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一片濃稠海域中奮力游上岸,季紅霞喘了口氣,醒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剛好六點二十五分,離鬧鐘響還有五分鐘。年紀大了,生物鐘恪盡職守,連做夢都知趣地在緊要關頭剎住。之所以還多此一舉設個鬧鐘,純粹怕萬一睡過頭——這種情況很少發生。次臥里小虎剛剛歇燈入睡,自去年底辭職,他便開始了晝伏夜起的生活,時間掐得也準,總在季紅霞要起床的當兒躺下,盡量避免了面對面。
“有本事離開家自己謀生啊。” 季紅霞心里嘀咕。
洗漱完畢,簡單收拾了下屋子,消夜的外賣垃圾,戳著煙蒂的煙灰缸,清理干凈。對于有潔癖的女主人來說,和兩個不愛干凈的男子一屋,少不得多受些累。大致收拾好,能看得過去了,季紅霞這才拎包出門,早餐去學校吃。老魯還在呼呼睡,生意停了后,他仿佛要把從前欠下的覺補回來,得到股市開張,才會起床。
路上很熱鬧,這個點,主打人群是學生和護送小學生的家長,交警和舉著小旗子穿著紅馬甲的家長義工在學區路口指揮交通,小汽車們排著隊謹慎而又敏捷地在并不寬敞的社區道路上滑行。分貝很高的校園晨歌響徹四面八方,像戰斗的號角,季紅霞不怎么喜歡這曲子,天天重復,也記不住歌詞,只覺得亢奮聒噪。那么多好聽的兒歌,怎么不換一個?哪怕《讓我們蕩起雙槳》也好啊。背著雙肩包穿著天藍校服的小學生們紛紛松開家長的手(有的迅速,有的磨蹭,有的還要在懷里賴一下),跳下媽媽的(少許爸爸及其他親眷)電瓶車、摩托車,魚群一樣擁入校園。一個戴頭盔的年輕女人神情剛毅地盯著她孩子的背影——每天都能見到她,帶著“不要惹我”的凜然氣質,一個小區的,經常上學同步,她的小男孩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母親的腳步,季紅霞每每被這個跩媽神情吸引。樹籬包裹的鐵柵欄圍墻外還站著不少不肯離開的家長。這情形經年不變,只是目送者換了一茬又一茬。仿佛就在昨天,季紅霞也是其中之一。那個時候她盼著小虎快快長大,如今,卻懷念那個見到她恨不得撞在她身上的小虎童年時代。她原來也曾那樣被需要被熱愛過的呀。
經過小學,右手拐上去就是中學。這條路季紅霞走了許多年,現在有點走不動的感覺了,就好像馬拉松賽跑手,越到最后沖刺關口,越需要借助意志力支撐。路邊的羊蹄甲竟然開花了,一大片連成粉紫色的云朵綴在枝頭——仿佛一夜之間約好了似的,齊齊登場亮相。“風不誤,花有信”,春天是真的來了。季紅霞陡然間被眼前夾道歡迎的花海驚到了,愣了愣神。也許跟心境有關吧,她現在對時序變化格外敏感。當然,時間也是矛盾的東西,對于行將走到職業盡頭的她來說,日子是慢的,似總也過不完。可是,一想到此刻在家躺平的小虎,時間就像長了翅膀,拉都拉不住。唉,這不,羊蹄甲都開了。
今天兩節課,下午還有個年級會。一到學校,季紅霞思維頻道自動切換到另一種緊張模式,多年職業生涯不是白過的。也好,幸虧還有工作做,累雖累點,不至于老想著小虎的事。泡好陳皮檸檬水(據說對慢性咽炎有效),開始備課,案頭的兩大摞作業債主一樣逼在家門口,“放心,賬是不會賴的,不過得等會兒了”。事兒們都排著隊呢,輕重緩急,須統籌對付。昨天做好的PPT得先捋捋,這可是最重要的。講臺如戰場,什么叫教學一線,荷槍實彈的。即便從教多年,季紅霞也不敢掉以輕心——這方面她有強迫癥,每個環節都力求完美,保證彈無虛發。PPT穿插個昨晚錄屏的小視頻,互聯網時代,被影像喂大的孩子,最喜歡的就是看視頻,比干巴巴浪費唾液效果好。還得備一張導學案,分小組討論——最近領導巡課頻繁(今年有個教學質量評估)尤其強調學生自主學習——小組討論儼然成為公開課必不可少的程式化環節了,季紅霞不以為然,為了討論而討論不過是走形式純屬浪費時間,關鍵看設問有沒有生發性,這就得考驗老師了。
下課鈴響了,感覺還沒做什么,一節課就過掉了。季紅霞深吸了口氣,她的時間是以“節”為單位計算的,一個白天也就屈指可數的幾節課。教學樓那邊的喧鬧聲遠遠地傳進辦公室來。哪怕在中學待了這么多年,課間喧囂依舊令她不適。特別是每次走進教室的一剎那,那聲浪和氣息仿佛一口正在熬煮沸騰的滾鍋,說赴湯蹈火也不過分。最近一項調查,中小學老師平均壽命59.3歲,比全國人均低10歲,亞健康占70%。調查結果還表明,中小學教師的強迫癥狀、焦慮程度、人際敏感、憂郁化以及偏執傾向都比一般人群要高,普遍存在著情緒失調現象。
“家有三斗糧,不做孩子王。”可是,人生有多少供你挑選的機會呢?季紅霞是從內地職業技術學院調到中學來的,毋庸置疑將在這個崗位上終老。這是她和這屆年輕人的區別,哪怕不符合心愿,她也可以忍耐,可以堅持,甚至堅持一輩子,堅持一輩子也就愛上了。她不會像小虎那樣,工作僅僅半年,說不干就甩手不干了。
中午在食堂吃飯,與幾個年輕老師正好一個卡桌,她們在熱議延退政策——太早了點吧。“媽呀,要干那么久啊!”“平均壽命59!那我們社保可不白交了!”“好好活呀,起碼得活過退休!”入職沒兩年,和小虎同齡人,居然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搞笑嘛。一個小老師額頭上長了一圈痘,這孩子一著急就上火,一上火臉上就爆痘,她剛來的時候多水靈啊。這些剛從臺下到臺上完成角色轉換的孩子在訴苦,一個說起受家長的氣,一個說起班里的搗蛋娃,還有一個抱怨搞材料搞得沒時間備課——她新近被吸納到支部去了。不過,還算好,盡管吐著槽,沒說要辭職不干,這一點就比小虎強。她們臉上還洋溢著青春的快樂和新晉職業人才有的驕傲。到底是挺懂事的。這幾年許多行業不景氣,公務員、教師都成了香餑餑,她們是學校千挑萬選一輪輪筆試面試過關的。季紅霞曾想過在這群姑娘中給兒子物色個女朋友。現在想都不敢想了。哪配啊?這些同齡人都在承擔社會責任了,小虎卻在家躺平。想到這,心里不由得一陣刺痛。
二
季紅霞在鈴響之前走進7班教室,黑洞洞的,窗簾還沒拉開,日光燈也沒亮,一半的學生趴在桌上還沒醒,這是下午第一節課。畢業班的孩子辛苦,作業多,熬得晚,不少還額外報了補習班。當然,有的是因為熬夜打游戲。孩子們兩極分化,卷的卷,擺爛的擺爛。初三的教室不像沸鍋,倒像暗藏險礁的深海。近些年隨著周邊新學校的崛起,木棉中學好生源流失厲害,簡直一屆不如一屆了。這屆還有不少有學習障礙的孩子,看長相就不太正常,眼歪口斜的,流涎水傻笑的,只會書寫自己姓名的。本該進特殊學校,卻到了這兒。
“總還是可以篩一篩的。”有老師不滿地說,“人家外國語學校,也沒搞入學考,就讓新生們畫張畫,有問題的,一般也都能看出來了。咱們呢,一網打盡,別人不要的,都收下了。”
“不收咋辦?招都招不滿,就在你這個片區,沒的挑。”
“是啊,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自然有不跑的理由。”
“所以,區里就不該搞排名,烏龜與兔子賽跑,累死也跑不贏。倒應該給咱們學校授個光榮匾額才是,都成特殊兒童收容處了。”
老師們私下議論,發著牢騷。生源差,教得辛苦,教學效益上不去,越發招不到好生源,惡性循環。講起來痛心,怎么就滑到這一步了呢?
