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次跟市里的影視行業協會出去采風。第一次,是發生了故事的。但我并不對發生故事抱有期待。人到中年了,能有什么故事呢,小心故事成了事故。何況最近人真的是宅得要死,什么都不想干。當然,這句話換個解釋就是什么都干不了。
秘書長勞珀給我打了三個電話,喊我一起去。說到這個秘書長我就想笑。你看她的名字,自帶冷幽默。她每次跟大家介紹完自己,一些資歷老點的油膩男人就“老婆”“老婆”地叫喚起來。秘書長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見怪不怪,一邊嗯嗯地應著,一邊歡快地忙活著她的工作。
秘書長在電話里說你怎么能不來呢,你看上次去貴州,人家劉主席一說他的長發故事,你就抓住了靈感,回去就拍了一個短片,國內國外拿獎拿到手軟,多好啊。要去,必須要去,回來再整一部院線大片。別扯那么多理由了,一起出去就是好,相信我。
秘書長可能是真看中了我的才華。什么才華不才華,不過是點小聰明、小運氣而已。她說的獲獎的事,就是第一次采風發生的故事。三年前那次采風,我剛拍完院線電影《千里追兇》,后期丟給北京一家公司。六十天的拍攝結束,照例大病一場。身體基本恢復后,接到秘書長的通知,我愉快地接下了這一福利。去的是貴州,黔東南。
路上,劉三斤副主席突然被一個配音師問到關于他常年留著披肩長發的感受。近年轉行無人機拍攝的劉主席就提到他父親和兒子的故事。在家種地的父親自然反感劉主席長發飄飄,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初三的兒子呢,也不喜歡劉主席一頭長發,因為同學爸爸中開奔馳寶馬接送的沒有一個是那樣的發型。劉主席懶得跟父親解釋,反正一年見不到兩次面,但兒子不行,必須解釋。劉主席說自己是搞藝術的,和別人不一樣,就像很多搖滾音樂家也留著長發,它是對藝術與生活的一種表達。
滿臉粉刺、胡楂粗硬的兒子不屑一顧地說,搖滾就沒幾個音樂家,頂多是歌手,歌手有名的也沒幾個,有名的也基本都不留長發,崔健是披肩長發嗎?羅大佑是披肩長發嗎?都不是。你是攝影師,長發風一吹,頭發絲很容易吹到鏡頭前,影響畫質,影響工作。劉主席說你這是青春期叛逆。結果,第二天兒子剪了個光頭回家。劉主席又氣又笑。
我有了些靈感,在路上寫了一個短劇,名字叫《長發》。劇本很多爭吵場面,圍繞“我”的長發,父親和“我”“我”和兒子,你懟我我懟你,面紅耳赤,跳起腳來罵,甚至大打出手,非常鬧。故事落幕在一個下雪天,“我”剪下長發,悄悄將它埋在雪地里。雪落無聲,音樂起,出字幕,結束。采風結束后,我迅速召集了一個七個人的小團隊,大家都覺得可以玩一下。“天作之合”,和我一直合作的甲方,也很支持,直接給了六十萬,轉賬說明寫著清人龔自珍的兩句詩,看了讓人感動:“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短劇設計的是三個演員,單一空間,所有戲都在一個兩居室里完成。正好,天氣預報說,一周后甘肅有大雪。小團隊便飛去了蘭州,咔咔咔在室內拍了七天,最后一天大雪落下,拍完“雪中葬發”一場戲,完美殺青。回到廣州后,我自己做了剪輯。二十場戲而已,不難。片名“長發”二字,是我自己的毛筆字。業余我研習篆書,尤喜秦漢時代的鐵線篆,筆畫纖細但又剛勁有力,像極了頭披長發的那位父親。片子做完后,投了幾個國外的電影節,居然中了兩個,而且都是A類國際電影節。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成啊。整個市場雖然過了《戰狼2》那幾年的高峰期,但勢頭還在,且不停有爆款出現,像《你好,李煥英》之類的。甲方有錢投,劇組有活干,院線有票房,觀眾有片看。整個行業是活的,河水一樣,嘩嘩流動,能聽到響兒。可現如今,光景大變,好好的故事無人問津,當年慷慨的“天作之合”聽說也要轉行做電商帶貨了。
