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香爐里的香

農孩子的媽媽點了一炷香，插在木桌的小銅香爐里。剎那間，屋子里現出一種肅穆安謐的氛圍。她想起兒子農孩子生前的面容：瘦而黝黑，但果敢堅毅。這個瘦黑的小伙子去巴顏喀拉山那邊跟金主淘金子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但是農孩子的靈魂卻回來了，他忘不了父母，尤其擔憂兩個老人年紀大了，無人照看，晚景凄涼孤獨。人最害怕的就是老了的這段時間，老了就變可憐了，日子就不好過了。

眼一晃，農孩子的父母就都成老年人了。時光不饒人，農孩子離開這個世界都快二三十年了，農孩子的父母能不老嗎？他們有時會掐著指頭計算一下自己距離八十歲還有多久，距離九十歲呢？現在滿世界不是打仗，就是疾病橫行，令人擔憂。人活過了七十六歲，就會暗暗慶幸，過了這個歲數必然要松一口氣的，好像躲過了生命中的一個劫數。七十六歲對許多老年人來說是個很大的坎，許多有閱歷的人都會為能否跨過這個坎而暗暗捏著一把汗，因為過了這一關，就又順風順水地活下去了，直達八十歲這個目標一般問題不會太大。當然，絕大多數人，只是埋頭稀里糊涂地活著，過一天算一天。人一旦想要弄明白自己到七八十歲還有多少時間時，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和緊迫感，無論你平時活得多么超然和通透，但是在面對生老病死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吃力起來的，沒有幾人能為之淡然。

農孩子的父母正是向八十歲過渡的這個年齡段，他們明顯覺得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這種老的癥狀和感覺特別突出。首先是他們覺得膝蓋和牙齒開始反反復復疼痛，然而能拔的牙齒，都已經陸陸續續拔掉了。有些牙齒拔了后，旁邊的牙齒失去了依托，再受點挫折，就主動放棄生存，自己掉落了。另外，每當農孩子的父母相攜相扶走上那有兩級石頭臺階的房臺子時，腿子不僅顯得無力使不上勁兒，而且膝蓋骨還酸疼酸疼的，好像它變脆弱變軟了，只要輕輕磕碰一下，就有可能會碎裂似的。還有，他們的眼睛看東西也模糊不清了。農孩子的媽媽過去喜歡趴在窗臺沿上看木格子窗戶上的木紋，那水渠似的紋路清晰可辨，可是最近幾年，再看那木紋，一天趕一天地模糊，有時候竟然看出子虛烏有的圖案來，她不得不自我解嘲地笑了。

農孩子的媽媽已經看不到許多事物的細節了，找不到那些留在記憶里的細節，就會莫名煩躁。生活只剩下粗枝大葉時，老年人很容易觸景傷情，看見秋天草葉變黃凋落，就會無限傷感起來。尤其是這兩年，農孩子的媽媽會把自己跟殘陽如血的黃昏聯系在一起，她看著紅彤彤的落霞，鳥雀歸巢，一絲莫名的悲涼會涌上心頭，一種無奈和欲哭無淚的無助感和孤獨感會緊緊地把她包裹起來。

農孩子的靈魂想，父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應常來看看他們。盡管彼此相隔兩界，但至少看到他們還在相依為命，還在彼此攙扶著、陪伴著、溫暖著，他就稍稍感到些許寬慰。

農孩子記得當年他高中畢業時，設想著出門好好打工掙錢，好成家立業，同時兼顧照料兩個老人，陪他們安度晚年。可是天有不測風云，自己卻先于父母不在了。農孩子的靈魂一股風似的慢慢旋入父母的屋子里，在每個曾經熟悉的角落里轉了一圈。那件古舊的木柜子的犄角旮旯堆放著媽媽從山上采摘的野艾。這些艾已經曬干了，還沒有搓成一個個長艾條。農孩子的媽媽還是那么勤勞，盡管年歲大了，卻依然要爬到門前的山坡上揪野艾，揪回來擺放在房臺子上，讓太陽曬干，然后把曬干的野艾再搓成長條，賣給收艾的人，或者換點別的生活資料。農孩子媽媽的手由于長期搓艾，變得很粗糙，生著厚厚的老繭和死皮。

