧窮的村莊,沒有大山大河,沒有天險屏障,土地也不肥沃,村里到處是土坯房,走在街上的人穿著干農活的破衣裳,巷子里嘰里呱啦遍布牛馬驢、雞鴨鵝。

我原以為那是魯西北農村常見的樣子,沒什么大驚小怪,可當我真正要找到它時,卻一次次碰壁——原先村子里的土坯房悉數被磚房取代,耕地播種運輸不再使用牲畜,一個村很難找出一頭毛驢,雞鴨鵝不再到處遛彎,紛紛進入廠棚,數量有限的散養品種只存活于少數農家,能不能遇到要憑緣分。城里人津津樂道的土雞、土鴨不過是不用待在籠子里,多了可以看天空的福利,這無非是養殖戶們稍微動了些腦筋的結果。

我以為是我做的功課不夠,尋找的范圍不夠大,可又跑了好些天,依然一無所獲。助手費生建議,實在找不到,造景吧。我說,能找盡量找,用現成的景,省下錢來用于后期制作多好。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費生嘟囔著走開,我聽得清他在抱怨,窮就直說,還后期制作,后期制作的時候也沒見你大方過。

費生總是如此矛盾,一邊耍著混蛋,一邊真抓實干,一天后,他帶回好消息。他說,跟著你這窮劇組混,窮出門道來了,我一下子想到了我最窮的大學同學,在這個問題上他最有發言權,當年他一雙球鞋穿四年,洗衣服、代排隊、跑腿、送飯等工種,幫辦平臺沒出來之前他就干上了。我以前聽同學提過,他家的條件在村里算中上游水平,我的媽,那么這個村不要太符合條件。打電話過去一問,果不其然,他們村還有不少人住土坯房。村領導一聽說劇組要去,兩眼放光。鑼鼓隊開始排練,條幅為我們掛好了,標語寫得如同在歡迎省市領導視察。

我一聽這么隆重,非常緊張,心說,這是想從我身上榨油,要引起警惕,務必跟村干部說清楚,免得雙方都失望。我撥通村主任吳德林的電話,弱弱地說,我這是個年輕團隊,不富裕,可以給村里交點場地租賃費,也可以按群眾演員的行情給參與的村民發酬勞,但是預算有限……吳德林說,我也直截了當,連縣電視臺、鄉文化站的人下來采訪都繞著我們村走,你們愿意來,是給我們長臉,場地租賃費免了,但不能虧了憑力氣扛活的鄉親們,他們參與干活的報酬要給。我說,那是當然。吳德林小心翼翼地問,能給多少?我說,管盒飯,一天一百五?

我聽到吳德林嘖嘖有聲,以為他被我的寒磣氣到了,臉臊得火辣辣的,剛想說嫌少還可以商量,沒想到他竟然說,你屬實年輕啊,一天五十就夠了,他們到砂石廠當裝卸工一天才掙幾十塊錢,你是吳集村的貴人,不能占你便宜。我聽了激動不已,如此廉價,不亞于天上掉餡餅。我和劇組趕忙連夜出發,直奔吳集村,生怕吳德林反悔。

到了吳德林家,一推門,屋子里煙霧繚繞,差點把我嗆個跟頭。劇烈咳嗽中,我看見一個滿頭銀發的老農民端著煙袋鍋子,從濃煙里鉆出來,一把攥住我的手,一張嘴,又有兩股濃煙噴出來,這下味道和力道俱猛,直沖天靈蓋。他自報家門,我得知他就是吳德林,我和他寒暄幾句之后落荒而逃,不敢再在那間連墻皮都被熏黃的屋子里待下去。

吳德林把我送到村委會住下來,那是全村最好的房子了。吳德林說,我年紀大了,精力有限,給你派個跟班兒,隨時聽候你調遣,你在吳集村拍攝期間,大事小情,讓他協調。有個坐地炮打頭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心慌。我以為這名跟班兒是個毛頭小子,不料卻是吳三箭,他看起來至少比我大二十歲,卻對我畢恭畢敬。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他好像早在門外候著了,吳德林話音剛落,他踩著點兒進來,猛地給我鞠了一躬。我剛被熏到,現在又被嚇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時雖已立秋,但不至于太冷,吳三箭上身穿一件油光發亮的皮衣,領子立起來是有意為之,腳蹬一雙大頭皮鞋,隱約能看到外翻的毛絨,熱出一腦門子汗。這身不倫不類的行頭不僅不合時宜,連碼數都不合適,一看就是現攢的。吳德林說,別怕,三箭是我院里的侄子,沒出“五服”,有事盡管吩咐。不過,我有個小要求,給他個職務,聽起來名正言順,干起來才得心應手嘛。我說,執行制片,中不?吳德林說,啥?我說,相當于劇組的常務委員。吳德林誠惶誠恐地說,不小啊!不小了!吳德林扭頭對吳三箭說,導演提拔你當執行制片。干不好,以后少在我眼巴前兒晃悠,干得好,下屆村干部選舉我力推你。吳三箭說,說啥哩,我不圖名,我是敬重文化人,誰能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跟電影掛上鉤,這事您不提,我都拱著干!