我還是決定去采風。一來秘書長盛邀。咱不是諸葛亮,但人家已經三次來電。行情不好,還是要多向組織靠攏,這也是內心真實的想法。二來,秘書長最后一次來電告知,行程已定,去的是肇慶。頭兩次來電沒說具體地點,只說粵東或者粵西。
去肇慶,我有理由。前不久搬家,七歲小兒子把我書房里的一方硯臺給砸了。平時小兒子是不會碰硯臺的,因為他知道里面裝著墨汁,用他的話說是“臟兮兮的黑水”。搬家,自然要把硯臺洗干凈,放在收納箱里。這個硯臺是一個河南燈光師送我的,很多年前了,他為了進我的劇組干活,知道我寫書法,便送了一方硯臺。我說到底就是一個普通的書法愛好者,對筆墨紙硯一點也不講究,但卻從此就用上了所謂的硯臺。
那硯臺上雕著一條小龍,但并不精致。可是小兒子分不出精致不精致,他覺得好玩,便把“硯臺龍”抱到陽臺上和他的樂高玩具人一起互動。我在客廳聽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大呼小叫著,也懶得管。沒想到沒多久,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傳來,是碎裂的聲音。我跑過去一看,小兒子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我趴到陽臺上望去,媽呀,地上四分五裂的正是硯臺。雖我們住的是二樓,但這也絕對算是高空墜物,好在沒砸到人,不幸中的萬幸。
用慣了硯臺,突然沒了,還真不適應。每次寫字的時候,找個小碗,墨汁倒進去,余墨過一夜就會結塊,再倒墨汁時,如果不剔除結塊,墨汁中就會摻有顆粒,同時毛筆蘸墨時還可能會傷及毛毫。奇怪,以前不用硯臺的時候也不覺得,現在沒了倒覺得別扭了。就好像人常說的,經常吃山珍海味,突然有一天家道中落只能吃青菜蘿卜,那叫一個考驗人。
雖然我能確定那就是一方普通甚至有可能是造假的石頭,絕對談不上“山珍海味”。是的,石頭也是可以造假的。因為寫篆書,我對篆刻也有些了解。要知道,很多篆刻用的所謂珍貴的雞血石,其實就是騙子找來一塊普通石頭,然后在上面涂上硫化汞,然后晾干再涂,再晾干,這時石頭就有了“血色”。為了讓“血色”有層次,再把石頭泡在透明的樹脂里,晾干,再打磨一遍,出來的就是真假難辨的雞血石。
去肇慶,正合我意,可以去那里買方端硯回來。肇慶古稱端州,端州出端硯,端硯天下聞名,是中國四大名硯之一,稍微有點知識的都知道。
哪知道這次采風一路上鬧心事頻發,一車人郁悶至極。
我是準時到了集合地——廣電集團大門口的。一輛中巴車停在一邊。我一看,人數怎么這么少,加上我、秘書長也才七個人,除了長發飄飄的劉三斤副主席,都是生面孔,都是九〇后小伙子、小姑娘。兩個小伙子似乎還沒睡醒,頭上不約而同地戴著大大的耳機,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具體干哪個工種的不好猜。兩個女孩,一個穿著大號西裝、緊身牛仔褲、馬丁靴,像美術師的裝扮;一個是漢服打扮,白紗外罩長到拖地,里面是大紅裙,也是長到拖地,腰間一白腰帶束著,極有可能是服裝師。兩女孩各自刷著視頻,時不時交頭接耳下。秘書長噘著嘴,悻悻地說,十一個人答應了,四個臨時放鴿子了,一個導演說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和心理咨詢師約見談話的日子;一個影視公司老板電話死活打不通,最后通了,是他妻子接的,妻子說了一句話就掛了,說“王總到終南山修仙去了”;兩個夫妻檔編劇說劇組突然發起聯名維權,他們必須參加,不然討回的錢沒他們的份。
說到這兒,兩個戴耳機的小伙子突然一前一后圍過來:“哪個劇組維權?我們也有尾款還沒結!”倆人身體前傾,表情緊繃,望著秘書長,等待回答。其中一個額頭上鼓著一個碩大欲爆的青春痘。我和劉三斤副主席下意識地退后一步。敢情這兩人戴著的耳機只是個樣子啊。
秘書長說了兩夫妻檔編劇的名字和劇名。兩小伙對望了一下,搖搖頭,接著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重新戴正,閃到一邊去了。
“這都什么事啊。”秘書長悠悠一說,“抑郁、修仙、欠薪,沒好事。”
