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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魯東:在革命與保守之間

2024-03-19 00:00:00林劍鋒
外國問題研究 2024年4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024—12

作為一位社會思想家,蒲魯東(1809—1865)曾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戲謔地寫道:“我的志向就是在成為本時代最革命的人之后,對自身的觀點一字不易,甚至通過這些觀點本身的成功,成為本時代最保守的人。”

在法國的思想家中,蒲魯東一直以其著作的龐雜豐富、繁復晦澀著稱。初讀蒲魯東著作的人,往往會被蒲魯東激情澎湃但又冗雜矛盾的文本弄得暈頭轉向。作為一個法國人,同時又是一個自學成才的人,蒲魯東的著作總是充滿法國式令人耳目一新的俏皮話與發人深省的名言警句,但是也存在缺乏系統、不夠明晰的問題。早在1931年,社會學家塞雷斯坦·布格雷(Célestin Bouglé)就指出:

從1840年的一個極端《什么是所有權》到1865年的另一個極端《所有權理論》,其間又經歷了《貧困的哲學》《論革命與教會中的正義》《戰爭與和平》,這些思想是多么變幻無常啊!總而言之,蒲魯東是撲朔迷離,難以歸類的。

蒲魯東的理論雖紛繁復雜,有時甚至自相矛盾,但并非毫無邏輯可循。在本文看來,亦如蒲魯東本人所言,蒲魯東是天生傾向于辯證法的:當蒲魯東的思想表現出革命特征時,其思想內核卻總是含有某種保守主義傾向;反之,當蒲魯東的思想體現某種形式的保守主義時,其思想的真正內涵卻是相當革命的。因此,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把握好兩者之間的關系,使蒲魯東的思想成為一個可解讀的對象,而非一堆前后不一的“亂碼”。本文將結合蒲魯東的生平,以蒲魯東的所有權理論,第二共和國時期的無政府主義理念,以及蒲魯東晚年的聯邦主義為中心,解讀一個在革命和保守之間“搖擺”的蒲魯東。

一、所有權與占用

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生于法國東部城市貝桑松(Besan?on),是法國19世紀為數不多的真正出生底層的社會主義思想家。蒲魯東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在貝桑松做些圓作的活,不懂得商業上的偷奸耍滑,總是以接近成本價的價格出售產品。他和蒲魯東的母親共育有5個孩子,一家七口過著清貧的日子。作為家中長子,蒲魯東打小就幫著家里干農活、放牛砍柴,在貝桑松的山林田野間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1828年,20歲的蒲魯東進入了貝桑松戈提爾印刷廠,成為一名印刷工,此后又當上了校對員。蒲魯東在這兒體會到了工廠的生活。由于戈提爾印刷廠主要出版教會神父們的著作,在工作過程中,蒲魯東通過自學學會了希伯來語、希臘語和拉丁語。1830年經濟危機爆發,蒲魯東不得不離開貝桑松。他幾乎走遍了整個法國,接連在巴黎、里昂、德拉吉尼昂、土倫工作。在外游歷一圈后,1836年蒲魯東返回貝桑松,與兩個合伙人一起開辦了一家小印刷廠。然而,印刷廠經營不佳,很快就面臨破產的困境。蒲魯東后來不得不關了廠子,背上一筆債務。

1838年,貝桑松學院以蘇亞爾的名義舉辦了一場征文比賽。獲勝者可以在3年內每年拿到一筆1 500法郎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用來嘉獎杜省最有才干的年輕學者,使其能夠繼續求學)。對于蒲魯東而言,命運的第一顆齒輪開始轉動,他在獎學金的申請信中寫道:

我,蒲魯東,生于長于工人階級之中,我的心、我的秉性、我的習慣,尤其是我的利益,不論現在還是以后都會永遠屬于工人階級。假如我能得到你們(指獎學金評選委員會)的青睞,諸位先生,請不要懷疑我最大的喜悅就在于通過我本人引起了你們對工人的關切;在于我有幸成為你們身邊的第一名工人代表;在于從今以后能夠通過哲學和科學,始終堅持不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人伙伴和兄弟們的徹底解放之中。