季紅霞在電腦上插U盤,下載PPT課件,拉開窗簾和日光燈,做著課前準備——她習慣提早候課,一分鐘都是好的,不能浪費。值日生上來擦黑板,趴著的學生也陸續醒了,臉上還蒙蒙的,帶著書本拓上的印痕。季紅霞留意到最后一位靠墻的肖涵還在沉睡,似乎怕被打擾,還用校服外套包了頭。這孩子是班里的另類,出了名的,有阿斯伯格癥,班主任陳老師打過招呼,不要管他。睡不睡都是年級倒數,醒了反倒影響他人。讓他平穩度過初三,拿個畢業證就好,家長也是這個意思。季紅霞覺得可惜,一節節課這么睡過去,哪怕看點課外書呢。
“你對什么感興趣呢?”有次課堂小測,季紅霞一邊監考,一邊踱步走到他身邊,忍不住彎腰拍拍他問。肖涵睜開蒙眬睡眼,仿佛沒聽懂話似的,瞥了一眼,又歪下頭睡了。莫不是熬夜打游戲了?和小虎一樣?現在不少孩子黑白顛倒的,有的起不了床,最后就放棄到學校了。肖涵還能堅持到校,應該還有救。“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我那里借書來看。上課看也沒關系。我那里有許多漫畫書。”(上課沒收的,畢業的學生丟下的,其他老師清理的,季紅霞整了一個小書架。) 肖涵趴在桌上沒動,肩膀怕冷似的縮了一下。也不知他聽到了沒。
肖涵旁邊的位子是空的,這位置的主人,季紅霞只在開學之初見過一次,印象倒蠻深,留著全校獨一無二的長卷發,坐在教室里,高別人一個頭。班主任說這孩子患了抑郁癥,已辦休學,家里很有錢,住十幾萬一平米的天鵝堡,以后要出國的。唉,又是抑郁癥!這都快成流行病了,隔天就新增一例。
目光掃視了一圈,大家都在了,有幾個戴口罩的——從來不摘,仿佛長臉上似的,季紅霞教了半年了也不清楚這幾個孩子長什么模樣。有一陣子,她自己也是,不戴口罩就渾身不自在,好像沒穿衣服出門,羞愧得緊,她能理解這些躲在口罩后面的孩子。
清了清嗓子,開始上課。中學不比大學,考勤過去不需要科任老師費心。近幾年問題孩子也多,領導一再強調,授課老師是課堂第一責任人,學生上學時間萬一在外面出了狀況,可不是鬧著玩的——即便不是上學時間,學校都免不了被賴上呢。
季紅霞任教的另一個班級,班主任孟園園有天早上發現一女生早讀課結束還沒到校,就在班級群里問家長,家長大驚,說孩子七點不到就離開家了,孟園園于是滿學校尋找,最后在外面的大操場臺階上發現了,那女孩一直坐在那里。孟園園是北師大物理系高才生,除了當班主任、任教物理,還創建了天文學社。在新教師中,孟園園很亮眼,季紅霞對她印象深的一件事,是有次年級會上,說到班里一個遭家暴的孩子,當場哽咽起來。這么率真有愛心的老師,令季紅霞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但愿這件事別打擊了她的信心。這以后,學校越發強調安全,科任老師第一件事就是要查看班上誰缺席。想起二十多年前,季紅霞剛來深圳當班主任,周末帶學生一起去大梅沙海濱燒烤,簡直不可想象。時移世易,越老越膽小了。
下午第一節效果通常都不怎么好,被老師們戲稱為“困課”,對應的是上午最后一節“餓課”,聽課效果都打折扣。季紅霞所教科目地位比上(語、數、英)不足,比下(音樂、美術、信息、心理)有余,畢竟也是中考科目,折算五十分呢。一分就能壓倒一操場的人,但黃金時段的課很難排上。
有個小男生坐在那里,頭歪著一栽一栽的。季紅霞走至旁邊,敲了敲課桌。男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清醒了。總體還好,大家聽得也還認真,精心備課總是有用的,打瞌睡的也振作了精神。可是,坐在第三排的熊維濤惹惱了季紅霞,一節課只有他不停地左顧右盼,不時找斜對面隔了兩個位的女生說話,心不在焉的樣子。女生有點瞇瞇眼,馬尾扎不齊,耳邊掛著兩縷,她在女生中沒什么市場,專愛和男生打成一片。女生看到季紅霞眼神不對,立馬閉嘴坐直了,她倒有眼色。熊維濤卻傻乎乎的,目光和手勢警告都沒起到作用。
季紅霞有點生氣,“熊維濤,你站起來”。這個皮膚白凈頭發濃密如女孩般清秀的男生站了起來,個頭起碼一米七五,瘦條條的,臉上帶著恬不知恥的笑。他上學期還不是這樣,成績在班里處于中上游水平,努把力,上個普高應該沒有問題。在深圳,中考競爭比高考還激烈,都這個節骨眼上了,不進反退,開學以來作業也多次不交,現在越發連課堂也沒規矩了。季紅霞責令他課后去辦公室談談。
本想下課和熊維濤多聊會兒,卻沒什么時間,一堂課連著一堂課,都是主科,音樂、美術名義上還排著,也基本被主科老師挪用了。“好逸惡勞”這個詞在教師隊伍里,確切地說在主科老師的隊伍里幾乎不存在,大家都活成它的反義詞。這固然一部分是職業精神使然,另一部分也是競爭造成的。每次考試各種比,當老師的一點點自尊顏面都在這兒。哪有多少時間可以和學生談心?一天九節課,外加一節延時服務,天就黑了。“雙減”之后,砍掉了教培,課后變成老師們的延時服務,一節課補貼三十五塊,比鐘點工價還低。即便如此,延時課也不能隨便占。有過例子的,為了爭時間,老師都紅了臉。找熊維濤聊一聊變成很難辦到的事。
這天下午更沒時間,九節課后,年級組要開學情例會,分析一模考試,通報一模情況。這次區排名又不太好看。各學科參差不齊,有的跌落到十名開外了。和學生一樣,老師也怕排名。明知這種比不科學,可是不比也不行。為了提高成績,各校都搞出重點班,變著花樣分。早些年季紅霞還有熱血,積極呼吁不該給正在成長中十來歲的孩子過早標簽化。如今也麻木了,沒人聽,也不切實際,升學率是硬道理。
這個學年季紅霞接手的是兩個普通班,成績很差,尤其她教的這門思政課,老師更換頻繁。去年一個東北師大畢業的法學研究生,帶了不到一學期就辭職了。之后學校又急招了個臨聘老師,原來從事教培行業的,習慣小班教學,根本壓不住大課堂,又趕上一段時間網課。“她網絡不行,一上課就電音。”學生們告訴季紅霞,以此來解釋成績不好的原因。臨聘老師被辭退了,學校希望季紅霞接手能帶出成績來。季紅霞曾把這兩個事例講給小虎聽,特別可惜那個東北師大的孩子,在女老師扎堆的中學,男孩子很容易脫穎而出的,專業也有優勢,正是他們科組急需的人才。如今聽說成了北漂,掛在某個律所,才五千元一個月。季紅霞希望小虎引以為戒。沒料到小虎步他后塵也辭了職。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一模考試,季紅霞的兩個班依舊落在后面,這讓她心情沉重。都這么拼了,咋還沒點起色呢?