劉三斤副主席捋捋四處飛舞的長發,對之:“答案在空中飛揚。”
“那還等誰?”我問。
“方唐主席。”秘書長邊翹首顧盼邊回答我。
等待期間,兩個女孩也過來問秘書長還在等誰。大號西裝女孩認出了我,叫了一聲“龔導”。我想起來了,很多年前的一部戲,她是美術助理。她把身邊的漢服女生叫過來認識,大家一起加了微信。她的微信簽名寫著“影視服化,守時靠譜,歡迎合作”。后來一聊又聊到我們三人都是電影學院畢業的,大家客套性地聊了聊學校新的校區,還有老校區二食堂的醋溜排骨、京醬肉絲。大家仿佛形成了一個默契,不再詢問最近有啥可以搭伙一起干的項目。
半個多小時后,行業協會榮譽主席方唐老人家終于搖著步子來了,戴著他標志性的白禮帽,并遠遠地向大家打著招呼:“大家好,大家好,上午好。”方唐主席應該七十有余了,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攝影師,合作過的名導都列進了電影史里。當年的攝影師用的都是國家限量配置的膠片,稀罕得很,而且那時候沒有監視器,一場戲到底拍得如何,演員演得如何,只有攝影師從取景框里看得到,連導演都沒機會,只能站一邊干問“怎么樣”。在片場,攝影師地位大過導演。所以,方唐的江湖地位一直很高,不管影視行業高漲還是低迷,他都忙得很,各種人會請他站臺,很滋潤。
滋潤的方唐主席上了車,大家也就上了車。中巴呼呼往前趕。秘書長說第一站是肇慶底下一個縣的少數民族鄉,參觀完再進到一個職業學校指導孩子們怎么做視頻,晚上是長桌宴和篝火晚會。最后一天則回到肇慶市區,和他們的影視行業協會做個交流。導航顯示到少數民族鄉要四小時車程,大約下午一點半到。到了吃個飯,參觀、進校園,時間還是很緊張的。
車剛上高速,又出了個幺蛾子。車速快了、風大了,只見坐前排的方唐主席伸手關窗。可能是力不夠,或是哪里卡住了,他便身體靠過去、頭偏過去。就這一瞬間的工夫,他的白禮帽被吹出了窗外!方唐主席“哎、哎”地喊著:“帽子,帽子!停車,停車!”
上了高速,怎么停車!車也開出很遠了,帽子早不見了蹤影。
“停車,停車!給我停車呀!”方唐主席聲音高起來,既不滿又委屈。
秘書長趕緊坐到方唐主席身邊,看了看窗外,看了看大家,最后軟軟地出了一聲:“停下車,司機。”
外請的司機必須聽秘書長的。他的費用最后是秘書長來結。自然,車慢慢停下來。秘書長手一揮:“我給主席找帽子去,大家等著。”
我、兩個女生前后跟了出去,一起找帽子。我們跨過高速公路欄桿,一直往回走。走了蠻遠的路,謝天謝地,終于看到了那頂白色帽子。它正躺在草地上,陽光照得它閃閃發光。
往回走的路上,服裝師小姑娘說,方主席這頂帽子不錯呀,正宗的巴拿馬帽,難怪他這么在意。秘書長說,方主席去過巴拿馬。服裝師小姑娘說,巴拿馬帽并非起源于巴拿馬,而是源自厄瓜多爾,叫巴拿馬帽是因為它的編織材料叫巴拿馬草。
秘書長不再說帽子,繼而說起每次和方主席出去都會出狀況。說是很多年前,有一次出國訪問,去的是非洲,也是高速上,方主席突然跳起腳來要黑人司機“stop、stop”。黑人司機一腳猛踩剎車,問為什么。方主席扭著身子說尿急,憋不住了。司機無奈只好打起雙閃,停下來。車門一開,方主席利索得跟猴一樣,跑進路邊的樹林里。
十分鐘過去了,又一個十分鐘過去了,仍不見人回來。大家著急了,不會遇到遷徙而過的野生動物,被吃了吧,又或者是被人劫財害命了吧。犯罪分子最喜歡搶的就是中國人,因為中國人喜歡在身上帶現金。大家準備要去找人的時候,方主席回來了,只見他大呼小叫著,手里提著鼓鼓囊囊的西裝。上了車,西裝一攤開,嗬,一堆菜葉!他解釋說,一上高速就看到路邊很多野菜,長得太好了,想到這幾天吃的全是各種肉,便想拔點野菜給大家補充點維生素。
我和兩個小姑娘都快要笑岔氣了。
秘書長說,別說,那次吃到的野菜,雖不知道啥名,但味道還真是鮮美,至今難忘。我們又一陣樂。十二月的南方暖陽直撲而來,感覺出來找帽子這一趟也值了。
帽子失而復得,方唐主席既歉疚又開心。但一個既定事實是,時間又被耽誤了。秘書長左盤算右盤算,還是覺得時間不夠了,一番聯系協調后,取消了第一站去少數民族鄉的計劃,改成先到鼎湖山景區,夜宿肇慶市區。