銅香爐里的香頭上，不斷飄出一線淡淡的青煙，釋放的香味溢滿整個屋子。那一線煙霧繚繞著，把人帶入幻境似的，盯著那煙看久了，眼前便仿佛出現袖珍版的人影，在虛無縹緲地舞著，向天上飛去。

農孩子的媽媽上了炕，背靠在被褥上，丈夫也爬過去，側身而臥，腦袋軟耷耷地擱放在老婆子的一條腿子上。農孩子的媽媽拿起窗臺上一只楊木小梳子在梳丈夫頭上的白屑，因為丈夫經常嚷叫說頭皮癢死了，并用手使勁兒摳。他們用便宜的洗發劑，總是洗不干凈那些再生能力極強的頭皮屑，盡管先前老婆子在院子里幫他用溫水一遍遍沖洗，并揉搓了好一會兒，但頭發里面依舊藏著碎碎的頭皮屑。于是，老婆子只能經常為他輕輕地梳頭。那些頭皮屑被小木梳刮下來，掉落在一只鋪在丈夫頭跟前的舊毛巾上。他們兩口子都有些老眼昏花，但從他們均勻深長的呼吸中能聽出一種人生的況味和相依為命的美好感覺。

農孩子的靈魂每當看到這一幕，就有種想哭的感動，他覺得父母的內心一定有衰老和失去兒子的絕望與孤獨，但他們也有令人羨慕的溫馨和依戀，父母跟他這個孤魂野鬼相比，生命是滿足的、充實的。

那只泛著金色光澤的銅香爐中的煙線已然升到屋頂，隨之慢慢散開來，在屋子更幽深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飄浮著。農孩子的靈魂貼在媽媽的身邊，出神地看著他們，并想起小時候藏在媽媽的衣襟下面，觀察著這個奇異的世界。

媽媽柔柔地梳著父親滿頭的白發，就像是在輕輕地安撫。可能是她的手摩挲到了父親眼角的一抹清淚，瞬間里她心頭像是被什么擰了一把，涌上一股說不出來的痛楚，肩膀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但又忍住沒有哭出來。

這時候，一種對父母生發出的強烈憐憫，讓農孩子的靈魂戰栗起來。父母變化最明顯的是，他們更加矮小了。農孩子回憶起媽媽年輕的時候，臉龐富態，跟個白面盆子似的，那么祥和，皮膚是麥子色的，那么引人注目。可是現在，時間使她的臉失去了原有的豐滿和光亮，連顴骨也豎起來了。

媽媽問枕在她腿上閉目休息的老伴：“今天是幾號呀？”父親老得已經兩眼昏花了，他對妻子說：“你問我幾號，我問誰去呢？”農孩子禁不住笑了一下，這使他想起一位老漢講的笑話：在黑山的某個地方，村子里一群男女老少聚在村口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有個年輕人問一位對死后的世界頗有鉆研的老者，您說說，究竟陽世上好還是后世里好啊？老漢不慌不忙地說，當然是后世好啦。年輕人說，我不相信。老漢說，陽世上有啥好的呢？人的愿望，十之八九不能實現，朝思暮想的人總是跟別人生活在一起。如果后世里不好，你們誰看見過那些死了的人有后悔了又跑回來的？大家一聽老人抬杠的話，就挖苦說，既然后世里那么好，你咋還賴著不走哇？大家就嘻嘻哈哈歡笑一場。

媽媽給父親脖子下面放了一只枕頭，抽出腿子慢慢下到地上，抱了一些曬干的野艾走出了屋子，坐在屋門口的一塊青石板上，開始搓起了艾條。農孩子的靈魂跟出來也坐在媽媽身邊，看著媽媽搓艾條。媽媽的手比年輕的時候遲緩了，但她卻不甘于身體機能的衰退，依舊努力地工作著，就像一臺機器，雖然已經老化了，零件損耗得也差不多了，但卻吱吱嘎嘎地呻吟著、掙扎著，要繼續努力生產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來。

