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共享的社會：19世紀歐洲思想家對“無產階級解放”的思考

筆談：歐洲近代社會主義思想史研究

主持人語：從歷史上來看，自18世紀開始，隨著工業革命的展開，現代性的成長，一個新的資本主義社會正在形成。而與此同時，以批判資本主義為主旨，構建公平合理正義的社會主義思想也應運而生。由于社會主義在歐洲近代率先興起和發展，逐步成為席卷全球的思想運動和社會實踐，因此，歐洲學界對社會主義的研究具有久遠的歷史，形成了豐厚的學術積淀，出現了很多具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令人遺憾的是，相比國外學界，國內歷史學界在長達數十年間，忽視了對社會主義思想的研究。因此，對這一豐富的思想遺產，我們需要給予重視并加以研究。

正是基于此，本組文章集中于對歐洲近代社會主義思想展開考察，在一種歷史性視野下擴展出對社會主義思想一些新的視角，提煉出新的研究主題，挖掘一些新的材料，由此推進對社會主義思想的歷史性研究。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004—13

1848年2月，“共產主義者同盟”發表了由馬克思執筆的《共產黨宣言》，鮮明地提出了要使無產階級獲得解放，并且要通過暴力革命的方式來實現。“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1888年，恩格斯在為此書所作的英文版序言中，又再次明確地提出“無產階級解放”這一命題。無獨有偶，也正是1848年2月，英國著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家約翰·密爾出版了《政治經濟學原理及其在社會哲學上的若干應用》，其中一章的標題就是“論勞動階級可能的未來”。看似兩種不同的思想流派在這里都指向了同一個問題，自此可以看出，無產階級的解放與如何實現解放成為19世紀那個時代的核心主題。本文將從19世紀這一時代歷史語境出發來探討19世紀思想家們對此的多元思考，重現那一代人的思想描畫，并為今日的反思提供一種思想資源。

一

進入19世紀，一個突出的問題尖銳地擺在了社會面前，這就是，工業革命創造了快速的經濟增長，但誰享有了經濟增長的成果，勞動者認為是勞動創造了經濟增長，社會財富的增加，但勞動者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份額，資本獲得了更多的利潤，而勞動者只得到了可憐的少數。為此，勞動者稱之為資本的獨占。的確，在這一資本支配勞動的社會關系下，創造財富和對財富的再分配兩者之間出現了不平等，造成了社會貧富兩極分化，勞動與資本的分裂與對立日益嚴重。法國的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也說：“國民被分成兩個必然是敵對的階級，即有產者的階級與無產者階級，這實屬不幸！”關于“無產階級”，19世紀30年代法國出版的《政治與社會學辭典》則給出了這樣的定義：“在現代的用法當中，這一名詞通常被用于因其貧困而被剝奪政治權利的階級。”面對工業革命后的不平等現狀，如何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如同19世紀法國政治家拉馬丁所說，無產階級“這一令人厭惡的、侮辱性的和異教的詞，如同無產階級應當逐漸從社會中消失一樣從語言中消失”。為此，很多思想家展開了思考。

1838年，法國社會主義者皮埃爾·勒魯發表了《論平等》，開篇就直接指出：“我在本書所要論證的內容是，現在的社會，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除了平等的信條外，再沒有別的基礎。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認為：不平等仍然占統治地位。” 1839年，英國工人階級理論家約翰·勃雷出版了《對勞動的迫害及其救治方案》一書，該書同樣也認為現存社會制度的核心就是不平等的交換，在這一制度下，“允許一個人攫取一百個人的勞動的成果……只要這種制度還沒有被推翻和不變的真理原則還沒有確立，這種制度的功用——一切權力、財富和光榮就會建立在合法的欺騙和掠奪的基礎上，任何人也就談不到和平，看不到公平，想不到幸福”。1840年，法國思想家蒲魯東寫下了《什么是所有權》這部皇皇巨著，認為私有財產權是造成工人階級苦難的根源。看起來工人在勞動中領取了工資，已獲得了實際權利，但實際上，資本家發放給工人的工資完全無法與其生產的勞動產品的價值相提并論。換言之，資本家只是通過發放低廉的工資形式扣留了工人們的勞動產品，這全然侵犯了工人們的權利，實質上就是一種盜竊行為。由此，蒲魯東憤慨地喊出：“所有權就是盜竊。這是1793年的口號！這是革命的信號！”他認為在私有制下，則沒有了平等，并且認為，以前的革命只是政治革命，現在應該進行的是全新的社會的革命。他大聲疾呼：再來一次革命吧，這次應當前進一步，是一次社會的革命。當時的《民眾報》則將拉馬丁等人的話概括為：“在這個國家當中空前地存在著兩個陣營，即聚集在巴士底獄城堡周圍和待在革命場所的陣營、王室所在的陣營和人民所在的陣營。”