沒有嘰嘰喳喳,大家一致贊成。車速仿佛也慢了一些,大家恢復了安靜,既談不上興奮,也談不上失落。我試著再回味一下方唐主席非洲拔野菜的事,看看以后拍喜劇是否可以用上這個橋段,可也覺得不過如此,好像突然又沒那么好笑了。
天,似乎也陰了下來。
中午時分到了鼎湖山景區,自然是先吃飯,進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鼎湖山,無疑是美的。從半山亭到飛水潭,山高林密,湖水清澈。人在谷中,也在綠中,更在愜意中。還有寶鼎園那兩層樓高的九龍青銅寶鼎,突然一下子讓人從大自然掉入古神話中。此鼎何止九龍,鼎耳還鑄有二十條青龍呢。我忍不住和劉三斤副主席說,這神仙之地,以后有機會拍古裝戲、玄幻劇,可真是首選。劉主席笑而不語,反倒弄了我一臉尷尬,好在游玩也結束了,大家最后拍了一張大合影,坐上車,直奔市區酒店。大家一致建議,午飯吃得晚,不餓,晚上各顧各的,別聚餐了。
計劃打亂了。原定是最后一天和影視行業協會交流時,請他們帶著去端硯市場轉轉,買方硯。端硯這么有名,假冒或者以次充好的肯定難免。現在傍晚時分就住進了市區酒店,一大段的空白時間等著填充。那就自己去買硯吧。我打開手機,搜索一些信息。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小紅書”,一個小姐姐介紹中國硯村——白石村。
“小紅書”嘛,主打女性用戶,這篇介紹六張圖片,前四張是博主擺拍的圖片,小溪邊、古樹下、名車外、美食前。第五張是村景,高高低低的小樓房,兩層、三層,陽光照在墻壁上,墻壁沒有貼瓷磚,土黃土黃的,墻根下是一堆一堆的亂石,道路一側是斜斜的大樹,枝葉點點,兩個孩子呼嘯著跑過,水泥地上留下他們變形的身影。這似乎是記憶中的家鄉景象,古樸寧靜。最后一張是各種各樣的硯臺鋪滿了畫面。我又劃回第五張圖片,看了看,決定就去這個白石村探訪一回。
白石村不遠,就在市區,端州區。打車,十幾分鐘就到了。冬天了,天黑得早,站到村口時,四周房子都亮起了燈火。村口商業氛圍濃,店鋪林立,游客不少。我轉了幾家,店里尺寸大大小小、價格高高低低的硯臺可以說是琳瑯滿目、豐儉由人。還有一個個人抱不下的巨大石盤,那不是硯臺,是茶盤石。老板娘背書似地告訴我,這是用端硯做的茶盤石,石頭本身就幼嫩、細膩、滋潤,顏色是天然的,每一款都是世界唯一,而且有遇冷遇熱不變形、不開裂、不褪色、易清潔、不易滋生細菌等特點,可長期使用,甚至可以代代相傳。長時間使用后,茶盤的表面會形成一層包漿,到時候整個茶盤變得明凈動人,溫潤如玉。“本來是寫字用的,現在變成喝茶用的了。”我感嘆一句。老板娘呵呵一笑:“寫字的少了,喝茶的多了嘛。要跟著形勢走嘛。”
我買硯是用來寫字的。想著自己的初衷,我退出了擠擠挨挨的店鋪,繼續往前走,往村里深處走。我想到村中制硯的師傅手里買一方樸實的硯。
古村落容貌一點點呈現出來。或明或暗的燈火中,一路延伸的村道彎如弓形,房屋沿著弓弦而建,都不高,兩層、三層為主,四層、五層算鶴立雞群了。房屋也不光鮮,大門正面的墻上貼了瓷磚,但兩側大多是青灰色的水泥墻面。最耀眼的,是每家每戶墻根下、樹下堆滿了各種石頭,如“小紅書”里拍的一樣。走近了一看,瞬間明白了,這可不是什么亂石,它們是制作端硯的硯石。它們大小各異,也不規則,小的巴掌大,大的半扇門似的;有的薄如石板,有的厚成石礅。顏色多樣,黃的,恍如盛開的向日葵;青的,就像暴雨之前的烏云;黑的,一如新倒出來的墨汁;褐的,好似一塊剛剛洗干凈了的豬肝;還有灰白的,像湖南老家寒冬時節早上推開門看到萬物上面鋪著的一層霜。摸摸,有的光滑,有的疙疙瘩瘩,有的還帶著尖刺。
停下,抬頭,看見一處亮著的招牌——“琴硯”。好雅致的名字。門是開著的,望進去,前廳無人,也沒燈火。前廳和里屋隔著一道拱門。里屋有亮,而且還有影在動。很快辨認出來,那是人影。還聽到了音樂,是琴聲,而且是小提琴聲。可能是自己心靜了,感覺琴聲越來越悠揚,越來越清晰。我是喜歡小提琴的。我拍的第一個故事片就跟小提琴有關,故事原型取材于馬思聰先生,他是中國第一代小提琴音樂作曲家與演奏家,廣東海豐人。