丈夫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從炕上下來，靜靜地坐在老伴的身邊。農孩子的媽媽覺得這種陪伴，讓自己不再那么恐懼了。她經常一次次夢見自己的農孩子，他總是對著她微笑，卻不說一句話。醒來后，她心里就空蕩蕩的，非常難過，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有種要窒息的感覺。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和丈夫一度都非常孤獨，一想到唯一的兒子不在了，心里就像貓抓似的，躺著不舒服，坐著也不舒服，老兩口就在院子里沿著土墻根一圈一圈地走，直到走不動了，才回屋躺在炕上，默默地流眼淚。

于是，他們就又想起從前的事情。有一天，鄉上來人用白灰在他們家院子外墻壁上刷了一行字，內容是：只生一個好！每個字都有牛頭那么大。那時候，他們的農孩子已經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了，他跑得特別快，是村辦學校里跑得最快的娃娃。丈夫總是說：“農孩子要是在平路上跑起來，自行車都追不上他。”農孩子的媽媽就更加高興，嘿兒嘿兒地笑著。鄉上搞計劃生育的入村干部說：“你們是咋養的娃娃，這么有技術哇？”農孩子的父母訕訕地笑著說：“只是，一個娃娃太單薄了，將來長大了，連個浪門子的地方都沒有，遇到事情，想找個可靠的人商量商量都找不到，我們準備給農孩子再生個伴兒呢。”

干部來村子是帶著任務的，下達的“計劃”指標是一定要完成的，便帶著策略說，“有些人，疙瘩拌湯的，養了一堆娃娃，都是長不大的雀兒子，個個營養不良似的，生活質量保證不了，長那么大歲數了，還走不動路，更不要說什么念書做活計了。智商一個比一個差勁，有的十幾歲了，連乘法口訣表都背不下來。你說養一堆廢品有什么用啊？”他頓一頓，又說，“你再看看你家的娃，跑得多快啊，電奔子都得甘拜下風，身體素質咋那么好呢？你們的一個娃娃頂他們的十個。這就好比種樹，你種幾十棵杏樹，棵棵得澆水施肥，養護管理，耗費時間精力無法估算，但樹木的狀態還是病懨懨的，總是長不好，是不是這么個道理？如果你們只管經營和養護好一棵大杏樹，把對一群杏樹的精力放在一棵杏樹身上的話，那長不成參天大樹才怪呢。”這個干部有著天生的辯才，道理一籮筐。他最后還補充說：“有些人生的是女娃，咱們農村人得要個男娃的，所以得把機會留給家里沒有男娃的。你們命好，一生就是個男娃，一個又健康又聰明的精品。誰看了都要羨慕的。”

農孩子的父母聽了，興高采烈的，感覺搞“計劃”的干部把他們的農孩子說得跟哪吒似的，就商量了一下，認為有農孩子一個就夠了，生那么多，也著實不好拉扯，毋如做出犧牲去幫鄉上完成一個任務和指標，把生娃的機會留給那些迫切需要的人。女人一向都是聽男人話的，自己雖不在“計劃”內，但還是去給鄉上完成了一個指標，頂了一戶任務，在醫療站做了結扎手術。可是誰能料到，農孩子卻中途歿了，一根獨苗苗被連根拔了，這就像把老兩口的命系子揪掉了。這樣一來，農孩子父母的精神就垮了，想再生一個，但身體和各方面的機能條件已經不允許了。機會就是這樣錯過了。他們再后悔，也無濟于事，世上哪有買后悔藥的呢。

“陽世就像個車馬店啊。”村子里有個老奶奶同情地對農孩子的媽媽說，仿佛在安慰他們別因為失去兒子而過度悲傷，農孩子只不過是先他們一步到達了目的地和終點站罷了，他不再受人間的苦了。其實鄰居老奶奶的話也沒錯，大家終究都會曲終人散的，誰都難逃一死，彼此之間注定了就這么些緣分。這樣一想，農孩子的心里就稍稍了然了一些。父母親正年復一年地走向墳塋的旅途中。

