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紛繁多彩的科幻電影市場中,一些特定的分類標準可供每部科幻片迅速錨定自己的定位。比如在題材上可分為硬科幻—軟科幻,在價值導向上分為大眾價值—本土文化,在視聽表達上分為類型化—作者化等。當然,這只是一種粗略的二分法,每部電影的定位也并非此即彼。但是綜合考量科幻電影在分類中的傾向,可以為科幻電影的創作和研究提供更清晰的框架、為觀眾提供更精確的審美選擇、也有助于分析不同類別下的科幻電影與市場的關系。以《宇宙探索編輯部》為例,軟科幻、本土化、作者化的創作策略,使其以小成本的投入獲得了一定的票房收益和如潮的好評。
【關鍵詞】科幻電影;小成本電影;軟科幻;本土化;作者風格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4—108—03
近年來,中國“想象力消費”類電影發展勢頭迅猛,科幻電影作為以想象力為創作基礎的電影類型,也不遑多讓地位列其中。其中《流浪地球》系列等電影以其強烈的工業屬性和高超的數字技術水準增強了中國人對于科幻電影的文化自信。但是,此類硬科幻電影的成本和制片難度比較高,而青年導演在沒有資本扶持和配套工業制作體系背書的前提條件下,往往難以涉足。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以其獨特的審美風格和文化表達,帶領觀眾看到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另一種可能。
一、科幻當下化:在軟科幻中探索現實與假定交織的開放性場域
科幻素有“軟硬”之分,其中軟科幻側重于人性、文化與存在等方面的議題探索,強調對人類自身的反省,多利用類型雜糅豐富影片的形態。其設定的時空往往游離于現實與想象的邊界,故事內容很大程度上符合當下的時代屬性,因此在拍攝取景過程中無需使用過多特效去展現未來感,難度和成本相較于硬科幻電影都比較低。《宇宙探索編輯部》就帶領觀眾領略了根植于當下的中國田野大地,放置于類型融合試驗場的軟科幻。
在時代屬性上,故事發生于當下的時空,反映當下的問題。當下化的科幻電影策略既可以節約制片成本,又可以用現實主義的底色表達時代關懷。在片中,主角唐志軍人到中年面臨著家庭破裂、喪女之痛、工作即將停擺等現實困境,因而他把生命的全部熱情和意義全部投注到對外星人的尋找中。此類對現實生活的觀照,在假定的情境中,展現了人們在真實世界中的焦慮痛苦,以及尋找出路的執著,引發觀眾對于自身境地的思考和深切的情感共鳴。
近年來采用當下化軟科幻策略的電影還有《被光抓走的人》(2019)等,這些電影均將小人物設定核心角色,直觀真實地展現了時代社會風貌。也正因為它們的時代語境與當下較為貼合,才更易讓觀眾產生親切感,并將自身置入電影情境之中。而角色們在情節中體驗的異質性科幻元素,致使觀眾進入了超出日常經驗的不和諧、不安全狀態,進而“刺激起當代文化心理的恐懼感和興奮感[1]”。在觀眾接受的角度上,在產生親切感的同時又疊加了由新奇驅動的探究心理。因此,講述在當下發生的軟科幻故事的策略,使得現實的生活形態與假定的科幻想象在相互交融中,建構起一個充滿可能性的開放性場域。
二、科幻本土化:融入中國式的哲思與人文情懷
“科幻電影創意的關鍵之一是構建世界觀,雖然訴諸天馬行空的想象,但仍然烙有歷史文化的印記。這是使具體影片在觀念上呈現出民族特色的重要原因。”[2]在科幻類型中滲入中國傳統的價值和精神,可以賦予科幻電影超然的美學氣質,構筑獨具中國思想內涵的未來景觀和宇宙想象;更可以達成對外傳播中國文化的重要使命,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講好中國故事的有效途徑。
(一)中國傳統哲學與價值的滲入,凸顯文化性
《宇宙探索編輯部》探索了中國哲學和價值在科幻電影中的滲入方式。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展現了導演想象中宇宙的最終形態:宇宙是一個雙螺旋的結構,與人類的DNA同構,探索宇宙可從探索自我開始。這也正是“萬物皆備于我”的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體現。“中國傳統哲學觀念強調人與萬物共生于天地之間,分有天地的基本質料和規律,本質上是同質同構的連續統一體。主體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處于與天地萬物密切互動的關系中。”[3]在《宇宙探索編輯部》中,導演把對宇宙的終極想象與人的DNA內部結構進行了雙向的指涉。這個隱喻即是把人和宇宙的主客關系整合成為一個共同體,抵達了中國傳統哲學中“與天地合其德,與四時合其序”的思想格局。
(二)中國古典文化符號的運用,賦予審美性