三
到家天都黑了。小虎房門還關著,他從日出睡到日落,還沒起床,她都結束一天的工作了,老魯躺沙發上閱讀手機,飯菜倒是燒好了,等她回來。公司關張后,他變成了家庭“煮”夫。家里的兩個男人,一個躺在里臥,一個橫在客廳。季紅霞突然想狂叫。
老魯瞧見她臉色不對,趕緊爬起來。菜端上桌,千年不變的土豆炒肉、西紅柿蛋花湯。季紅霞一點胃口都沒有。這菜小虎也不愛吃的,他作息顛倒,一天正餐也就晚上這一頓,夜里會叫外賣。那些潲水油、添加劑、有毒色素、人工合成調味料都進了他身體里。僅有的這一頓也太沒品相了。
“就不能有點創意,把伙食搞好一點嗎?網上大把教人怎么做菜的視頻,不能學學?” 季紅霞皺著眉頭道。
“哪有那么多時間看這些?你回來有的吃就不錯了。”老魯昂著頭道。
“你別炒那破股好不好!” 季紅霞一聽就來氣,老魯現在把炒股當成第一要務,這哪能當正事呢?股市就是個深不可測的陷阱,這笨蛋還奮不顧身朝里跳。最近又在搗鼓個什么軟件,說是可以用來分析股市,保管有的賺。真自以為是啊,難怪被割,總有像老魯這樣的韭菜,想掙快錢,到頭來被收割得干干凈凈,而且可笑的是,老魯現在根本沒什么本錢,還妄想一粒米變成一鍋粥出來。他的時間耗在這兒,哪有心思做飯?純粹應付。做菜用心和不用心是大不一樣的,糊弄出來的菜叫人難以下咽,吃不出感情,吃不出味道。如果小虎不在家,馬虎就馬虎點,她無所謂,可年輕人要吃好啊。
“老子做給他吃就不錯了,誰讓他賴家里。”老魯臉色也沉下來,對小虎如今這個樣子,他也十分不滿。
“嚯!那好啊,你不是有人脈嗎?幫幫你兒子啊。名校畢業,那么多精英校友,你給他找找啊。”季紅霞立即掉轉靶向,把火力對準老魯。孩子小的時候,他忙于公司業務,家里管不到。從研究所辭職出來,說一家兩制,他負責掙錢,她負責管娃,結果也沒見他賺多少,如今還落了個倒閉下場。他有什么資格指責呢?如今這個拼爹時代,他同學老王把女兒搞到香港讀研,有望留港;另一個朋友把兒子安排進了設計院,事業編,才是個普通本科。小虎好歹還是留學生,他卻一點辦法都不想,他有什么發言權。
“要幫你幫啊,你不是認識許多家長嗎?不是說你同事隨便找個家長就把孩子安排進了銀行嗎?”老魯反唇相譏。
季紅霞灰下臉來,確實,身邊就有一些老師能把家長資源利用得特別好。她太無能了。求人辦事不是他們夫婦強項,誰都別說誰。
手機響了,嫂子丹丹打來的。丹丹很少直接打電話來的,有什么事嗎?果然,她告訴季紅霞,爸爸住院了。
“啊?怎么又住院?”季紅霞心猛地一墜。
“前幾天發燒,送去醫院,做了CT,還是肺炎,大面積感染,可能上次沒好利索。紅軍讓我不要告訴你,可是,我怕萬一……還是應該讓你知道,你們兄妹好商量,爸也是最疼你的。”
這幾天太忙,沒顧得上打電話回去,就發生這樣的事,難怪右眼皮跳得厲害。去年底,她在老家待了十天,那會兒她感冒剛好,父親也未能幸免。回去正是感冒鬧得最兇的時候,醫院所有科室都變成了呼吸科。等父親治愈出院她才回的深圳。怎么又犯了呢?這次可不比上回,那會兒她放大寒假。眼下學期中正忙,事假一天扣大幾百元不說,關鍵是中學老師一個蘿卜一個坑,讓別人頂課太麻煩了,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好意思開口。
“沒什么大問題,現在燒退了。你不要回來。”父親在電話那頭囑咐道,視頻背景是病房,一樣的醫用鐵床,床頭有儀器插座。父親靠在床頭,身后墊著枕頭和折疊起來的灰毛衣,手背上包著白紗布,是留置針頭的。頭發白而稀疏,胡子也是白的,沒有刮,人很消瘦。“你媽剛回家去,我好得很,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可以出院了。”父親怕她擔心,他最懂她。
季紅霞鼻子一酸,她看不得父親病床上的樣子,明明很虛弱,卻還逞著強。從前父親身體的確是很好的,堅持長跑幾十年,小時候紅霞和哥哥被爸爸叫起早跑步,跑了兩天就堅持不下來,他們都沒有父親的意志力。這么多年,父親身體也爭氣,從不給她添麻煩。季紅霞身邊有不少同事深陷照顧老人的泥淖中,她暗自慶幸,父母身體健康真是做兒女的福分。幸福有時候是你意識不到的,直到七年前,紅霞才深刻地體會到這點。
那年父親三次住院,膽結石引發的胰腺炎,一次比一次兇險,媽媽都讓兄妹倆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在季紅霞的堅持下最后動了手術。父親說他的命是紅霞救的。這話不能讓嫂子聽到(她向來強調他們夫婦在身邊的功勞)。當時大家確實都不贊成手術,胰腺炎使父親瘦到九十斤,連醫生都擔心下不了手術臺,是季紅霞最后拍的板。出院時,父親走路時兩根褲管隨風飄蕩,她要攙扶,父親手一揮,他不想讓街坊鄰居看見他的虛弱,古怪的自尊,老了還不肯示弱。那算是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大病了,術后他恢復得很好。沒想到,時隔六年,遭遇到這場大疫,對老年人尤其考驗。
電話斷了,肯定是父親不小心碰到的,他還不太能熟練使用智能手機,這臺小米機連同微信號是季紅霞前年送給父親的。之前家里只有座機,母親耳背,給她手機也接聽不到。父親則說自己不需要,一般都在家里,打座機就可以。也確實,每次打電話回家,父親就像總機接線員一樣,秒接。有了這臺小米機后,父親也成了低頭族,聽新聞,看視頻,整天劃拉著,還學會了搶紅包,出門遛公園也帶著。季紅霞后悔自己給父親弄微信和智能手機晚了,互聯網的樂趣他才嘗到。