吳德林走后,吳三箭偷偷問我,執行制片是個啥官?我說,能跟我這個導演平起平坐,現場除了我,數你有分量。他頓時挺挺脖頸子,顯然對新封的官銜非常滿意。他說,我家往上查八輩兒,沒人混上個一官半職,今天讓我改換門庭了。我說,這不是口頭的,還給你準備了工作證,關鍵時刻亮出來,誰不服從安排誰就是跟我作對。我從文件袋里翻找一番,找到以前用過的舊證件,套在他脖子上,先把精氣神給他漲上去。

證件上蓋著公司的大紅印章,吳三箭很信服,持證上崗以后,他馬上進入情況,迫不及待地讓我安排明天的工作。我打著官腔說,明天是一場大戲,需要一百多號群演,能不能召集起來?他盯著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出神,屏幕上是此次項目的宣傳頁,頁面上有我的簡介。他崇拜地說,這么多頭銜,這么多代表作,妥妥的大導演啊,為你服務,光榮!人沒問題,他們得搶著來,但凡誰不積極,我修理他。我說,服裝上有要求,必須體現年代感,劇組沒準備服裝,有沒有解決辦法?

我貪心不足,省了人工費,還想省服道化的錢。這行徑有點無恥,但是在現成的實惠面前,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吳三箭依舊唯唯諾諾,說,保證不耽誤拍攝進度。我點點頭,他就像受領了一項重大任務,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皮衣和大頭鞋發出有節奏的唰唰聲。他有寬闊的脊背、強勁的腳步、虔誠的目光,透溢著農家漢子的樸拙,是讓人踏實的氣質。我心里偷著樂,還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好哄,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這買賣賺大了。

我在村委會臨時布設的客房和衣而臥,清風徐徐,從窗子的縫隙中鉆進來,輕觸我的肌體,好像在我干涸的身體中開掘了一條涓流,我開始明白不遠處的禾苗為何總在深夜旺盛生長。我第一次意識到空氣有聲音也有形狀,在月亮投射而來的微光中,我沉沉地睡著了。直到日上三竿時,費生從窗戶跳進來,把我從床上強行拽起,說我像睡死過去了。這不禮貌的問候,讓我這個有著多年失眠史的焦慮癥患者激動不已。我神清氣爽地打開門,走向拍攝場地。那是吳集村為數不多的空曠地帶,收割機未普及的時候,曾是老百姓打場曬糧的地方,現在閑置了。隔老遠我就看見那里圍滿了人,目測不止一百個。吳三箭站在一座草垛上,正居高臨下地指點江山,排列著他覺得規整氣派的隊形,見到我來了,連忙從草垛上跳下來,把指揮位置讓給我。他洋洋自得地說,齊備得很呢,就等你了。

我很欣慰,對吳三箭的辦事能力深信不疑。我掃視人潮,卻越看越不對勁,他們的打扮幾乎和吳三箭異曲同工,想盡辦法穿得更隆重,但適得其反,讓人啼笑皆非。有的男人,一雙露腳趾頭的黃膠鞋之上是一身肥大的西服,極不協調;有的男人,把嶄新的工裝穿來了,可上面還印著某某白酒廠的LOGO;有的婦女竟然盤了頭,大紅被面改的褂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把今天的拍攝當成過年過節,就差放一掛炮仗了,雖然重視程度夠高,可和我想要的標準大相徑庭。

我氣急敗壞地對吳三箭說,這部劇的故事背景是在困難時期,你讓他們穿成這樣來敷衍我?吳三箭呲牙說,都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拍電影,擔心丟了面子,生怕配不上你的鏡頭,把壓箱底的衣服拿出來了。我扯著嗓子喊,瞎搗鼓!要什么面子?在片場不聽導演的安排,哪來的面子!他們沒想到我這個“文化人”如此不斯文,瞬間安靜下來,別說嬉笑打鬧,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剛才還洋洋得意的吳三箭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低頭搓著手指,像被訓斥的孩子。其實我站在草垛上心里很虛,但是已經被架到高處,不能表現得好說話,否則事情難以推進。我說,虧我那么信任你,現在怎么辦?劇組攝影機一開,每天都在燒錢,耽擱一天相當于浪費掉一輛汽車!整個吳集村也找不出一輛汽車,我得給他施壓。吳三箭的嘴唇抖了幾下,連忙說,別急,天沒塌下來。這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他自己的。他朝向村民喊道,都別人模狗樣的了,把“耍洋燈”的行頭脫了吧!

或許是村民聽慣了糙話,不覺得吳三箭這么說有什么不妥,順從地褪去“包裝”,一百多人同時更衣,如同在集體破繭蛻變,三兩分鐘的時間,空地上的畫風從五彩繽紛陡然改換成一片灰色。當他們把那些衣服收好以后,露出皺巴巴的內襯,六五式的老舊軍裝、的確良的刺繡襯衫、土得掉渣的藍色人民服、說不清年代的學生服,竟然還有粗布的開衫,這些在專門的服裝庫都難找齊的衣物呈現在我眼前,但無一例外顏色不再純正,微風卷著汗酸氣迎面而來。