古典文化符號的頻頻出現也是這部科幻電影本土化成功的原因之一。首先,導演在片中借鑒了古典小說《西游記》中的諸多元素。從該片的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也是《西游記》的英文譯名),到繁華都市中一閃而過的孤獨孫悟空形象的鏡頭,到向西出發找尋答案(取經)的情節,甚至主角的人物設計和精神內核都和《西游記》如出一轍。通過對這部古典名著的致敬,《宇宙探索編輯部》和《西游記》之間形成了一種文本上的互文和借古喻今的指涉。該片以一種最有效和節約的方式打通了觀眾的感受,挖掘出深藏于每個中國人心底的《西游記》情結。
除此之外,影片的文本中還引用了一些中國古典詩詞和神話傳說,作為影片浪漫主義質感的支撐。如主角團在入川的火車上,畫外音的念白內容為李白所著的《蜀道難》。這些充滿奇幻和人文色彩的中國文化符號,如鉆石般散落在影片各處,開拓出諸多浪漫主義的想象空間,以不經意的姿態賦予這個科幻作品一種獨特的中國式審美和意蘊。
(三)人文符碼的拼貼,營造時代感
“該片就像一部‘媒介考古大全’,從破敗的《宇宙探索》雜志編輯部,到滿屏雪花的電視機,再到飄蕩在鄉間的廣播大喇叭,紙媒、電視和廣播組成了前數字/互聯網時代‘大眾傳播’的展覽館。”[4]該片在取景上的選擇著重突出一種老街坊、老環境的復古感:市井喧鬧的人群、老舊的居民樓、綠皮臥鋪火車……不管是從時間還是空間維度上,這部電影都意圖在現代快消費都市的大環境下,營造一個類似80—90年代中國的小環境,用這些視覺符號作為隱喻的承載,增添一抹獨屬于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和人文色彩。
其次,影片對四川本土素人演員的選用和四川方言的使用,在凸顯人物的真實感和性格特性的同時,也彰顯了四川地域性格中率真、幽默的文化氣質。在普通話與四川話的碰撞中,西南小村的闖入者和駐守者形象得到了極佳的塑造,故事的人文背景也被根植在了西南大地。因此,該片用飽含時代情緒的視覺符號,喚醒他們的共同經驗和情感共鳴,用地域化的方言滿足大眾文化心理的個性化需求。這些本土化策略均為這部科幻電影增添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表征。
三、科幻作者化:用反類型的視聽風格建立真實與幻想的共存
“風格指的是電影組織技術的形式系統,任何一部電影都需要通過不同的電影技巧來制造風格的印象。”[5]科幻電影作為一種成熟的電影類型,在風格上有其特定的類型慣例和識別規律。然而,《宇宙探索編輯部》并不是一眼就能識別其類型的主流科幻電影,它在視聽形式上的設計可謂劍走偏鋒,具有強烈的作者風格。
(一)偽紀錄的攝影:偽造現場感
《宇宙探索編輯部》全片的攝影都采取了偽紀錄的表現形式。此處有幾點前提:首先,導演意圖模仿的是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和呈現形式,而非紀錄片的敘事邏輯以及對“真實”的追求。換句話說,導演的核心訴求是“看起來像紀錄片”,而非“這就是個紀錄片”[6]。其次,本片不是科幻敘事與紀實美學的隨意組合,導演有意識地通過偽紀錄的擬真效果帶來“真實感”,以平衡片中的“科幻”元素,模糊觀眾對于真實與虛構的體認,在觀賞影片時達成一種亦真亦幻的感受。
具體來看,導演用來模仿紀錄片的攝影手段有:手持攝影、跟拍、變焦、推拉鏡頭等,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可以制造強烈的紀實感和現場感。原本導演精心設計和雕琢過的鏡頭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被呈現出來。攝影機越是笨拙地搖晃顛簸,越是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這些鏡頭并沒有經過設計和編排,而是根據臨場的情況進行鏡頭的即興捕捉。如此,讓觀眾相信人物和事件的真實性,相信整個敘事是生活的流動中自然發生的。
(二)偽紀錄的觀感:偽造記錄者的視點
除了在攝影方式上模仿紀錄片,統一視點也是制造偽紀錄觀感的策略之一。在該片中,攝影機仿佛是一個記錄者,以“電視節目的記者”或者“紀錄片的導演”的身份一路跟隨主角團,記錄著他們的旅程。這個視點置身于主角團和觀眾之間,是雙方的媒介,也是導演在片中具象的自我投射。
該片制造記錄者視點的方式有三種。第一,多用單一機位和內反打鏡頭,給觀眾營造個體視點的心理認同。第二,人物在表演過程中直視鏡頭、或人物和鏡頭進行互動的情況時有發生。第三,記錄者不但在客觀記錄,偶爾也會主動捕捉狡黠而幽默的“閑筆”,以更主觀化的方式介入到敘事中,彰顯出其“自我意識”與主體性。影片中記錄者的角色好似總在具體的“人”的主觀視角和某種“先知”的旁觀視角之間來回切換。有時存在感強烈又頑皮戲謔,有時冷靜隱身而洞悉一切,給觀眾制造出一種荒誕怪異的感受。