在德國，出身于裁縫幫工的威廉·魏特林相繼寫出了《現實的人類和理想的人類》《和諧與自由的保證》和《一個貧苦罪人的福音》三部著作，探討社會不平等的原因。他認為現實的社會是一個無節制的貧富分化的社會，一些人只做很少的工作或者根本不工作，卻擁有無盡的財富，而另外的大多數人無休止地工作，但還是處于貧困狀態。造成這種不平等的根源在于財富分配不平等，與機器的發明和使用并無直接關系。而維持這種不平等的手段則是金錢，這里的金錢實際上就是貨幣資本。在資本的驅動下，勞動成為對工人的一種折磨和奴役。

為了奪回自身應有的權利，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工人階級自身也展開了英勇的斗爭，表達出了自身的訴求。在英國憲章運動中，英國的工人階級就非常鮮明地提出要廢除資產階級私有財產權，保障自己的勞動權，捍衛自己的利益。憲章運動的領袖奧布萊思也從資本出發解析了資本的本質就是剝削，他認為，在貴族和資本家談論財產的“神圣”時，通過資本的媒介，一個人有把其他人的勞動成果占為已有的神圣權利。正是資本獲得了這一權力，才使這個社會表現出無盡的自私、競爭和攘奪，成為一個極端不平等的社會。他還認為，在土地、機器、工具、生產器具和勞動產品全為無所事事的人所獨占，在勞動全由財富生產者負擔，而勞動成為一種由富裕游民收買和管理的市場商品的時候，無窮的憂患必然是勞動者不可避免的命運。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改變現存的經濟關系，要維護勞動的權利。憲章運動的另一領袖斯蒂芬斯也認為，工人生產了一切財富而他們卻飽受痛苦。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做夠一天工，給夠一天錢，工人應該有享受舒適生活的不可動搖的權利，這是享有一切財產權的基礎。工人是帝國一切財產的主人翁，如果他沒有財產，那么，便有向富人索取的權利，直到取得為止。

正是在這些思考與表達中，工人階級提出了對自己權利的基本要求，要通過革命實現自己的解放。19世紀法國工人階級理論家布朗基認為，18世紀進行的是一場政治革命，現在將要進行的是社會革命。這場革命目的是要摧毀資產階級所有權，推翻資本主義社會體制。這也是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所說的“新革命”。

在這一革命中，工人階級表達了對于自身解放的渴望和訴求，其最為系統和強有力的表達莫過于1871年巴黎公社的起義。在起義勝利后的第三天，巴黎公社就發布了無產階級要實現自身解放的強烈訴求。公告中這樣寫道：

勞動者，一切都由他們生產，卻什么都享受不到；他們流血流汗，勞動的成果堆積成山，卻依然熬苦受窮，難道他們永遠得受欺凌嗎？

難道他們奮求自身的解放也不在允許之列，非得永遠遭受唾罵不可？他們的前輩資產階級，在四分之三世紀之前，已經實現了自身的解放，在革命的道路上先走了一步。難道資產階級如今還不明白：輪到無產階級謀求解放的日子已經到來！資產階級政治上的無能，精神道德的頹敗，已陷法國于水深火熱之中，足證資產階級的時代已經過去，1789年革命賦予他們的使命已告完成；他們即使不讓位，至少也應任憑勞動大眾來實現其社會解放。

為什么資產階級一直否認無產階級的公共權利？為什么那么不遺余力，千方百計，反對勞動大眾的自由發展呢？為什么資產階級要把法國大革命贏得的人類精神成果一再陷于覆滅的境地呢？走向進步的潮流，雖有短暫的停頓，但必將繼續其行程；無產階級亦將不顧一切，毅然決然，實現其自身的解放！

盡管巴黎公社存在了72天便告失敗，但無產階級爭取自身解放的努力卻并沒有停止。在1889年巴黎國際工人代表大會上，第二國際通過了名為“關于保護勞工國際立法的決議”，決議中再次重申了推翻資本主義體制，實現無產階級解放這一目標。

“巴黎國際工人代表大會”的代表們深信：

只有由作為階級并在國際范圍內組織起來的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剝奪資本家，建立生產資料的公有制，勞動和人類才能獲得解放。……在所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的國家里，都極其需要有效的保護勞動的立法。代表大會要求這種立法的基礎應該是：

