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大家不再愿意去三亞潛水？

楊旻潔

2023年1月22日，海南三亞蜈支洲島旅游區，游客體驗潛水。圖/IC photo

2024年3月17日，海南省三亞市公安局發布了一則征集犯罪團伙金里紅線索的通告。該通告通報，該團伙在三亞市南邊海三亞角、情人灣等附近區域，以非法手段強迫游客接受潛水拍照攝影實施強迫交易等違法犯罪活動。目前，公安局旅游警察已經抓獲了該團伙的7名犯罪嫌疑人。負責該案件的陳警官透露，發布公告一周以來，公安局已經接到多個舉報電話。據多家媒體報道，不少游客反映在三亞潛水時被教練摘下氧氣面罩，出于害怕才被迫接受付費水下拍照。許多人在三亞潛水的不快回憶，也再次涌現。

加錢才能呼吸

在水下被摘掉氧氣面罩脅迫付費拍照，也許不是每個游客都會經歷的極端恐懼。但是，隱性收費、強制消費、忍受窒息，是很多來三亞潛水的人曾掉入的陷阱。

2023年2月，馬女士和妹妹在三亞大東海景區游玩。她們正在海灘拍照，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突然走來。“一個人300塊，可以玩3個項目：潛水、水上摩托和游輪。”再三確認沒有其他收費后，馬女士和妹妹就被大叔送上車，又坐了十多分鐘船，來到大海中央。她們后來才明白，送到海中央潛水點的破舊小船，就是項目包含的“游輪”。而預想中炫酷的“水上摩托”，也變成了幾分鐘的水上充氣皮卡丘。

換上潛水服一下水，馬女士和妹妹就被潛水教練迅速分開。下水后，教練才提出“氧氣面罩要加300塊”。當馬女士強調不再收費的口頭協議時，教練為她戴上“免費面罩”。所謂的免費面罩，是一個幫助呼吸的咬嘴和一副護目鏡。教練倒數“3、2、1”，馬女士還沒反應過來，她的頭一下就被摁進海里。“一入海，口、耳、鼻都在瘋狂進水。”

嗆了一大口海水，馬女士驚恐地喊道，“不潛了！”教練一直勸說，加錢的氧氣面罩就不會進水，謊稱“你妹妹已經換過了”。馬女士回憶，“在那個氛圍下，像是（不加錢就）不讓你上（船）去。那種場景之下也只能同意了。”

潛水十多分鐘后，新的消費項目又出現了。回到水面換氣時，教練開始推銷潛水拍攝服務，照片一人400元，視頻則是200元。教練一再強調，拍出來很好看，不拍很可惜。馬女士本來就喜愛拍照，也畫好了妝，就“半推半就答應了”。只是，成片令她很不滿意。她刪除了大多數，只留了兩張。“水很渾濁，一條魚也沒有。”馬女士最氣憤的還是，原計劃一人300元的潛水包干服務，最后“兩人一共被坑了2400元。”

炮炮在大東海潛水時，也同樣遇到了呼吸的折磨。下水前，潛水教練并沒有告知呼吸器的使用方法和可能的困難，只提到更貴的全面罩（200元/套）比普通的咬嘴和面鏡（50元/套）更適合新手。

炮炮選擇了普通的類型。但一潛到下水，她就陷入窒息之中。“是有呼吸（的動作）但沒有空氣可以吸入的感覺。”“感覺被人堵住了呼吸通道，像把嘴放杯子里吸成真空的感覺。”炮炮回憶，她在水下掙扎著撲騰了五六秒，但教練沒有理她。直到做了向上的手勢，她才被帶上去換了呼吸器。換上另一個普通款呼吸器，還是同樣的情況。第三次加錢換成全面罩，終于能順暢呼吸了。

比起岸上說好的價格，炮炮多花了300元。而與她同行、玩同一個項目的朋友，則被教練警告：“不戴腳蹼就會（被珊瑚礁）劃得滿腳是血。”他只好多花500元買了腳蹼。

炮炮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忽悠”。她選擇的潛水店并不是游牧型的，“他們在海灘上有固定的經營場所。”炮炮去了潛水店總部，發現“有挺多人圍在周圍咨詢，看上去挺正規”。但是，腳蹼、面罩的加價，在最開始聊“包干潛水”時均沒有提到。炮炮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當時不專業，想不到這一點”。

