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研究旨在填補當前對疍民家庭語言生活與使用關注的不足。通過問卷調查與半結構性訪談方法,對梧州地區疍民家庭的語言使用狀況進行了系統性抽樣調查。研究發現:(1)族群間婚姻模式的變化顯著影響了疍民家庭內部的語言使用。具體而言,建國前疍民族群內部通婚的傳統維護了語言純潔性,而建國后婚姻開放政策的實施促進了語言多樣性的融入,導致梧州疍民家庭語言使用趨于多樣化。(2)梧州疍民家庭語言使用存在顯著的代際差異,表現為從第一代的高度純潔性與內部一致性,到第二代語言使用模式的復雜化與多元化,再到第三代語言使用變遷的劇烈性,這一趨勢不僅揭示了語言實踐的深刻轉型,也預示著梧州疍家話自然代際傳遞的遞減趨勢。(3)在語言期望方面,盡管受訪的祖輩群體作為梧州疍家話的重要傳承者和使用者,卻普遍表達了對孫輩學習疍家話持保留態度,這一發現進一步凸顯了語言傳承過程中個人意愿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本研究不僅為理解疍民家庭語言生活的動態變化提供了實證基礎,也為后續家庭語言策略與規劃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
【關鍵詞】疍家話;家庭語言;粵語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4—234—04
家庭是母語使用和傳承的最重要場所,也是了解語言使用現狀和變遷的一個必要的觀察點。在家庭內部使用母語與否,體現著母語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也體現了母語的活力。[1]陳保亞(2013)[2]認為家庭學習模式是母語傳承的最后堡壘。梧州疍家話在梧州白話的強大語勢下,梧州疍民家庭外圍的語言環境逐漸成為白話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下,梧州疍民家庭語言的使用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呢?
梧州疍民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江上的族群,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疍家話。這種語言是他們文化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歷史記憶和族群認同。家庭作為語言傳承與保護不可或缺的基石,其在梧州疍民社群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家庭語言是社會語言生活的基礎組成部分,語言使用狀況深刻映射出社會變遷的軌跡,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語言使用研究在社會語言學中具有重要意義。通過調查研究,我們發現梧州疍民群體正經歷著身份轉型過程,這一過程不僅體現在居住環境與生計模式的根本性轉變上,更鮮明地反映在他們日益向岸上社會融合的趨勢之中。這種身份認同的深刻變化,不可避免地塑造了其成員對于語言的態度,進而對語言使用的實踐產生深遠影響。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年輕一代疍民普遍脫離水上生活,轉向陸地職業,他們自身亦預見到,隨著歲月的流逝,疍民這一獨特身份或將逐漸淡出歷史舞臺。
研究發現,家庭成員的語言變化不僅受到教育環境、社區環境等宏觀社會因素的影響,同時也會受到族際通婚、代際傳承、語言態度等家庭內部環境的影響。語言在家庭內部的使用和傳承具有系統性的特征,對于家庭成員語言使用情況的透視,是分析梧州疍民身份認同、語言發展的重要途徑。
一、不同族群夫妻對家庭語言使用的影響