1.最高限度八小時的工作日；2.禁止未滿十四歲的兒童工作，對未滿十八歲的男女青年工人，工作日以六小時為限；3.廢除夜班工作，但需要不間斷開工的某些工業部門例外；4.禁止對婦女身體有害的一切生產部門中雇用女工；5.廢除女工和未滿十八歲的男工夜班工作；6.對一切勞動者，每周至少有三十六小時連續的休息；7.禁止對勞動者有害的幾類工業和幾種生產方式；8.廢除“血汗制度”；9.禁止用商品支付工資，同樣禁止廠主店鋪等；10.取消雇工介紹所……11.在一切工廠與企業，包括家庭工業在內建立監督制度，監督由檢查員負責，檢查員由國家支付工資并且至少一半由工人自選……

……為了無產階級的徹底解放，代表大會認為：迫切需要全面地組織工人，因此，要求集會和結社的不受限制的、完整的自由。

二

在關于消滅貧困，擺脫奴役，實現無產階級解放的目標中，還有一些社會主義者提出了另外一種思路，那就是展開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合作，實現對社會財富的共享，在此主旨下，現有社會關系乃至社會體制的變革自當會發生改變。

面對英國社會的現實，英國社會主義思想理論的開創者羅伯特·歐文一再重申：“一般人都知道并且也承認，貧民和勞動階級由于一些明顯的原因正遭受著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深重的苦難。”那么如何解決這一苦難？在“改良、改革而不革命的計劃”在這一指導思想下，1819年，歐文寫道：“富人與窮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實際上利益是一致的。”他不主張用一個階級消滅一個階級的方式即“調換苦難者”的方式來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他明確地寫道：“如果單純調換一下受苦受難者，不論是在同一階級內用一部分換另一部分，或是用其一個階級換另一個階級，也不論是用一個民族換另一個民族，都不能消除全世界目前所遭受的巨大而日益增加的禍害。”為此，他進行了新的社會主義實驗，建立新和諧公社，其主旨是將勞動從資本的奴役下解放出來，實現資本和勞動的平等和諧，走出目前“人們的行為的制度給他們造成的困境”。具體來說，就是進行新的社會實驗，建立新的社會主義和諧村或公社，“把這一切條件實用而有利地組合起來，以便建立有一定限度的公社，這種公社以聯合勞動和聯合消費為原則，以農業為基礎，在公社中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和共同的”。在歐文看來，把土地、勞動和資本能在一種新的組合方式下加以運用，就會產生比現在更有價值的后果。例如：“工業城市是貧窮、邪惡、犯罪和苦難的淵藪；而所籌劃的新村將是富裕、睿智、善行和幸福的園地。”

歐文的這一思想非常有價值，也改變了以往人們提倡革命來改變現存的社會關系的理解。歐文已經萌生勞動和資本展開和解的思考，從而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另外一位英國社會主義思想家約翰·勃雷對此表述得更為明確，其方案也更為務實，那就是為了要改變資本對勞動的奴役，不是用革命的方式消滅資本，解放勞動，而是要實現勞動和資本的合股，即合作共贏。他曾指出，“作為一種工具可以用來破壞現在的社會制度并且還可以作為建立最完善形式的財產共有和權利平等制度的準備步驟的，恐怕就只有合股運動”。這一合股運動“遠遠勝過了現在的制度”。在他看來，“凡是這里所想望的，都是能夠在合股制度之下，立即就辦到的。這一制度將保證更快的資本積累——它將拿較大的部分的收入用在生產的勞動方面——因它對于機器的采用是毫不限制的，所以它將使所雇用的勞動有更大的生產力——它將利用大量的資本來發生作用——它將為那班現在是一貧如洗的人們創造所增加的一份同時并不損及別人所有的股份——并且這是很徹底地保證得到最大生產數額的一種使用勞動和資本的方法”。

關于勞資之間的合作，在約翰·勃雷之后，又有另外一位思想家也呼應著這一思想，也更為系統地深化了這一思想。這就是思想家約翰·密爾。學界通常都會把密爾看作為自由主義的代表，殊不知，密爾也被學界一些學者視為社會主義者。在研究了當時已經存在的眾多工人合作社之后，密爾在理論層面上，詳細論述了實現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和無產階級解放的路徑，提出建立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合作與共享，構建起從資本的獨享轉變為勞動者和資本共享的社會體制。