非法潛水點

在海南旅游市場，“水肺潛水”是最主要的潛水類型。游客經過簡單培訓，就能在潛水教練的一對一陪伴下，攜帶呼吸裝置下潛到深度在4-12米的海水中。

然而，第一次潛水的游客與商家之間的專業信息差，卻讓欺騙變得容易。

2013年開始，潛水被國家體育總局認定為“高危險性體育項目”。

按照相關法律規定，經營這類高危項目，必須擁有符合標準的體育設施，具備國家認證資質的社會體育指導人員和救助人員。商家需要申請“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許可證”（以下簡稱“高危證”）。

“第一次來玩的游客，很少意識到潛水具有極高危險性，也沒有去查看商家高危證的意識，除非他提前在網上查看過相關攻略。”在海南分界洲PADI潛水中心工作的于教練告訴《南方人物周刊》。于教練已經取得了PADI（國際專業潛水教練協會，全球最大的潛水培訓組織）證書，擁有4年潛水教練經驗，但他2019年第一次到三亞來游玩時，也差點被便宜的路邊潛水推銷吸引去。

在缺乏專業教練資質、高危證且沒有備案的黑潛水點，消費者更容易被迫接受隱性消費。“教練在水下把你的面鏡摘掉，這不太可能。但是他有辦法讓你的半面鏡進水，例如將半面鏡的帶子調松一些，令佩戴位置不標準。進水以后，他接下來就能推銷更貴的全面罩。全面罩把整張臉包住，就不會嗆水了。”

于教練指出，在正規的經營場所，“并不會極度推薦使用全面罩，因為一旦進水，就沒法排出。在下水前，我們就會教授半面鏡進水的處理辦法。面鏡進水，是因為我們用鼻子而不是用嘴呼吸，這會讓面鏡上移。遇到這種情況，把面鏡拉回原來的位置，用鼻子往外排氣，就能把水排走。”

為了整治潛水市場的亂象，三亞市相繼出臺了《三亞市潛水行業管理辦法》（2014年）《三亞市水上旅游管理辦法》（2023年）。按照規定，取得經營許可證的潛水服務機構需要辦理市場主體登記，接受旅游主管部門的監管。在專業能力方面，潛水技術人員需要考取PADI或CMAS（世界水下運動聯合會）的相應級別認證。對于經營不合規的商家，違法所得在3萬元以下的，將被處以3萬元至10元萬的罰款；違法所得超過3萬元，罰款則在所得的2倍以上5倍以下。

《三亞市潛水旅游服務規范》（2021年）、《三亞潛水旅游行業高質量服務標準》（2023年）細化了潛水服務的執行要求。在接待處，商家必須清晰公示所有潛水器材的介紹、價格、時長。潛水教練進行教學時，需要向體驗者清晰介紹潛水產品的套餐內容、安全常識。

2015年，三亞市公安局成立了旅游警察支隊，常年開展打擊黑潛水點的活動。如果對潛水消費不滿，旅客也可以通過撥打12345進行投訴。

盡管有這些舉措，迄今為止，網絡上還是有許多游客抱怨自己在三亞的潛水體驗很糟糕。

三亞市潛水行業協會常務副秘書長符先生分析，黑潛水點很難清除干凈，原因可能是“違規的成本低，執法難度較高。黑潛點的機動性較強。他們沒有固定的經營點和運營主體（公司），都是靠拉客仔在景區攬客。綜合執法局一來，他就跑。今天來巡邏，他就明天再開業。”

符先生認為，現階段要減少黑潛點的侵害，“官方平臺、行業協會需要公示合法經營的潛水服務商家、價格體系、項目內容，還有避坑攻略、種草攻略，以組合拳的形式來培養公眾的風險防范意識。”三亞市潛水行業協會將預防潛水坑的辦法總結為：避開“黑潛點”，不信“0元潛水”，遠離拉客仔。

馬女士在海南三亞大東海旅游區潛水時付費拍攝的照片。圖/受訪者提供

合規的難度

三亞市潛水行業協會常務副會長張令俊稱，與其他省份相比，海南省的法規對潛水經營資質的認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們同行之間溝通發現，對潛水商家的潛水教練人數要求海南定得最高。”

2015年頒布的《海南省潛水經營管理辦法》，限定了潛水經營專業人員的數量。取得高危證的商家，必須配備20名以上的潛水技術指導人員、6名以上的救助人員。為取得高危證，近海商家還需獲得經營區域內的海域使用權。

