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薩義德(Edward·W·Said,1935—2003)(下文稱薩義德)是美籍巴勒斯坦裔的知名學者,他開創了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在當代西方學界,被公認為是最具世界影響力的文學與文化批評家之一。
薩義德的文化霸權主義理論,其思想框架的構建深受??隆霸捳Z理論”、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以及德里達“解構主義”的啟迪。通過對文本的政治與歷史語境的深入解讀,薩義德揭露了西方如何運用東方主義這一工具,塑造出關于東方的知識形象——一個沉默、愚昧且落后的“東方”,并實現對東方的控制與支配的。為了打破東方主義的束縛,他呼吁知識分子應成為勇于挑戰權威、站在邊緣發聲的“流亡者”和“邊緣人”,應當敢于對權勢說真話,為東方的真實面貌發聲。本文對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展開探析。
1 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的時代背景
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并非憑空產生,它是基于特定歷史時期與深厚理論背景而逐漸形成的。
1.1 后殖民時期文化殖民主義的盛行
二戰結束后,世界迎來了一場大規模的民族解放運動浪潮。這一潮流促使眾多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紛紛實現獨立,標志著帝國主義殖民統治的時代走向了終結。但是,帝國主義國家并沒有拋棄殖民野心,他們轉而采取了更為隱秘的殖民形式——文化殖民。盡管從理論上講,各個國家和地區都應當是全球化進程中的平等參與者,擁有平等的地位和權利。但文化之間事實上存在著明顯的強勢與弱勢之分,并未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利用國際交往的廣泛機會,原宗主國憑借其強大的綜合實力,積極向那些文化上相對弱勢的國家和地區推廣自己的意識形態、價值體系以及生活方式。在這種強大的文化滲透下,原殖民地國家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喪失自己的文化認同感,轉而接納并認同原宗主國的價值觀,同時也采納其生活方式。
1.2 后現代主義對全球化的重新審視
后現代主義思潮崛起于全球化浪潮高漲且引發廣泛社會關注的時期。它深刻反思了全球化所帶來的“一元化”發展模式,對這種模式的局限性提出了質疑。后現代主義者們批判并試圖解構現代性中的一元論和中心化觀念,轉而重視那些處于邊緣、具有異質性和多元性的存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對外殖民擴張的過程中,推動了現代性因素的全球傳播。這種傳播并非出于自愿或平等的交流,而是建立在西方強權的基礎之上,通過殖民統治和壓迫來實現的。在這個過程中,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不僅將自己的經濟體系、政治制度和文化觀念強加給被殖民地區,還試圖將這些地區納入其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之中,使其呈現出一種現代性的外觀。鑒于全球化進程與西方殖民擴張的歷史背景緊密相連,薩義德將后現代主義對全球化背景下現代性因素的批判性思考,轉化為對東西方在全球化交往過程中關系的深刻反思。
1.3 文化研究浪潮的興起
在西方文學研究領域,過去的研究焦點主要集中在精英文化和權威文化上,學者們致力于對文學經典進行傳統且正統的分析與闡釋,卻往往忽視了通俗文化和大眾文化的重要性,沒有將它們納入研究范疇。文化研究轉向后,研究者們更偏好于全面性的文化探究,因為文化本質上是群體生活的綜合體現,并逐漸滲透并深入到國家、社會結構、民族認同、種族關系、階級差異以及性別角色等政治范疇之中,故而不應僅僅局限于該整體的某一層面或視角進行孤立的研究。此外,人們愈發重視運用“話語”這一工具來闡釋文學文本。這種研究方法強調將意識形態、權力意志等要素與文本內容、文化背景相結合進行綜合分析。
2 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的理論淵源
在了解了薩義德寫作的時代背景之后,下文進一步探尋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的理論淵源。薩義德在其論述中借鑒了多種思想資源,主要包括??隆霸捳Z理論”、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以及德里達“解構主義”。
2.1 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
福柯提出的“知識—權力—話語”框架深刻影響薩義德,使他開始關注話語與權力之間的內在聯系。福柯通過對知識話語進行考古研究,發現知識和權力之間存在某種密切的關系,即“所有門類的知識的發展都與權力的實施密不可分”[1]。人們接納知識的過程,實質上就是知識所承載的話語逐漸內化為個體認知的一部分的過程。權力正是借助這一過程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使得社會生活廣泛地被納入一個無所不在的權力網絡之中。薩義德采納了??聦嗔θ谌朐捳Z分析的方法,他提出學術性寫作并非自由無拘,而是受到其所屬研究體系的制約。薩義德在《東方學》的緒論中說:“將東方學描寫為通過作出與東方有關的陳述,對有關東方的觀點進行權威論斷,并且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簡單的講,就是將東方學看作西方用來控制、重建以及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2]”在此基礎上,薩義德認為西方利用其話語上的優勢,對東方進行隨意的描繪和重構,而處于西方控制下的東方,必然會對這種話語進行反抗。
2.2 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
