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社會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050—11

貧困是19世紀英國的時代議題，對貧困的關注和討論貫穿社會的各個方面。特別是19世紀中后期，英國經濟繁榮的光環逐漸暗淡，貧困問題暴露無遺；書籍、報刊的普及讓更多的貧困“被發現”，引起了大量討論。這些討論主要集中在貧困的成因和貧困的責任兩個方面，而且隨著討論的深入，逐漸呈現出兩種主要的觀點，而本文將以比阿特麗絲·韋伯對倫敦貧民的調查為個案，探討對貧困的產生和解決貧困問題的思考。

一、貧困的產生

關于貧困成因與責任的時代討論早在19世紀中葉，英國經濟取得巨大進步的同時已初見端倪。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援引英國濟貧官員的調查檔案，揭露出來的社會貧困現象讓英國人為之震驚。特別是倫敦東區的貧民窟，更是集中體現了這一貧困現狀。廣泛流傳的一分錢小冊子《倫敦的痛苦呼喊》將倫敦貧民窟那從來透不進陽光、充滿污濁臭氣，且沒有一滴干凈水供應的房子描述為“獸穴”。《過去與現在》《西比爾》等描寫貧困的文學作品的傳播也促使更多人關注這一問題。面對無法忽視的貧困，人們不禁會問，在物質財富大量增加的同時，這些貧困是如何產生的，誰應該對貧困負責？

對于這一問題，英國社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答案，一種是將貧困的原因歸結為個人“懶惰”，認為窮人自己應該對貧困負責；而另一種認為貧困由社會原因產生，應該由國家來系統地解決這一問題。

第一種觀點反映了在自由主義觀念影響下，由中上層階級所引領的崇尚自助、勤儉、奮斗的“維多利亞美德”這一社會風尚。1859年，宣揚自助品格的暢銷書《自己拯救自己》剛一出版，就大賣兩萬冊。書中列舉了那些出身貧寒，但靠自我奮斗發家致富的工業家，極力贊揚他們是“以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扼住命運的咽喉”的人，并將他們的成就完全歸因于個人勤奮；同樣，由于好逸惡勞、貪圖享受和自我放縱，下層窮人則“卑賤低微、不被尊重，這沒有什么理由可言”，也只因他們自己懶惰造成。自助觀念不相信社會上存在普遍的、由制度造成的貧困，認為只存在各式各樣的窮人而已，知識界的發現似乎也印證著貧困是由個人原因所致這一觀念。1859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自然界物競天擇的進化原則證明，只有足夠強大的個體才能生存，生存能力不足的個體理應被淘汰。此書出版后，與“19世紀流行的進化論思潮相聯系，把國家或社會比作生物有機體也是當時社會政治理論中的一種時尚”。社會學家斯賓塞就把人類社會比作生物有機體，與生物有機體一樣，人類社會要實現從簡單到復雜的進化，就必須保證人的個體性得到充分自由的發展，而所有外在的干預都會阻礙個體性的發展，因為“一旦當你開始干涉自然秩序，你不會知道會產生什么最終結果”。對自然進化中的人類社會來說，國家干預會造成“野蠻的奴役”，只有低級的社會形態才需要國家強制力的約束。從長遠來看，要想實現向高級社會形態的進化，則應遵循“自然”的競爭法則。“無能者窮困，輕率者受挫，懶惰的人挨餓……弱肉強食是高瞻遠矚的大仁慈。”人口學家馬爾薩斯也相信人口增殖必然快于自然資源的增長這一規律，因而人們必須節制欲望。貧困是由于窮人“情欲較強或判斷力較弱”，以及“懶惰和揮霍”造成，個人無法克制欲望而違反自然規律則是墮落和可恥的，“人們是應該對喪失自立能力、陷于貧困狀態有羞恥感”。