我強擠出笑,對吳三箭說,有準備啊?你在哪兒找的這些衣裳?吳三箭說,啥準備?這就是我們平常干活穿的。我穿的更寒磣人哩。說著,他扒下立領皮衣,露出全是窟窿眼的海魂衫,還不夠,又解開腰帶,一條滿是干泥巴的灰褲子赫然眼前,褲腿是扯開的,從褲腳一直到大腿根兒,像高開衩的旗袍,他撣了幾下,灰塵飄上來,籠罩瞠目結舌的我們。幾個見慣劇組各種名場面的女生沒能保持住她們的開明,媽耶、天吶地怪叫,助手費生沒忍住,笑得猥瑣。村民們面面相覷,想不通我們這些所謂的場面人,為啥對他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如此幸災樂禍。吳三箭回頭掃了我們一眼,直面我們的蔑視與嘲弄,眼神中滑過短暫的詫異和失望。我趕緊及時站出來充當和事佬,夸他辦事得力,簡直完美契合劇本。

拍攝工作開始,通告昨晚發下去了,第一場戲要拍村民頂風冒雨迎接公安人員的場面。天公倒是作美,晴空萬里,可風和雨哪里來?東風好借,大雨難造,天氣預報明明是中雨轉大雨的,卻連毛毛雨也沒下,這誤差忒大了。現在這么多人眼巴巴等在此地,不能耽擱,我只能求助吳德林,他給鎮上的消防隊打電話,希望支援一輛水罐消防車,可那是救命的公共資源,像我們這種除了持有一紙拍攝許可證外,一沒影響力、二沒實力、三沒當地宣傳部門文件支持的劇組想占用,對方連請示匯報這一環節都省去了,直接警告吳德林沒險情別再打火警電話擾亂公共秩序。

就在我急得火急火燎時,吳三箭卻風輕云淡地說,多大點兒事,我給你弄了。他一溜煙跑遠了。很快,一輛拖拉機冒著青煙“嘣噔嘣噔”開過來,吳三箭拉來了大功率鼓風機、抽水泵、幾大捆膠皮軟袋和軟管。他吆喝一聲,一眾勞力挽起袖子悶頭干活,抽水泵潛入河道,上百米的軟袋、軟管直接把河水引到拍攝現場。吳三箭站上機頭,把軟管當水槍,朝天噴射,雨幕形成,鼓風機接上發電機,狂風大作,吹得人站不穩,我高興得合不攏嘴,直夸吳三箭是救星,而且天生就懂怎么拍電影。吳三箭嘿嘿一樂說,你早說拍電影和干莊稼活兒還能掛上鉤,我早不緊張了。

拍攝如期進行,一喊開機,我重新找回往日雄風,對著人群吆五喝六起來,把剛才黔驢技窮還得吳三箭解圍的糗相忘得一干二凈。但是問題也接踵而至,業余就是業余,之前我給村民們交代的拍攝規范,他們一條也沒記住,現場有人抽煙,有人交頭接耳,有人不聽指揮亂沖亂撞,有人盯著攝像機看……我喊破了嗓子收效甚微,氣急敗壞起來,這些年在片場養成的惡習瞬間暴露,甩臉子、犟鼻子、甚至爆粗口,全來了。

當時,我看見一個姑娘擦著主角的胳臂沖進雨中的泥濘,腳底一滑摔倒了,吳三箭等人大驚失色,也不管我喊沒喊“咔”,徑直沖過去扶她。這是片場大忌,我指著姑娘的鼻子罵開了,你沒長眼嗎?還是有小兒麻痹?滾到一邊去!搶什么鏡頭?姑娘一愣,裹著濕溻溻的泥水哭了。吳三箭扯我袖子,被我無視,仍然喋喋不休。

繼而風停了,雨住了,現場鴉雀無聲,只有水珠子從他們凌亂的頭發、破舊的衣襟上滴進泥洼里的聲音。我怒吼,你們想干什么?沒有人回答我。還是吳三箭站了出來,說,你咋熊我都行,我是村里的晚輩,可是你不能這么對她!我說,她多長個腦袋?我不慣她這臭毛病。吳三箭說,她輩分大!吳三箭沒瞎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姑娘年紀不大,輩分奇高,吳德林見了也得喊姑奶奶,大年初一她若上街,村里人不給她磕頭的占少數。費生見縫插針地插嘴道,在片場,導演最大!想當姑奶奶,回家當去。吳三箭突然怒道,她懷孕了!在哪兒都最大!這一句,他一改此前的唯唯諾諾,聲如炸雷。

我一看把他惹毛了,趕緊故技重施,想做和事佬,安撫吳三箭,讓他帶大家先行動起來,可他卻無動于衷了。半晌后,吳三箭拔高調門說,為了配合你們,我們盡可能體面,可你們不需要。為了達到要求,全村老少齊上陣,你們還是不滿意。這村窮是窮了點兒,但不全是大伙兒的錯,如果你覺得我們不適合干這個,直說,我們走就是了,用不著腌臜我們。這浪蕩官不當也罷,今天給你的損失,我砸鍋賣鐵賠你!