1840年,在獎學金的資助下,蒲魯東出版了《什么是所有權》,法國社會第一次見識到了蒲魯東思想的革命特質。在那個所有權神圣不可侵犯的資本主義年代,蒲魯東如野人長嘯般喊出了“所有權就是偷竊”(La proriété, c’est le vol)的驚人之語。在19世紀上半葉的法國,“所有權神圣不可侵犯”并不是一句空話。事實上,號稱掃除一切的法國大革命并沒有對所有權開刀。恰恰相反,正是大革命將所有權當作一項神圣的權利樹立起來。在1789年的《人權宣言》中,“所有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除非當合法認可的公共需要必需,且在公平而事先補償的條件下,任何人的財產都不能被剝奪”。及至蒲魯東出版著作時統治法國的七月王朝,所有權的神圣性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比如對埃羅來說,“所有權的觀念是這樣的光輝燦爛,所以它像太陽一樣,照耀著那些辱罵它的光明的人”。

因此,蒲魯東在當時喊出這樣的話語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的確蒲魯東也差點因攻擊所有權而身陷囹圄。當時,法國的司法大臣準備起訴蒲魯東,但在經濟學家阿道夫·布朗基的斡旋下,蒲魯東才逃過一劫。蒲魯東隨即寫了第二篇論所有權的著作,即《給布朗基先生的一封信》,向布朗基表示了感謝。信的口吻相較第一篇著作溫和了許多,但蒲魯東仍舊沒有放棄自己的立場。1842年,為了應對傅立葉主義者的攻擊,蒲魯東發表了第三篇論所有權的文章,即《敬告有產者或給維克多·孔西得朗先生的一封信》。這三篇論所有權的文章,尤其是第一篇文章構成了法國社會對蒲魯東的初印象。

蒲魯東對所有權的攻擊首先是以語言方面激進的風格著稱的,“所有權就是偷竊”只是蒲魯東語言風格最突出的一句話。事實上,蒲魯東對所有權的無情鞭撻之語俯拾皆是。比如蒲魯東《什么是所有權》第四章的十個論題皆直奔所有權而去,而且極具煽動性和戰斗性。這十個論題都以“所有權是不能存在的”起首,依次寫道:“因為它想無中生有”;“因為哪里存在著所有權,那里的生產品的生產成本就會高過于它的價值”;“因為有了一定的資本,生產是隨勞動而不是隨所有權發生變化的”;“因為它是殺人的行為”;“因為如果它存在,社會就將自趨滅亡”;“因為它是暴政的根源”;……無論是出于經濟上的困境,還是出于急于成名的念頭,蒲魯東革命的語言風格都令其在法國社會嶄露了頭角,收獲了名聲(盡管基本是不好的名聲)。想必使資產階級感到恐懼,令傳記作者尤金·德·米雷庫牧師斥蒲魯東為食人魔的正是上述革命的語言風格。

其次,蒲魯東在學理上對所有權的駁斥也是相當徹底的。在蒲魯東看來,無論是先占者權利、契約理論或勞動理論均無法為所有權的合法性證明。值得注意的是,蒲魯東在進行理論論述的時候,依據的是:

事實不能產生權力,這是法學上的一個法則;要知道所有權也不能離開這個法則。

換句話說,蒲魯東在論證所有權的來源時,是對所有權進行價值判斷,而非事實判斷。蒲魯東指出先占者權利、契約理論或勞動理論都是以平等為前提的,然而現實中根據這些理論的推導,平等反倒不存在了,這從邏輯上來說是自相矛盾的。蒲魯東對勞動理論的駁斥尤其令人感到震驚。眾所周知,在洛克、亞當·斯密以及李嘉圖等人的著作中,勞動都被視為所有權的來源。然而,作為一名社會主義者,一位聲稱要為工人群體奮斗終身的人,蒲魯東卻否認勞動是所有權的來源。由于蒲魯東認為人是天然的社會性動物,因此每一種產品的生產都是集體力量的結晶,如此一來:

生產者本人對于他的產品只有一部分的權利,這一部分的分母數等于組成社會的人數。固然,這同一生產者反過來對于所有不是他自己生產出來的東西也享有權利,因此他對所有的人都有要求權,正如所有的人對他也享有這種權利一樣;但是人們難道看不到,這些彼此相互的抵押權不但沒有認可所有權,甚至連占有也破壞了嗎?

