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20世紀30年代以來,日本著名哲學家、思想家和辻哲郎在發表的著作與文章中時常將日俄戰爭與世界局勢相聯系,以此談論20世紀日本在世界舞臺上所處的位置。他認為日俄戰爭具有改變近代“西力東漸”趨勢的世界史意義,日本的勝利阻止了歐美列強在亞洲的殖民擴張運動。此戰爭觀一直延續到太平洋戰爭時期,并成為和辻哲郎默許日本帝國主義軍事行動的理由。
[關鍵詞]和辻哲郎;日俄戰爭;世界史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061—10
關于和辻哲郎的思想與近代日本戰爭之間的關系,歷來多為學界所探討。其中,圍繞和辻哲郎是否為“支持戰爭的學者”的議論頗多。部分學者指出,和辻哲郎的倫理學體系從學理上支持了日本的戰時政策;也有學者發現,和辻哲郎曾持有反帝國主義的態度,但在中日開戰以后默認日本的戰時體制;少數歐美學者認為和辻哲郎支持戰爭不是出于本心,從理論角度將和辻哲郎的哲學思考與近代日本國家意識形態拉開距離。但是在這些研究成果中,鮮有學者關注到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對其戰爭立場的影響。故本文擬從昭和前期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入手,剖析構成其戰爭觀的思想邏輯,探討他在立場上向國家意識形態妥協的原因。
一、“黃禍”與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界定
對于近代日本而言,日俄戰爭是一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戰爭,這場戰爭的勝利令日本成功躋身于帝國主義列強行列。打敗俄國極大鼓舞了當時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世界一等國”“世界的日本”等口號在日本國內廣泛流行。日本的勝利亦令歐美列強意識到,這一后進東方國家已具備相當的軍事、經濟實力參與全球殖民地競爭。隨著歐美列強對日本日益增強的警惕心理,人種話題在日本備受關注。
日俄戰爭時期,人種話題的凸顯與“黃禍論”有關。據橋川文三所述,“黃禍論”是一種主張黃種人禍害世界的“思想”。“在歐美,人們用Yellow Peril,Yellow Danger,Yellow Terror,Gelbe Gefahr,Péril Jaune等詞匯來形容這種情況,日本則將其直譯為‘黃禍’或‘黃患’。無論如何,這些都是白人對黃種人的恐懼、厭惡、不信任和蔑視的情感表達。”在歐洲,“黃禍”的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匈奴入侵西歐與蒙古的歐洲侵略,這兩次東方人的西進行動是古代歐洲人恐懼東方人種的重要事件。到了近代,“黃禍”與日本在亞洲迅速崛起的勢力有關。日本《世界大百科辭典》將“黃禍論”定義為,甲午戰爭結束之際,由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提倡的“壓迫黃種人論”。威廉二世強調,從古代的奧斯曼土耳其與蒙古的遠征運動來看,黃色人種的興起將對歐洲文明和基督教文化的命運造成重大問題,所以歐洲列強應一致對抗“黃禍”。對于日本而言,歐洲對抗“黃禍”的最初體現就是“三國干涉還遼”事件。“黃禍論”在日本為人熟知得益于1903年森鷗外的兩場演講,“人種哲學梗概”與“黃禍論梗概”。1904年日俄開戰之際,森鷗外曾言:“如今日俄之戰正酣,如果我軍取得勝利,‘黃禍論’的趨勢就會增加。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調查研究‘黃禍論’。”他認為“黃禍”表現為白人對黃種人的厭惡與猜疑,并主張“日本人必須認識到,即使自身不愿意,我們注定要站在白人的對立面”。
為反擊歐美的“黃禍論”,日本出現了批判近代西方擴張主義的“白禍論”。1904年岡倉天心在《日本的覺醒》亦有所論及,其將“白禍”視為近代西方國家對東方的侵略擴張。
對于許多東方民族而言,西方的到來從來都不是純粹的幸福。盡管他們曾希望從商業擴張中獲益,卻成為外國帝國主義的犧牲品。……如果說歐洲某些國家的罪惡意識招致了被稱為“黃禍”的妖怪,那么亞洲飽受折磨的靈魂難道就沒有在“白禍”的現實中哭泣吶喊嗎?