吳三箭將胸前的工作證扯下來扔給我,轉身就走。村民們也三三兩兩地離開,很快場地就空了下來。我百般挽留也沒用,每個人從我面前經過時都斜眼看我,恨不能啐上一口。我玩大發了,挖空心思裝相,扎扎實實跌份。我站在草垛上,像走上絞刑架的罪犯。

傍晚,我只好去找吳德林。吳德林的煙抽得更兇了,他說,你不了解本地風俗,得罪了姑奶奶就算了,老實巴交的吳三箭你都能給惹毛嘍,我挑不出更合適的人來給你打下手了。我懂他的意思,他在提醒我,工作還想進行的話,吳三箭這一關我得親自過。我灰頭土臉地從吳德林家出來,郁悶了一道。回去后,費生把胸脯拍得咣咣響,說,一介莽夫,我去會會他!沒等我回應,費生夾雷帶電地出門了,不出半小時,連哭帶嚎地逃回來,剛才他氣勢洶洶地到了吳三箭家,一打照面,還沒開始言語威脅,就被吳三箭拎著糞叉子攆回了村委會。費生心有余悸地說,太野蠻了!太狂妄了!

這種時候,我只能整理好焦躁的情緒親自出馬。我買了一籃子雞蛋、兩瓶當地產的高唐州酒,溫柔地敲開了吳三箭家的大門。我誠懇地說,我是來負荊請罪的。吳三箭站在門樓正中,面無表情。我吭吭嘰嘰,膩歪著不走。這時候,一位銀白頭發的老太太蹣跚來到他身后,說,都到家門口了,不讓人進門,不像個話呀。老太太是吳三箭的老娘馬桂枝。吳三箭顯然是個大孝子,一聽老娘發話,立刻收了冷臉,側身讓開一條縫。

進屋后,馬老太說,聽說你是來拍電影的,拍打仗的事兒?我殷勤地點頭。她說,你要是拍出像《地道戰》那樣的電影,我坐著輪椅也去給你拍手叫好。我不置可否,繼續皮笑肉不笑。馬老太自顧自地說,我從七八歲給八路軍送給養,得過支前模范稱號。以前八路抗日,現在公安剿匪,都是為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你來拍這樣的電影,我第一個擁護。我瞥了一眼吳三箭,他嘴里嚼著饃饃,使勁往嘴里塞辣炒的苤藍咸菜,不抬頭看我。從馬老太的話里,我聽出弦外之音,原來能調動起村民,不是某個人的功勞,更不是我有魅力,而是他們有傳統,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我試圖通過讓馬老太講她的支前故事來化解指向我的無形矛頭,還沒等我開口,她眼神卻突然渙散,嘴里嘮叨著,隊伍啥時候回來?前線啥情況了?我說,大娘,多少年不打仗了,你可以安享晚年了。馬老太站起身,臉上晴轉陰,用吳三箭上午看我的眼神看我,說,不著調啊。說罷,她失神地走進里屋。不一會兒,里面傳來哐當當的聲響,還有剪刀清脆的碰撞聲。我順勢朝里屋一看,馬老太坐在炕頭上,搖著紡車,炕梢擺滿了納好的鞋底,炕柜上全是成品布鞋,少說有上百雙。

這時候,吳三箭終于肯開口,說,她遭了病了,糊涂了。我只覺得臉頰發燙,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吳三箭看了看我,說,算了,我既然答應了村主任,幫人要幫到底。剛才那個小費不來跟我裝蒜,我也會去找你。黑了,我送你吧,路上有野狗,兇得很哩。

吳三箭的家到村委會要經過一片莊稼,月光均勻地鋪展在稍泛黃的玉米地里,兩米多高的玉米秸稈手牽手站成廣闊的人墻,在此起彼伏中集體低吟,仿佛村莊的夜語。解開疙瘩的吳三箭打開了話匣子,他不時指著路邊的田園,說,這一塊地是我家的,這一塊也是我家的,長勢最好了。我說,你們這兒,真好。吳三箭說,你是外來的,覺得新鮮罷了。等以后有了條件,我想去趟津城,看一眼當年被我爹傷害的人,順便替他看一眼那里的大山大海。我娘說,他打工好幾年,連工地都沒出過。我說,津城哪有山?也沒海啊。他說,啊?沒有嗎?我一直以為有,就當有吧。我們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山啊海的,不提那些虛頭巴腦的了,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壓根兒實現不了。我說,你連津城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你也不想改變?他說,我沒那個實力,就算有,也沒心氣折騰,現在農村政策正往好里變,不能不知足。

吳三箭眉眼舒展開來,接著說,以前他們很容易巧立名目,壓得我們喘不過氣,種地是受罪。你想象不到,他們膽子有多大,上上任的村長是怎么進的監獄?鄉里下達的交公糧指標是每戶一百元,他竟敢給村里下兩百元的指標。我忍不住說,兩百元不多啊。吳三箭說,不多?那年月,玉米和麥子三四毛一斤,產量也遠遠不能和現在相提并論,兩百元只是公糧的錢,還有提留呢?我一頭霧水,說,公糧和提留有什么區別?吳三箭說,夏收后交公糧,秋收后交提留,你先這么理解。我說,那農戶收的還沒交的多啊。