“你哥在身邊,怎么不早點給你爸弄一個?”老魯當時奇怪地反問。季紅霞沒吭聲,有些話她也懶得和老魯解釋。是的,哥哥就在父母身邊,可是,他操父母的心也許還不及父母操他的心多呢。“你哥運氣不如你,爸媽也沒供他上大學。”上次回家,丹丹又說起這話,但凡家里出點事,丹丹就愛把這話掛在嘴邊,言下之意紅霞應該多盡責任。哥哥沒念大學并不是父母不供,是他自己沒考上。季紅霞不好戳穿,當初為了抬高哥哥身價,媽媽自作聰明地對丹丹說:“紅軍大學也考上了,可他懂事,怕家里困難,就考招工進了水泥廠。”
“咱媽真是目光短啊,大學才幾年,能花多少錢?那會兒念大學還不用交學費。出來就是國家干部,鐵飯碗,也不會下崗了。”
“那可不就遇不著你了,也沒有小亮了。”季紅霞道。丹丹撇了撇嘴,嘴角朝下拉,當她表達不屑的時候就是這表情。法令紋抬頭紋清晰刺目,眉毛文得太濃,看著有點剽悍,原本明艷的廠花變成了暗淡的荊婦,也著實讓人心酸。
十七年前一個春天凌晨,季紅霞被丹丹電話驚醒,哥哥的船撞沉了,人被巡邏船救了下來,撿回一條命,送去了醫院,雙腿被螺旋槳齊齊打斷。船沒買保險,濃霧中找不到肇事者,手術費用自理。那個早晨丹丹凄慘的哭聲一回想起來,季紅霞也忍不住落淚。直到今天,紅軍還常常在夢魘中驚叫,丹丹說。腿骨接好了,不仔細看,發現不出什么問題,只是會作天陰,體力活也受點影響。
“你哥他們一家也不容易,你能支援就支援點吧。我們不要你的錢。”每次回家,媽媽就在耳旁嘮叨,她心疼哥哥,季紅霞每次要給父母匯錢,他們都不要,讓給哥哥,暗地里也接濟他們。父母也不過普通退休職工,自己省吃儉用的。“等小亮大了,考上大學就好了。”“等小亮工作了,就好了。”媽媽總是這么說,內容隨時間而不同。可是,“了”并不是“好”。小亮南京工學院畢業,先留在南京工作,后去蘇州,現在又到了上海,不停地折騰。“他怪我們沒錢給他出國。”小虎去美國讀書那年,丹丹眼圈發紅,“當初他們學院有個名額去英國交流,將來可以在那邊進一步深造,小亮懂事,怕我們花錢,放棄了。要是那時能出去,多讀點書,好歹鍍個金,工資不至于漲不起來,現在也不用老跳槽了。都怪我們。” 丹丹自責。“現在讓他回家鄉也不肯,非要賴在上海,那是窮人待的地方嗎?沒錢,沒房,到現在也談不上女朋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季紅霞上次回去沒有透露小虎辭職的事。他們問起來,她都敷衍而過,不想給大家添堵。那時候她也還存著希望,辭就辭吧,開過年總能找到新的工作吧。沒想到這么難,一躺好幾個月過去了,工作的影兒還沒看到,屋漏偏逢連夜雨,愁人。
四
小虎起床了,門開了半扇,窗簾還掩著,黑漆漆的,像個洞穴。他嫌原先的淺綠窗簾遮光效果不夠,在淘寶上又買了塊深藍色掛簾。這還不夠,睡覺還要戴著眼罩和耳塞,煞費苦心啊。晚上不睡,硬要在白天造一個黑夜。他現在黑夜連著黑夜,一個不見天日的人。這是上網課那會兒養成的習慣,當時他好不容易拿到了美國大學的offer,卻出不去,在家黑白顛倒地上網課。花那么多錢,好比讀了個函授,叫人心塞。生物鐘也紊亂了,更氣人的是,有時掛在網上,實際在玩游戲,半夜被他玩游戲的叫聲驚醒過好幾回,季紅霞都快瘋了。那個時期火了幾個行業,游戲是其中之一。據說《英雄聯盟》創下同時在線200萬的紀錄。在不見光的另一個世界里簇擁著那么多人,實難想象。后來簽證放開終于出去了。聽說華人留學生也有不少混學分的,貓宿舍里打游戲的大有人在。季紅霞鞭長莫及,也眼不見為凈。不像現在,眼皮底下,堵得慌。
他一定缺鈣!人體鈣質吸收離不開維生素D,曬太陽能幫助人吸收鈣。難怪現在總感覺小虎走路有點彎腰駝背,直不起身,原以為是個子高,打游戲坐久了的緣故,其實是不見光,沒補充到鈣造成的。他會不會退化成一只猴子呀?“元謀人。”季紅霞忍不住脫口而出。小虎沒有聽到,他戴著耳機,這東西就像長在耳朵眼里的神秘武器,能有效地攔截一切,并具有強大的反彈殺傷力。季紅霞不得不承認落敗。初中時,小虎晚上學習時將房門反鎖,她讓老魯把鎖撬了——需要反鎖的學習一定有貓膩;高中時,他夜里躲床上看網絡小說,用書把門底下的縫遮住,被季紅霞一舉識破,奪回了手機。那個時候,他們斗智斗勇,季紅霞最后總還能險勝,如今母子角力發生了改變,時間總站在后輩一邊。
小小耳機就像孫悟空的金箍棒,將她擋在了外面。他不和她溝通,我行我素,連丟掉工作這樣的大事,商量的機會都不給。那個陰郁的周末,小虎下班回家,飯桌上突然宣布不干了。不是征求意見,就是知會一聲。他說他考慮了很久,之所以沒和他們商量,是不想被阻擋。季紅霞和老魯面面相覷。小虎有句話是對的,如果和他們商量,肯定得不到支持。他也了解他們。
是啊,怎么可能同意呢?萬云,全球五百強。他能進去,已經謝天謝地了。雖說公司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職業。“加班多,工資低。”是小虎對萬云的評價。也確實,工作后,小虎沒有一天不加班,即便雙休日也在家辦公。內心里,季紅霞還挺高興,年輕人就該充實點,多鍛煉鍛煉,好過游手好閑,她寧愿他被工作占據而不是被游戲占據。如今哪個行業輕松呢?“996”“007”,這不是深圳的常態嗎?馬云不告誡年輕人要感謝還能“996”嗎?嫌工資低,慢慢來啊,這才剛剛參加工作呢。
季紅霞怪自己沒及早洞察,及時干預。辭職的前些天,小虎臉色一直很陰沉——他工作以后臉色晴天的時候就不多。才踏上社會總得有個適應過程,季紅霞并未太在意,忙著學校的事,以為過段時間就好了。沒想到,幾天后小虎就宣布辭職了。最讓季紅霞想不通的是,怎么挑年底這個時候,多傻啊,年終獎都拿不到。和錢有仇嗎?這孩子哪來這樣的任性?以為有父母兜底?他不知道他老子公司都關張了嗎?他以為工作和買西瓜一樣?丟了這個就能撿起那個?