日俄開戰時,中國方面也有雜志登載反駁“黃禍”的論說。1904年《中外日報》登載的《論黃禍》有言:“案今日之世界,白人之世界也,紅人已將垂盡,棕人、黑人亦終底于滅亡,惟黃人數稍多,一時不能盡滅。然亞洲之西方、北方、南方,已歸白人掌握。所僅存者,遠東之中國與日本耳。……雖此次旅順之戰,為白人受侮于黃人之第一次歷史,但以較黃人受侮于白人之歷史,則不可同年而語,明矣。”此外,當時歐美對“黃禍”的認識也并非全都表現為排擠黃種人。1905年阿納托爾·法朗士的歷史小說《在白石之上》出版,他在小說中借人物對話表達了自己對日俄戰爭的看法。法朗士認為日俄之戰是“世界歷史的關鍵時刻”,是黃種人對白種人的反擊。他指出,雖然人類在文藝復興時期覺醒了思想,但是發明熱潮和知識欲望給人類的好戰本能提供了更多養料。“西印度的發現,非洲的探索,太平洋的航行,為貪婪的歐洲人開辟了廣闊的領土。白人諸國為試圖消滅銅色人種、黃色人種和褐色人種而互相爭斗,在四個世紀間沉迷于瘋狂搶奪世界的三大洲。這就是所謂的近代文明。”接著,他寫道:“我們現在發現了‘黃禍’對吧?可亞洲人多年來一直在經歷‘白禍’。圓明園的掠奪、北京的屠殺、海蘭泡慘案、瓜分中國等,對于中國人而言,這些難道不是一種不安的源頭嗎?在旅順口的大炮下,日本人能否感到安心?造成‘白禍’的是我們,然后‘白禍’又孕育了‘黃禍’。”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美人對“黃禍”的警惕還與移民問題有關。美國的反日移民現象尤為突出,1906年舊金山曾發生針對日本人的教育隔離事件,舊金山的日本小學生被要求進入指定的東方人學校學習。1913年,桑原騭藏在《黃禍論》中也論及該問題,“從1906年舊金山的日本學童隔離問題開始,幾乎每年都會在太平洋沿岸各州出現排日運動。今年春天,引起全世界關注的加利福尼亞州土地所有權的禁止案也與‘黃禍論’有關,這無疑是人種問題日益嚴重的一個原因”。對此,桑原騭藏提出了反駁。他指出白人初到東亞時,馬來半島以東的南洋諸島是許多中國人的勢力范圍,但白人并沒有受到排擠,也可以自由貿易。“然而,隨著白人勢力的增強,他們開始阻礙中國人的發展。在馬尼拉和巴達維亞,數以萬計的中國人一度遭到屠殺。他們甚至隨意以白人的澳洲、白人的菲律賓為借口,禁止黃種人移民。這難道不是自私的說法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人種話題成為世界輿論的熱點之一。有日本學者分析,“黃禍論”和美國的反日移民問題所表現出來的種族歧視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日本人的情緒。“這也在國內形成了一種傾向,即將人種觀念視為決定世界政治的關鍵因素。”1919年日本在巴黎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議案”,寄希望于在國際聯盟成立之際將此提案列入章程,以廢除歐美國家對日本移民的歧視性待遇和進一步獲得外交基礎,最終這個議案未被通過。
由上可見,在日本的思想領域內,因為人種問題的不安情緒會反映為以批判近代西方殖民擴張為主調的言論,和辻哲郎就是在這樣的思想氛圍下重新發現了日俄戰爭。1919年10月12日,《讀賣新聞》刊登了和辻哲郎撰寫的《關于勞動問題與勞動文學》一文。此文寫道,白禍席卷了亞洲,日本最初僅在遠東一小部分地區阻止了該現象,只保證了本國領土的安全。“‘白禍’罪惡的核心在于,認為犧牲有色人種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在世界范圍內能與之對抗的只有日本。日本人必須拯救過半數的人種。然而,誰會為這個偉大的任務而激動呢?教給我們這個任務的偉大之處的是一個法國人。他對‘白禍’罪惡的憎恨,恐怕連日本人都無法比擬。”和辻哲郎所提到的法國人是阿納托爾·法朗士。在遠東地區阻止“白禍”的描述,實際指代日俄戰爭。有學者認為,和辻哲郎在這個時期“不是從日本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出發來評價日俄戰爭的。而是從‘人類’的立場來看,擊退殖民地統治的日俄戰爭具有重大意義,而且這一點被西歐人的自我批判所論證”。此后,和辻哲郎沒有再接著發表與日俄戰爭有關的文章,直到1928年從歐洲留學歸國,他才在演講活動中再次提及。西方人的殖民政策成為和辻哲郎批判的焦點。他指出,文藝復興后自然科學與機械的發展促進了歐洲資本主義的發展,后來因為國內勞動力過剩,白人開始對外進行資本擴張。“從外國進口原材料,經過加工再銷往國外。這些行為的合理化,構成了白人殖民地政策的基礎。其結果是,白人在17、18世紀興起進軍東洋的風潮。白人為了自己的目的,將其他人種當作工具。直到19世紀,白人都將有色人種視為奴隸。”但進入20世紀后這種情況出現轉機。