以個人和競爭為基礎的自由主義觀念并沒有緩解貧困，反而是它“對貧困的分析暴露了自由主義制度的內在矛盾……自由主義模式缺失的社會化原則” 。和第一種對貧困分析的觀點相比，第二種貧困觀點集中體現了這一社會性基本原則：貧困不再被視為個體命運，應當從制度層面和社會角度來理解它。例如，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就認為，勞動人民的貧困是由現存社會制度造成的，“財產私有是貧困的唯一根源” 。正是財產私有制度下的無序競爭導致了大量貧困，由此，他主張在生產資料公有的前提下采用合作公社制度，讓有計劃的組織集體生產代替無序的競爭，從而消滅貧困。法國思想家孔德也提倡社會化合作，其思想在英國有廣泛的影響。他認為，人類的本性除了利己，還有利他，正是利他的本能指引著人們進行合作，產生了強大的群體聚合力，他將這種“團結”作為社會發展的基礎，國家或政府的作用就是鞏固這種“團結”，防止人們由于利己而互相競爭，導致的社會“團結”的喪失，整體性的瓦解。在19世紀后期，這一觀點獲得了更多的支持和擴展。托馬斯·希爾·格林從社會整體性出發，強調個體在追求自由時的社會道德責任，認為任何個人自由都有賴于社會其他成員自由的實現，個體只有追求可“共享”的自由才能真正實現自由，只有“這樣的自由才會有助于所有人才能的平等發展，而這種發展對所有人來說是最高的善”，因此個人的“道德善在本質上是共同善”。而國家干預是共同善得以實現的條件，它阻止某些個人妄圖“獨享”自由的行為，不允許人們違背道德責任，妨礙其他人自由地去追求善的實現。另一位思想家霍布豪斯也認為不應將貧困看成個人問題，而應該將其看作社會問題。他覺得“在一個社會里，一個能力正常的老實人無法靠有用的勞動來養活自己”，那這個“社會制度肯定出了毛病，經濟機器有了故障”。針對以前那種窮人自生自滅的觀點，霍布豪斯堅定地表達道：窮人不是游離于社會之外的累贅和負擔，而是社會的成員，他們恰是這個不良社會制度的受害者，因此應該讓“社會對作為其成員的個人負債”，即國家應保障公民的權利不受損害，“工作權”和“基本生活工資”和人身權或財產權一樣，是人的基本權利，“一個井然有序的國家應千方百計予以實現”。

從以上針對貧困責任的兩種不同觀點可以看出，19世紀英國對貧困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從原先由個人自我負責開始向社會和國家應承擔責任這一社會性的方向轉變。以競爭為基礎的個人主義對貧困等社會問題的解釋力變弱，社會不再被看作由單個個體疊加而成，并由個體間的互相競爭來推動其發展，而是以成員間的合作并發揮其整體性功能的基礎上，實現每個個體的自由。在這一過程中，國家也從“消極國家”，變為“積極國家”，成為維系個人與社會的紐帶，對保持社會穩定和發展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也正是在這一歷史語境下，社會主義思想家比阿特麗絲·韋伯呼應著這一轉向，展開了對于倫敦東區貧困的調查，從而發展出了獨特而富有價值的社會主義思想。

二、成為社會調查者之前：時代、家庭與個人信念

比阿特麗絲·韋伯于1853年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上層家庭，正如她所說，她“出生和成長的家庭是19世紀工業發展的典型代表”。在這個自由主義創造繁榮的時代，她的祖輩和父輩便是那些以自我奮斗發家致富的工業家的典范。她的祖先本來是北方的農民，工業革命帶來的新的機會讓他們能夠脫離農業生產。她的祖父開始在曼徹斯特經營一個棉紡倉庫，外祖父去了利物浦經商，兩人都是“積極且精力充沛的人”，通過勤勞奮斗“快速積累了財富和工業權力”，都在1832年選舉法改革后成為議員。比阿特麗絲的父親也很有生意頭腦，把父輩的產業擴展到了美國，進一步積累了家庭財富。