吳三箭說,可不唄,交不上咋辦?那村長有的是辦法,他在鎮上賃門頭,開了假的信用社,私刻公章,實在交不上公糧的農戶可以到他那貸款,今年湊不齊,明年接著還,利息滾利息,到頭來,他賺的比鄉里收的還多。你可沒見識過當年排隊交公糧的盛況,拖拉機、三輪車、騾馬車組成的隊伍,綿延幾公里,馬路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爭先恐后搶著交,有的因為插隊打得頭破血流,生怕交晚了遭罰款。

我聽得目瞪口呆。吳三箭指著面前三四米深的泄洪渠說,這條溝一直通到鄉糧站附近,有一年,我去交公糧,排隊時到溝邊抽煙,拖拉機被后面一頭老黃牛一犄角頂動彈了,朝著溝滑來。車上是我全部身家,如果掉進水里就全白瞎了,說時遲那時快啊,我果斷伸出右腿,把車輪掩住了,車停在溝沿兒紋絲不動,我一戰成名,全鄉人民都知道吳集村出了個“鐵腿王”。吳三箭說完,前仰后合地大笑,我也跟著笑,笑到直不起腰。

吳三箭說,現在好了,改善了,不但不用交公糧提留,種地還發補貼,我娘有了養老金,雖然不多,啥時候提標準也知道,哪一朝有過有這等好事?另外,現在殘疾的有幫扶,上學的有助學基金,五保戶有特困保障,這是一個能看見回頭錢的年代,再沒有村干部敢像以前那樣干了,誰還敢的話,這輩子牢底坐穿。你說改變,還改變啥哩?我對莊稼有感情,離不開這片地。我說,是啊,如果讓我放棄電影,也跟扒皮抽筋一樣。

那晚我們談天說地,很晚才散去。疙瘩解開了,我感覺我和吳三箭成了朋友。后來,我倆協同配合,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吳三箭一邊幫我解決各種突發問題,一邊還要照顧他的老娘,馬老太時不時忘記回家的路,好幾次被好心人送回來。即便如此,他依然踏踏實實,從沒給我提過什么要求。

有一場警民通力協作鉆玉米地捕殲的戲份,上百人鉆玉米地撲騰,舞刀弄槍的,搖臂師、攝影師、錄音師、美術師、道具師,包括我在內的人員都要在田地里大展拳腳。玉米抽穗了,撥開表皮能看到玉米棒子上結出了嫩白的顆粒,等攝像機做好準備,我們要往里沖的時候,村民們不干了。那些莊稼凝結著村民的血汗,誰也不愿意讓劇組鉆進去瞎撲騰。我提出按最高產量包賠,還是沒人接茬兒,究其原因是錢要少了不夠本,要多了怕莊戶人家說閑話。拍攝一時陷入了僵局。

當天,還未當上農場主的程宏升找到我,他倒是熱情高漲,但他明顯不像其他人那么保守,買賣人的味道挺濃,他給我開出每畝地八千塊的高價,說只要錢到位,隨便進去折騰。我問吳三箭,一畝地到季能打多少玉米?吳三箭說,一類地,趕上好年頭,還得侍奉得好,幾個條件加起來,最高打一千四五百斤,他要兩千塊都在情理之中,要八千塊,把你當冤大頭了。摳摳搜搜的我自然是不能同意的,那場戲一推再推,眼看玉米棒越長越大,玉米秸更枝繁葉茂,到時機位再多,視線受阻也無濟于事,我心急如焚。

那個黃昏,我在田間地頭踱步,看天邊的晚霞也像心頭積壓的烏云,胸悶得難受。這場戲是重頭戲,全片的高潮部分,玉米地不能不鉆,冤枉錢不得不花,中午我把三萬塊給了程宏升,他倒是痛快,二話不說讓我開機。明知被坑,我也只能隱忍不發,找個沒人的地方把窩囊氣咽下去。我正在郁悶時,吳三箭突然來了,把三萬塊原封不動地送還給我,說,你也不容易,這不是小數目,剛才我和程宏升干了一架,這小子給吳集村抹黑,沒有他那么干的。我著急地說,你倒是好心,可是玉米地給我整沒了啊!吳三箭說,去我家的地吧,我不要你的錢,減產避免不了,但也不至于顆粒無收不是?我不在乎的。

我不自覺地嘴唇抖動,激動之余同時也有疑問,為什么他到今天才大發善心,前期猶豫什么呢?吳三箭好像看出我的顧慮,說,莊里莊鄉的,人不多,事復雜,萬一有人愿意讓你包產,開出的價格也合理,我上趕著給你用,那就是斷人財路。吳三箭說完這話,我徹底折服,別看他平時不哼不哈,乍看還有點兒苶,但他這份兒仁義臊得我無地自容。我打定主意,這三萬現在給他必然不會要,但早晚還得是他的。

那場戲拍得出彩,我心里的包袱放下一大半,再回田間地頭時已是不一樣的心情,哼著小曲,走路帶風。快到吳三箭那塊玉米地的時候,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蹲下來查找來源,才發現吳三箭正把拍戲時碰倒的秸稈一棵一棵豎起來,像是扶起衰老的親人,那認真且心疼的模樣,讓我再也歡快不起來了。面對這片即將收獲的大地,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罪人。