葛蘭西對意識形態和文化霸權問題的深刻洞察為薩義德提供了重要啟示。葛蘭西主張,資本主義國家在其內部統治中運用了兩種主要手段:一是通過國家機器實施硬性的控制,二是依靠文化霸權來實現軟性的支配。統治階級運用一種“同意”的機制,讓民眾自愿接受并內化其設定的價值體系、道德規范以及行為準則,以此來實現對市民社會的掌控,這一過程即構成了文化霸權。薩義德借鑒了葛蘭西關于統治階級文化霸權的概念,將其應用于分析東西方之間的權力動態。他指出,東方主義的本質在于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所實施的主導和控制。在探討被統治者的反抗策略時,薩義德采納了葛蘭西的非暴力革命理念,并將東方的反抗行動劃分為兩個維度:一是通過軍事手段進行斗爭,這在薩義德眼中體現為東方的民族解放運動;二是從文化層面發起意識形態的革命,這主要是對西方文化霸權的挑戰以及對本民族身份的重新塑造和強化。薩義德的研究重心主要放在第二個層面的反抗上,即文化層面的斗爭。
2.3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對薩義德的研究起到了關鍵的促進作用。德里達對任何形式的“權威”和“中心”持批判態度,他主張,這些概念都是人們主觀構建的產物,因此它們并非永恒不變,而是具有相對性和可變性的。因此,德里達對西方中心主義、本質主義以及基礎主義等思想體系進行了深入的批判與解構。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是對“單一中心說”和“對立二分法”的強烈質疑與反駁。薩義德采納了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將其應用于對東方學文本的批判性分析中,從而揭示了殖民文本中對于東方形象的構建性元素,并對其進行了解構。薩義德認為,在東方學中,真實的東方被邊緣化甚至忽略,而西方則致力于塑造一個符合自身利益的“東方”形象。同時,他吸收了德里達對“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批判,并將這一批判精神貫穿于他的東方學理論之中。薩義德反對將東方與西方簡單對立起來的任何觀點,他主張這種對立關系是人為構造的。
3 薩義德文化霸權主義理論的主要內容
薩義德聚焦于文化層面的斗爭,其核心目的在于顛覆西方的文化霸權。下文主要從三個維度對其進行詳盡的闡述:
3.1 消解文化霸權的突破點:多元文化
薩義德對西方所秉持的“二元對立”觀念表示了質疑。他主張,要打破西方文化的中心地位,并不意味著要建立東方文化的中心地位,而是應當確立東方文化的獨特性以及多元主義的觀念。在推動多元文化的構建與發展時,應當防范對東方主義進行曲解或誤讀。多元文化的實現離不開東西方文化間的相互滲透與作用,而這種互動也正是推動東西方文化持續發展的動力所在。只有將自己置于多元文化的背景之下,才能有效地防止并擺脫文化霸權的負面影響。因而,要珍視東西方文化間相輔相成、共同進步的關系,而不是相互排斥或否定。薩義德主張,文化并無高低貴賤之分,每種民族文化都蘊含著獨特的優點與不足,但這些特點并不構成評判文化優劣的標準。他認為,文化的存在本身即具有合理性,東西方文化的并存,共同構成了世界文化的多元性。
3.2 消解文化霸權的方式:文化民族主義
在殖民時期,西方帝國主義曾通過戰爭、武力威脅及軍事占領等大規模暴力方式實現擴張。然而,在當今全球化的信息時代,其手段已經變得更加隱秘且高效。薩義德認為,無產階級試圖通過暴力革命來推翻資產階級在文化領域的統治,這一路徑是不可行的。薩義德主張,無產階級需要借助文化民族主義的力量,來確保自己對話語的主導權與支配權。只有這樣,無產階級才能打破由西方人以其自身意識形態、思考模式及行為準則為主導的文化偏見,減少針對東方人的貶低、扭曲、抹黑及歧視行為,從而扭轉由此帶來的文化劣勢。唯有在文化領域獲得話語權,才能推動深刻的變革,實現東方民族的真正獨立與自由發展。換句話說,就是要打破西方在意識形態、思維框架和行為準則方面的話語霸權,讓東方民族的聲音被聽見、被理解,進而推動社會文化的革新與進步。因此,薩義德鼓勵東方人在面對文化霸權時進行反抗,其核心在于爭奪話語權。
3.3 消解文化霸權的關鍵:知識分子
薩義德強調,流亡知識分子(“流亡者”)構成了削弱西方文化霸權的一股關鍵力量。薩義德給知識分子下的定義是:以代表藝術為業的個人,不管那是演說、寫作、教學或上電視[3]。在他看來,這類知識分子享有極大的自由,較少受到社會等外部因素的羈絆,擁有靈活的選擇空間。正是這份自由,賦予了他們無所顧忌地揭示所見真相的能力以及自由批判反對對象的勇氣。薩義德曾說過,流亡知識分子們“感到自己要對所研究的文化與人民負責,并且與這一文化和人民保持著非強制性的接觸,此外他們還能夠自覺地、有意識地批判自己所處的闡釋環境”[4]。他認為,在文化霸權的抗爭歷程中,那些兼具深厚東方文化底蘊、教育經歷及身份認同,并且同樣擁有西方文化背景、教育資歷及身份認同的核心知識分子,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對于打破、削弱乃至瓦解文化霸權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力。他反對知識分子將自己局限于某一特定群體,并認為恰恰是那些處于不同體系之間或之外的“流亡者”和“邊緣人”,更有可能掙脫整個體系化的文化霸權束縛,因此他們更有可能掌握對事實真相的話語權。他們肩負著對國家、民族及本土文化存續的責任,致力于確保國家在文化層面的獨立性和吸引力,這意味著要使本國的文化在面對外來文化時展現出堅定的凝聚力,同時在內部擁有獨特的詮釋方式。唯有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國家才能真正實現文化的獨立自主。■
引用
[1] ???權力的眼睛[M].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 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3] 薩義德.論知識分子[M].單德興,譯.臺北:麥田出版社,1997.
[4] 戴從容. 從批判走向自由:后殖民之后的路[J].外國文學評論,2001(3):34-41
作者簡介:于嘉欣(2001—),女,遼寧盤錦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大連海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通訊作者:邱金英(1978—),女,黑龍江綏芬河人,博士研究生,教授,就職于大連海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