早在1848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中，約翰·密爾專門撰寫了“論勞動階級可能的未來”一章。他寫道：“雖然工人階級智力水平的提高以及公正的法律也許會使產品的分配更加有利于工人階級，但我卻認為，他們不會滿足于永遠處于被雇傭的地位。他們為了成為雇主，也許愿意先做雇工，但卻不會愿意一輩子做雇工。”在密爾看來，這是因為勞資關系內在的就是不平等的，在平等日益成長的情況下，這一社會關系也就顯得日益不合理。密爾寫道：“在目前的人類發展階段，平等的思想正日益廣泛地在窮人當中傳播，要阻止平等思想的傳播就得完全取消出版自由，甚至完全取消言論自由，因而可以預言，人類是不會永遠分為兩個世襲階級即雇主階級和雇工階級的。這兩個階級之間的關系不僅對雇工來說是不能令人滿意的，而且對雇主來說也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富人認為窮人天經地義就是他們的奴仆和隨從，而窮人則把富人看作是捕食對象和牧場，而且他們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會得寸進尺。無論是雇工還是雇主，在他們的相互關系中，都絲毫不尊重正義或公平。一般說來，工人階級并不認為得到高工資就應好好干活，他們大都只想盡可能多地索取，盡可能少地回報。總有一天，雇主會無法再與雇工保持朝夕相處的親密關系，因為兩者的利益和感情是敵對的。”

由于工人們“不會滿足于永遠處于被雇傭的地位”，對于未來，密爾提出，不平等的雇傭關系將被廢除，將形成這樣一種新型的社會關系，這就是雇主與工人的關系將逐漸為合伙關系所取代。對此，密爾認為，合作生產的方式將是未來主要的生產方式，而且在英國和法國已經展開了。“這種合伙關系將采取以下兩種形式中的一種：在某些情況下，是勞動者與資本家合伙經營；在另外一些情況下，而且也許最終將是勞動者之間的合伙經營。”為此，密爾無不欣喜地指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長期不合將被消除；人類的生活將不再是各階級為了謀求相互對立的利益而展開的爭斗，而將成為追求共同利益的友好競爭；勞動的尊嚴將得到提高，勞動階級將具有安全感和獨立感，每個人的日常工作將變為對社會同情心和實用智慧的培養。”

值得注意的是，密爾在這里提出了“最終將是勞動者之間的合伙經營”的思想，就是說，密爾認可這一社會生產關系將是未來的基本安排。作為目睹了1848年革命這一“社會革命”的思想家，他不認同工人階級要用社會革命方式來建立未來的社會，同樣，他也不同意一些社會主義思想家那些理論主張，要奪取和沒收現存的資本，通過徹底摧毀現存的勞資關系來實現勞動者的利益，讓他們獲得幸福。因此，密爾堅定地認為：“不是剝奪資本家或其前輩通過勞動和節約獲得的資本，而是要用正當手段掙得資本。”

對于合伙經營這一類新型勞動關系的實踐，密爾將此稱之為“合作運動”，通過對英國和法國這些正在進行的這一實驗的國家的觀察和分析，密爾感到非常樂觀，從中看到了這是社會未來實現公平公正的途徑，也是人類未來的希望。正因為此，在密爾看來，“現存資本最終將正當地、自然而然地變成所有工人的共同財產，由此而實現的轉變將是實現社會正義的最簡便途徑，同時也是眼下所能想象出來的、最有利于普遍利益的對工業事務的安排”。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可以看出，密爾并不支持通過“社會革命”的方式來實現工人階級的解放和社會的公平正義，而是希望保留財產權這一現代文明的基礎，只是通過改變財產權的所有關系，確立共享的方式來實現公平和正義。

1879年，在密爾去世后，他的繼女海倫整理出版了密爾生前所寫的關于社會主義的文字，她在序言中描寫了密爾的思想關切。

正是在1869年，甚至可以說是在密爾先生的最后二十年間，當整個世界完全忙于其他事物時，深深打動密爾的卻是思辨理論家們的社會主義思想在所有文明國家工人中的傳播。于是，他萌生了寫作一本有關社會主義的作品的計劃。他相信，現代社會不可避免的趨勢是，與社會主義有關的問題必然會越來越多地顯現出來。因此，他認為，具有重要實際價值的工作是，對這些問題進行徹底與公正的思考。而且，一方面不要拖延苦痛，另一方面不要造成不必要的紛擾，將飽經思維考察而闡明的解決方法用于現存的事態。于是，他計劃寫作一部應該逐點窮盡整個主題的作品，現在印行的這四章本來是打算為這部作品奠定基礎的首稿。