過去,人們認為白人的世界史只是白人自己的歷史,但日本人證明了這種觀念的錯誤,此為世界史上的重要事件。日俄戰爭后,“黃禍”這一詞匯在歐洲流行開來,但“白禍”從未斷絕。只不過是日本阻止了白禍,卻將此稱為“黃禍”吧。這些都是日俄戰爭的重大結果。
其中的“重大結果”,后又被延伸為日俄戰爭以后亞洲國家掀起的民族獨立運動。“印度等國以日本為榜樣,試圖從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這是具有世界史的意義的事件,且是由日本人開始的,但日本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反而被其他有色人種意識到了。”
綜上所述,和辻哲郎將日俄戰爭界定為一場抵抗西方人殖民擴張、鼓舞東方人發起民族獨立運動的戰爭。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批判近代西方殖民地主義的語境中,日俄戰爭中的日本似乎具有了與近代殖民地主義脫鉤的意味。
二、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
20世紀30年代是日本帝國主義向大陸迅速擴張的時代,日本接連發起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等軍事侵略行動,日本的內政外交政策也呈現較大變動。這一時期和辻哲郎對時局頗為關注,其學術生涯中所寫的時事評論文章大多出于此時,“日俄戰爭”亦重新進入他的考察視野。
與日俄戰爭相關的重要文章是《現代日本與町人根性》,該文寫于1931年7月,1932年4月開始在《思想》上連載3個月,1935年和辻哲郎對內容做了刪改。文章開篇便表明,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日本通過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在世界舞臺上嶄露頭角的時期。也是西方的資本主義走出自由競爭時代進入壟斷時期的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利益開始受到國家權力推動,“在這一關鍵時刻,日本發揮了改變世界局勢的作用”。依照和辻的觀點,日俄戰爭改變了世界格局,理由是:
其一,日俄戰爭是“非帝國主義”戰爭。以列寧的思想為基礎,和辻哲郎判斷: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發生時日本尚未變成帝國主義國家,所以兩場戰爭都不是帝國主義戰爭。根據列寧的觀點,近代資本主義標志性的特點是工業異常發展,生產集中于日益增大的企業。該過程迅速發展會造成“自由競爭產生生產集中,而生產集中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導致壟斷”。而當壟斷組織完全變成經濟生活的一種基礎時,資本主義就會變為帝國主義。和辻哲郎認為:“日本斷然發動甲午戰爭之際,無論在何種意義上日本都沒有進入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階段。卡特爾和托拉斯自不必說,就連股份有限公司也還未充分發展起來。”雖然日本在此后開始迅速發展資本主義和工業革命,但是在他看來,那時日本的資本主義發展不成熟,依然沒有到達由“金融資本統治”的帝國主義、以獲取殖民地為必然趨勢的階段。矢內原忠雄曾指出,甲午戰爭后日本雖然在帝國主義競爭中成功占領中國臺灣,但尚未具備帝國主義的實質形態。“我國(日本)在占領臺灣時,并沒有充足的資金對其進行經營,而且在政治上沒有任何準備。”以矢內原的觀點為據,和辻認為“日本方面,絕不能認同日俄戰爭是一場金融資本統治下的帝國主義戰爭”。