季紅霞當時有個沖動,想去萬云,找公司領導說情,讓小虎重新留下來。老魯嗤笑,你還當他是小孩?就跟小時候念書一樣,有什么事家長出面去找學校?你認得公司的門在哪兒,領導姓甚名誰?季紅霞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應該第一時間去公司,說不定還可挽回。哪能聽老魯的呢,他這人什么時候做過好的決定?也怪自己,還是慣著小虎了,對嚴峻的就業形勢判斷不足。如今季紅霞最怕聽到的就是“失業”二字。可偏偏怕什么大數據就給你推什么。早上刷到一個小視頻,一個頭發脫成“地中海”的985碩士,自稱失業半年多了,還沒找到工作,之前是個記者,年前就開始送外賣,后來看見老家某山招出家道士,去應聘,結果人家不要三十五歲以上的。這條視頻的閱讀量和轉發都超過十萬,評論好幾千。這樣的推送讓季紅霞心情越發堵得慌。
飯菜又熱了一下,老魯做的菜本來沒啥吸引力,現在更沒看相。小虎以前很挑食,現在有什么就吃什么了——倒也有自知之明。看著這白慘慘的土豆絲,季紅霞不由得一陣心疼。“趕緊趁熱吃吧。你工作找得怎么樣了?”她盡量柔聲。
“在找,在遞簡歷。”小虎頭也不抬地扒著飯。
“白天找啊,哪家單位會夜里招聘呢?”
“我的事不用你管。”
“什么叫不用我你管?養你這么大,供你吃供你喝,管你怎么了?”季紅霞提高了聲調,總不能好好說話。
小虎將吃光的飯盆端進廚房,然后徑直進了書房,打開電腦,隊友等著他呢,這就是他辭職后的生活。每一天從游戲開始到天亮游戲結束。真搞不懂,這虛擬的世界怎么會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包括她那些上課睡覺的學生。游戲真是搞垮了一代人!
“老土,你們不懂,游戲世界才有趣呢,游戲世界里我們可以自主設計人生,而不是被設計。這么說吧,白天是你們的,夜晚才屬于我們。”小虎曾這樣和她形容過,那時他們關系還沒鬧這么僵,他嘲笑母親的偏見,都什么年代了,還反對游戲?可季紅霞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們不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嗎?怎么變成了夜晚屬于你們?這不顛倒了嗎?歸根結底還是不敢面對現實,逃避在游戲世界里。浪費時間,虛度光陰。客廳里掛鐘“嘀嗒嘀嗒”地響,這驚心動魄的聲音他聽不到?二十五,過了年二十六,再過幾年就三十了,三十而立,他立得起來?
收拾好碗筷,季紅霞心情沉重地下樓倒垃圾。一出樓棟,清冽的風如等候已久的老朋友親密地撲了上來,季紅霞深吸一口氣,被風牽引著,朝兩樓公用的分類垃圾桶走去。青石磚小徑被水沖洗過,垃圾桶邊一個穿著玫紅棉襖的老婆婆正翻找著什么,腳下堆著尚未踩扁的廢紙箱。老婆婆住頂層復式房,女兒女婿也管不了她收垃圾的癖好。這世上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有,住復式房撿垃圾,開寶馬領救濟……
風帶著初春的寒涼,所過之處,林木灌草發出嘩嘩聲響,像在交換什么密語。春天真是一天一個信息啊,夜晚是植物們的主場,人類退避到屋子里。高大的木棉,枝繁葉茂的老榕樹,苗條結實的大王椰,羽葉輕盈的鳳凰木,還有無數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花草,都在風里恣意起舞。南方植物有一種野性不羈的魅力,在老家季紅霞沒見過身形如此闊大甚至高過人頭的草本植物,在它們面前,人都矮了去。季紅霞喜歡觀看它們,每天晚上出門倒垃圾是她和植物們的會面時刻,這對她似乎具有某種療愈功效,換一換氣息,清空一下情緒垃圾。順便在花園里走幾圈,增加點微信運動步數。專家說最好能每天一萬步,她總達不到標準。平常也沒什么時間去鍛煉。
小區并不大,一共才四棟樓。二十多年前,季紅霞最大的夢想就是能住進這個帶有兒童游樂場、四周有圍欄、門口有保安、門牌上寫著“私家花園”、需要人仰頭才能看全的高層小區。她希望小虎能像其他小孩那樣在里面玩,不被驅趕,自由地騎木馬,滑滑梯。老魯一咬牙從國企出來自己干,剛開始那幾年錢確實也好賺,很快實現了業主夢。那時候季紅霞覺得深圳是離夢想最近的城市,只要努力,奇跡馬上就會降臨。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區業主換了一茬又一茬,老魯卻走了下坡路,小微企業一直沒做大,這幾年尤其艱難。要不是季紅霞嚴管家庭財務,小虎連留學的錢都湊不齊。
花園很安靜,游樂場空無一人,小鴨子、小兔子、木馬孤獨地等著孩子們——還是從前的木馬,它們一直留在老時光里,送走一批又一批小朋友。祖母級老榕樹,身軀巍峨,像座古老神殿,半扇樹冠在月光下油光發亮。季紅霞抬起頭,淡黃的眉月貼在高遠天際,是整個暗藍色天幕中的唯一存在。季紅霞想,如果凝望時間足夠長,那無垠的天空會不會透露點什么?