情不自禁地跟著琴聲,我走了進去。沒走兩步,一個聲音從光亮處傳出:“墻壁上有開關,按一下。”微光中,果然看到墻上有電燈開關。啪,燈亮了。我快步走過拱門,這才發現里屋是一個小花園。黑黑的,看不出各是什么花的盆景參差不齊地擺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盆景圍起來的中間,是唯一的“亮點”。一盞瓦數不小的燈掛得很低,燈下是一個正埋頭鑿石的老人。看不到臉,我為何說他是老人?因為燈下的頭發,白如初雪。他頭上還戴了一個探照燈,跟煤礦工人下井作業人人頭頂都戴著的那種頭燈一模一樣。探照燈對著他手里的硯石。哦,說得不準確,是他腳里的硯石。
老人坐在地上,伸出兩只光腳,然后大腳拇趾一左一右固定住地上的硯石。硯石有兩個巴掌大。他的大拇腳趾讓我想到了螃蟹的鉗,既靈活又有力。解放了的雙手干什么呢?左手握著一根筷子粗長的鐵鑿,右手拿著木錘,嗒嗒嗒,嗒嗒嗒。錘落鑿進,灰白的“石皮”掀起,深色的“石肉”露出。看出來了,其目的是讓石頭的外圍呈現一定的規則和形狀。隨著不停的嗒嗒嗒,腳和周邊的地上都落滿了白色的石灰屑。老人還不停地變換工具,各式各樣的鑿子、鏟子、刀子,平口的、圓口的、三角的、斜邊的。知道有人站在他身邊,他居然一句話不說,甚至連頭都沒動一下。很長時間,除了時不時調整角度的腳趾、握鑿揮錘的雙手,他整個人似乎都是凝固的。我看得有點枯燥,眼神抬起來,這時注意到,不遠處居然擺著一臺錄音機!音樂聲就是從錄音機里傳出來的。天哪,錄音機、磁帶,至少是九十年代的老古董了。
“好了!”就在我盯著錄音機看的時候,老人喊了一聲。一道光掃過我的臉,接著光在空中扭動了幾下,最后沒了。是探照燈的光。老人關掉了探照燈,站起來。我看到了他一張冷峻的臉。一道道深刻的皺紋,讓他的臉如布滿溝壑的山地。眼睛亮如剛剝開的黑豆,這讓臉上的“山地”瞬間有了萬物生長的意境。
“看看。”我正要為自己的私自闖入說聲抱歉時,一塊硯石伸在我眼前,老人說,“大概意思出來了吧?”
一方中間被掐了腰的橄欖形石塊。這是小提琴的外形。只見“琴面”平整如鏡,我輕輕撫過,有清涼之感。用食指用力按壓,石面有點像嬰兒的皮膚,軟軟的,一松手,似乎又反彈了起來。再用手指刮刮硯石邊緣,圓圓的,滑滑的,再用力,又能感受到邊線其實有一道一道的棱。這一道一道的棱,讓石頭本身的質樸味道出來了。
“小提琴。”我正面回答老人的問題,同時把硯石還給他。
“外圍這一圈,花了我五天時間。”老人接過,手指戳著那一道道棱,隨即轉到一角,在一張茶臺前坐下,“來,喝杯茶。”
我介紹了下自己,說自己是拍電影的。“拍電影,好啊。”老人也做了一個自我介紹,“我叫程老頭,大家都這么叫。我今年七十了。”
對于制硯,我自然有很多問題想問:“光打磨外圍就花五天時間,那這方硯全部做完得多久?”
程老頭捏著小茶杯,喝完放下,又給自己添了一杯才說:“其實我可以一個小時搞完的。”
一個小時能搞完為何要用上五天?我自然不解。
“一個小時搞完,用切割機、磨光機。我用五天,純手工,一鑿一鑿地鑿出一個樣子。端州做硯,一千多年的歷史,它是有它的工藝要求的。我是嚴格按照傳統來,做一個算一個,對得起老祖宗和這門手藝。”程老頭看著我說,眼里的光更亮了,似乎在宣示他的精神。
我問了制硯的傳統工藝。程老頭比出一個“八”字的手勢,接著從茶臺抽屜里拿出一本薄薄的書,擺在我面前。是一本線裝書,A4紙大小,但要窄一些。紙是宣紙,但發黃得厲害,還有明顯的茶漬。翻開第一頁,從上到下八行毛筆字,讀下來,分別是:采石、選料、設計、維料、光身、雕刻、配盒、上蠟。再翻一頁,正文了,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而且是豎排書寫。
我讀得有點艱難,程老頭敲敲桌面,大手一揮,開了腔:“東南方,走三十六里路,是我們的爛柯山。老前輩在那里采石。石洞里到處滴水,穿衣服不方便做事,大家都是光著身子鑿石頭,然后一點一點搬出來。任何時候,包括現在,每一塊做硯的石頭都是石工們用血汗甚至生命換來的。你說該不該認真對待做的每一方硯?”