全劇殺青,劇組即將解散,我要深度感謝吳三箭,可他堅決不要還算豐厚的酬勞,我不能不給,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這部劇。我瞞著他把裝錢的信封扔進他家院子,他瞞著我在汽車后備箱里塞滿地瓜、綠豆、葵花子和花生,那是他攢了一年的土特產。在殺青儀式上,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拜了把子,腦袋磕出了包。分別時,我們掉下眼淚,約定以后每年至少見一面。可是我食言了,我再也沒有去過吳集村。當然,吳三箭也沒有來找過我。我們就此失去了聯系。

汽車開往吳集村,筆直的行道樹聳入云端,路面上曬著豐收不久的麥子,車輪幾次打滑,像我空轉的大腦。田野里的片片金黃淡化了,一壟壟玉米苗接替老去的麥茬,成為這個季節的新綠。昔日破舊的街道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新農村的干凈整潔,隔一段路便配有垃圾分類站,土坯房換成廈檐大瓦房,有的戶家還蓋起二層小洋樓,機械化的普及讓打谷場、石碾子、脫粒機、犁鏵等統統成為歷史,這與我印象中的吳集大相徑庭,這才幾年,怎么變化這么大?但此刻我卻無暇感慨,吳三箭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我萬萬沒有想到,上次在吳集村離開,就是與他的訣別,窒息感不由得陣陣襲來。

吳載在村口等我,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神情和吳三箭如出一轍。他不會記得我,但他辨認得出車牌歸屬地。我想,這孩子是聰明的,不然他不會給我打電話,作為他父親唯一一個“有頭有臉”的兄弟,他認為我能幫上忙。吳載沒上我的車,而是在車前奔跑著引路,這讓我想起當年他和小伙伴們圍著劇組嬉戲跑鬧的場景。他一直跑到家,汗流浹背的,就像我看到躺在正廳里的吳三箭的遺體時止不住的眼淚。

氣溫太高,遺體有味道冒出來。房間里灑了很多水,棺材的蓋子敞開著,我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放著冰塊。吳載說,冰塊是從小賣部的冰柜里鏟下來的。吳載說,這幾年我奶奶病越來越重,走丟了不知多少次了,好在每次有驚無險,都還找得回來,這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那么幸運。她不在,下葬的事,我不敢拿主意。我看見一屋子只增不減的新鞋,一如看見在低瓦數的燈泡下不知疲倦地做著針線活的馬老太。我問,你爸到底怎么死的?吳載面如死灰,精力不再集中,目光呆滯地看著那口棺材,不論我再問什么,他都不作答。也難怪,奶奶下落不明,父親突然離世,對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來說太殘酷,他能不哭不鬧地站在這里,已屬堅強。

村主任吳德林消息果然靈通,他很快趕來。吳載一見他,騰地站起身,一個箭步沖到棺材旁,一只手搭在棺材上,一只手按在腰間,那里別著一把水果刀。吳德林避開吳載,紅著眼圈告訴我,吳三箭死后,馬老太再次失蹤,有人說她好像在朱莊出現過,有人說好像在楊屯見過,眾說紛紜。我說,吳三箭那么硬實,怎么說沒就沒了?他不是把地承包給程宏升,不用再干農活了嗎?都不種地了,咋還熱死在地里了?在我的咄咄追問下,吳德林才吞吞吐吐說出實情,我頓時明白吳載為什么見到他時行為那么怪異。吳三箭正是死在吳德林兒子吳全的地里,吳載認為他們父子不是好人,時刻提防。

吳三箭年初確實把地承包給了程宏升,以為能比以前清閑些,還破天荒地動了外出打工的心思,可是馬老太束縛住了他,他只能在村子附近做日結工,有活就干,沒活歇著,收入增加了不少,卻也最終釀成悲劇。村里都是幾輩子的老關系,誰家有個蓋房壘窩、紅白喜事的,叫一聲,他都會無償湊上去,既是風俗又是剛需,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家不遇到事。可是人們都進城務工了,像吳三箭這樣的人越來越少,符合幫忙條件的人鳳毛麟角,吳三箭便成了“香餑餑”,也是名副其實的“公共勞力”。

以前有地種的時候,吳三箭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不好意思總麻煩他,沒地種了,大家都知道他比較清閑,便前赴后繼找上門來。誰家有事他都得去,尤其是農忙時,上午幫有才叔除草、下午幫鴻運家翻地、晚上還要給七嬸家扛糧食,幫了東戶不幫西家,得罪人,吳三箭只得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幫工生涯。那天,室外溫度三十九度,吳三箭剛給三妗子撒了化肥,又被吳全喊去澆地,他已經感覺到心臟不舒服,硬著頭皮從床上爬起來跟著走了,到了地方像往常一樣熟練地拖著水帶、蹚著麥茬,走進田里,沒走完半根壟,突然一頭扎進泥水,再沒睜開眼。一個多小時后,吳全來送飯時才發現他。

老態盡顯的吳德林抽抽噎噎地說,三箭是我侄兒,從小沒爹,我很疼他,烙了盒子、包了餃子,先讓小全給他送來,我咋忍心他死?吳德林以情動人,而我頭腦清醒,說,一碼歸一碼,他死在你兒子的地里,得有個說法啊。吳德林說,棺材是我花大價錢買的,我再用鄉間最高規格厚葬他。我說,這只是一方面。吳德林說,還要咋?我說,剩吳載和老太太,咋過?吳德林說,我們拿點兒錢,也應該的。我說,一點兒怕是解決不了吧。一聽這話,吳德林急了,說,幾個意思?他不是給我一家幫忙,湊巧倒在我家而已,你沒完了?一個外人對我們吳集村的事指手畫腳?我說,他是我兄弟。吳德林說,我還是他叔呢!輪得到你了?我說,別耍橫,就說你想咋弄?