脖子有點酸了,季紅霞收回目光,沿著小徑往回走,經過彩云樓棟旁七里香樹籬,玻璃圓球形路燈發出素白的光,一低頭瞥見只小小香插盆隱藏在草窠中,上面有燃盡了的三根香柱。季紅霞不由得愣了一下神,怎么竟忘記回避這條路了,一般晚上她不走這一側的。去年十一月,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從二十七層樓上縱身一躍,窗口就對著這條小徑,當時拉了警戒線。季紅霞沒有親見,后來聽說的,這男人有抑郁癥,和老母親住一起,那天老母親去了趟菜場,沒守住。也是赴死的決心太大了,早就不想活的,終于也顧不得老母親了。之后,季紅霞經過墜落地點,就瞧見了三炷香。是那男人老母親祭的,心中惻然,那么高,該有多痛啊。今天忘了回避了,三炷香茬還在。唉,活著是真的難。千秋萬代過得去,那一刻就是過不去。有時候是這樣的。季紅霞嘆息著。一只小黑貓冷不丁從樹籬中竄出來,季紅霞嚇了一跳,汗毛都豎起來了,她的反應過大,黑貓也嚇到了,一溜煙就又不見了。
五
轉天下午,季紅霞在批改作業。一個男孩默默走到她公桌邊,是肖涵,他居然課間來找她了,破天荒啊。季紅霞像接待稀客一樣,欣喜地放下紅筆。肖涵手里握著一本書。自上周開始,季紅霞的課上他不睡覺了,還真看起書來。季紅霞深受鼓舞,當場表揚了他,還讓他讀完了內容可以講給她聽聽,“讓我也增加點見識。”她這么和他說的。
她遞了塊士力架給肖涵——她的桌上總預備些零食,獎勵給表現好或者饞嘴的過來討吃的學生。肖涵接了,手指頭包了創可貼。“怎么受傷啦?”肖涵縮回了手,蒼白的臉,單薄的身體,看上去營養不良,季紅霞注意到他細瘦的手臂上有好幾道疤痕,有的顏色陳舊,有的還很鮮艷。這孩子有過自殘行為!上學期校長巡堂,正巧看見肖涵課堂上看手機,走過去沒收。肖涵當場從書包里掏出一把削筆刀對著手臂就劃,校長蒙了,班主任及時趕到,把家長叫了來,領回去反省幾天。義務教育階段又不能開除。校長總算領教了學生的厲害,他才調來沒多久,這要是出了啥事,不要說政治生命,一輩子職業生涯也完了。
“當刀劃過手,我才感覺自己活著。”季紅霞想起曾經看過的一篇文章,專門講孩子的自殘行為。“比起心理上的疼痛,軀體的疼不算什么。”文章上說道。這傷痕累累的手臂,讓季紅霞心里發顫。
肖涵把手里拿著的封面很花哨的書遞到季紅霞面前,是一本《他在恒星降落》。“他們相遇的每一天都在下雨。他們一起仰望著一百八十四光年外,那顆與太陽很相似的恒星。洛希,我們都不屬于這個星球,所以我們逃吧,找一顆恒星,一起降落。”季紅霞看到腰封上的文字摘錄。
“太陽系之外,我們還有星際鄰居嗎?”肖涵終于開口說話了。
“大概是有的吧,地球很微小。”季紅霞答。
“弗格森星系是離地球比較近的,大概有五百光年,環境和地球相似。還有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他說。
“你懂得好多啊。”季紅霞豎起大拇指。
阿斯伯格癥孩子智力沒問題,怎么會成績倒數,學不好文化課?“不是學不好,是根本不學,他厭學。”班里有個肖涵小學同班的女生曾告訴她,肖涵小學就是掛了號的典型,家長也放棄了,他媽還罵他,“要死別死在家里”。
成長有時候確實蠻艱難的。想起小虎小時候,也并不省心。有一次因為課間操沒好好做操,被班主任晾曬了一上午,這孩子沒少挨過罰,能披荊斬棘一路讀下來,真的要感謝各路神靈保佑。小虎三年級時被數學老師扇過耳光,她跑到學校與老師大吵了一頓,一旁看熱鬧的小虎同學遞給她一顆糖,獎勵她替大家報了仇。“虎媽”的外號就是在那時候傳出去的。她覺得啼笑皆非,自己哪里“虎”了?只不過她絕不會像肖涵媽媽那樣輕易放棄孩子。她也常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當那種強勢的扇學生耳光的老師,不要過度批評懲罰學生。什么叫問題孩子,問題孩子背后不都是問題成人嗎?
當然,道理歸道理,真要完全做到也不容易,總有將你氣夠嗆的學生。季紅霞能夠對肖涵和顏悅色,那是對象不同要求不同。面對升學壓力,面對自己嘔心瀝血卻油鹽不進的學生,季紅霞有時也憋不住。那天布置的家庭作業,7班三分之一沒交上來。頭天年級組剛召開完第二次備考會,下達了指標任務。主任不客氣地點出某兩科拖了后腿。話鋒帶刀,季紅霞如坐針氈,老臉掛不住。課代表還補刀說,別的科目作業基本交齊了,“哪個老師厲害,逼得緊,他們就交哪科”。言下之意,季紅霞不夠狠。看來,不能面慈心軟。
季紅霞在班里足足訓了五分鐘,并將欠交作業的學生名單發至家長群。這招有一定威懾作用,提醒家長督促。也是科任老師常用的手段之一,等于一種示眾,家長要面子,好歹會管管。季紅霞其實很少在家長群發布消息,將心比心,作為小虎家長,她不是沒體會過那種緊張和郁悶。但那天她實在氣不過。家長有知情權,有管轄的義務。既然課代表說她不夠狠,那就來個狠的吧,這也是效仿“厲害”的老師做法。
可是,偏偏就出事了。中午吃飯時,看見這個班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在竊竊私語,神色頗嚴峻,季紅霞捧著飯盆過去,她們噤了聲。待語文老師先走之后,英語老師才悄悄告訴她,熊維濤吃了藥,被送去了深圳兒童醫院洗胃急救。季紅霞嚇得筷子都沒握穩。得知學生已經脫離危險,她才長噓了一口氣。班主任早讀課發現熊維濤沒來,在群里問家長。他媽媽慌忙趕回家,才發現熊維濤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一瓶安眠藥吃空了(不知他怎么收集到的)。“媽媽,我知道有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很快樂,睡著了就可以去的。別叫醒我。”字條壓在藥瓶下面。
和她發作業名單有關嗎?季紅霞難過得想哭。“熊維濤是重度抑郁,都好久了,上次心理老師給學生做測試,就說到他,我也跟家長說過,盡早帶孩子去看心理醫生。他媽媽總說沒時間,再等一等,不能耽誤上課。”班主任自責道,“我也是看他外表好好的,整天帶著笑臉,成績也還不錯,馬虎了。”這次誘因可能是因為那個瞇瞇眼的女生,熊維濤對她產生了誤會,瞇瞇眼那天一直趴在桌上。“還哭了。唉,也不敢太說她,怕她也出事。”陳老師無奈地搖頭。
季紅霞面前浮現出熊維濤嘻哈的樣子,哪里能看出這孩子不想活了,竟然吃下一整瓶安眠藥?早知這樣,打死她也不會發名單了啊。命都不想要了,還要什么成績。那天,季紅霞看到朋友圈有個醫生朋友發了一則值班日記截圖:凌晨,女孩,抑郁癥,大量服藥,洗完胃,母親問,明天能上學嗎?注意,是凌晨。孩子心理有問題,大人一定也要去看精神科。是的,成人的世界病了。
六
“紅霞,咱爸不能走路了。”哥哥打來電話,聲音里透著驚恐。“昨天下午,我扶他起來上廁所,突然就沒站穩,一下栽到我身上,眼睛也看不見。趕緊叫來醫生,插氧,搶救。現在已經醒了,但走不了路,做了檢查是突發腦梗。”