上述論述或許會令一些不明所以的讀者誤認為蒲魯東是一個徹頭徹尾反對所有權的人。事實上,當時的法國社會就是這么認為的。在一幅諷刺漫畫中,蒲魯東正拿著榔頭砸掉財產和家庭的屋頂。然而,蒲魯東的思想在表現出革命特質的時候往往蘊含著保守主義的傾向。蒲魯東雖然徹底否定了所有權,但他其實非常青睞占用(possession)的形式。對于蒲魯東而言,所謂占用即是一種使用權。蒲魯東曾以西塞羅把土地比作戲院的座位為例,人可以占據一個座位,并稱之為自己的,但卻不能變戲法般同時占據多個座位,這就是占用。蒲魯東寫道:

占用不但可以導致平等;它還可以防止所有權。因為,既然每一個人只要生存就有權占用,并且為了要生活,就不能沒有經營和勞動的手段;另一方面,既然占用者的人數不斷地因出生和死亡而發生變動。因而每個勞動者所能要求的物質的定量也隨著占有者的人數多寡而有所不同,因此占用總是由人口來決定的;最后,既然在法律上占有永遠不能保持不變,在事實上它就不可能變為所有權。

然而如此一來,蒲魯東先前對所有權做出的批判瞬間就顯得沒那么激進了。一些法學家和經濟學家就曾指出占用同樣是排他性的,占用的法律性質正是19世紀日耳曼法學派和羅馬法學家的重要論戰之一。那么,是蒲魯東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嗎?

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必須回到蒲魯東對所有權一詞本身的定義上。無論是蒲魯東早年論所有權的著作,還是他在晚年寫就的《所有權理論》,蒲魯東對所有權的定義都是一以貫之的。對于蒲魯東而言,所有權就是一種絕對的權利,一種所有人可以隨意使用,乃至濫用所有物的權利。在蒲魯東看來,所有權產生的弊病才是所有權,至于個人占用工具,勞動產生財富的權利則是占用。因此才有了蒲魯東在《給布朗基先生的一封信》中對所有人的怪異定義:

所有人是一個對于生產工具握有絕對控制權、自己不去使用這個工具而要求享有它所生產出來的產品的人。

正是在這一邏輯的推導下,蒲魯東才在晚年提出了“所有權就是自由”的理論。在《所有權理論》一書中,蒲魯東認為作為一種絕對的權利,所有權能夠抗衡作為另一種絕對權利的國家。蒲魯東如是寫道:

國家是一種絕對主義,而所有權是國家這種絕對主義中的另一種絕對主義。所有權對于國家來說是一種分裂的因素。國家的力量是一種集中的力量,這種集中的力量發展起來后,所有的個體性很快都會消失,都會為集體性所吸收;相反,所有權則是一種去集中化的力量,因為它本身就是絕對的,是反暴政、反統一的,是整個聯邦制度的原則:正是因為所有權從本質上是獨裁的,那么轉換到政治社會,就立馬是共和的了。

如此一來,無怪乎一些左翼人士批評蒲魯東兜兜轉轉又走回了維護所有權的老路。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蒲魯東這種在革命和保守之間搖擺的所有權(占用)理論非常符合19世紀法國工人群體的訴求。因為與蒲魯東的所有權理論最為契合的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大工業中的無產階級,而是具有一技之長的手工業者。眾所周知,相比英國以及后起之秀德國和美國,法國的資本主義發展沒有一個鮮明的爆發式增長階段。在19世紀上半葉的法國,手工業所創造的工業產值是最高的,小生產者的從業人數也是最多的。根據學者的統計,“1835—1844年間,手工業的工業產值占總工業產值的近70%。考慮到當時的工業統計傾向于將一些屬于手工業的產值歸類到小企業中去,因此實際上手工業的產值可能會更高” 。這也就意味著對于法國而言,19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都不是小生產者的黃昏,而是小生產者的巔峰。由于蒲魯東的所有權理論與法國小生產者的利益最為緊密,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法國的社會主義運動在1848年后迎來了“蒲魯東時刻”。

二、以經濟重組為核心的無政府主義

對于蒲魯東來說,從批判所有權走向鼓吹無政府主義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在蒲魯東看來,在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所有權(或者說私有財產)使得一部分人壟斷了資源和生產工具,從而剝奪了其他人公平獲取這些資源的權利。這種不公平的所有權導致了經濟和社會上的不平等,進而引發了社會內部的沖突和緊張局勢。為了維護秩序并保護有產者的利益,政府應運而生。換句話說,蒲魯東認為政府是統治階級為維護其權力并延續不公正的私有制而創造的工具。在這種觀點下,蒲魯東將政府視為一種壓迫和剝削的工具,而非公共利益的保障者。因此,他主張廢除政府,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重組的經濟組織基礎上的社會。