面對社會現實，密爾認為，現實社會造成了“收獲最少者是最勤勞與最節制者”。但對于解決這一社會困境，實現“勞工階級的解放”而言，社會主義者所提出的方案卻并非那么有著很強的適用性，盡管社會主義者對當下社會的批判有其合理性。對此，密爾寫道：“就社會主義者而言，當代關于所有權和財富生產與分配的社會安排，作為實現普遍福利的手段，是一種完全的失敗。”承繼他在1848年所提出的觀點，密爾認為，實現社會財富共享的最好方式即是工業合作制。“這種制度的做法是：讓整個勞動者團體參與利潤的分配。在給予資本家一定的報酬后，以勞動者收入的百分率為形式，在他們中間分配全部的收入或固定部分的收入。”由此，每人都可以成為“資本家”。

英國思想史家蒙克曾經這樣評價過密爾的經濟思想以及其所體現的社會主義思想，認為：“密爾希望在那里合作型企業將取代傳統的資本主義公司。”在密爾那里，“通過教育，個人能夠學會超越當下的和特定的‘階級’利益，而在當前的文明狀態下，這些利益易于主導他們的觀念。只有擺脫而非認可這種階級和物質利益，人類的政治進步和最終的道德救贖才有可能實現。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密爾的兩個目標——他將政治分析置于一種進步的歷史主義圖景的永不止歇的雄心，以及他所希望的一種超越物質利益和階級視野的政治學，都與卡爾·馬克思——他們幾乎是同時代之人——相距不遠。但是，對于馬克思而言，雖然人類的解放和道德的救贖實際上唯有通過理解歷史才有可能，但它們所采取的策略不是拒絕階級利益，而是積極地追求某個特定階級，也即無產階級的利益。”

三

面對工人階級的社會革命，這一激烈的社會沖突甚至暴力性革命，統治階級驚恐萬分，決意鎮壓。這正如在巴黎公社運動爆發時，當時法國政府的領導者梯也爾就下令對其進行了嚴酷的鎮壓。除了大批公社社員遭到處決外，還有近20萬人被流放海外。政府當局之所以要如此強硬地鎮壓巴黎公社，是因為這場“社會革命”的任務就是要摧毀現代社會護著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兩大基石，“所有權”與“市場的自由”。因此，面對巴黎公社的起義，并重新以工人階級為中心來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時，梯也爾當局自然要調動國家的暴力力量將其鎮壓下去。雖然巴黎公社的起義慘遭鎮壓，但問題依然如此嚴峻，無產階級如何實現自身的解放？在這里，問題可以轉換為，無產階級為了實現自身的解放，可以訴諸于包括暴力革命在內的“社會革命”的方式來進行，那么，對于當時占據統治地位的統治階級而言該怎么辦？是聽任這一沖突頻仍發生，是暴力的鎮壓，還是要讓渡一部分權利給無產階級。

從思想史的視角來看，面對工人階級的革命性社會運動和理論思考，當時占據主導的一批自由主義思想家們也展開他們的思考，提出了思路。其焦點問題就是，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無視工人階級的苦難，面對工人階級的革命，該怎么辦？新的社會現實需要做出新的調整改變，由此，在19世紀的“新革命”中，面對著工人階級的激烈斗爭和他們對自身權利的要求，占據主導地位的資產階級也在思考著如何保證工人階級的權利問題。正像當時英國的一些有識之士形象地指出，當老板們分享香腸的時候，工人們是否可以獲得足夠的面包？也就是說，當資產階級在財產權原則下獲得了自己的財富時，不能夠完全以犧牲工人階級的基本權利為前提條件。因此，必須確立起一種對社會財富進行公正分配的原則，讓每個人對社會財富都有一種平等的享受權利。

的確，當一個社會，存在著兩個階級間的分裂和沖突，當資產階級可以利用財產權來為自己獲取大量財富，而無產階級卻在付出艱苦的勞動之后，連基本的生存權都得不到保障時，其結果只能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爆發，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摧毀這個社會，重新建立一個新社會。就像法國政治家拉馬丁在1835年在議院的一場演講中所說：“我們否認它，無濟于事，我們把它從我們的思想中排除出去，亦無濟于事，無產者的問題就是這樣一個會讓當今社會粉身碎骨的問題。”英國首相迪斯雷里也說，當茅屋不舒服的時候，宮殿也不會安全的。自由黨領袖阿斯奎斯也表達了相同的意見：假如在我們眼皮底下的帝國中心總可以發現一大群人不能接受教育，根本沒有可能過上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社會生活，那么，空談帝國又有什么用？