其二,日俄戰爭挫傷了俄國的帝國主義。將日本與帝國主義進行切割處理后,和辻哲郎把矛頭指向俄國。他指出,俄國在19世紀末進攻西伯利亞、掠取中國東北、建設大連港等行動都具有資本主義動機,而且在日俄開戰前十年,外國資本的流入令俄國本土資本成倍增長。因此,俄國參與戰爭是想要在歐美金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運動中扮演一個強有力的角色。而日本出兵的動機與俄國不同,日本與俄國開戰是為了阻止列強瓜分中國和本國安危。
所有旨在瓜分中國的國家,都試圖將瓜分運動作為一項“殖民地政策”來執行,這與他們本國的安危無關。然而,日本是唯一因瓜分中國受到生存威脅的國家。盡管瓜分的目標是中國而非日本,但這種瓜分運動真正的意義,就是要將東洋尚未被殖民的遠東地區全部變為殖民地。因此,日本切身感受到自己身處瓜分運動的前沿,并試圖抵擋這一沖擊。
可見,和辻哲郎描述的日俄戰爭不僅不是帝國主義戰爭,甚至具有“反帝國主義”的色彩。在他看來,1900年義和團運動期間日本出兵中國的行動還是日本實力的體現。盡管當時日本出兵需要英國的同意,但證明了沒有日本,中國問題就無法解決。而1902年的日英同盟,則是日本通過加入英國的金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政策來抑制帝國主義的作為。
基于上述理由,和辻哲郎認為日俄戰爭具有世界史的意義。1934年,和辻哲郎在《日本精神》提到,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令曾經迫使日本開國的世界大勢發生了轉折。“整個東洋是否被殖民地化的分水嶺就在這個時代。從這時候起,世界史成為真正的世界史。”與此前的主張相同,所謂“世界史的意義”,是指日本在20世紀的登場改變了歐美人對世界及人種的思考方式。隨后,和辻哲郎筆鋒一轉,指出日俄戰爭后日本開始追趕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不僅加入了世界一流金融資本主義國家行列,還走向了帝國主義。
現在這個時期,含有“解放東洋”意味的沖動性反抗結束了。日本在確保其國家地位的同時,主動加入了帝國主義競爭。日本的資本主義發展也許會自然地動搖歐美各國在東洋的殖民地壟斷。但這是因為日本和歐美一樣,為了原料,為了資本輸出,為了擴張經濟領域而需要殖民地,而不是為了真正意義上的“解放東洋”。
和辻哲郎認為,日俄戰爭的世界史意義在于反制世界帝國主義。日本為了這個事業在第一階段迅速地學習了資本主義文明,但是由于沒有充分理解該事業的意義,日本在第一階段取得成功后便很快就迷失目標,成為帝國主義國家。“與此同時,日本也從世界史的重要領導者變成了隨波逐流的邊緣角色。”因此他指出,日俄戰爭不僅是日本資本主義發展的劃時代事件,還是日本社會史、精神史、道德史的劃時代事件。以日俄戰爭為界,日本片面地發展了利益社會。
在和辻哲郎寫作《現代日本與町人根性》的過程中,日本于1931年9月發動九一八事變,出兵進犯中國東北。1932年1月,中華民國政府就九一八事變向國際聯盟提出申述,李頓調查團為此前往中國東北開展事件調查。1933年2月,國聯大會通過《李頓調查團報告書》的決議,以維護世界和平之名要求日本從中國撤兵,日本對決議不滿,于翌年3月退出國聯。1934年4月17日,外務省情報長天羽英二發布“天羽聲明”,主張日本對東亞的和平負責。在此先不論和辻哲郎對日俄戰爭的評價是否得當,單就其認為日本倒向帝國主義的結論來看,此時他對日本的擴張行為持否定態度。也有學者指出:“在1935年的階段,和辻對于日本的膨脹主義動向依然是持批判態度的,對于日本發動的那場戰爭的‘道義性’問題,他至少是持懷疑態度的。”七七事變后,和辻哲郎卻一改此前的否定態度,在立場上與國家意識形態合流。