通過對所有權的批判,蒲魯東在法國社會,尤其是在工人群體中收獲了一定的影響力。1848年二月革命爆發之時,蒲魯東已經儼然成為一方意見領袖。二月革命后,報界弛禁,一時間首都巴黎以及各地的報紙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2月26日,革命的硝煙尚未散去,四位工人就拿著步槍闖入了蒲魯東的房間,顯然他們剛剛從街壘中撤下來。他們讓蒲魯東就當前的政治形勢公開發表觀點。蒲魯東的報業生涯就此開啟。蒲魯東的文章幾乎激烈地批判所有人——國家工廠的鼓吹者、普選的支持者、民主派人士等等。1849年3月,因撰文反對總統路易–拿破侖·波拿巴,蒲魯東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蒲魯東在第二共和國的大獄中創作了被后世認為最具無政府主義精神的著作《十九世紀革命的總觀念》和《一個革命者的自白》。

從文字的風格來看,蒲魯東的確是一個非常革命且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亦如蒲魯東對所有權做出的批判,蒲魯東攻擊起政府來也是毫不留情。他那鮮明的語言風格再次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并為后世的無政府主義者和專家學者多次引用。蒲魯東幾乎歇斯底里地罵道:

被統治,就是被那些既無身份又沒有科學知識和道德的人拘留、審查、監視、領導、定規則、管理、關押、灌輸、鼓動、控制、評價、衡量、審問、指揮……被統治,就是每一次運作、交易和活動,都需要記錄、備案、統計、課稅、蓋章、測量、編號、繳費、許可、批示、告誡、牽制、改革、改正和修正。就是在公益的借口和名義下,遭受敲詐、剝削、壟斷、貪污、打壓、欺騙、劫掠;然后但凡有一丁點的抵抗,有一絲的抱怨,就會受到鎮壓、改造、詆毀、怒斥、圍捕、責罵、痛打、解甲、捆綁、下獄、槍殺、掃射、審判、判決、流放、犧牲、出賣、背叛……這就是政府,這就是政府的正義,這就是政府的道德!

當然,蒲魯東對政府的批判自然不會停留在口頭上的咒罵。蒲魯東同樣在學理上對政府提出了徹底的批判。蒲魯東反對各種形式的政府,專制政府自不待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蒲魯東花了大力氣批判代表社會進步方向的民主政府。舉例來說,對于代議制民主,蒲魯東表達了類似盧梭的觀點。蒲魯東認為,代議制民主本質上是一種貴族寡頭制,“民主只有在選舉和形成立法權時才充分存在。這一時刻一過,民主就退到幕后去了;民主收縮,開始了自身的反民主工作;民主就成為了權威……在任何的民主制度中都不存在全體公民共同參與法律制定的情況:這一特權是留給代表的”。而且在蒲魯東看來,很多人投票只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或是出于自身的私利。他根本不相信群眾的直覺能一下子分辨出候選人的價值和品格。蒲魯東在第二共和國期間當選議員,參與國會的親身經歷更是進一步堅定了他的想法,因為幾乎總是那些對國家的狀況了解得最少的人成為了代表。蒲魯東指出,當候選者還在受到群眾的歡呼之時,他們就已經在謀劃背叛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關于普選,蒲魯東則認為:

普選是一種原子論。在這種理論下,由于立法者無法使人民表達出一致的想法,因此立法者邀請每個市民一人一票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完全就像伊壁鴆魯派的哲學家通過原子的組合來解釋思想、意志和知識。這是政治上的無神論這一詞匯語義最糟糕的使用。仿佛隨意累加選票的數量就能產生總體的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19世紀末,當無政府主義運動作為一股獨立的社會運動登上歷史舞臺時,蒲魯東被進一步地同暴力和恐怖的無政府主義捆綁在一起。在19世紀末的無政府主義運動中存在著一股“用行動來宣傳”(la propagande par le fait)的風氣。當時的法國一方面沉浸在美好時代的夢幻中,另一方面卻肆虐著各種暴力行徑。1882年10月,在里昂的一家餐館中發生了爆炸,爆炸造成了一名20歲的餐館侍員死亡,并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同一天,在里昂城的募兵辦公室附近又發生了一起爆炸。受上述事件的影響,政府開始在無政府主義思想傳播最為集中的里昂地區開展大規模的搜捕行動。最終在1883年1月8日,進行了歷史上著名的里昂66人大審判,在這66人當中就有俄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在審訊期間,克魯泡特金說道:

人們還在譴責我,說我是無政府主義之父。這樣的榮譽加諸于我實在是太過了。無政府主義之父是1848年第一次闡述這一思想的不朽的蒲魯東。

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人將無政府主義之父同蒲魯東聯系起來。

如此看來,蒲魯東的無政府主義似乎的確是革命、激進乃至非常恐怖和極端的。不過,切記當蒲魯東的思想表現出革命特質的時候往往蘊含著保守主義的傾向。蒲魯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anarchiste),而非一個反政府(antigouvernement)的人。甚至可以說,蒲魯東的無政府主義是一種有著社會或經濟本體論的無政府主義。蒲魯東固然痛恨政府,但他無意也不屑于奪取國家機器,不會鼓動工人群眾暴力革命建立工人階級占據統治地位的政權,更不會宣揚恐怖主義。相反,蒲魯東認為隨著經濟關系的重組,各種社會問題也就會隨之迎刃而解,那么傳統意義上作為壓迫和剝削工具的政府就成了多余的東西。

在1840年代早期,蒲魯東曾在里昂擔任一家航運公司的職員。他與里昂的互助社成員有過密切的聯系,里昂工人運動的一些理念被蒲魯東吸收了。1830年的七月革命之后,感到被背叛的里昂工人群體就表現出了無政府主義的傾向。在著名的里昂紡織工人起義中,工人們的訴求不再指向變更政權組織形式,而是直接提出了經濟制度方面的變革。在1846年發表的《貧困的哲學》一書中,蒲魯東曾對分工、機器、競爭、所有權、壟斷等經濟力量(force économique)進行了分析。在蒲魯東看來,社會之所以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就是因為這些經濟力量處于失序的狀態,平衡被打破了。因此,要想解決社會問題,首先要做的就是使這些經濟力量處于一種和諧有序的狀態。值得注意的是,蒲魯東受到了德國哲學,尤其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影響。因此他并不像路易·勃朗一樣只看到競爭帶來的弊端,無視競爭產生的好處,從而想要消滅競爭。蒲魯東意識到各種經濟力量都各有其優缺點,重要的是謀求一種平衡。第二共和國期間,別看蒲魯東在獄中寫的著作激情澎湃、火力十足,但在入獄前的具體實踐中,蒲魯東的舉措卻非常平和。

19世紀中葉的法國仍舊沉浸在密西西比泡沫和大革命指券所帶來的恐慌中。人們對紙幣缺乏信任,產品的流通性很差。1848年二月革命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信貸的匱乏。由于缺乏信貸機構,因此盡管高利貸在法律上是明令禁止的,但是大部分的法國人還是會鋌而走險,尋求掮客的幫助,或是借高利貸或進行抵押貸款。在有著“資本主義社會百科全書”之稱的《人間喜劇》中,巴爾扎克就刻畫了一個個為錢所困的形象——《高老頭》《葛朗臺》《高利貸者》等小說都反映了法國當時的金融和信貸狀況。信貸問題在1848年已是法國社會的一大沉疴,蔓延到了法國社會的角角落落。

那么對于蒲魯東來說,怎么搞無政府主義呢?那就是宣傳組織信貸、促進流通,并著手籌辦人民銀行。在蒲魯東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不在于生產,而在于流通不夠充分。在1848年革命后發表的著作《論社會問題的解決》中,蒲魯東是將無息信貸作為解決社會問題的靈丹妙藥來看待的。多年以后,蒲魯東還在日記中寫道:

1849年的1月至3月,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盡管在此期間無息信貸的原則尚不能說是完全得到了貫徹,但至少通過人民銀行,無息信貸的原則得到了實踐并引起了公眾的注意。

1849年1月,蒲魯東向巴黎公證處提交了《人民銀行組建章程》。人民銀行的宗旨,用蒲魯東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消滅貨幣王國,將每一件勞動產品都變成流通的貨幣,從而使貨幣共和化”。按照蒲魯東的設想,人民銀行所發行的匯票隨時隨地都可兌換,但只可兌換商品和服務。流通問題的解決就在于將此種匯票普遍化:

(匯票)本身代表的是業已交付的產品,而非未出售的商品;此種紙幣永遠不可能過量發行,因為它只依據票據交付;而且永遠不可能被拒收,因為它已事先由生產者所認購。

總而言之,人民銀行所發行的匯票以生產者的產品做擔保,以市場上真實的需求為依托。不過人民銀行還沒來得及展開活動便因蒲魯東被捕入獄而夭折了。

這種以經濟重組為核心的無政府主義發展到極致,竟會走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反面。1851年12月2日,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發動政變,埋葬了第二共和國,建立了法蘭西第二帝國。政變對于大多數法國人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眾多共和派流亡海外,維克多·雨果還寫了一部《小拿破侖》痛罵拿破侖三世。然而,蒲魯東卻出人意料地在著作《從十二月二日政變看社會革命》中,將拿破侖三世描繪成社會革命的化身,并在書中呼吁:

共和派和社會主義者聚集在波拿巴的麾下……因為波拿巴代表了大眾的利益,社會革命的實現只有通過一個人的專政集權才能實現。

這個時候,這種以社會或經濟為本體論的無政府主義已經使蒲魯東從一個革命者變成了一個保守派。

三、徹底的聯邦主義

正如蒲魯東自己所宣稱的那樣,破壞是為了建設(destruam et aedificabo)。在批判了所有權和政府之后,蒲魯東在晚年致力于建設性的理論,提出了聯邦主義。如果說蒲魯東的所有權理論和無政府主義都體現了革命表象之下的一種保守主義傾向,那么蒲魯東的聯邦主義則恰恰相反。這是一種表面保守,實則充滿革命性的聯邦主義。

因文獲罪后,蒲魯東在獄中以及出獄后繼續從事創作。1858年,蒲魯東的另一部著作《論革命和教會中的正義》再次給他惹上了麻煩。在此著中,蒲魯東對基督教進行了聲色俱厲的控訴。著作甫一出版,蒲魯東就被塞納省高級法院起訴了。蒲魯東再次被判3年有期徒刑,并被處以4 000法郎的罰款。這是蒲魯東第二次被判刑,不過這回蒲魯東沒有坐牢,而是直接逃往了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這為蒲魯東日后構思聯邦主義提供了契機。彼時正是意大利統一運動高漲,民族主義在全歐范圍內風起云涌的時候。1862年7月13日,蒲魯東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題為《馬志尼和意大利統一》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蒲魯東激烈地批評了馬志尼統一意大利的舉措。歐洲輿論一時嘩然,不過輿論的不滿愈發堅定了蒲魯東的信念。蒲魯東在9月7日寫了一篇題為《加里波第與意大利統一》的文章,仍舊反對意大利的統一。蒲魯東指出,如果意大利根據民族主義的原則統一的話,那么法國也可以用同樣的理由吞并荷蘭、比利時、盧森堡這些低地國家。然而,比利時人似乎誤解了蒲魯東的本意,竟將蒲魯東視為一個兼并主義者。于是就出現了以下的一幕:1862年9月16日夜,一群比利時民族主義者,敲著鼓,唱著《布拉班人之歌》,高喊著“打倒兼并主義者”,出現于蒲魯東在比利時的寓所前。這一狀況促使蒲魯東結束流亡生涯。9月17日清晨,蒲魯東離開布魯塞爾,動身前往巴黎,并于1863年完成了回應性的著作《論聯邦的原則》。

在這部著作中,蒲魯東一改之前激進、革命的語調,變得克制且審慎。他已不像先前那樣對政府或權威表現出極端的厭惡。相反,蒲魯東認為權威和自由是兩個相互依存的概念,任何社會都存在著權威和自由的辯證關系。

權威倘若沒有某種自由與其爭辯、對抗或屈服于它,就是一句空話;而自由如果沒有某種權威與其抗衡,則是荒謬的。

因此,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在權威和自由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在蒲魯東看來,聯邦主義就實現了這種平衡。

在現今的語境中,聯邦制指的是一個主權國家內部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相較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國家,在實行聯邦制的國家中,中央和地方的關系相對松散,地方也享有更大的自主權。盡管如此,在聯邦制的國家中,聯邦政府的地位仍舊高于地方政府,聯邦政府在國防、外交、稅收等諸多領域都享有更高的權威。同早年高調反對任何權威的無政府主義相比,鼓吹聯邦主義的蒲魯東似乎變得保守了。事實上,就有不少無政府主義者覺得蒲魯東晚年的聯邦主義思想不過是蒲魯東思想的邊角料。他們對這部分的內容或是不感興趣,視而不見,或者干脆做一些歪曲性的解讀。然而,正如本文所一再強調的那樣,當蒲魯東的思想體現某種形式的保守主義時,其思想的真正內涵卻是相當革命的。