優渥的上層社會生活讓比阿特麗絲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社會學家斯賓塞就是她家的常客，后來成為她的家庭教師。斯賓塞對她的影響最初是在情感上的，年少體弱又缺乏家庭照顧的比阿特麗絲把斯賓塞看成是唯一關心她的人。她曾系統閱讀斯賓塞的著作，并樂于與他進行討論。斯賓塞在教學中滲透了其個人主義、社會有機論等觀念。他經常批評政府管理，反對學校教育，甚至討厭教室對學生的限制，他教她自然歷史，帶她和她的姐妹們去山上挖化石，引導她觀察自然，教她“將所有社會運行機制看作植物或者動物來對待”。斯賓塞的思想對比阿特麗絲有啟蒙的作用，激發了她對知識的好奇心。但她并不像斯賓塞一樣對自然感興趣，有一次斯賓塞要求她觀察植物如何生根發芽，并說下周要檢查，她卻沒有照做。因為她“對土壤和植物不感興趣”，吸引她“好奇心的是人……他們過去與現在的生活，他們的想法和感受，以及他們不斷變化的行為”。

工業時代造就的家庭繁榮讓比阿特麗絲從小就認識到：工業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基礎，未來的社會也必然是工業化的社會。在這樣的家庭和教育下成長的人很難不把造就工業財富的自由主義思想奉為圭臬。的確，青年時代的她反對政府對失業工人提供臨時性工作的國家救助措施，反對國家教育，她用斯賓塞的理論反駁一位國家教育倡導者的觀點：“斯賓塞說社會是自然生長的，不能去干涉……我反對這種大型實驗，在不成熟的理論指導下的國家教育和國家對社會事務的干預，是最危險的社會毒藥。”雖然這封反駁信最終沒有寄出，但她后來在自傳中坦承“作為一個社會調查者之前”，有一種“反民主和反社會主義偏見”。

秉持著思考貧困，改變現實的理念，成年后的比阿特麗絲開始在倫敦東區從事慈善工作。與家庭為她提供的上層社會繁華圖景不同，她在慈善工作中看到的是無盡的貧困。窮人世界的滿目瘡痍，大量因貧窮、失業、酗酒、賣淫而需要救助的人讓她大為震撼，“倫敦東區居民中有數不盡的痛苦，多到讓人不忍直視”，而返回富人區的途中，她卻看到巨大的反差——“回來時看到一群衣著光鮮的男女從教堂出來”，她驚異于富人階層對窮人的漠不關心——“耶穌會原諒他們對窮人的痛苦視而不見嗎？”“為什么在身邊存在這么多真實的苦難的時候，還有成百上千有教養的人熱衷于那些虛幻無聊的娛樂？”在她看來，窮人和富人正如小說《西比爾》中所說那樣，生活在“兩個世界”，互不關心，由此造成現實中的社會并不是一個整體，而是分裂的。

而在這樣的社會里，窮人很難擺脫貧困。她在倫敦東區工人模范住房的收租員工作中發現，由于整個模范住宅社區猶如一盤散沙，工人們僅憑個人的力量幾乎無法實現自立。那些經濟條件較好、值得尊敬的工人總是“把自己與醉鬼、惡人和窮人嚴格區別開來”。社區里也沒有可供交流的公共空間，“人們的聚集點是如此荒誕和粗鄙——竟然是廁所！”因為這是整個大樓中唯一有燈的地方。底層工人沒有人幫助，也沒有好的榜樣，他們被局限在貧困社群內，而這種“社會交往帶來了倫敦東區最壞的品質——一群持續增長與不斷墮落的烏合之眾”。她開始懷疑慈善工作的意義——既然基于個人的努力無法改變現狀，那么基于幫助個人的救助方式顯然也不管用。她雖然認可慈善工作者的熱忱，但這種救助方式卻收效甚微，就如她自己的感覺──“踩在沙子上的努力”。她看著模范住宅大樓那數不盡的陽臺，想到這些只是需要幫助的人中的很小一部分，她就會感到“一陣眩暈”，如此大規模的貧困顯然不是個人原因能夠解釋的，要改變個人，前提是先改變社會，“不可能在不期望一個更好的社會的前提下讓他們變成更好的人”。因此，個人貧困問題實際上卻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如果“受教育階層出于自私對此不聞不問，未開化的階層忙于糊口無暇爭取自己的權利”，那她擔心這樣下去，社會將走入一個“死胡同”。