早在19世紀的30年代，法國著名思想家托克維爾就對統治階級發出過這樣的警告：“我還是感覺到不安且這種感覺正在加重，我們正走向一場新的革命，這一預感在心里越來越根深蒂固。這標志著我思想中的一個重大的轉變。” 這一革命的實質正如托克維爾所說，是要摧毀這個社會的基礎——所有權，摧毀現存的資本主義社會。例如托克維爾對1848年法國革命就做過這樣的判斷，這場革命“不是一場騷亂，而是所有內戰中最可怕的一次，是階級反對階級、一無所有者反對有產者的戰爭”。“二月革命則相反，似乎不但完全在資產階級之外進行，而且矛頭直指資產階級。”“這不再是一個政治體制的問題，而是牽涉到財產、家庭、文明，一句話，涉及一切我們賴以生存的事物。”“起義的目的并不在于改變政府的模式，而是在于變更社會秩序。說實話，它并非一場政治斗爭（就迄今為止我們給予這個字眼的含義而言），而是一場階級戰斗，一種奴隸戰爭……他們為擺脫其被人們稱之為非法壓迫的生存環境，為了開辟一條通往他們向往的幸福生活——很久以來人們就給他們指出，那是他們的權利——的道路而不惜使用武力。工人的這種力量是強大的。錯誤的理論與貪婪的欲望摻和在一起，正是這一點誘發了起義并使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人們向這些可憐的人們斷言富人們的財產幾乎就是從他們的身上竊取的，人們還向他們斷言，財富不均既有違于倫理、社會又與天理相悖。在需求和激情的推動下，許多人對此信以為真。這種含糊、錯誤的法律概念，與暴力混為一體，把某種潛能、某種韌性以及某種純粹的武力永遠不能具備的威力注入其間。”

的確，工人階級的貧困和革命形影不離，“貧困是革命的戰馬”。而這一革命又是一場和過去性質完全不同的革命，是一場摧毀資產階級的所有權和資本主義社會本身的“社會革命”。在私有制下，資產階級的財產權并非完全出自于自己的勞動，而真正進行勞動的工人階級卻沒有享有自己的任何財產權，這完全是一種不平等。現在，只能通過革命的方式來重新安排財產權，才能實現工人階級的基本權利。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對此看得非常清楚，對此，他明確地說道：“國家將再次劃分成兩大派別的時代即將來臨。法國大革命，它取消了一切特權，廢除了一切專權，但卻讓其中的一個殘存了下來，那就是所有權……很快，政治斗爭在擁有者和非擁有者之間展開，大戰場將是所有權。”工人階級為自己的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而斗爭，要求建立一個更為民主和公正的新社會。

面對著洶涌澎湃的“新革命”，面對著無產階級對自己權利的要求，資產階級應該作出如何的反應，是依然無動于衷，還是強力鎮壓，絲毫不考慮無產階級的基本權利。面對著這樣一個要求民主和平等，爭取權利與公正的“新革命”，如何看待無產階級的性質，彌合分裂，化解沖突，實現社會穩定，已經成為這個時期迫切所要解決的重大主題。

“要么找到治愈貧窶的有效良方，要么準備迎接世界的傾覆，貧困對于當代社會的破壞力，遠甚于奴隸制對異教社會的沖擊。”面對時代的難題，對于無產階級的解放，對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沖突，以及如何化解，在19世紀中期的一批思想家中，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作出了清晰的判斷并提出了解決這一困境的方式。

托克維爾認識到，“迄今為止的經驗表明，為使企業變得更能營利，就必須把資本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因此，少數人不僅擁有了巨額的財富，而且還雇用了大量的工人為他們工作，而這些工人則可謂身無分文。這正是當代法國工業所呈現的圖景”。貧富者的對立是一切革命的根源。現在“必須保護工人階級不受那些會使他們深陷其中而又無力反抗的危機之傷害” 。但在思想深處，他又無法容忍工人階級通過革命的方式，摧毀財產權，消滅資本主義占據主導地位來獲得自身的解放，將其凌駕于其他階級之上。托克維爾說，1848年革命“我不說是主要的，而是惟一的獨有的特征，那就是它的人民性。革命賦予了人民大眾，也就是靠雙手勞動的那些階級，一種至高無上、凌駕于其他所有人的權力”。也就是，在托克維爾看來，國家的權力不能從現有的資產階級手中轉移到無產階級那里。因此，在1848年革命爆發之際，托克維爾毫不猶豫地說，我要下定決心，“全心全意地捍衛，不是捍衛某個政府，而是捍衛組成社會本身以及我的財富、安寧與人身的種種法律”。“遏制巴黎工人的激情與欲望，因而以民主戰勝愚民政策，這是我的惟一目標。”與此同時，他又理智地看到無產階級的解放和權利的實現問題。用托克維爾的話來說，民主是天意所向，不可阻擋。