眾所周知,法國是一個有著中央集權傳統的國家。受到托克維爾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影響,學界一般都認為大革命延續了舊制度以來的中央集權趨勢。不過,倘若細致地閱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就會發現這一籠統的論斷只是表達了一種大體的趨勢,但并不適用于歷史的細節。當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之時,革命者是有意推翻中央集權制的。托克維爾顯然知道這一點,因此他才寫道:

中央集權制在本世紀初如此輕而易舉地在法國重建起來……1789年的勇士們曾推翻這座建筑。

蒲魯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并以更富情感的筆觸寫道:

當大革命爆發的時候,舊高盧固有的聯邦觀念像記憶一樣活在各省的心中。我們可以說,聯邦就是1789年革命的第一思想。絕對主義王權和封建權利被廢除了,各省的界限受到人們的尊重,所有的人都覺得法國將要重新置身于聯邦之中,受到國王的世襲管轄。王國內各省派往巴黎的軍團被稱為聯邦軍(fédérés),三級會議的陳情表急切地想要恢復他們的主權,其內容包括了新契約的元素。

然而革命初期的聯邦主義很快失去了市場。安那卡西斯·克洛斯根據自身參與羅蘭夫人沙龍的經歷,在其著作《不要丹東也不要羅蘭》中譴責吉倫特派鼓吹聯邦主義。羅伯斯庇爾則牢牢地抓住了這一點,將吉倫特派塑造成分裂國家,危害祖國的敵人。因此在大革命之后,聯邦主義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被污名化了,聯邦制成為了破壞國家統一的理論象征。遲至1865年出版的著名的《利特雷詞典》尚是如此定義聯邦制的:

新詞,一種聯邦政府的理論和系統。聯邦主義是野蠻人當中最為經常使用的政治模式。在大革命期間,吉倫特派運用這一理論來破壞國家的統一,希望將法國轉變成由小國家組成的聯盟……

在此種背景下,蒲魯東宣揚聯邦主義非但不保守,反而需要極大的勇氣。

此外,從詞匯運用的角度來看,蒲魯東將聯邦一詞的本義所體現的精神原則推到了極致。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聯邦和邦聯都是兩個可以互相替代的詞。這是繼承自啟蒙運動的傳統,至少在孟德斯鳩的著作《論法的精神》以及盧梭的著作《社會契約論》中,他們就是不加區分地使用聯邦和邦聯這兩個詞。19世紀30年代,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論及聯邦制時,他也是從邦聯的角度理解如今的聯邦一詞的。總的來說,在19世紀,無論是聯邦抑或邦聯,兩者均指代一種松散的結盟關系。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托克維爾才敏銳地意識到美國的聯邦制已不是傳統的聯邦制度,只不過可以表達這個新事的新詞目前還不存在,所以依舊以聯邦制稱呼罷了。事實上,直到1896年,路易·勒·費爾(Louis Le Fur)才在其著名的博士論文中指出:

在法語中還不包括像德語詞Bund一樣囊括聯邦和邦聯這兩個指代不同的聯合形式的總體性表達。而且就在不久前,關于這兩個詞的詞義也尚未被確定下來,聯邦和邦聯經常會被相互代替使用……為了避免混淆,而且也為了符合如今普遍的使用情況以及詞匯的語義,我將會一直細致地區分聯邦和邦聯。前者是由一個國家構成的,后者是各自享有主權的國家組成的簡單聯盟。

由是觀之,蒲魯東的聯邦主義自然不會是一般意義上的聯邦主義。按照蒲魯東的定義:

聯邦是一種政治契約,是一個或數個家庭的領袖,一個或數個市鎮,一個或數個市鎮集團及國家,互相之間為了一個或數個特定的目的而締結的一種契約。

不同于盧梭的契約,聯邦契約并不要求締約者讓渡一部分的自由和福祉。恰恰相反,通過締結契約,締約者將會收獲更大的自由和福祉。蒲魯東如是寫道:

契約應該增加每個公民的福祉和自由。假如其中溜進了對某一方片面有利的情況;假如一部分的公民在契約之中感到處于從屬地位,遭到了他人的剝削:這就不再是契約,而是一種欺騙。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時候都完全享有取消契約的權利。

此外,作為溝通締約各方的“中央的權威更多的是倡議性的,而非執行性質。中央權威只對涉及聯邦服務的部分享有有限的公共管理職能;加盟成員在立法、行政、司法上享有完全的控制權”。