社會的分裂讓她認識到貧困并不是個人問題，應該從社會整體的層面去考慮貧困問題。為此，她開始閱讀和吸收孔德的實證主義思想，認為要想理解貧困和解決貧困問題，只能通過社會觀察和收集貧困資料基礎上的實證分析。這讓她相信，慈善并非是理解社會和改變社會的最好方式，也許“最有希望的服務社會的方式是成為一名社會調查者”。

三、階層隔離：貧困中的社會

正在比阿特麗絲思想發生轉變之際，一個讓她能夠參與社調查的契機出現了，這就是布斯正在展開的關于倫敦居民生活狀況的調查工作。

查理·布斯本為利物浦船主，他于1885年接受皇家統計學會的委托，開始對倫敦居民狀況進行調查并完成了兩卷本的調查報告。之后，他將調查范圍和主題擴大，最終形成了17卷本的調查報告《倫敦人民的勞動與生活》，書中布斯用地圖和數據把倫敦的人口分為A到H八個層次，其關于倫敦30%的人處于貧困線以下的結論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在布斯開始調查之時，也正是比阿特麗絲在倫敦從事慈善工作的時候，他的夫人是比阿特麗絲的堂姐，比阿特麗絲在倫敦工作期間經常借住在布斯家里，并與布斯夫婦討論各種社會問題，布斯關于社會研究首先要進行社會調查的觀念與比阿特麗絲產生了共鳴。1886年4月，她正式加入布斯的團隊，先后完成了倫敦東區碼頭工人、裁縫行業和猶太社區三個主題的調查，其調查報告作為三個部分呈現在布斯調查的成果中。在調查的過程中，比阿特麗絲深化了自己對貧困的理解，認為貧困的起因正是由于不受限制的競爭所造成。她仔細考察了最初由競爭引起的貧困現象，而這種現象又因為缺乏社會性救助和公共責任而導致貧困固化，并努力尋找恢復社會性以最終解決貧困的方法。

在碼頭工人調查報告的開篇，比阿特麗絲就提出“碼頭工人是工業競爭的替罪羊”。東倫敦碼頭聚集的大量愛爾蘭窮苦農民，在沒有工會的勞動保護下進行自由競爭，被迫接受雇主們采取的計件工資、臨時工等“非規律化的雇傭方式”，使為數眾多的底層臨時工長期處于失業與半失業狀態，生活貧困；而長工、工頭等上層工人群體往往參與工會，受到勞動保護，工作條件和待遇都較好。在猶太移民和女性勞動力為主的裁縫行業中，競爭也相當激烈，但在大型的猶太制衣廠里，由于工廠巡視員的監督，廠主們對衛生和工作條件比較在意。小型猶太作坊通常就是猶太移民的家，不利于工廠巡視員的監督，因此工作條件相當惡劣。這里 “發現最令人震驚的惡臭和擁擠的聚居地的例子”，工人們工作、吃飯、睡覺全在一個小屋子里，臟亂的衛生條件、擁擠的工作環境、超長或不規律的工作時間讓這些小作坊中的勞動被稱為“血汗制”勞動。比阿特麗絲認為，正是競爭的不受限制維持著血汗制的存續。在小作坊里，缺少行業規制和國家管制，小雇主們“逃脫工會對工時和工資的規制，減少工人的工資，喜歡不固定的季節性雇傭，讓工人的狀況持續惡化”。