觀眾對于攝影機背后視角的觀感,與對片中的主角孫一通的觀感是相通的。孫一通看上去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年,有著悲傷的過去和貧瘠的生活,但他也是可以和動物交流、富有直覺和哲思的詩人。普通和奇異、笨拙和靈氣同時存在于他的身上,又如此閉合和自洽。因此,孫一通的人物設定和攝影機的視角有種巧妙的一致性,從形式到內容都給予觀眾一種超現實的體驗。
(三)跳切的剪輯方式
跳切是《宇宙探索編輯部》里存在感極其強烈的一種剪輯手法,是導演展示視聽語言風格化的明顯標志。片中跳切的剪輯方式呈現出兩種效果:第一,畫面頻繁地產生輕微的位移,打破了視覺上的連貫性。在聲音表現上,對話的節奏和斷句也能聽出剪輯痕跡,稍有隔斷感,但整體連貫。第二,人物運動時,省略和節約了部分動作過程,將動作濃縮在更短的單位時間內,重塑動作本身的節奏。這兩種跳切方式以觀眾的“完形心理”作為憑據,變形了敘事節奏,豐富了影片的表現力。
跳切把連貫畫面截斷切碎后,所展現出來的凌亂、窘迫、局促和尷尬與主要人物唐志軍的心理狀態是趨近統一的。唐志軍是一位曾經暢銷如今卻無人問津的科幻雜志的主編,也是被時間洪流丟下的棄兒。他形象邋遢,生活簡樸,具體而當下的日常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保有著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所以周圍人對他的態度也是尊敬中帶著嘲諷、惋惜中帶著揶揄的。正因如此,唐志軍高理想和低姿態的結合在語言、肢體的呈現上表現為一種欲言又止、低沉懇切又唯唯諾諾的風格。而跳切的剪輯手法通過視覺上的頻繁變化,以及鏡頭的重復或者省略,恰好能夠展示唐志軍的拘謹和阻塞感,與主要人物內在的情緒和性格達成某種契合。“在影像遵循確定節奏的條件下,從這個節奏中就會產生出新的意義”[7],觀眾可以輕易在被跳切加工過的節奏里,共情到角色或沉痛或激昂的精神感受和超越性的意義。
正如巴贊所言,“分鏡就受到真實性的制約”[8]。跳切所呈現的節奏與日常生活節奏的大相徑庭,剝奪了因時空完整性而產生的真實性,削弱了客觀的時空邏輯,突出了主觀性的情感邏輯。這與偽紀錄的攝影手法對紀實感的主張是矛盾的。因此,偽紀錄的拍攝手法與跳切的剪輯方式在視聽語言上造成了現實和虛幻的沖突、理性與感性的對峙、真實與幻想的共存。這恰好對應著兩位主人公如拼圖般互相補充的人格設定和心理特質,也呼應著貫穿影片的“雙螺旋結構”的意象。
四、結語
科幻電影不止有一個面向,不一定要呈現宇宙飛船、月球基站和時空旅行的奇觀場面或恢弘的宇宙樣貌。《宇宙探索編輯部》用它的方式為中國科幻開辟了一條別樣的小成本道路:不依賴工業技術,而是靠文本、概念和風格進行博弈。在內容上,采用呈現當下時代的軟科幻,用現實主義的底色結合浪漫主義的情懷,向中國傳統精神內涵和文化意蘊靠近,讓影片充滿哲性與思辨;在形式上,使用非類型化的表現手法鍛造作者風格,一方面用偽紀錄的方式制造理性的紀實感和現場感,另一方面用跳切戳破“真實”的幻覺,制造感性的靈光。由此,《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形式和內容就像兩條互相纏繞的雙螺旋,互相觀照著,抵達了觀眾的精神世界。既像是一個嚴肅的寓言故事,也像是一個浪漫的紀實文學。更在科幻電影的坐標體系中錨準了自己的定位,以小博大,脫穎而出。
參考文獻:
[1]王峰.人工智能科幻敘事的三種時間想象與當代社會焦慮[J].社會科學戰線,2019(3).
[2]張經武,范晨琦.寶萊塢科幻電影的“想象力消費”及其借鑒價值[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3).
[3]黃鳴奮.中國科幻電影的多維定位[M].北京:科學出版社,2023.
[4]張慧瑜.《宇宙探索編輯部》:可見的“媒介”與媒介考古的逆向之旅[J].當代電影,2023(5).
[5](美)大衛·波德維爾,克里斯汀·湯普森.電影藝術[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8.
[6]江琳.真實的謊言:偽紀錄片的源流與形態[D].杭州:浙江大學,2020.
[7](法)讓·米特里.電影美學與心理學[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
[8](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修辭敘事學視域下電影敘事交流研究”(項目編號:23YJC 760032)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方思玥(1995—),女,安徽馬鞍山人,碩士,南京藝術學院戲劇與影視學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