1937年9月,和辻哲郎發表時評文章《從事文化創造工作者的立場》。此文認為,日本在近代世界文明中是一個地位特殊的國家,由于這個特殊地位日本將面對悲壯的命運。其緣由是,歐洲文明在近代支配了世界,但19世紀末日本的出現改變了這種情況。和辻哲郎指出,日本人雖是長期受到印度文化和中國文化孕育的黃種人,但半個世紀內就能追趕上近代歐洲文明,且在產業和軍事方面不亞于歐洲一流文明國家。對歐洲人而言,日本的崛起是一種威脅,“20世紀與‘黃禍’這一標語一同拉開序幕并非偶然”。在他看來,只要日本發展必然會受到歐美壓迫。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日本提出的“人種平等議案”被歐美人蔑視,以及華盛頓會議的裁軍決定,都是日本被壓迫的表現。他還指出,英國人對印度資源的開發、美國人對美洲資源的開發,都意味著文明的進步。“唯獨日本在日支提攜下對中國資源的開發受到阻撓。在中國,激烈的抗日運動被巧妙地推進,它與以夷制夷的策略互為表里,共同構成壓制日本的最有效手段。”而“日本人只要不放棄發展,就必須做好覺悟接受悲壯的命運。無論軍事性行動展開與否,都無法逃避這一命運。捍衛這個命運,最終就是捍衛十億東洋人的自由”。天羽英二曾聲明“如果中國方面利用外國排斥日本、使用違反東亞和平的手段,抑或采取以夷制夷的對外策略,日本則別無選擇,只能對其發起進攻。”反觀和辻哲郎的觀點,似乎也成了一種對“天羽聲明”的回應。1939年12月8日,和辻哲郎受文部省之托擔任青年學校教科書協議會委員,并執筆三篇課程講義。在講義中,他依然主張日俄戰爭阻止了歐美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形勢,并聲稱七七事變是“將中國殖民地化的歐美勢力,把自身保護下的資本家和受其影響的知識階級當作工具,用以攻擊日本這個防止遠東殖民地化的唯一力量”。而1932年日本在中國東北扶植的“偽滿政權”,也是為了阻止歐美殖民政策。且日本不惜為此賭上國運,在國際聯盟中與全世界為敵,“保護‘滿洲’就是保護日俄戰爭的意義,即堅持反抗歐美人將遠東殖民地化”。
隨著局勢的變化,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實際上逐漸與侵華戰爭時期日本的國家意識形態合流。尤其在中國的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賦予日俄戰爭的世界史意義——“反近代西方帝國主義、反西方殖民地主義”,幾乎被原封不動地銜接到日本建立偽滿政權、發動七七事變的行動邏輯上。而和辻哲郎此前對日本“解放東洋”的否定與質疑,亦淹沒于激進主義濫觴的時代。這不禁讓人發問,日俄戰爭的“世界史的意義”,是否在一開始就是和辻哲郎的一種錯覺?
三、日俄戰爭及其“世界史的意義”
和辻哲郎筆下的日俄戰爭與“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地主義”的世界史意義緊密聯系在一起,這是他認可日俄戰爭的最主要理由,甚至也是他在七七事變后支持中日戰爭的理由。可所謂在日俄戰爭時反抗近代歐美帝國主義、殖民地主義的日本,與實際上發動了一場又一場對外侵略戰爭的日本,在形象上顯得異常割裂與矛盾。
1939年,谷川徹三在《事變二周年紀念日》寫道:“日俄戰爭的世界史意義已成為普通知識分子的常識,它還與這次事變(七七事變)的意義直接相關。不過,直到阿納托爾·法朗士在他的一部小說中——讓一位對話者將日俄戰爭描述為日本第一次反擊在東洋擴張的西洋勢力時,我們才頗為好奇地看待這場戰爭。”1940年,和辻哲郎與柳田國男、今井登志喜、長谷川如是閑、大西克禮參加了一場探討日本文化的座談會。會上他稱青年時期在柳田國男的推薦下閱讀了《在白石之上》,因為阿納托爾·法朗士對日俄戰爭的評價,他的思考方式發生很大改變。“日本崛起了,有人在演講中宣稱日本如何制止了白人的資本主義殖民運動。這給世界歷史帶來了巨大的變化。”顯然,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和辻哲郎對日俄戰爭的看法并未發生太大改變。根據古川哲史回憶,日美開戰數日后,和辻哲郎在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結業考試上寫下了“論述大東亞戰爭的世界史意義”的考題。“無論是在寫作還是平時的言行上,教授從來沒有表明過反戰立場。”由此便不得不思考,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到底出現了什么問題?