比阿特麗絲還以倫敦猶太移民為個案，說明不受限制的競爭將會把人塑造成毫無社會性的利己個體。在法律與秩序缺位的倫敦東區，猶太人“通過競爭，這個唯一的途徑來尋求成功”。在生產條件最差的猶太小作坊里，以逐利為目的自由競爭是唯一的信條，猶太人以其勤勉和克制在行業中取得了“毫無下限的競爭優勢”。“他們的小額借貸，十足體現了買賤賣貴的市場思路”；他們欺騙消費者，制造“低劣和不誠實的產品”，生產的衣服“像氣球一樣一扯就破”，因為沒有法律對小作坊的產品質量進行規范，而把這些劣質產品往殖民地市場中傾銷卻受到鼓勵；他們壓榨工人，因為限制工作條件和工資的工廠法還沒有擴展到規模很小的企業。作為人性的弱點，貪婪是在沒有約束和限制的自由競爭中被培養起來的。猶太人并沒有做任何違背法律的事，他們只是在自由的名義下，做了一切法律不去禁止的事情。在崇尚競爭的社會里，這些不僅是可以做的，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被社會認可。被毫無約束的制度所激發的自利性，固化了猶太人“貪婪”的刻板印象，但其實，猶太人僅僅是作為一個典型，“證明了李嘉圖政治經濟學中的經濟人（man）理念”而已。

在比阿特麗絲那里，競爭最初是人口增長和資源匱乏引起的，其本身并不一定造成貧困。但競爭在沒有受到約束的情況下恣肆發展，則會致使“個人主義的瘋狂生長”。小部分人極端利己，必然造成大部分人的貧困。因此她強調，讓工人受盡剝削的“所謂‘血汗制’其實不是一種制度，而僅僅是對一種制度的無節制和濫用而已！”自由競爭作為一種經濟制度，在外在的規制下，能夠良性運行，正如大工廠的例子，而在沒有制約的小作坊里的慘狀則是無序競爭造成的惡果的最好證明。在個體層面，無限制的競爭激發了人性的弱點——自利性的膨脹，進而喪失社會性。

如果說毫無限制的自由競爭是導致工人貧窮的起因，那競爭的環境造成的社會性的缺失，則是使窮人長期處于貧困狀態的原因。工業社會中的窮人好像生活在一個孤島上，與其他階層隔絕。

“階層隔離”是倫敦東區特有的社會風氣。“不同勞動階層之間完全斷絕聯系”是其集中表現。“這里是敵對的，或者說，至少是完完全全漠不關心的。”每個階層都“只過自己的生活”，也只關心自己的得失。工頭和監工是工人中的上層，但他們“討厭工會，抵制工人俱樂部”，總是維護雇主的利益，站在工人的對立面。在生活中他們效仿中產階級，“只崇尚比他更高的階層的文化和社會生活——那些富有的啤酒公司老板或是碼頭公司股東”。他們主動與工人保持距離，生怕沾染到窮人的氣息。“當一天的工作結束后，他便急匆匆的想快些從那個不體面的地方回到他那彌散著中產階級氣味的郊區的家里。在那里，在他那無可挑剔的、裝飾著拱形飄窗的，或許還帶花園或至少有一個后院可以放自行車的家里，他過著最讓人尊敬的生活。”

經濟條件較好的長工也一樣鄙視臨時工，認為他們是“社會渣子”。有能力的長工會像工頭一樣，盡量從空間上把自己與臨時工隔絕開來，他們通常不會像臨時工一樣住在碼頭附近，而是分散在四周的區域。有一些長工為了省錢，也會選擇和臨時工一樣住在工人模范住宅里，但他們會盡量不與鄰居來往。在東區，對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人來說，想要“生活體面就意味著社會疏離”，“把自己與周圍的環境隔絕開來似乎是社會道德的典范”。

底層工人也看不起中上層工人。臨時工拒絕監工和工頭加入他們的互助社團友誼社。他們嘲笑長工是“苦力”，認為其“受人尊敬”的生活是如此單調乏味，還“必須堅持一年中的每一天都出現在碼頭”這種“不自由”的生活方式。窮人愿意生活在貧窮的孤島中，保持著和都市工作格格不入的鄉村習慣，懶散又無長遠規劃，只想著過一天算一天。“這些人只會去尋找‘零碎的工作’（odd hour）或在7天中只工作1天，他們靠酒精和煙草生活……熱心于賭博，對規律的工作和未雨綢繆的生活心生厭惡，只需要那些無用的興奮劑。”他們正是中上層階級口中“無藥可救的懶漢”。