分析受訪疍民家庭的語言生態,我們發現了一種獨特的現象:即丈夫與妻子可能分屬不同族群,各自使用著不同的族群語言,從而構成了多族群家庭的典型樣本。鑒于調查對象多為上世紀50年代前后出生的疍民,年齡相對偏高,本研究特別聚焦于這一群體,并以其夫妻雙方的母語情況為切入點,通過以新中國成立為時間節點,追溯并分析了疍民家庭五代的語言使用習慣的演變歷程。此舉旨在深入剖析社會變遷對家庭內部語言傳承與變異的具體影響,為語言保護與文化多樣性研究貢獻新的視角。這種家庭語言使用狀況,以WHQ家庭為代表,WHQ一家世代以捕魚為生,受訪時74歲,母語為疍家話,會說梧州白話。以他為中心,對他的家庭語言使用情況展開調查,調查結果請看表1。
WHQ于1950年出生,根據調查結果,可以明顯看到前兩代的語言情況和后三代的語言情況有明顯的不同,為了方便分析,我們將五代人的家庭語言使用情況分為“建國前”和“建國后”兩種情況進行分析。
(一)建國前:族群內婚與語言純潔性
在明清文人的筆記中,保留了大量關于疍民生活習俗的記載,其中也涉及疍民的婚姻習俗。《西事珥》是明朝魏濬所著的一本著作。據《西事珥》卷八載:
蛋人以舟為宅,或編蓬水滸,謂之水欄。惟捕魚食之,不事耕種,無土著,亦不與土人通婚。[3]
根據《西事珥》“不與土人通婚”的記載表明:水居的疍民通婚主要局限在其內部,而不與陸居的“土人”通婚。
明代鄺露所著的《赤雅》被譽為“明代的《山海經》”。據《赤雅》卷上載:
蜑人浮家泛宅,或徃(一本作住)水滸,或住水瀾(一本作欄),捕魚而食,不事耕種,不與土人通婚。[4]
在《赤雅》中,我們同樣看到了疍民“不與土人通婚”的記載。
《夢廠雜著》,系清代俞蛟所著,據《夢廠雜著》卷十載:
潮嘉曲部中半皆蛋戶女郎。而蛋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間嘗考諸紀載,蛋謂之水欄,辨水色即知有龍,又日龍戶。[5]
《夢廠雜著》中所記疍民“互相配偶”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疍民與陸上居民不通婚姻的狀況。
由此可見,在封建社會,疍民的婚姻圈主要局限在疍民圈子內部,與陸上居民不通婚,夫妻雙方的語言都是疍家話,所以他們的家庭語言語言比較純潔,夫婦雙方及其子女都屬于疍家族群,家庭成員間彼此溝通時使用、而且只使用疍家話。這類純粹疍民家庭的成員也基本上都有使用梧州白話的能力。不過他們在與具有梧州白話語言能力的疍民進行語言溝通時,較多出現雙語現象。即:雙方在談話時,具有梧州白話能力的他們使用疍家話而不改用梧州白話;參與對話的有說梧州白話的岸上居民,則使用梧州白話而不改用疍家話;如果說話對象只有以梧州白話為母語的人,通常都會放棄疍家話而改用梧州白話與以梧州白話為母語的人士溝通,即發生了導向語言諧和的語碼轉換。
(二)建國后:婚姻開放與語言多樣性
建國后,疍民有了和岸上居民平等的地位。政治上的平等使得他們擁有了受教育的機會,生活、工作也從原來的水居到了陸上,婚姻的對象不再限于疍民群體內部,打破了原來的圈子,有了更多選擇的可能。
WHQ妻子母語為梧州白話,會疍家話。WHQ二兒子已婚,現年49歲,母語為疍家話,會梧州白話。兒媳51歲,母語為梧州白話,會疍家話。 WHQ有一個孫子,19歲,不會說疍家話。
根據表1,我們可以觀察到疍民建國后的家庭內部語言使用的情況,從WHQ這一代開始,一共考察了建國后3代人的家庭語言使用情況。從表格中,我們可以看到,建國后的疍民夫妻,丈夫是說疍家話的疍民,部分疍民的妻子則來自岸上,以梧州白話為母語。從語言學上看,幾乎所有這類家庭的所有成員都具備幾乎同等的疍家話、梧州白話的能力。但一般的說,在日常家庭語言生活中,丈夫與妻子大多只使用疍家話溝通,妻子與子女之間使用梧州白話和普通話溝通,丈夫與子女之間使用疍家話和普通話。
在家庭中,無論作為發話者還是受話者,WHQ都只使用疍家話;無論作為發話者還是受話者,母語是白話的妻子和兒媳都使用梧州白話;無論作為發話者還是受話者,兒子的語言則都是對話者決定的,即:與兩位以梧州白話為母語的女性說梧州白話、疍家話,跟WHQ說疍家話,與孩子說梧州白話、普通話;孫子則幾乎不會說疍家話,無論作為說話者還是受話者,都只說梧州白話或普通話。
二、梧州疍民家庭語言使用中的代際差異