如何化解這一現存的階級沖突，托克維爾并不同意很多思想家所說的勞資之間合作，或工人階級成立協會那樣的解決路徑。他說：“我相信建立工人協會的思路終將極富成效，但我認為在當下實施仍不成熟。因而，我們在現今還必須尋求其他補救的辦法。”同樣，“每當工人們想成為資本家，想要形成聯合、籌集資金以及以聯合企業的方式管理他們的產業時，最終都不可避免地失敗”。那么在托克維爾看來，為了實現“無產階級解放”這一目標，最為關鍵之點則在于，以資產階級為代表的統治者必須要改變自己的思想觀念，要在現存的體制中包容工人階級的權利。要在有產者占據主導的前提下，讓渡一部分權利給無產階級，改善無產階級的處境。這是目前最為緊迫的問題，托克維爾急切地呼吁，現在，是到統治階級調整自己統治政策的時候了，有產階級要“限制自由以拯救自由”。托克維爾說：“自由既已濫用，矯枉必然過正”。也就是說，資產階級不再要像以往那樣獨占一切，而是要對自己的權利有所限制，要讓渡一些權利給無產階級。或者說，資產階級要改變自己的統治方式，讓無產階級也能夠獲得他們應該獲得的基本權利。只有這樣才能化解社會的沖突，彌合階級之間的分裂，實現社會穩定，從而才能免于被無產階級推翻這樣一種“粉身碎骨”的危險。

托克維爾以法國為例認為：“在法國，一個政府僅僅依靠唯一一個階級的褊狹利益和自私的激情，始終會招致大錯……如此建立起來的政府一旦失去民心時，……它是為了某個階級而喪失民心的。……政府要想維持其地位，所能遵循的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好好治理國家，尤其要在考慮大眾利益的前提下治理國家。”托克維爾在議院中演講時說：“看在上帝份上，改變統治思想吧，因為，讓我再給你們重復一次，正是（現在的）這一思想把你們引向深淵。”

改變統治思想，最為重要的自然是政治家要直面工人階級的現實困境。托克維爾說：“在越是富裕的社會中，其生活的舒適與貧窮之間的關系就變得越是緊密。從事工業生產的階級，為他人提供了享樂所必需的物質條件，但也使他們暴露在那些這一階級未曾存在之前根本無從知曉的風險之中。” “我認為從事工業生產之人既從上帝那里接受了為他人提供物質福祉的使命，但也使自己容易陷入危難和風險之中。文明在自然而無法阻止的前行過程中也在不斷拓展著這一從事工業生產的階級的規模。事實上，人們的需求每年都在增加并變得更為多樣，與此相對應的是，希望通過從事工業而非農業生產工作以滿足他人的多樣需求，進而使得自身生活更為舒適之人也在隨之增加，而當下的政治家應當認真地考慮這一現實。”他還曾這樣寫道：“我們身處一個各文明民族的全面革命之中，我以為，從長期來看，任何一個這樣的民族都不能避免之。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延緩和減弱這一革命，這就是在形勢逼迫不得不改善人民的處境之前就盡可能地改善他們的處境。”

當然，從社會的內在本質、基本結構和運行機制來說，滿足工人階級對平等的訴求既可以看作為是“無產階級解放”的一種實現，消除如布朗基所說的“無產階級仍然處在局外”的這一局面，將無產階級納入和包容到現存的社會體制之中，得到其合法性地位，實現其權利；當然也可以視作被馴服，平等最終依然被嵌入在自由的體制中，被以資本為代表的社會力量所規訓與控制。同樣，也可以說，這是勞資雙方達成了一項新的契約，早期工業革命中的那種雇傭關系和社會關系發生了變化。那種被稱為“野蠻的資本主義”一去不復返。由此，也就會明曉托克維爾一再強調的“秩序”和“文明”的含義，必須承認財產權，必須建立起以財產權和市場交換為主導性的社會體制，必須以有產階級為主導，從而實現 “自由”和“平等”的結合。正是秉持以有產者為基礎的構建起社會體制這一原則，托克維爾堅決反對布朗基所說的“社會革命”，同樣，也不贊成有產者的過度“自由”，而是找到了自由與平等相結合的第三條道路，指出平等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賦予個人行為和支配這種行為的動機以一種意義的歷史過程。民主也并不阻止兩大階級的存在，而是改變他們的態度以及之間的關系。