農孩子當年是和哈格一起，被一個青海老板叫去挖冬蟲草的，結果冬蟲草沒挖成，就被兩個人哄著叫上去淘金子去了。金主雇用了一群年輕娃娃。金主把他們這些娃娃稱作“沙娃”，因為他們到了金場子要挖一房多深、長二十幾米、寬四五米的沙坑，才能找到有金沙的沙層，然后把從巴顏喀拉山消融下來的雪水攔進一個簡易水壩里，用柴油發動機帶動的水泵抽出來，沖洗金床子上的沙石，再搖動金床子，沙子輕，就順水沖跑了，金子重，會留在金床子上。

挖沙坑是一項高強度的工作，一個大鐵鍬，就跟一個鐵簸箕似的，一般沒下過苦，沒參加過重體力勞動的人，根本端不動這一鐵鍬沙子。干上半天，渾身疼得腰都直不起來。沙娃們一人穿一雙高靿子水鞋，站在冰雪消融的雪水壩里，水鞋如果磨破損壞了，腳就只能在冰水里泡著，腳后跟很快就被凍得裂開小娃娃嘴巴一樣的血口子。這倒是其次，倘若損壞了東西，還要挨打。有些沙娃實在干不動了，想要休息一會兒，結果被打手狠狠揍一頓鐵鍬背，有些被打得連尿尿都夾不住了，還不許哭，哭了要受到更嚴厲的懲罰，所以大家就只能咬著牙忍受著。

去的時候，農孩子與哈格都是從湟中坐手扶拖拉機跟著金主出發的，路上走走停停，折騰了好些天才到達格爾木檢查站，在那里簽寫了生死保險合同書，才進入了去往巴顏喀拉山東麓淘金礦區的戈壁灘。手扶拖拉機又在戈壁灘轉來轉去，轉了十多天，才到達了金場子。一路上，時不時看到一房高的沙坑。長著一嘴齙牙的金主說：“這都是前面淘金的沙娃們留下來的沙坑。但是這些沙坑，等咱們這一批沙娃出戈壁灘時，它就消失不見了，被風沙掩埋了，一點痕跡都看不來了。”他們在手扶拖拉機上看見一只鷹伸開磨盤一樣巨大的翅膀，轟炸機一樣俯沖下來，一爪子下去，就把一只逃跑的狐貍輕輕松松抓到了空中，向遠處飛走了。金主說：“你們去了，誰不好好干活，我就讓老鷹把他抓回去。”農孩子好像還表現得有些氣憤。金主便哼了一聲道：“你還不相信嗎？這里的老鷹抓你就跟抓一只死雞娃子似的。去了不好好干活，看我怎么收拾你們這幫尕娃。”農孩子剛要說什么，哈格用胳膊肘子捅了捅他，農孩子就忍住了。

一直走了好些天，才走到金主之前勘察好的金場子，位置在巴顏喀拉山的東邊，但也有人說是在山的南邊，沙娃們還為之爭論不休。金主說：“你們好好干你們的活計，管他東南西北呢，你們搞那么清楚是想預謀拿上我的金子逃跑嗎？小心這里成了你們的葬身之地。”老板告誡大家最好別有什么壞心思。來這里打工的沙娃，也天真地想著發一筆橫財，結果就有偷了金沙要逃跑的，還有撿拾到狗頭金跟老板翻臉火拼的，結果都把命丟在這雪山下的戈壁灘上了。

金主有四五個打手，首推臉上長一撮毛的狗頭軍師，其次是身上文龍虎的刺青漢子，再就是拳頭跟沙包似的、掄過來可以把椽子般的榆木鐵鍬把兒輕而易舉打斷的大力士，大力士的拳頭要是打在誰身上，就跟砸在雞蛋殼上一樣使之粉身碎骨。他們個個是亡命徒。那個一撮毛狗頭軍師，雖然說話低聲低語的，卻心狠手辣，經常顯出未卜先知的能力，他身上藏著一把刀和一支土手槍，誰偷懶他就用槍指著人家的頭顱，接著拿戈壁灘上撿拾的貓兒頭刺抽打人家的手背，手背立時被抽得血呼啦的，也不給包扎，最后屁股上猛然剜一腳尖子，說：“還不趕快干活去，找死啊？”那沙娃哪里還敢有半點怠慢，忍著眼淚和劇烈疼痛，抄起鐵鍬就往活計跟前跑。