首先,將日俄戰爭定性為“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地主義”的戰爭,混淆了日本與西方列強的矛盾,亦回避了日本侵略亞洲國家的事實。和辻哲郎始終以反抗近代西方殖民地主義與帝國主義為依憑,將日俄戰爭置于白人和有色人種的對立結構下,把日本與帝國主義、殖民地主義劃清界限。然而,1905年在美國的主導下日、俄兩國簽訂《樸茨茅斯條約》,該條約規定俄國需承認日本在韓國擁有政治、軍事及經濟上的“卓絕利益”,而且俄國在中國東北掠奪的鐵路權利、特權及財產都轉讓給日本。同年,日韓簽訂《第二次日韓協約》,韓國淪為日本的保護國。戰爭結束后,日本于1910年與韓國簽訂《日韓合并條約》,至此朝鮮半島徹底淪為日本的殖民地。阿納托爾·法朗士曾如此描述日俄開戰的場景:
1894年日本在海、陸兩方面擊敗了中國,1901年日本與列強共同對中國采取鎮壓行動。然而,日本在此過程中卻目睹了一頭貪婪而遲鈍的母熊逐漸逼近,這激起了其極大的憤怒。當這頭巨獸慢慢將鼻子伸向日本這只蜜蜂的蜂巢時,黃色日本蜜蜂以翅膀、蜂針為武器,猛烈地刺向這頭母熊的全身。這就是殖民地戰爭啊!
如此看來,雖然法朗士在小說里承認日本打敗俄國極有可能改變世界歷史的局勢,但他也沒有忽視日本在亞洲的欺騙性地位。“直到不久前還對中國和朝鮮非常殘酷,曾是歐洲人在中國犯下罪惡的幫兇日本,成為中國的復仇者、黃種人的希望。”橋川文三亦指出“法朗士清楚地認識到,日本作為亞洲的壓迫者卻反過來充當亞洲的解放者的這一悖論。”1921年結束訪華之旅歸國的羅素更是直接表示:“日本是國際聯盟一員,位列凡爾賽五大強國、華盛頓三巨頭之席。表面上,日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國,但心里想的是稱霸亞洲。為此,他們支持黃色、棕色人種(不包括黑人)獲得解放,不受白人暴虐統治。”可見,日俄戰爭并非如和辻哲郎所言是一場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地主義戰爭。而“反抗”的對象,則被他限定為歐美列強。在這個邏輯里,只要日本與歐美發生沖突,那么為此而發起的軍事行動就都是“合理”的。
其次,在和辻哲郎的考察視野里,日本與中國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關系一直處于缺失狀態。前文關于日俄戰爭的一系列論述中,中國是和辻哲郎經常提及的對象,但其筆下的中國僅僅是歐美帝國主義、殖民地主義的受害者。誠然,和辻哲郎有過批判日本帝國主義、質疑日本“解放東洋”的“大義”的時候。他也曾同情地寫下:“那些頑固閉守殖民地主義方針的財閥、軍閥只是中華民族的罪人,中華民族只有站穩自己的立場,才能有偉大的中國的復興”。但仍應指出,這些認識都沒有將中國視為日本的殖民地。于是有學者發現,盡管和辻哲郎曾表明反帝國主義的立場,但他時常與帝國主義者的話語所維系的主體同一化。“盡管在意識上反對帝國主義,但從帝國主義者的行為實踐中脫身往往是不可能的,這種動態性需要被揭示出來。”1944年2月,和辻哲郎發表文章《美國的國民性》批判美國人野蠻的盎格魯·撒克遜性格。他指出,美國人一方面在《獨立宣言》中強調人權平等,另一方面為了開辟新大陸又大肆屠殺秘魯、墨西哥的土著。此外,美國的國策也差別對待東洋諸民族,一切以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特權至上。同時他還強調,九一八事變后美國以違反華盛頓條約指責日本,“以正義之名扼殺日本,從而迫使日本自衛”。照此說法,太平洋戰爭便也能以“自衛自存”獲得“正當性”了。東亞聯盟協會曾以東亞的“自衛自存”為前提,主張日本在日俄戰爭以后受到歐美列強打壓,為了防衛東亞日本不得不共享歐美霸道主義勢力的特權。“所謂‘二十一條’問題,其實是日本確保自身在東亞的地位的行動,可謂是趁著歐洲大戰的混亂局勢所采取的行動。”與此相比,和辻哲郎的表述顯得十分隱晦,他從未表明日本在中國問題上采取了歐美的霸道主義。