張令俊指出，對于小規模的潛水商家而言，這是兩個較難達到的門檻。“三亞大部分有潛水項目的企業潛水教練員人數都在10人以內，有超過20個的都是大型景區的潛水團隊。” 潛水海域使用權的競標價格“有的是幾百萬元，有的是上千萬元”，資產較高的大企業才有機會獲取。

海域使用權獲取的另一個難點在于僧多粥少的經營局面。“按照三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對海域功能的劃分，供娛樂的合法潛水海域有限，主要分布在蜈支洲島、西島、亞龍灣、天涯海角、大小洞天、大東海。支付了高昂海域使用費的企業，也不太愿意與其他公司合作。”

張令俊回憶，《海南省潛水經營管理辦法》出臺前的2014年，三亞有一百多家提供潛水服務的公司，而現在“只有10家左右取得高危許可證和海域使用權”（真正意義上合法經營的公司）。

更多潛水公司由此被貼上“非法”的標簽。張令俊稱，部分商家從旅游市場退出。另外，許多做潛水培訓的公司，也踏入了另一個灰色地帶。即使教練的專業性達到要求，他們也因為拿不到高危證而不具備合法身份。“還有一部分蛀蟲，認為自己本身已經不合法，就干脆一黑到底，為了減少培訓成本，連教練資質的把關也放棄了。”

張令俊承認，對潛水經營應當制定嚴格的規范要求，畢竟這是一個高危體育項目。但他也認為，地方政府可以做出更多努力幫助當地潛水企業取得合法身份，而這也許是對抗黑潛點的正確道路。“有的‘非法企業并不想違反法律。他們也不想（因為沒有海域使用權而）像打游擊戰一樣地經營、逃脫。如果地方政府能劃出一片可以合法使用的公共海域，把商家安排在固定的經營場所，對經營活動備案，哪怕他們有心擾亂市場，有了備案，也方便規范、引導、打擊不規范的經營行為。”

2021年2月15日，海南三亞蜈支洲島旅游區，游客體驗海底漫步等水下項目。圖/視覺中國

競爭

“三亞的？那不去了。”

這是符先生參加上海國際潛水暨度假觀光展以來，從消費者和潛水教練那里聽到最多的話。

三亞警方的線索征集令3月17日發布，后續幾天，接連有關于三亞潛水的負面新聞曝出。

作為三亞市潛水行業協會的代表，3月22日以來，符先生一直在展廳擺攤推廣三亞的潛水點。聽到前來咨詢的人對三亞失望的聲音，他總是還沒來得及解釋，對方轉身就走了。

“三亞很多合法潛水商家，似乎也一下都被（游客）否定了。包括我們協會為三亞潛水付出的努力（也白費了）。”符先生很無奈。

協會成員參與了三亞潛水服務規范的起草和審評，并給三亞旅文局提出了潛水行業改進的政策建議。同時，他們也在各種推介會推廣三亞正規潛點，試圖改變公眾對三亞潛水的偏見。

處在輿論風暴中的三亞，還需要面對國外同行的挑戰。雖然三亞是國內最大的潛水基地，但近年來東南亞國家似乎更像是潛水旅游的代言人。潛水信息平臺HelloDive發布的《潛水行業數據白皮書2023》顯示，2023年，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超過中國，成為全球潛水關注度最高的三個國家。全球最受關注的前10個潛水目的地，7個都在菲律賓或印尼。

符先生表示：“國內游客現在更注重體驗感和服務，越來越多的人潛水會選擇去東南亞國家，而不是三亞。首先是那里的水域環境好過三亞，海水更清澈，能見度常年在30-50米，海下的生物種類也更豐富。另一方面是東南亞潛水性價比更高。比如花2萬元在三亞可以玩兩三天，但如果去東南亞兩萬塊錢可能會玩上七八天，而且服務配套比三亞更豐富，他們會將游客接機到酒店。三亞的潛水點一般是‘等客上門，服務意識還是沒有那么強。三亞的優勢在于潛水的硬件裝備比較新，而且提供的服務種類更多。 ”

為推動三亞潛水向高質量方向發展，三亞市潛水運動協會提出了更多的設想。例如，“借鑒東南亞國家，舉辦更多扶持潛水的行業活動，例如潛水賽事、會展、論壇，打造潛水的文化節或者三亞的IP。還需要做一些制度的更新，建立潛水旅游的聯合督導機制和信用體系，在監督和管理方面做成套的工作。”

（應受訪者要求，馬女士、炮炮、符先生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