這里也有因為爭奪金場子發生火拼的，出了人命，也不報警，各自解決。沙娃進格爾木時金主就已經給買了死亡保險，說的是保險，其實就是跟金主之間的一個合同，發生意外傷殘死亡，賠點錢就完事了。有些打工的人出門多少年了，杳無音信，跟家里人失去了聯系，死了直接推進沙坑，過段時間，風沙就自動吹著埋了。有經驗的金主說：“那里會自己鼓起一個沙堆，就像墳墓似的，可省勁了。”

所以，進了戈壁灘就只有生死由命了。

白天沙娃們一起干活，晚上都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夜里如果起風了，但聽得飛沙走石，地動山搖，一會兒鬼哭狼嚎，一會兒又嗚咽著。不一會兒，帳篷又開始隆隆作響，仿佛就要被放了風箏似的，那個恐怖勁兒，只有曾經來過巴顏喀拉山下淘過金子的人才知道。

大家有時候看見野驢三五成群地穿過遠處的戈壁灘。昏黃的陽光照耀著，天上卻飄著鵝毛雪片，俄頃，又成了雨夾雪般的糊浪湯雪水潑落下來。就是這樣惡劣的天氣，沙娃們的活計卻不能停。農孩子望了一眼那巍峨聳立入云的山峰，深深嘆了一口氣，絕望地問身邊一個年長的人：“這山叫啥名字？怎么那么高？”那個人搖搖頭說不知道。

一撮毛給刺青打手嘀咕了幾句話，那個打手就點點頭。這個一撮毛喜歡躲在后面操縱打手整人。打手聽了一撮毛的話，就提著一根大棒子走過來，兇神惡煞似的警告沙娃們不要相互交頭接耳，不要扯閑淡磨洋工，還敏感地問大家剛才在說些什么。有人說是農孩子在問眼前是什么山。打手信口說：“這也不知道，那不就是全世界都有名的喜馬拉雅山嘛。”實際上這座雄壯的山峰是巴顏喀拉山。

漆黑的夜晚，帳篷外面依舊是風聲呼嘯，沙石翻滾。農孩子在帳篷里輾轉反側，超強度的勞作讓他身心俱疲，想著能逃離這個鬼地方就好了。但是，賣身合同簽了，雇主在沒有達到滿載而歸的目的之前，哪能輕易放他們走，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失個人命就跟踩死一只螞蟻蟲子似的。命丟了，被大風卷入幾十米深的沙堆里被沙土掩埋了，影蹤全無。金主獰笑著說：“如果尕娃自己不守規矩，盜了金子獨自逃跑，迷失方向，在戈壁中被狼群吃了那就白吃了。”這樣一來，就符合合同中描述的“若出現意外傷殘或死亡，一律由本人自己承擔后果”，金主只給死亡者家屬丟幾個少得可憐的賠償金就完事了。淘金子的金主，都是一幫不要命的人，個個殘酷無情，大多數遇到這種情況，家人就別想著得到賠償了，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們家的娃娃去了哪里。

農孩子傾聽著帳篷外面的風沙聲，覺得渾身發寒，他有些高原反應，同時也因為水土不服，加之白天泡在冰雪水中，凍感冒了，開始發高燒。他痛苦地流著鼻涕眼淚，一個勁兒咳嗽。他來的時候，跟哈格一起聽金主要帶他們去淘金子，金主描述和畫的金餅光芒閃閃。農孩子面前出現了幻景，當金子兌換成鈔票，他捧起來激動地揚起來，鈔票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從頭頂飄落下來，他跪下去，再次掬起鈔票放到鼻子前嗅聞著，這是一種遠離了貧窮的香味，這種香味沖昏了人的頭腦，使他欣喜若狂，他陶醉在幻想掙到大筆鈔票的情境里。