毋庸置疑,在近代美國的西進運動中,美國人與印第安土著的關系存在爭議,和辻哲郎的批判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近代美國殖民地主義的權力構造。然而,只要把中國放進日本帝國主義的外交史中,很容易就能把“盎格魯·撒克遜”一詞替換為日本。“承認這種盎格魯·撒克遜人與日本人之間的擬態關系,也就承認了日本人與中國人以及帝國內其他少數民族之間的對抗關系。”羅素亦說過,“我們應該能看到,在歐洲人對中國人犯下的一長串罪行中,沒有一個是日本人不曾做過的。日本人壓根就沒想過要對中國平等看待”。不論有意無意,和辻哲郎都規避了這一點。故而,在其相關言論里很難看到日本與中國之間“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矛盾。
最后還需特別指出,明治時期日俄開戰之際,日本的“主戰派”知識分子認為日本對俄國開戰的緣由多出于保護日本的自衛權及經濟發展權益,抑或有利于日本開展強硬外交。而到了昭和前期,日俄戰爭在許多知識分子眼中成為近代世界歷史發展趨勢的一個“楔子”,其意義在于日本代表亞洲抵抗了歐美勢力。1939年,室伏高信在《日本·今日·明日》中就日俄戰爭的意義提出了見解。他指出,近代以來日本及整個東洋在“白禍”之下戰栗了一個多世紀,直至日俄戰爭時期該情況才有所改變。“自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勝以來,情況已經開始發生變化。世界史的轉向自那時候起已經開始。這就是日俄戰爭在世界歷史上的意義,我們絕不能忘記這一點。”大川周明也認為,日俄戰爭具有重要意義。“在日俄戰爭中,日本的勝利不僅阻止了俄國侵略東亞的步伐,而且在白人世界征服的進程中,給予了第一次打擊,這具有深遠的世界史的意義。”而且日本在那以后,承擔了整個東亞的治安和保全東亞的“重大責任”。高山巖男則從哲學角度分析了日俄戰爭的世界史意義。在他看來,現代的世界史發展主要指“歐洲世界史的階段”,此階段屬于“歐洲擴張”時期,其表現為資本主義所引起的全球性殖民擴張。可以看到,高山的觀點實際與和辻哲郎的主張基本一致。通過知識分子們的再解讀,日俄戰爭于東西二元對立的結構中變成了一場“反抗”殖民擴張的戰爭。令人驚異的是,在重塑日俄戰爭意義的過程中,知識分子都不謀而合地匯入日本式帝國主義的話語體系之中。
由此可見,正是因為和辻哲郎將日俄戰爭規定為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地主義的戰爭,所以在日本帝國主義急劇膨脹的昭和前期,該前提必然會與戰時國家意識形態合流,甚至在邏輯上配合政府的戰爭宣傳。
結語
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啟示,可謂是和辻哲郎發現日俄戰爭的重要契機。對于亞洲而言,比起代表文明的自然科學與資本主義的影響,沖擊更大的是伴隨文明一同而來的種族歧視與野蠻殖民。和辻哲郎確信,近代文明發展的原理本身就帶有殘酷性,指向文明侵略性的“白禍”完全可以與殖民地主義、帝國主義畫上等號。于是在他筆下,成為日本人“反抗”歐美人殖民侵略、“改變”西方壓迫東方這一近代趨勢的象征性事件。
然而,近代日本應對“西力東漸”的方式是運用國際法加入強權外交與殖民競爭,對亞洲諸國采取一系列有計劃的侵略與吞并。和辻哲郎并不是沒有意識到,日本在追隨資本主義文明的同時朝著帝國主義國家的方向發展。遺憾的是,他的問題意識不夠徹底。他批判日本人的思想資本主義化、帝國主義化,卻回避了日本壓迫亞洲國家的真相。因此,他為日俄戰爭所做的注腳——“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地主義”的世界史意義,必然會在亞洲人民與日俱增的抗日運動中暴露其邏輯本身的脆弱性。換言之,當和辻哲郎的日俄戰爭觀與日本是亞洲殖民者的事實交織在一起時,他的思想非但很難與日本帝國主義的行為實踐保持距離,還會存在為戰爭背書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