我用力點頭,好讓他繼續往下講。
“剛剛講的是采石。那選料呢,就是篩選石頭,因為不是所有石頭都適合做硯,或者做你想做的硯。跟找對象一樣,選出一塊自己中意的石頭是不容易的。選好后,根據形狀、大小、石品、花紋考慮設計造型和構圖,甚至刀法、刀路,保證它的自然本色,這就是設計。設計也叫讀石。讀完石后,就可以將周圍的爛石、石皮去掉,把石頭搞干凈整潔,這就是維料。維料之后就是我剛剛做的‘光身’。”說到這里,程老頭停頓了很久,彷佛是在猶豫什么,“現在沒幾個人做‘光身’了。”
我趕緊翻到“光身”那部分,輕輕讀出“落地做光身”五個字。似懂非懂。
“落地做光身,就是安靜地坐地上,用手一鑿一鑿地鑿出硯臺的輪廓。它不是雕刻,考驗的不是精湛的手藝、藝術眼光、審美能力,而是耐住寂寞、一鑿一鑿地鑿的能力。以前當學徒,頭三年當‘光身工’,就是磨你的耐性,看你坐不坐得住。有了耐性,你的雕刻工藝才能更進一步。因為雕刻更需要耐心、細致。現在的年輕工匠,基本上都跳過了這一步,直接用機器替代。耐性沒了。切割機、磨光機出來的東西,滑溜溜的,少了石頭的味道。”說完,程老頭伸手過來,拿過我手里的線裝書,“后面三個步驟,雕刻、配盒、上蠟就不說了,一聽就懂。”
程老頭拿走書這個動作,讓我有點不解。難道是他覺得我不會贊同他的說法?
我贊同嗎?轉念我又問自己。我當然贊同。硯臺的制作工藝本來就有它的傳統。傳統是根,沒有根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一門手藝、一門藝術,要想發揚光大,第一條就是尊重傳統、恪守標準。別說制硯,我干的電影何嘗不是如此。一部好的電影有它的標準,千萬別拿“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句話來搪塞。文武沒有第一,但是否合格達標一定有要求,否則一切都亂了套。電影的標準,包括故事是否流暢、符合邏輯,視聽語言、攝影、音樂、剪輯是否尊重作品整體意義、風格、基調、劇情發展及主要人物情緒走向,演員演技是否飽滿、貼切、在線,等等。每個鏡頭、每場戲、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都有要求,都需要精益求精,只有這樣才能出來好東西。不然這里放松一下,那里隨便一點,整部戲就全完蛋了。
“我拿回書來是不想耽誤你時間,你是拍電影的,不是做硯的。”程老頭補了一句。
我必須說出我的心里話:“程老師,其實是一樣的。在片場,導演拍攝的時候,有個口頭禪,叫‘保一條,再來一條’,和你‘落地做光身’一個意思,就是盡量每個環節做到最好,確保好上加好。”
程老頭示意我把杯里的茶喝了。好茶,是有些年頭的普洱。程老頭給我添一杯。停了一會兒,他瞇著眼睛問:“可我怎么聽人說,現在沒幾部好電影。”
“因為太多人喜歡用切割機、磨光機了。”我說。
程老頭會意,哈哈大笑起來。
“程老師,你這一方琴硯全做完要花多長時間?”
“兩到三個月。”
超出我想象。
“傳統工藝做硯,這個時間不算長。雕刻復雜的,半年做一方硯也是正常的。”程老頭補充道。
“那……你這一方琴硯賣多少錢?”
“兩萬。都是客戶早早預訂的。”
“兩萬。你一年也就能做四五方......”