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回家娶媳婦，最好是娶王生彪局長的女兒王肖霞，那是他們高中部二班的三朵金花之一，人好看著呢，關鍵她爸爸還是局長，自己娶了她，在全村全鄉乃至全縣都是有面子的事情，父母會以他為驕傲的，且晚年也不用發愁了。當然，老丈人老丈母娘的晚年也須悉心照料，老丈人那個破局長也貪污不下幾個錢，要是貪污多了還會出事的，所以他聽王肖霞說她爸爸很謹慎，是個好局長，這樣一來讓他這個女婿的名聲也好聽。他們有沒有錢都無所謂，只要淘金夢實現了，發大財了，為了讓心愛的人高興，無論如何也得把老丈人老丈母娘接到城里買棟別墅，他們養老的事情根本不用發愁，他們將來會以這個女婿為榮耀的，總比選個爛泥扶不上墻的狗油子強。

農孩子覺得他的夢想就要實現了。然而，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勞作，他才發現世道多么艱險，掙錢多么不易，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父母對他失望地搖頭，王肖霞用嘲諷鄙視的目光打量著他，發出“呵呵”的不置可否的笑，原本可以成為岳父岳母的老王兩口子，也不以為然，似看非看地瞥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去了，并為自己看問題的一針見血而暗暗慶幸。農孩子苦悶地長嘆一聲，傷心死了，事情并不按他設想的方向發展。農孩子的內心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恐懼感，直覺告訴他，如果再不逃走，命就會丟在這戈壁灘里了。

農孩子琢磨好了逃跑的計劃，他知道在這里即便是淘到再多的金子也跟自己沒有關系，因為自己和這些沙娃只是金主低廉或者說免費的勞動力罷了。所以，他把逃跑的計劃只悄悄地告訴了哈格。哈格認為時機不成熟，但性格剛烈倔強的農孩子不聽，就在一天半夜里，趁著撒尿的空，他獨自溜到帳篷旁邊的沙包后面逃跑了。金主很快就發現了有人逃跑，刺青打手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人去追農孩子。據說曾經逃跑的人被抓住，先挨一頓毒打，再讓他承擔更重更苦的活兒，另一種就有可能會被活活折磨死，給別的沙娃鉸個樣子。多數沙娃跑出去，跑不遠就被追回來了，有些迷路了自己又跑回來的，因為跑出去沒有野外生存技能，不回來可能被狼群吃了，或者進入沙漠迷路后就餓死渴死了。

打手們一直追到天亮，遠遠看見了農孩子的身影，想著他這下插翅難飛了，就提著刀棒猛追。農孩子見打手追來了，撒腿就跑，邊跑邊大叫：“你們別追了，你們是追不上我的。”大力士說：“遠遠瞄準，拿土槍打了算了。”刺青打手說，一撮毛說了，子彈省下來，一旦別的金場子的人跟他們火拼時，要防身。農孩子像是生了一雙長飛毛的腿子似的，跑得特別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打手們的視線里。農孩子想，淘金子是掙不到錢的，除非搶奪或者私藏了金沙設法帶出這茫茫戈壁，但農孩子不屑和厭惡這樣的行徑。打手們累得夠嗆，才發現農孩子跑起來跟一頭敏捷而迅猛的豹子一樣，說：“這個狗娃子說他發燒，竟然是在裝病。”打手們追了整整一天都沒有追上農孩子，便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農孩子就在一片戈壁灘上走啊走。第三天黃昏的時候，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在曠野里吼叫。這是什么叫聲？到底是幻覺中產生的，還是就在遠處的荊棘叢里傳來的？他拖著灌了鉛似的兩條沉重的腿子，環顧了一下四周。農孩子看不見太陽，不知道太陽究竟是從哪里落下去的。他迷路了。大地陰沉沉一派蒼茫，就像前面是一片水面。可是繼續走一會兒，發現只是一個幻覺。聲音又嚎叫了，恐怖得很，陰森森的，就像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在哭泣一樣劃破長空，在曠野里回響著。農孩子忽然心下一緊，他意識到這是狼群發出的嚎叫。