季紅霞沒想到會這樣,她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回去,父親住院有十來天,已經不發燒了,就是食欲不太好。昨天父親還告訴她,沒關系,他會喝她寄過來的蛋白粉,加強營養,還打了幾針球蛋白,應該很快會出院的。季紅霞不放心,讓父親把手機給站在旁邊的主治醫生,主治醫生也讓她放心,說肺部感染治愈有個過程,年紀大,恢復起來慢,等天氣好一點,應該就能出院了。主治醫生口氣帶笑夸獎父親,老爺子很堅強哦,還跟我說,一定不要放棄對他的治療。當時聽了醫生的這句話,季紅霞眼眶發潮,她被父親的求生意志感動。父親那么堅強,老天一定會善待他的。沒想到不僅沒出院,還突然腦梗,也就是中風。中風最佳搶救時間只有幾個小時,錯過了就不可逆了。季紅霞后悔自己不在他身邊。
哥哥說:“幸虧在醫院,救治及時,要是出院了,后果不敢想。你嫂子說要送去弋江大醫院進一步治療,爸爸不肯轉院。你要不勸勸他吧,小地方醫院總是條件不夠好。” 季紅霞知道,那家醫院確實醫術不咋樣,真要是搶救得法,也不至于梗死。現在已經中風了,再轉又有多大作用呢?哥哥找她拿主意,他們兄妹倆,季紅霞是主心骨。不能亂,不能埋怨。季紅霞壓住自己沉重的呼吸。轉院其實是折騰,醫院像個無底洞,耗去大筆費用不說,興許還整出其他疾病,“老年人進醫院就是給醫院謀福利”,她的一個朋友開玩笑說過,關鍵就是調養慢慢恢復。季紅霞查了許多資料,也征詢了朋友圈中醫生和患過病的朋友,都是這樣說。
父親嘴巴歪了。一輩子好強,一輩子不愿意看病,如今變得這么虛弱。他現在連握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不能站不能走,以前看到路上那些被保姆阿姨推著輪椅的情形,落到了父親頭上。嚴峻的問題擺在面前,誰來照顧父親?母親年紀也大了,以前季紅霞回來探親,提到過請家政的事,搞搞衛生、燒個飯什么的。被母親斷然拒絕,她嫌人家搞不干凈,家里多個外人還煩。但現在不能不請了。哥哥也是和她商量這事。你嫂子說,照顧老人的活不好找,四千塊都沒人愿意來。不行的話,丹丹每天過來陪半天,反正她現在也沒什么事。
哥哥說得吞吞吐吐,季紅霞明白了意思。嫂子想掙這筆錢。季紅霞立即表示,這個錢她出,自家人照顧更放心,就是要辛苦他們了。放下電話,季紅霞內心五味雜陳。贍養是天經地義的事。嫂子卻當撿了謀生差事。季紅霞能說什么?不在父母身邊,不能盡孝,本就理虧。多出錢也是應該的,畢竟家里人照顧也更放心點。當天她就把錢匯到了丹丹賬戶上,丹丹開心了,連發了幾個在父母家做事的小視頻,好像在像雇主匯報工作。
季紅霞心里也同情嫂子,她如果不是窮,何至于此?原本是廠花的嫂子完全可以像那些有錢太太,雇個保姆,打打麻將,遛遛狗,做做健身,多爽。20世紀末哥嫂雙雙下崗,拿積蓄買了條船跑運輸,結果差點把命給搭上。哥哥打過好幾種零工,現在托在政府上班的老同學幫忙,在里面做電器維修工。嫂子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做點活,都干不長,小姐脾氣丫頭命。服侍父親也算是個活計吧。母親有一次說漏了嘴,講每次兩老生病,丹丹都可以存點錢。掙不到外面的錢就掙點家里人的吧。季紅霞沒想到自己還能提供出就業崗位來。
賬戶空了,這個月工資全部花光,公積金可以提取的部分也全部提出來了。老魯破產后,家里日常開銷都是季紅霞支付,曾經的積蓄供小虎留學幾無所剩。現在小虎躺平在家,雖然除了吃飯,也幾乎沒什么消費,可這種只出不進的狀況令人心焦。老魯老了也就罷了,小虎才二十五歲啊。日子怎么過成這樣?她現在也不敢多說小虎。不止一次,她聽到戴著眼罩睡著了的小虎發出叫喊聲,好像魘住了,在和什么妖魔鬼怪抗爭,表情痛苦猙獰。
小虎的表情刺傷了季紅霞,他從小到大不管怎么調皮,臉上都還葆有一種單純和天真。哪怕剛辭職的時候,小虎也還是輕松的,帶著剛從工作中解脫出來的愉快,看得出對未來還有信心。過年的時候興頭上還專門調了莫吉托。在弗吉尼亞理工留學,他和室友搭伙做飯,學會了這些洋玩意兒。又辦了健身卡,聲稱要鍛煉身體。如今,幾個月下來應聘全無消息,有過幾次網上面試,他關著書房門在里面嘰里咕嚕,有時候是用英語,季紅霞大氣不敢出,把耳朵湊近聽,啥也聽不清。工作到現在沒著落,小虎估計也焦慮了吧,才會在夢中發出那樣痛苦的喊叫。他沉迷游戲,也是為了麻醉自己吧。
那天晚上,小虎起床后,突然對從花園里透氣回來的季紅霞說:“我打算回趟老家。”
“回去干嗎?” 季紅霞驚訝。
“看看外公啊。”
季紅霞從沒對小虎說過外公中風的事,她幾乎和小虎說不上話。在她眼里,小虎已經不理會任何外界的事情了。原來他也知道外公病了,他留意到母親和老家的通話,他并非什么都沒看見。季紅霞不由得淚涌。小虎其實最喜歡的就是外公,上幼兒園的時候,季紅霞夫婦很忙,老魯剛下海。父親來深圳住過一段時間,幫她做飯帶小虎,媽媽在老家哥哥那邊。小虎那時喜歡學大人樣,打招呼喊人時,前面喜歡加個“老”字,形容關系鐵,他喊幼兒園小伙伴“老余”,喊她“老媽”,喊外公“老公”,把季紅霞笑得肚子疼。有一次他玩瘋起來拿爽身粉撒得外公瞇了眼,所有人都罵他、指責他,外公卻總護著他,不舍得罵他。
小虎確實是應該回去看望外公,代替她去。當個全職外孫也可以。一想到“全職子女”“全職外孫”這些詞,季紅霞不由得喉嚨發干。家人都還不知道小虎失業,季紅霞沒敢透露。如果知道他沒了工作,那可不是盡孝,而是添堵了。
“我從上海走,那邊正好有個面試。”小虎的話像一股熱流噴過來,季紅霞有點站不穩。上海?面試?他找到工作了?為什么不是深圳?不愿意在父母身邊?要是以前,季紅霞會立即一連串發問,但在他失業這么長時間之后,她不再問了。
“啊啊,行,可以。”季紅霞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七
班上多了個女孩,坐在熊維濤位置上。教室后面還坐了位家長,是女孩爸爸。到了初三,學生減員的事不奇怪,有厭學不來了的,有家長給孩子搞到“一對一”輔導班了的,還有的找了別的門路的。突然增員,卻稀罕。班主任說,侯越原來就是這個班的,學習很好,初一是年級第十,班里第一,初二獲得中科大少年班資格審查,她爸爸申請把孩子領回家,自己全面輔導,主攻理科。前不久參加了少年班選拔考試,差幾分沒有通過,現在重新回來學習,參加常規中考。她爸爸跟班學習,好熟悉學情輔導孩子。
季紅霞大吃一驚,這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啊。見過許多不管孩子的家長,像這樣自作主張規劃孩子學業、貼身陪孩一起上課的家長還是第一次見。這不是揠苗助長嗎?再聰明的孩子,也架不住兩年沒有常規上課啊。季紅霞搞了一次周測,侯越不及格。她爸加了季紅霞的微信,這以后,除了每天陪孩子聽課外,她爸還通過微信找季紅霞要教學PPT和習題資料,順帶咨詢各種問題。其他科任老師也都被她爸加了微信。