“是。除開石料成本、配盒成本、上蠟成本,賺的幾萬塊錢夠我生活,僅此而已。有人靠做硯發了財,發了大財,我沒有,我也不后悔。我清貧,我樂意。”
我沒有說話。我瞬間聯想到我進入電影行業將近二十年,別人都說電影導演如何風光亮麗,名利雙收,但我沒有。我只收獲了所謂豐富的從業經驗,再復雜的項目都難不倒我。可是,這有什么用呢?我依舊為是否能給孩子買上一套稍微好一點的學位的房子發愁。而且,影視行業正遭遇寒冬,投資少了,項目少了,觀眾少了,票房少了。大家都拍手機播放的短視頻去了,市場轉風向了。中國最大的影視基地——浙江橫店,到處都是拍短視頻的。短視頻和電影不一樣,是豎屏拍攝、播放。大家自嘲說,橫店都成了“豎店”了。很多電影導演,包括我,因為從心底看不上短視頻,集體失業。我,在家耗了三年了。
我現在還沒有資格說“我清貧我樂意”。我有點局促起來,因為我不能拿兩萬塊錢買或者預訂程老頭的作品。不僅沒幫襯生意,還喝了茶、耽誤了人的時間。我起身告別。
我加了程老頭的微信。加完,他說:“拍了電影告訴我,我帶著一家人去電影院看。”
我說:“我肯定不會用切割機、磨光機。”
“這是底線。”程老頭哈哈一笑。我也退出了他的“琴硯”。
硯沒買成,反聽了一肚子故事。我帶著同情和理解的心情——其實也是同情和理解自己,繼續往前走。正好,有家粉面店。看到掛出來的美食圖片,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八點了,于是進去坐下,要了一碗牛腩面。就在我的面端上來的時候,對面桌子坐下了兩個人,一個年輕仔,一個中年人。年輕仔,牛仔褲、T恤,頭頂頂著一個小鬏鬏,跟道士的發型一樣。中年人,西裝革履,典型的商務裝。小鬏鬏說著粵語點餐,點完餐又嘰里呱啦和坐他對面的中年人說話。我聽不懂,再仔細聽幾句,知道了,是日語。
日本人來這干什么,這讓我有點好奇。他們動作很快,比我還先吃完。只見小鬏鬏把日本人送到門口,接著回來又點了一碗粉。小鬏鬏看坐在對面的我有點吃驚,吐槽起來:“日本人真是工作狂,下午一點開始和我談,談了七個小時也不說餓,吃一點點東西就要趕回廣州,直接坐飛機回東京。我是餓暈了!”
餐廳老板和小鬏鬏應該是老熟人。只見老板坐在收銀臺里,一半普通話一半粵語大聲說著:“人家是有情飲水飽,你是有錢飲水飽。”
小鬏鬏吧唧著嘴說:“你莫笑我啦。飽,也是端硯祖師爺伍丁先師給的,托他的福。‘伍丁鑿開山成路,硯田長留子孫耕’,這句話我是背得出來的。”
看來,小鬏鬏也是端硯從業人士,而且他是賺到了錢的成功人士。這么年輕,有啥花招?我搭腔道:“吃完可不可以去看看你的硯?”
“歡迎啊。”小鬏鬏幾筷子就把面扒拉完了,“走,老板。”
他的店就在粉面店樓上。店名是“原之神”。
推開門,和我想象的區別不大,無非是各式各樣的展品和現場工作的作坊。
“你喜歡二次元嗎?”小鬏鬏引我到展臺。
我當然知道何謂“二次元”,這是年輕人的潮流文化。但是否喜歡,我說不清楚。它距離我有點遠。我只好不置可否。
靠近了展臺,明白了小鬏鬏為何要這么問。展臺上幾十方硯,全雕著各種二次元角色。這些二次元角色,我叫不出來具體誰是誰,但平時街上經常看到少男少女cosplay他們。或藍或紅,或綠或紫,或黑或白。發色、衣服、鞋襪,有些怪異,有些另類。據說每個虛擬的二次元角色的粉絲數量大到驚人。
千年歷史、古香古色的端硯,在小鬏鬏這里,青春、現代起來了。
“我們的產品主要出口日本、韓國,光下半年就賺回了外匯小兩千萬。關鍵市場剛剛打開,后續有得做。”小鬏鬏說,他沒有泡茶,而是遞過來一杯奶茶,“剛給日本客人點的,他沒喝,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喝。”
我擺擺手。小鬏鬏也不客氣,自己插起管子,邊喝邊說:“我們店可以加盟。”
哦,他把我當成投資客了。我繼續不置可否,想聽他繼續說。
“端硯加二次元,不是我的發明,我也是受別的商業啟發,沒想到成功了。你看這杯奶茶。”小鬏鬏把奶茶杯推到我眼前,一個熟知的奶茶品牌。杯子上印著的是一個少女動漫形象,邊上寫了兩個字——“原神”。
“原神,很多人以為是日本的,其實是咱們國內上海一家游戲公司開發的動漫人物,很多年輕人喜歡她。你看,奶茶都要聯名她。一聯名,你知道她給奶茶品牌帶來多少流量?門店堪比漫展現場,凌晨下單下午六點才喝到。所謂聯名,就是抱大腿、蹭IP。原神是大IP。前段時間茅臺聯名瑞幸咖啡,也是大火。茅臺多牛,但為了爭取年輕人,他們也得改變。時代變化太快了,市場變化太快了,必須順勢而為,不能自以為是、孤芳自賞。我們要不是轉變商業思路,繼續跟祖輩一樣雕龍刻鳳,最后分來分去還是分自己人的蛋糕。”小鬏鬏把喝完的奶茶擱置一邊,“認同我們,加盟我們,分銷我們的二次元端硯。”
我不能再裝投資客了。我實話實說:“我是拍電影的,今天過來隨意看看。”
小鬏鬏眼睛跟被撥開了的燭芯一樣,更亮了。他兩手一拍,啪的一聲:“拍電影更要轉變思路,抱大腿、蹭IP啊。你們這個行業一旦做出爆款,那不得了,像《狂飆》里的張頌文一樣,一夜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到時候我們端硯再抱你的大腿,蹭你的IP。”
“怎么講?”我問。
“緊跟潮流啊。現在視頻平臺每天多大的流量,他們最需要你們這些專業人士制作的內容。去這些大流量平臺發視頻,抱大腿、蹭IP,然后慢慢的你就成了大腿和IP。”小鬏鬏快言快語,末了又加了一句,“我沒說錯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拿起一方硯臺。撫過硯池,細滑如江南絲綢,用食指戳戳,還真是溫潤如玉。品質沒得說。再看那陌生的二次元動漫人物,相對傳統的龍鳳、山水、花鳥,雖然紋路、雕刻簡單了些,但也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品質依然沒話說。日韓是二次元文化的發源地,這樣的文創產品,既傳統又現代,能贏得他們的喜歡,邏輯是成立的。至于電影要順勢而為,小鬏鬏也是點到我,甚至很多同行的心坎上了。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心中包袱沒放下而已。
“你的二次元硯臺多少錢一方?”我揣摩著,它的價格不至于也和程老頭的一樣吧?