事情就是這樣，狼群一直追趕他，狼群分成梯隊，輪流追擊，這一批追乏了追累了，換另一批次繼續追擊，直到農孩子精疲力竭，倒在沙堆上。雖然所有的動物對人類都有一種敬畏和懼怕，但狼是動物界最聰明的物種之一，被高原上的人們稱作麻陰陽，是有一定道理的。狼群看著形單影只、身體逐漸衰弱倒下去的農孩子，頭狼躲在一朵干刺叢后面發出攻擊的指令，它嚎叫一聲，立即就有一頭母狼像一束光一般撲了上去，其余的狼也都同時發起了攻擊。

后來，金主帶著打手出去打野羊補充食物的時候，發現了農孩子的尸骨，早已面目全非，從頭顱和殘留物的特征依稀能認出他就是農孩子。看樣子農孩子一定是迷路了，跑來跑去又跑回距離他們金場子不遠的一塊大石頭后面，在那個簸箕灣里被狼吃了。這件事情好像是給沙娃們敲了一記警鐘，逃跑不僅僅是會被金主的打手們折磨死，還可能被野獸吃掉。當狼找不到別的新鮮的食物時，就會對人類發起攻擊。哈格和沙娃們哭了一鼻子，找了個背風的地方，用鐵鍬把農孩子的尸骨給掩埋了。

農孩子的靈魂就在旁邊看著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沙娃，他并不覺得訝異和驚奇，只是覺得不甘，但又無可奈何，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前一起生死患難的伙伴們，他們一個個都驚魂未定。可農孩子卻知道，他再也無法跟這些沙娃進行正常交流和溝通了，畢竟他們完全處在不同的維度里了。哈格對著農孩子的墳堆說：“你放心吧，我如果活著出去，一定把消息捎給你的家人。”后來，哈格信守諾言，約了一起逃出去的沙娃，告知了農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兒子出事了。兩個老人一開始不相信，以為是聽錯了，在反復確認之后，感到他們的人生又回到了開始的那個圓點。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唯一的兒子也夭折了，猶如做了一場夢。

自從失去唯一的兒子，多年來，農孩子的媽媽變了個人似的，她常常自言自語，因為太寂寞孤獨了，整個院子里空蕩蕩的，失去了應有的活力和生機，確實太冷清了，太寂靜了。“我的農孩子一定會來看我的，我要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再點上衛生香。”她一邊像是對丈夫說，一邊又像是在自說自話，“如果我的死能換回我農孩子的命，我寧愿少活些年。”她像是在想她的農孩子那黝黑而健康的面孔，嘴角不由得溢出一綹苦澀的笑意。

農孩子的靈魂跟在媽媽的身后，感覺隱隱作痛。他多么想上前緊緊抱住媽媽的腿，匍匐在她的腳下傷心地哭泣啊！但是，一想到這一切都是無濟于事時，就只深深嘆了口氣。對于媽媽的話，農孩子的靈魂已經聽過無數回了。然而，他還是不厭其煩地聽媽媽念叨下去。“怎么辦呢？”農孩子的媽媽抹著淚茬茬的眼睛問丈夫。男人一聲不響。農孩子的靈魂說：“像你們這一代人，落得這般孤寡境地在世上的還有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農孩子的靈魂無論怎么應答，即使陪伴媽媽說再多的話，媽媽卻是一句也聽不見的，他便難過地說：“我要走了。”那一炷點燃的香已經快要燃盡了。農孩子的媽媽進到屋子趴伏在窗口，久久地審視著院子外面的世界，老伴湊過來問農孩子的媽媽：“老婆子，你在看什么呢？”農孩子的媽媽嚴厲地說：“你不要說話。”她只是握緊了老伴的手，他們就像一對老態龍鐘的雕塑，掛在了窗戶上一樣。

這時候，農孩子的媽媽透過木格子的窗孔，仿佛看見銅香爐中那炷香的最后一絲青煙，就像個變形的縮小了的人影一樣，倏忽飄出了窗孔，消失不見了。

【作者簡介】

了一容，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高級作家班學員。小說《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入選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小說集《玉獅子》入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曾獲中國第三屆春天文學獎，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十年《飛天》文學獎，十五省市自治區優秀圖書獎。迄今已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思南文學選刊》等多家選刊轉載，并入選年度最佳小說和各類文學精選必讀書籍，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