階層隔離這種社會性缺失的狀態，既是競爭制度下個人“自利性”膨脹所致，也是工業化社會缺少凝聚力造成。這在倫敦表現得尤其明顯。不管是愛爾蘭勞工、猶太人或外省來的貧苦勞動力，倫敦“典型的都市生活”對他們來說只有物質上的吸引力，并無精神上的意義感，陌生的工業社會讓其精神產生“病態”，從而尋求酗酒、賭博等“興奮劑”來避免內心的空虛，“這些外在表現，都是對由社會產生的個人內在壓力和饑餓的平緩。”即使作為旁觀者身處其中，比阿特麗絲也感覺這種“缺乏合作與共同興趣的環境讓她悲傷和精神不振”。相比之下，在外省，勞動階層之間的關系可能更加緊密。“監工和工人可能住在同一條街上，或至少同一個社區……通常會有一些政治、宗教或教育上的聯系，將各階層結合起來。”但倫敦是個例外，連接社會與個人的紐帶已消失，窮人生活在“以個體家庭為單位的與其他工人隔絕的孤島”。他們無異于已經被拋棄，被固化在貧困狀態里，“代表一種不可能恢復到有教養狀態的人”。

四、找尋社會：解決貧困之道

在考慮貧困的解決方法時，比阿特麗絲首先強調了國家的作用。只有通過國家出臺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法律，才能從外部去控制競爭的程度。東區的貧困表明，個人自由過度發展的結果是，一部分人的個體性得到了充分展現，但它卻是以大部分人沒有基本的自由為代價的，“工人的經濟和社會狀況完全被犧牲于工業的方便和股東的紅利”。她相信法律不是對自由的限制，而是讓所有人獲得自由的前提條件。由貧困引起的嚴重的社會問題，能迫使國家逐漸轉變“守夜人”的角色，防止競爭無序化，為每個人而不是少部分人追求自由創造條件。“在允許整個工業人口的生活由于過度勞累和道德及衛生限制的缺位，被惡化和野蠻化的罪惡面前，國家意識已經覺醒。”對于過度競爭的工業社會來說，法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亦如受到工廠法約束的猶太大工廠，為工人提供了良好的工作條件和待遇，而沒有受到工廠法約束的小作坊則竭盡全力壓榨工人，如果有更多約束小作坊的法律，那這樣的情況則能得到緩解。

法律能規訓自由，使恢復被過度發展的個體性所侵犯的社會性的邊界成為可能。雖然這是解決貧困十分必要的前提條件，但比阿特麗絲并不提倡國家對社會事務的大包大攬。法律所能提供的只限于外部條件，對于徹底解決貧困問題，還需要從根源上恢復社會性，找到將個人與社會相連接的粘合劑，讓社會成為一個團結的整體。

在比阿特麗絲那里，社會性是人的社會意識，即公共意識，其核心是利他。她借鑒孔德的思想，將之歸結為人本身所固有的道德意識，它一直存在于人們的內心，只是被個人主義過分發展后的自私所遮蔽。“再微不足道的人的內心都有一種道德意識偏好”，正如“孔德所說：作為一種道德存在，我們內心的和諧不可能建立在除利他主義之外的任何基礎之上”。如果我們拒絕“內心特殊的精神法則”，那必將遭受的懲罰就是我們的“天性被損害和扭曲。”個人的不可改變的天性是利他，團結的社會也應該是建立在利他之上，就如孔德所說：“為他人而生活是促進整個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唯一方式。”在接受孔德思想的同時，她也開始反思斯賓塞的理論，發現將自然界的生物屬性應用于人類社會是不恰當的。“我曾充滿熱情地閱讀斯賓塞……但他的個人主義讓我產生偏見……錯誤地引導我將生物法則推斷為社會法則。”弱肉強食的生物界規則只強調個體性而缺乏社會性，而沒有利他精神的人性是扭曲的，人類社會必然不能建立在此基礎上。