除了在政治架構上享有極大的自由度之外,蒲魯東的聯邦主義另一可貴之處在于蒲魯東提出了經濟聯邦主義。在談及契約問題時,蒲魯東就曾批判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忽視了經濟因素。在蒲魯東看來,盧梭的社會契約只涉及“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而這樣的社會契約涵蓋的范圍太過狹窄,表述也不夠清晰。在蒲魯東看來,盧梭對構成人在社會與同伴打交道中產生的各種各樣的諸如財富的獲得與轉移,勞動、交換、價值,產品價格以及教育等關系都付之闕如,對掌控著國家和個人財富的法律和原則只字未談,而這些經濟關系才是社會契約真正要組織起來的對象。因此在蒲魯東的眼中,盧梭的社會契約只是有產者針對無產者所制定的攻守同盟。在蒲魯東的聯邦主義中,經濟因素的考量則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根據蒲魯東的論述,本文將經濟聯邦主義的原則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是去中心化:經濟聯邦將以去中心化的方式進行組織,各個自治單位將在地方或地區層面運作。每個單位都有權決定生產、分配和其他經濟活動。

二是自愿合作:參與經濟聯邦將是自愿的。個人和團體將自由選擇相互合作以實現共同目標,沒有外在的約束。

三是集體所有權和自治管理:生產資料將由經濟聯邦成員集體擁有。與生產資料的私有制相反,工人和社區將直接控制自己的經濟活動,實行自治管理。

四是基于合同的運作:聯邦內的經濟關系將由各方自愿簽訂的合同所規定。這些合同可以確定合作的條款,包括利潤分配、損失責任和其他經濟管理方面的內容。

五是團結互助:經濟聯邦將鼓勵成員之間的團結和互助。在困難或危機時,聯邦成員將相互支持,共同克服障礙,確保所有人的福祉。

不難發現,此種具有高自由度且涵蓋經濟關系的聯邦主義已經與一般意義上的聯邦主義有了完全不同的內涵,從而具有相當強的革命性。

結 語

1865年1月20日,蒲魯東在巴黎去世。1月23日,親朋故友以及往昔的一些對手前來參加蒲魯東的葬禮。6 000余名巴黎工人自發地前來吊唁,蒲魯東居所內外的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此時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據記載:

突然響起了一陣鼓聲。聲音越來越近,不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了一隊軍隊正在靠近。軍隊上校走在前頭。一時間我們全都產生了同樣的想法,軍隊是來驅散我們的,不想讓我們扶柩。我們一下子都自發地收緊了隊列,把路攔住。我們神情緊張但意志堅定。軍隊要么撤,要么從我們的尸體上碾過。剎那間,闃寂無聲代替了之前喧鬧的交談。

人們向上校解釋,蒲魯東去世了,人們群集于此是為了送蒲魯東最后一程。其實上校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恰好經過此地。由于上校沒有權力擅自更改路線,因此他讓人群往兩邊靠一靠,讓他的人過去。

我們能理解。人群散開,軍隊從人群組成的籬笆中間走過。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敬禮。上校本能地拔出劍,軍隊奏起了哀樂,一列列地從蒲魯東的房前走過。

歷史的戲謔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最后時刻,最能代表國家力量的軍隊向蒲魯東表達了敬意。這一幕似乎也印證了蒲魯東本人對自己的評價——一個既革命又保守的人。

蒲魯東逝世后,他的影響力卻與日俱增,當時法國參加第一國際的成員基本都是蒲魯東主義者。有一種觀點認為,1871年巴黎公社實踐的就是蒲魯東的主張。在19世紀末的工團主義中,費爾南·佩盧蒂埃(Fernand Pelloutier)提到蒲魯東時充滿了敬意。喬治·索雷爾的《論暴力》從蒲魯東的學說中汲取了靈感。20世紀初的激進主義也與蒲魯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到了20世紀30年代,極右翼組織法蘭西行動甚至尊蒲魯東為反革命的大師。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工人自治的理念風靡一時,讓·邦卡爾(Jean Bancal)等人又從其中發現了蒲魯東主義的淵源。甚至在近年來爆發的黃馬甲運動中,也有學者指出了運動中蘊含的蒲魯東因素。影響深遠的思想家總是不乏矛盾和爭議,可以預見,在革命與保守之間的蒲魯東仍舊會繼續在法國社會中產生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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