這位爸爸不用上班,沒有自己的事業嗎?季紅霞不由得仔細打量坐在最后一位的爸爸,他頭發都掉沒了,戴著眼鏡,看上去五十開外,在一群少年面孔中格外扎眼。據說現在這種十項全能的家長并不少。季紅霞身邊有個教生物的同事,兒子在初二,她把各科老師發給學生的試卷每次都要拿來親做一遍,不懂的地方近水樓臺,先問明白,然后再對兒子進行輔導。老師們笑稱,家長楷模。沒辦法,兒子卷不動,只好卷媽媽。同事嘆道,這么搞,卷得其他有這么大娃的媽媽都相當緊張。
在小虎回老家的日子,季紅霞鼓足勇氣去了趟萬云。她想爭取一線希望,看能不能讓小虎重回崗位。上海面試情況如何,季紅霞不敢問。有結果的話,小虎應該早就說了,估計也是沒戲了。在上梅林的一間寫字樓里,季紅霞找到了這家公司的人事部經理。人事部經理年紀也不是很大,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眼鏡過寬,把鼻子兩翼壓著,看上去像個小丑,他大概很驚奇居然有辭職的員工的家長來問這個問題。“我們當時打算給他賠三萬的,他自己遞了辭職,炒公司魷魚,那就沒辦法了。他自己不要這個賠償。”他以為季紅霞是來索要賠償金的。預備好準備大鬧一場的季紅霞啞口無言。
就在季紅霞悻悻出門的時候,一個小年輕跟過來,喊她阿姨,悄悄告訴她,小虎其實是被公司排擠走的,他們部門經理想安插自己人。“我和小虎是朋友,中午一起搭伙吃飯的。我當時也勸他忍一忍來著,再不濟挨過春節,拿到一筆年終獎再走不遲。小虎說,多待一天,受的精神損失也不止那個數。說句實話,小虎這個舉動也真解氣。后來,連著好幾個人都跟著辭了。經理被上面老總狠罵了一頓,被轉崗了。我們現在日子比以前好過一點,說起來還是小虎替我們爭取來的。”
季紅霞心里發熱,這孩子傻不傻啊,寧愿不要錢,也硬是要保持一個倔強的姿勢。這年頭,竟然和錢過不去!想到自己唯一能幫到他的,就是讓他想任性的時候還能任性一把,季紅霞不由得百感交集。有錢確實是好東西。如果媽媽的錢可以給你換來一口氣,換回一個尊嚴,也算值了。可是,賺錢難啊。那天小虎同事告訴她,如今房地產行業不好,以物業為主營的萬云利潤也不行,他們工資都縮水了,小虎離開得也是時候,給他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一定會找到工作的。那孩子真會安慰人。
季紅霞回到家,吃過晚飯時,天黯淡了下來。她散步至學校操場,今晚學校天文臺有觀測活動。“和我一起仰望星空”興趣小組的同學在孟園園老師的帶領下,去大操場實操天文望遠鏡。她是聽肖涵說的,上上周她推薦肖涵去了天文學社,和孟園園特地打了招呼。夜幕下的操場,塑膠跑道上或跑或走著影影綽綽的鍛煉居民,綠茵場中央是小孟老師和一群孩子,這個北師大物理學碩士搞的天文興趣班成了學校的一個品牌了,下個月還將率隊參加奧林匹克天體物理競賽的預賽。“抬頭仰望星空,讓我對宇宙、對人類多了許多思考與遐想。天文成為我忙碌學業中一抹璀璨星光。”這是天文社的一個孩子接受《教育報》采訪時說的話。季紅霞沒見著肖涵。他怎么沒來?看來還是不習慣與人交往。她想著明天問問他,這活動多有意思啊,他應該參加。
“季老師,您也來了。”孟園園熱情地招呼她過來使用望遠鏡,還一邊介紹。“人的肉眼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大約可以看見五千顆星星,透過望遠鏡,差不多可以看到五萬顆……當然,這還取決于觀測目標的位置和亮度。”浩瀚的天空,一顆又一顆晶亮星體向她涌來,她天文知識貧乏,叫不上名字,也分不清行星和衛星。只覺得震撼和興奮。如果不是怕耽擱孩子們,她真想久久地看下去。事實上,她只瞅了不到兩分鐘就離開了。
但這兩分鐘沖擊力比較大,季紅霞晚上睡覺居然做了一個夢。黑漆漆的夜晚,她行走在樓下花園里,四周樹木沙沙作響,密集一隅的龍棕和蒲葵劍拔弩張,仿佛埋伏著十萬尖兵,她感到緊張窒息,不由得拔出藏在紫色裙裾下的青龍劍,揮舞過去,身體突然間輕盈起來,她飛離地面,躍升到半空之中,滿天繁星都成為她的麾下,她興奮而又颯爽地發出指令,點將、排陣,揮斥方遒……夢里她成了一名身手不凡的俠女。
后來,她是被旁邊老魯的叫聲驚醒的,他持續低低地吼叫,一定是魘住了。季紅霞從沒見過老魯緊張恐懼的樣子,他一向情緒穩定(這是季紅霞既佩服又憤恨的地方),哪怕事業最低谷的時候,他也不失態,最多也就是臉色陰沉,一根一根地抽煙。此刻老魯卻露了原形,原來他也會緊張,會害怕。她將老魯壓在胸口的手拿下來,用力地推了推他。老魯醒了,神情還有點迷糊,說夢見走在山里邊,一群似狼又似狗的家伙圍著他追,他想逃開卻跑不動。床單都被他汗濕了,季紅霞給他拿了件干凈睡衣換下。“虧得推醒你,不然被狼狗吃了吧?想不到你也會做噩夢,嚇成那樣。”
“有個朋友,投資期貨的,最近爆雷了。從四室兩廳的房子搬到了四十平米的出租屋。他老婆整天以淚洗面,家里原來養了四只貓,現在沒條件養,想找人領養一只。”
“可憐。”
“是挺可憐,當初我這朋友多風光啊。”
“我是說貓。”
老魯握了握她的手:“誰不做噩夢?我有天夜里鼻子不通,醒了,正好聽見你呼吸越來越重,一摸腿,你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估計十分緊張,我給你輕輕抹平了,也不知你做了啥夢。”
“還有這事?我不記得是什么可怕的夢了,倒是剛才正做著美夢被你攪醒,夢里我都飛上天了,變成飛天女俠,好過癮的。”
“可以。你本來就是俠女。”老魯又握了握她的手,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一個搞智能老人機的朋友,想讓我過去他那里幫忙,薪酬不是很高。我打算過去。”
季紅霞一下子瞪大眼睛,這家伙也太沉得住氣了,到現在才告訴她。管他薪酬高不高,聊勝于無啊。不過,一向驕傲,當過“魯總”的人,能放下身段給別人打工,也委實不容易。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此一時彼一時。
夫妻倆說了一會子話,慢慢又各自睡著了。凌晨未至,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
【作者簡介】
俞莉,中國作協會員,現居深圳。在《當代》《中國作家》《清明》《山花》《長城》《芳草》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多次被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華》《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小說集《潮濕的春天》《魏先生的幾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