吳德林本來也不是個強硬的人,冒了幾句狠話見沒起作用,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我認倒霉,可不是不想賠,我能有多少錢?你以為我當村主任撈了不少嗎?像我們這種底子薄的村子能發展起來不易啊,我當這個村干部不往里搭錢就不錯了。看我無動于衷,吳德林拋出殺手锏,從兜里掏出一張診斷證明說,你瞅瞅,我也是個要死的人了啊。我看了,白紙黑字,他患上很嚴重的肺病。頓時,我動了惻隱之心,再看看可憐的吳載,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候,五大三粗的吳全突然扛著鐵鍬沖了進來,指著吳載的鼻子罵開了,說他不要臉,讓外人看笑話,說他有娘生沒娘養,當初真該跟他的傻娘一起離開吳集村。吳載崩潰了,揮刀就捅。可是吳載弱不禁風,簡直是以卵擊石,被吳全一腳踹倒在地。眼看鐵鍬拍向吳載,我一個前撲護在他身上,鐵鍬結結實實拍中我的后背,半天沒喘過氣。吳全沒理我,扛起他爹就走,并撂下狠話,愛去哪兒告去哪兒告,法院判了,他寧可坐牢,也不會讓我們訛走一分錢。我看見吳德林在他兒子的背上翹著頭,悲戚地看向我們,他的身體對比當年瘦削太多了,干干巴巴,搖搖晃晃,像吳全肩上搭了一件破棉襖。我再找不到他當年的神采,只想到了油盡燈枯四個字。

從我進門,吳載沒掉一滴眼淚,這時卻哇哇大哭起來。看著躺在冰塊中間的吳三箭,我的心隨之荒蕪。我不知道怎么勸說吳載,守在院子里只會任傷痛蔓延,趁他哭過之后漸趨平靜,我找了個理由,帶著他走出家門。我們沿著當年和吳三箭一起走過的羊腸小道漫無目的地行走,我記起了吳三箭家的地,一如昨日,他指給我看,他讓劇組無償使用,他裝作不在乎又心疼不已,歷歷在目。

那時的土地郁郁蔥蔥,而在這個豐收的季節,這里只有黃澄澄一片,聯合收割機碾過的車轍像年輪,一圈圈往遠處的大地延伸,無聲地呈現著一個鄉村的斑駁歲月。穿過棉花叢,我在一處剛剛播下玉米種的地塊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吳全泥猴般地卷著水帶,吳德林蹲在田埂上大口抽煙,不顧劇烈咳嗽。一老一少的身影被夕陽拉長。倏然,吳德林手掐著自己的脖子跪在地里,他呼叫背對著他的吳全,卻發不出聲音,我趕緊跑向他。吳載猶豫了一會兒,在這個緊要關頭,他沒有記仇,而是選擇緊隨其后。

吳全率先看見了我們,以為我們是來尋仇的,又抄起鐵鍬,喊道,吳載,咱兄弟倆今天就做個了斷,要么我死,要么你死,反正早晚我們都要埋在這片地里!我說,你瘋了,你爹咳血了!他這才回頭,看見吳德林胸前浸染血紅,趕忙扔掉農具飛奔過去。我們仨合力把吳德林送到了縣醫院,醫生說,吳德林還有哮喘,并伴隨各種并發癥,怕是挺不過春節了。

醫院門診樓外,吳全交完診療費,面無表情地把銀行卡直接遞給吳載說,這卡里還剩下點錢,你拿走吧。吳載一梗脖子,說,我不要。吳全說,啥?不要?晌午不是還要和我拼命嗎?吳載說,你正用錢的時候,我拿你的錢,算趁火打劫。吳全苦笑了一下,說,之前我覺得我爹還有救,現在醫生都給定性了,還要啥錢啊,用不上了。你拿走吧!吳載死活不要。吳全突然哭了,胸腔里滾動著沉悶的聲音。他邊哭邊說,我也要沒有爹了。

隔日,吳三箭入土為安。吳集村還在的鄉親們都來幫忙,吳載雖然不懂那些喪葬的規矩,但是整個過程還是在大伙的操持下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儀式結束,我和吳載回到家,家門大開,屋里傳來縫紉機的聲音。我們緊走幾步撩開門簾,看見馬老太平靜地坐在那里,繼續著她的“事業”,好像從來也沒有離開過般。吳載生怕她再跑了,有抱住她的沖動,但終究是忍住了,眼淚簌簌掉下來,輕聲說,奶奶,我回來了。馬老太說,飯熱著呢,吃完該上學的上學,該下地的下地。