而如何恢復社會性以抑制個體的過分自利性，彌合個人與社會的空隙，比阿特麗絲覺得在倫敦這種個人主義荒漠中無法找到有用的方法。為此她兩次前往北方城市巴卡普（Bacup），在這個位于蘭開夏的小城里，她最初找到的是宗教。

巴卡普是比阿特麗絲母親的出生地，她第一次去就感覺特別親切，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溫暖”。在這里，沒有倫敦窮人的“痛苦呼喊”，而“與倫敦東區完全相反的力量，在這個小社會里得到體現”，這就是宗教的力量。這里的社會生活受到宗教的管理，每個堂區就像一個自主的小社會，“公共意志（public opinion）在這里意味著由宗教引導的觀念”，鄉紳和教會引領著社會風氣，每個人都從事勞動。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間和睦的氛圍，較好的工作收入和福利，讓她真誠地感到這里是幸福的，甚至覺得“看到了對那些無能為力和習慣性失業的工人問題的解決”方法。由此，她曾幻想過一種“宗教社會主義”（religious socialism）的社會團結方式，教區自主制定法律，利用宗教倡導的“利他性”來約束人們的道德和行為，讓每個人都為了整個社會而積極工作，并給“無所事事的人以強大的壓力”，這樣就沒有被社會拋棄的“懶人”，所有人都團結在具有勤勞風尚的社會中。但在3年后，當她再次回到巴卡普的時候，發現宗教不可能在現代工業社會中成為社會團結的粘合劑。一個原因是19世紀科學的興起和工業化讓宗教的影響力逐漸減弱，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宗教代表著農業經濟下的社會體系，在比阿特麗絲眼里，已然是“舊世界”的東西了。即使已經有很多工業，但與巴卡普“單調的日常生活相連的是100年前的手搖紡織機時代。”在保守的農業思想的影響下，人們滿足于簡單的物質生活，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用說倫敦，就連較近的“曼徹斯特都讓他們感到壓力和沒有‘家鄉味兒’”。

如果宗教是向后看，那合作則是向前看。工人合作社這種新興事物，是她在巴卡普找到的另一個方法。受附近工人合作組織的影響，巴卡普自1870年代開始出現工人合作紡織社。比阿特麗絲對當地的工人合作社進行了詳細的考察，發現合作社中工人的社會生活依賴于合作，合作精神把工人凝聚起來，他們以有序的交換滿足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在為他人勞動的同時也在為自己勞動。這里沒有倫敦的“階層隔離”，因為這里沒有階層；合作社不是企業，也沒有壓榨工人的資本家。合作社是真正的“社會平等的實踐”。她將合作解釋為工人中存在的利他天性的產物，工人們表現出的“令人著迷的共同行動的力量”讓她相信合作社可以成為一種更廣泛的社會團結的形式，因為合作社的成員是“工人群體中的一小部分，他們來源于工人，還與更廣大的勞動群體相連”。

然而比阿特麗絲的經歷告訴她，未來的社會必然是工業社會，合作也必須是面向工業社會的合作模式，不可能退回到落后的農業社會的合作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工人的社會性除了利他基礎上的合作，還表現為對工業社會的適應性。她在巴卡普和倫敦東區觀察到的情況說明，工人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將自己融入工業社會中。工業社會的機械化工作方式，要求工人適應一種規律和高效的生活，而身處工業化大生產的緊張中，他們卻以得過且過、不思進取的方式來工作，這種農業社會遺俗顯然不能適應工業社會，她將東區貧民的失業原因歸結為：“靠有規制的工作來生活很難，而沒有規制生活更容易。”要克服這種困難，還是得靠工人自己。他們需要將生活朝著適應工業化的方向規訓，對自己進行“管制”，主動整合到工業社會中去。如果不改變生活方式，就只有被工業社會所拋棄，成為無業游民。以合作為基礎的未來社會必然是高度組織化的，“在一個高度組織化的工業體系中，在收入較好的固定工作和沒有工作及餓肚子之間沒有中間地帶”。在工業化大潮中，“每個人都必須服從社會，不然只會被社會拋棄”。