追隨托克維爾的思想，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英國出現一批思想家，其中以托馬斯·希爾·格林和霍布豪斯為代表。他們非常理智地看到了未來社會發展的走向，認為一個社會不可能永遠把工人階級排除在公民的身份之外，他堅決主張實現自由與平等的結合，確立起包容性社會體制。這就是，人民必然要改變現存的社會地位，獲得他們應該得到的權利。正如英國思想家霍布豪斯所認為的那樣，在實際操作中，機會平等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由于歷史或環境的作用而已經形成了種種不平等，“不平等現象隨著機會的擴大而增大，經濟進步首先會為有能力的人提供更多的機會，而遺產又將所形成的這種不平等固定化和永久化”。因此，必須從另外的角度來進一步尋找平等的方式，要從現在的“機會平等”轉向“結果平等”。但“這種‘平等’不是絕對量的平等，而是比例的平等”。也就是說，不是簡單的數量一致的平等分配，而是按照相關人們的一些品質、品格或成就的比例進行分配。從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這些思想家都認為，從前被確定的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現在則要被修正為，國家可以為了社會的共同利益，通過稅收等合法途徑來對財產權進行“再分配”，從而實現社會的“共同善”，或者說社會正義，這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從“野蠻資本主義”過渡到現代福利社會。

結 語

面對19世紀資本對勞動的奴役，勞動與資本的尖銳對立，勞動者如何從資本的奴役下解放出來成為時代的焦點問題。猶如英國憲章派領袖之一哈尼所說：“工人的社會和政治解放現在應當成為革命斗爭的偉大目標。過去的一切革命都沒有給自己提出解放勞動的目標。”實際上，這也是19世紀眾多思想家的共識。但如何實現工人階級的解放，不同的思想家提出了迥然各異的方案。

大體而言，從這些思想家的表述之中，我們可以歸納出以下這樣的三種思路：第一，以托克維爾以及后來如霍布豪斯等“新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將平等納入自由的體制之中，改變原先資本獨享的社會安排，以便工人階級也可以分享到一些權利，但這個社會依然是資本占據主導地位，或者說資本主義社會，后來所建立的福利社會即是這一理論思考的產物，并且這一社會體制性安排一直延續至今。如果用一種理論性話語來概括的話，這是一種資本占據主導性地位，無產階級的權利納入其中的“包容性權利”模式，而非資本排他性的獨享。第二種，在工人階級解放的名義下，實現由資本的獨享向工人階級一個階級獲得權利的轉變，并通過革命的方式摧毀資本主義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財產權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資本對勞動的奴役這一社會關系，在代表全體人民的名義下，重建社會體制，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第三種則如一些社會主義思想家羅伯特·歐文和約翰·密爾所說，建立起資本和勞動合作共享的社會，在實現的路徑上，也非通過革命的方式來進行，而是通過勞動和資本的合股和合作這一方式來完成。

對于通過革命來實現社會主義的目標，英國的社會主義思想者們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和法國的社會主義者有所不同，他們認為無法通過革命來實現社會主義的目標，迎來工人階級的解放。1846年3月，英國憲章派領袖哈尼在一封信中指出：“我對你所推測的英國會迅速發生一次革命是很懷疑的。我想，在法國老惡棍路易·菲利普死后發生一場革命變革是確定無疑的。但是我承認，直到英國被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同時推動而導致革命真的發生為止，我在英國并沒有看到這種變革的可能性。你所預言的我們可以在今年通過人民憲章并在3年內取消私人財產無疑是不會實現的；無疑后者是一定會實現的，而且我希望它會到來，但是我認為無論是你還是我都看不到它了。”他還進一步闡明說在英國不會發生革命：“我并不設想在這個國家發生的偉大的變革不依靠暴力就可以實現；但是和我們所看到的在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那種有組織的戰斗是不會在這個國家發生的。在這個國家里要組織起來發動一場革命將是徒然和愚蠢的想法。”的確，和法國的1848年革命相比，正如托克維爾在給英國友人的信中也觀察道：“目前英國看來是歐洲唯一沒有出現動蕩的國家。”

回顧和總結19世紀歐洲的社會主義思想，在實現社會主義的目標，讓“無產階級”獲得解放這一目標上，上述三種路徑無疑留給了我們很多值得反思的內容，也將幫助人們理解什么是社會主義，在全球性不平等更為加劇的今天，根據法國學者皮凱蒂的研究，當下的不平等已經和19世紀時期的英國和法國的不平等狀況相同。那么，今后人們又能運用什么樣的思想資源與通過何種路徑來構建未來的“社會”，確保社會財富的共享，而非獨享，進而實現社會正義，迎來“無產階級”的徹底解放，構建起一個共享的社會。對此，回到19世紀思想家們的思考，也許會讓我們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