“直銷價,999。”小鬏鬏摸出手機,“可以加下我微信。”
微信加上。小鬏鬏邊念著我的名字“項乾”,邊操作著。我以為他在調出收款碼,哪知不是。他舉起手機,是一個關于我的新聞:“這是你吧?你拍的片子看上去品質可以哪。這樣,我送你一方硯。你以后在視頻平臺出爆款了,我來聯名你,付你錢,抱你大腿。”
“這么肯定我能出爆款?”我一邊給他微信轉賬,一邊問。
“絕對沒問題。你我雖不同行,但都是專業人士,我十八歲跟著家傳做硯,也十一二年了,我們最大的優勢是手里有過硬的手藝,做出來的東西有保證。我們最需要的就是放下成見,擁抱時代,跟著變化一起變。”小鬏鬏從工作臺上拿來另一杯奶茶,遞給我。
我接受了。
回到酒店樓下,十點半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準備打個秘書長的電話,看看他們在哪里,我要請大伙吃個夜宵。誰料到,我正要撥電話,秘書長的電話進來了:“我們都在夜宵攤上。肇慶的裹蒸粽好吃,切粉好吃,豆腐花好吃,都好吃。定位發你了,快過來!”
我立即攔了出租車。車窗外,霓虹閃閃;江邊上,人影重重。想不到還堵起了車。我靠在車座上,瞇著眼,舒服地打了個小盹。說來也是奇怪,就那么一瞬間的工夫,我居然很快進入了夢鄉。那也是一個奇怪的夢:一條潺潺流動的溪水,從天而降,繼而落在山嶺之間。光禿禿的山嶺瞬間變得綠意盎然起來,一陣風吹過,才知道那是密不透風的樹林子。緊接著,樹林里冒出霞光萬丈,兩個人踩著霞光,像是走在金光大道上。近了,才知道來人一老一少,身上穿著的是古人的衣服,衣裙飄飄的那種。他們時而分開,時而合體。這時候我也出現在了畫面中!一老一少從袖子里托出一方石頭,這不就是白石村家家戶戶墻根下堆放著的石料嘛!石料到了我手里,嘿,居然在不停地變,一會兒牡丹,一會兒喜鵲,一會兒山川,一會兒日月,一會兒《西游記》里的唐僧師徒四人,一會兒漫威英雄、復仇者聯盟。最后,唐僧和蜘蛛俠一起要往我鼻孔里鉆!癢死我了,然后……人就醒了。
醒來后,我回味著怪夢,回味夢里的各種變,各種美,各種妙。真好。
到了夜宵攤。秘書長、方主席、劉主席、四個九零后,全在。裹蒸粽、切粉、豆腐花,還有廣寧云吞、白沙竹筍,等等,逐一嘗過,果然別有一番風味。
“去哪了,項導?”方主席問。
“‘硯遇’去了。”我說。
“啥?跟誰艷遇?”大家齊問。
“跟端州硯相遇,簡稱‘硯遇’。”我嘿嘿笑著。
“有意思嗎?”秘書長問。
“非常有意思,而且是大意思。”我低聲回著秘書長,接著端起酒杯,站起來,嘻嘻哈哈著,“來,敬端州,敬時代,敬大家,干!”
【作者簡介】
鐘二毛,湖南人,瑤族,居廣東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十月》等期刊發表大量小說,作品多次被選刊轉載;曾獲第十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民族文學》2012年度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第十一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等,有作品入選第五屆《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排行榜;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有喜》,中短篇小說集《晚安》《回鄉之旅》等作品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