個體以自我規訓融入工業社會之后，還必須通過積極參與社會生活來完善他們的社會性。她認為工人的社會化過程包括兩個部分，“對他們自己和他們鄰居的生活進行積極的管制”。

參與社會事務、履行社會責任能讓工人發揮“為他人而生活”的利他主義精神，將個人與社會緊緊相連。而進行實踐性的日常地方政治和社會參與需要一定的技能和條件。從社會整體性的角度考慮，比阿特麗絲認為有閑階層不應拋棄工人、隔離窮人，而應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在工人努力整合到工業社會的過程中成為他們的引路人和支持者。她譴責有閑階層的慈善是不愿從根源上去考慮貧困原因和自己的責任，而希望用錢來打發窮人的自負和輕率做法，是一種“不經思考的慈善”，不僅不能解決貧困，反而會把窮人固化在貧困狀態里。她提倡站在平等的角度，相信工人自主性的基礎上，通過社會調查、教育等方式，發揮有閑階層的智力和資源優勢，為窮人的社會參與提供良好的文化氛圍，從而幫助他們融入社會。在觀察工人模范住宅的時候，她注意到工人沒有適合的聚集場所，便說服父親為模范住宅捐建圖書室，并引導租客們自己對圖書室進行管理。她發現，只要提供必要的條件和途徑，工人們愿意參與到公共生活中，圖書室也為他們提供了很好的自我教育、討論和參與公共事務的環境。

由此，比阿特麗絲相信，對于解決貧困并最終實現社會團結來說，面向工業化的合作制度“無疑是一個方向”。為了更多地了解合作制度，在倫敦調查之際，她已開始收集資料，撰寫《英國合作運動》一書。1889年倫敦碼頭工人大罷工讓她更加堅定自己的看法。“大罷工對我來說有著深深的吸引力，因為它或多或少證明了我在‘碼頭工人調查’中的觀點”。罷工中顯示出的團結精神讓她看到合作社會的希望，“一種卓越的共情能力在東區所有階層中被喚醒，讓他們進行有效的互相幫助”。她為工人以及各階層之間的合作而“興奮”：“技術工人與臨時工聯合，酒館老板、當鋪掌柜和商人支持他們。與那些漠不關心的階層相比，東區社會展示出了比英國其他任何地區更強的社會參與和行動能力以及公共精神。”

結 語

倫敦貧民調查在比阿特麗絲從自由主義者到社會主義者的轉變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正是對貧困的思考讓她對缺失社會性的自由主義制度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而對社會性的探求為她打開了合作主義這扇新世界的大門，后來她便從這里走向工聯主義和社會主義。1890年初，她在日記中寫道：“置身于東區破爛擁擠的貧民窟里的流浪漢和被拋棄的人中，我脫離了個人主義體系下優越的家庭，進入富有爭議的勞工世界……最終，我竟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了！”

以比阿特麗絲·韋伯對貧困認識的轉變為個案，能更好地理解19世紀英國思想界對個人主義的反思，以及在此基礎上向社會主義的轉向。在基于自由的個人主義越出自身的邊界從而產生苦難之時，基于社會平等的思想則會挺身而出糾正這種越界，反之亦然。如果沒有矯枉過正，社會就能在動態中實現平衡。但這需要在批判中保留一定程度的傳統，而在保守中創新則是英國文化的特征。在19世紀末這個變革的時期，以和平漸進為特色的社會主義思想的興起，是英國社會在傳統的基礎上對變革需求的回應。而比阿特麗絲也以其獨特的思想路徑呼應著時代需求，她在對社會底層的貧困調查中，從實踐的角度思考個人與真實社會的關系，在反思個人主義缺陷的同時并沒有消解個人的主體能動性，在提倡國家職責的同時也沒有忽視個人的責任，而是把這種責任與社會相連，力圖在不損害個人自由的前提下激發其社會性，以尋求既擁有整體性和凝聚力，又富于個人自由和創造力的社會的實現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