以訪談對象作為第一代,來觀察梧州疍民家庭語言使用的代際差異,通過調查發現,梧州疍民家庭語言使用的代際差異明顯。
聚焦于疍民社群內部語言使用的代際變遷,通過深入訪談,發現訪談主體(第一代)家庭語言環境的高度純潔性與內部一致性,具體表現為家庭成員間交流的全面疍家話化。這一現象深刻體現了疍家話作為族群身份認同與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在維系社群內部凝聚力方面的關鍵作用。
訪談主體的子女一代(即第二代),語言使用模式展現出顯著的復雜化與多元化趨勢。在保持對家族長輩使用疍家話的傳統尊重的同時,第二代成員在配偶交流中的語言選擇呈現出明顯的分化,普遍采用“疍家話+白話”或“普通話+白話”的混合模式。這一變化背后,是疍民社群與岸上社會日益頻繁的互動,以及婚姻伴侶來源的多樣化所驅動的。具體而言,隨著第二代成員與岸上社區的交集加深,其配偶多源自岸上郊區,促使白話成為跨族群交流的重要媒介。而部分成員因工作、生活遷移至外地,迎娶外地配偶,則進一步推動了普通話在家庭語言中的融入,體現了外來文化因素對家庭語言生態的深刻影響。這一過程不僅揭示了家庭內部語言環境與外部社會語言環境的差異與互動,也彰顯了語言使用的靈活性與適應性,在全球化與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尤為顯著。
進一步考察訪談主體的孫輩(即第三代),語言使用的變遷更為劇烈,標志著語言實踐的深刻轉型。多數孫輩成員已轉而以白話和普通話為主要交流工具,甚至部分完全采用普通話,這一趨勢凸顯了年輕一代對主流語言的高度接納及對語言多樣性的開放態度。這一變化不僅是社會語言變遷的微觀鏡像,更是全球化進程中語言接觸、競爭與融合現象的集中體現。它反映了隨著教育普及、經濟發展及信息技術進步,傳統語言在年輕一代中的使用頻率逐漸下降,而主流語言則因其廣泛的社會功能與地位優勢,逐漸成為家庭及更廣泛社會交往中的主導語言。
綜上所述,疍民社群語言使用的代際變遷,不僅是對社會變遷與文化融合的直接響應,也是語言生態系統動態調整與適應過程的生動寫照。這一過程提示我們,在全球化背景下,語言政策、教育規劃及文化傳承需更加關注語言多樣性的保護與促進,以確保語言資源的可持續利用與族群文化的繁榮發展。
三、梧州疍民的語言期望
語言期望是指語言使用者對未來語言行為和方式所持有的心理態度。語言期望和語言認同有比較密切的關系,語言認同度越高,語言期望值就越大,反之,語言認同度越低,語言期望值也越小。因此,語言期望是衡量語言認同的一個主要因素。[6]在深入進行的訪談調研中,我們觀察到一個顯著的語言傳承現象:所有受訪者(100%)均熟練使用疍家話,并自愿使用疍家話交流,且此能力在其子輩中得到了延續。然而,當考察至孫輩時,情況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幾乎全部孫輩已不具備疍家話的語言能力。這一變化背后,蘊含著受訪者作為祖輩的復雜心態與考量。具體而言,受訪的祖輩們雖身為疍家話的傳承者,卻普遍表達出不愿讓孫輩學習并掌握疍家話的意愿。他們坦言,此決定是基于對孫輩未來社會融入的深切關懷。這種擔憂源自于一種深刻的身份認同危機感,即疍家人身份在某些社會語境中被視為邊緣化的象征。因此,他們傾向于鼓勵孫輩學習并精通普通話,以期在更廣泛的社會環境中獲得更好的接納與機會,從而擺脫歷史遺留的身份束縛,避免重蹈覆轍。此現象不僅揭示了語言傳承在當代社會變遷中的脆弱性,也深刻反映了族群身份認同與社會融入之間的復雜張力,以及個體在維護優秀傳統文化與促進后代社會適應之間的艱難抉擇。

具體而言,從祖輩至父輩、平輩,進而至晚輩的代際更迭中,疍家話的使用比例呈現出一個清晰的遞減軌跡,與此同時,普通話的普及率則展現出與之相反的遞增態勢。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疍民后代在與更年輕一代的交流中,傾向于采用普通話作為溝通媒介,這一現象深刻反映了父母對子女語言教育問題的深切關注與高度重視。普通話作為國家通用語言,其在全國范圍內的廣泛推廣,促使家長們普遍認識到語言教育對孩子未來發展的重要性。在當今社會,掌握流利的普通話不僅是社會交往的基本需求,也是學業競爭與個人發展的關鍵因素。因此,父母們積極在家庭環境中構建有利于語言學習的氛圍,通過從小使用普通話與孩子交流,以期在家庭教育的早期階段便為子女奠定堅實的語言基礎。這一舉措直接導致了疍家話在家庭內部使用頻率的相應減少。