這幾天的奔走讓我疲憊不堪,飯后我倒頭睡著,很久以后才醒來。沒看見吳載,我出門尋找,發現他在院墻南的荒地上正揮汗如雨。他已經壘起了一條條壟溝,鋪上了塑料薄膜,現在正在給薄膜扎孔,動作有板有眼。地頭上擺著好幾個空的包裝袋,我看了一眼是蘿卜、菠菜、香菜、大白菜、包心菜、萵苣的種子。我想起來,吳三箭曾在電話里跟我說的菜地應該就是這一塊了。我問吳載,你啥時候學的這些?他擦一把汗說,這點活,難得倒一個農校生嗎?我說,看來,你要接你爸的班兒了。他說,不一定哩,我剛和程宏升續簽了土地承包合同。我說,也好,也好,你爸當年沒跟我去大城市,你跟我去也一樣。他說,我學的是農技,大城市有田地嗎?我說,你留在吳集村就有田種了?他說,咋沒有呢?你跟我來。

吳載帶我登上吳集村最高的土坡,手指向遠處的開闊地,說,你看,那里原來是吳集村最貧瘠的地塊,分給誰誰都不想要,一直荒著,有心想要承包的人,無非在上面養雞養鴨,沒多大意思,效益也不高。后來,縣里準備在那兒建花卉大棚,設置中草藥種植基地,過不了多久還會派一批技術員來籌備新品種果蔬育培中心。我的地,就在那里。傳統的農作物種植模式、單一的經濟來源已經滿足不了我啦!吳載一臉憧憬。

我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也聽出個大概,我說,你就是那批技術員中的一個吧?他說,達不到,我遞交的是實習生申請,一步一步來吧。

我驚訝于他的轉變之快,吳載卻說,要不是這次我爹出事,我也下不了決心回來。現在他走了,他守著的地方,總要換個人來守,你說是不?我說,你甘心嗎?吳載說,和甘心沒關系,我是樂意的。城里當然好,可現在的鄉村也不差啊,我相信我會有一番作為的。我久久地看著他,發現他的眉目之間蕩漾著和當年的吳三箭一模一樣的神色。

連續幾天,費生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催我回去處理新影視項目,不然公司要黃了,我不得不與吳載告別。臨走之前,我悄悄聯系了鎮上的養老院,和院長約定,從馬老太住進去的那一天起,我定期打款繳費。這是我唯一能為吳三箭父子所做的了。可是又過去了很久,直到今天,我都沒有收到過繳費通知。我猜想過,也打聽過,他們祖孫倆過得還不錯。我想,永遠不接到那個通知,或許也是最好的。

【作者簡介】

竇椋,1989年生于山東高唐,現居北京。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全軍軍事題材劇本及完成片審查專家庫成員。作品見于國內各文學期刊,有小說被選刊推介。出版有長篇小說《昆侖哨》《戰場邊緣》《天涯海警》《魔鬼周》《大江硝云》《全面擊潰》《以兵之名》等7部。曾榮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武警文藝獎等省部級以上文學獎10余項。根據《魔鬼周》改編的電視劇入選北京市廣電局2023年度重點文藝精品項目,《全面擊潰》入選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 国产亚洲欧美在线人成aaaa| 中国一级特黄视频| 人妻丰满熟妇αv无码| 国产成人av大片在线播放| 亚洲综合在线最大成人| 亚洲成a人片7777| 国产二级毛片| 精品伊人久久久久7777人| 丁香六月激情综合| 国产精品入口麻豆| 77777亚洲午夜久久多人| 国产在线观看第二页| 国产白浆在线| 久精品色妇丰满人妻| 色婷婷在线播放| 久精品色妇丰满人妻| 国产精品尹人在线观看|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久网站| 中日无码在线观看| 激情视频综合网| 97亚洲色综久久精品| 亚洲精品手机在线| 国产在线精品美女观看| 呦女亚洲一区精品| 国产在线观看一区精品| 欧美 亚洲 日韩 国产| 国产网站免费看| 国产三区二区| 国产色伊人| 国产精鲁鲁网在线视频| 亚洲三级影院| 亚洲欧洲美色一区二区三区| 欧洲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国产精品3p视频| 青草免费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h精品网站| 毛片一级在线| 天堂中文在线资源| 亚洲天堂高清| 久久精品午夜视频| 青青极品在线| 国产二级毛片|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午夜福利无码一区二区| 一本色道久久88|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88| 国产91蝌蚪窝| 大香网伊人久久综合网2020| 中文字幕在线不卡视频| 9啪在线视频| 久久久波多野结衣av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30p| 99中文字幕亚洲一区二区| 亚洲AⅤ无码日韩AV无码网站| 国产啪在线91| 久久亚洲高清国产| 亚洲永久色| 好吊色妇女免费视频免费| 国产18在线播放| 亚洲精品图区| 丁香婷婷激情综合激情| 日韩一区二区在线电影| 久久9966精品国产免费| 欧美综合中文字幕久久| 亚洲精选高清无码| 97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久| 五月婷婷中文字幕| 精品国产三级在线观看| 国产一国产一有一级毛片视频| 91亚洲免费| 99成人在线观看|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代蜜桃 | 女人av社区男人的天堂| 亚洲国产欧洲精品路线久久| 美女毛片在线| 福利在线免费视频| 亚欧美国产综合| 国产h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观看| 波多野吉衣一区二区三区av| 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