戴慶廈(2004:114)認為造成語言瀕危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語言態度就是其中的一個因素;[7]潘家懿(2001)討論了行將消亡的饒平柘林港的疍家粵語方言島,他的研究表明,導致其滅亡的就是使用者對自己母語方言的厭惡和嚴重排斥。梧州疍民的語言態度會影響到梧州疍家話的發展變化。研究表明,很多說話人對自己所持語言的最普遍的態度是自信,認為自己所說的某種與別人有差異的語言是最正確最優美的,這會使該語言得到保持。也有的人認為他們說話的方式與別人的差異是難聽的、不正確的。這一現象被稱為“語言不安全感”。……語言的不安全感會導致該語言的變化。[8]針對疍家話的未來發展趨勢,梧州疍民社群普遍流露出一種悲觀的態度,認為未來能夠流利掌握并有效運用疍家話的人群將經歷顯著性的縮減。這一現象的核心根源可追溯到代際間語言傳承鏈條的斷裂,具體體現在當前青年一代(即子輩)對于疍家話的掌握程度已顯著弱化,而更為年輕一代(即孫輩)則幾乎完全喪失了該語言能力。更為復雜的是,這一代際斷裂還伴隨著傳授意愿的普遍缺失,長輩們因擔憂疍家話可能在社會中引發偏見與歧視,傾向于采取一種保護性的策略,即鼓勵后代放棄這一身份象征性的語言,以促進其更好地融入更為寬泛的社會結構與文化群體之中。
四、結語
梧州疍家話傳承的困境,是多重因素交織影響的深刻體現:一方面,岸上主流文化的強勢滲透,構成了不容忽視的外部沖擊;另一方面,經濟因素誘發的文化自信削弱,進一步削弱了其內在生命力。加之語言使用環境的日益萎縮與文化身份認同的逐漸模糊,這些復雜因素相互疊加,共同作用于年輕一代,導致其對于傳統疍家話的認同感與使用意愿顯著衰退,從而使疍家話的傳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之中。這不僅是對疍家話這一特定語言現象的警示,更深層次地揭示了現代社會背景下地方語言保護所面臨的復雜性與緊迫性。誠然,家庭作為文化傳承的基本單元,在維系疍家話生命力方面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要從根本上扭轉疍家話衰落的趨勢,亟需在社會更廣泛的層面上,重塑并強化其實用價值與社會認同。唯有如此,方能激發疍民群體對疍家話保護的自覺意識,有效減緩其消亡速度,為地方語言多樣性的維護與傳承貢獻積極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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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俞蛟,夢廠雜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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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郭熙.中國社會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1 FYY009);2020年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FMZ033);廣西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西江流域民間文獻研究中心”(項目編號:桂教科研【2024】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