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約
清朝,尤其清后期是變動不居的時代,社會各階層思想觀念激蕩中觸及的制度溯源,在社會空間里多層次多角度地借文學的各種體式得以舒張。于是,在東西方思想的碰撞和傳統與現代觀念的交匯中,一方面,文學思想、文學觀念乃至語言文字都在漸進式地改變;另一方面,變局中士人所具有的使命意識、文學擔當與民族身份在其思想意識中重新整合,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下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得以明晰和強化。多民族的文學交融映射出他們的心靈世界與精神空間,共同成就了變動時代中的中華民族文學書寫,一定程度上展示了這個王朝政治制度、詩學思想與文化空間的歷史嬗變。特別是近代蒙古族詩人的漢文創作,無論其作品數量還是獨具特色的文學成就,在中國文學史上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民族文學研究要建構新文化批評理論,就要打通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間的隔閡,既堅守文學審美,也關注精神品質及文化省察與批評,關注文學作品的思想性,挖掘文學作品和文學批評中蘊含的精神品質。通過對文學創作批評來完成、貼合多民族的文學和文化現實,建構有效的清代民族文學交融創作研究理論。
如何研究清代民族文學,可能離不開觀念與方法兩個關鍵詞。如果觀念沒有改變,只在舊有的中國文學的格局中去談,則囿于成見,會屏蔽民族文學的森然之象。而只有在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的觀照下,才能拓展視域,尋找研究方法。因為民族文學創作者的創作才能與文獻留存意識所限,對民族文學的研究若從本體研究入手常常會感到匱乏,但文學是人學,中國古代歷史本就是多民族寫就,政局變動中的制度確立、思想激蕩,乃至大歷史與小歷史的本身,無不與多種民族身份的人相關,多民族文學創作自然就是繞不過去的存在。清代的政治格局、文化措施等方面,舉創頗多,從制度層面、思想層面談論清代的民族文學,以及從新文化史視角下談論清代民族文學,都是期望能一窺古代格局中的民族文學研究之宏富,怎樣影響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和發展。《制度·思想·文化:民族交融視域下的清代文學》(以下簡稱《清代文學》)一書在這方面做了一些探索。
首先,在政治制度變革中研究清代民族文學。
清朝是制度史上有著濃墨重彩的時代。清初,為了化解各種矛盾,基本沿襲明代制度,科舉制就是其中重要的取士制度。然而,在逐漸由武功轉向文治,繼而走向鼎盛后,在京師或者要地駐防的八旗子弟從制度層面如何安置就變得很重要。為此,清廷推行了八旗安養制度與八旗科舉制度。在清代民族文學研究中,通過對制度與文學的考察, 循滿、蒙八旗精神與心靈世界的變化軌跡,體察草蛇灰線伏于其間的晚近民族、國族(許紀霖:《國族、民族與族群: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如何可能》,載《西北民族研究》二0一七年第四期,10—20 頁)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形成,是一條重要線索。
清朝入關后,將八旗集中戍衛京師及分駐戰略要地,八旗安養制度應運而生。駐防八旗滿漢分居體制、營葬體制與旗籍體制是八旗安養制度的核心組成。滿漢分居制度之旗城建置,使得滿城成為典型的城市空間三維統一體,生活在滿城的駐防八旗在駐防地安頓身心,自覺書寫守家記憶之營志詩文。營葬制度與旗籍制度的變化,曾使駐防八旗的故鄉發生了根本性改易,勾連駐防“鄉思”之“鄉”變,并因之拓展了駐防文學題材。駐防文學中的營志詩文,在駐防制度的追憶中,揭示出了八旗駐防規訓的弊端,這種弊端正是大清覆亡的序曲。駐防八旗安養制度引動的駐防八旗心理動因,循安家、守家與覆亡序曲一線結構于駐防八旗文學創作中,在近代變局中愈加清晰。雖然這只是近代文學的一端,然而作為制度的產物,駐防文學的書寫題材、體式、藝術風貌,都在近代文學史上呈現了其特質,是中華文學書寫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將制度與文學結合,考量清代八旗安養制度下的駐防蒙古文學,是拓寬蒙古八旗漢文創作研究的廣度和深度的嘗試之道。
科舉制度的推行使八旗子弟在清代中期開始形成文士群體及其文化意識形態,并把“大一統”的中央帝國權力滲入自上而下的知識官僚體系中。八旗駐防是八旗體系中一個獨特且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屬軍事建制,以武途為重,因此八旗駐防旗人走科舉入仕一途屢遭阻滯。即便如此,在駐防旗人和地方官員的共同推動下,駐防科舉最終在嘉慶十八年(一八一三)完成了本地化進程。由此,駐防旗人與漢城士人能夠共享教育環境,在近代史文化層面上真正拉開駐地旗民交流的序幕。駐防科舉考試內容源自儒家四書五經,因而駐防士子在儒學話語的主導下漸趨“儒化”。這一“儒化”過程拓展了駐防士子詩歌創作的思想內涵,也使他們的價值取向與漢城士子趨于一致。駐防旗人詩歌創作的內容風格及情感內蘊因科舉出仕帶來的地域流動而呈現多維化圖景。從清代駐防八旗科舉參與方式的流變與詩歌創作入手,或從近代科第文化空間探討少數民族的漢詩寫作,都是研究近代變局中科舉制度與文學的范式。
其次,在思想史觀照下考察清代民族文學。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近代文學上承古代,開啟現代,又與國外文學密切相關,是一個特殊的時代,近代多民族士人留存的別集文獻,基本都以漢語寫就。這些作品不僅是某個民族的記憶,也是中華文明共同體的集體記憶。蒙古族詩人用漢語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既接續了本民族的傳統,又把過去和現實緊密聯系起來。這樣的記憶與時代思想緊密聯系,在民族、國族和中華民族的萌發中,不同民族身份思想者以民族記憶驅動時代思想碰撞與交流。作為反映時代之音的文學思想,自然也混融有各民族的聲音,導時代文學潮流。故此,以蒙古族文學思潮為切入點,可以觀察大清王朝在乾嘉、道咸同、光宣幾個不同時段中,主流文學思潮影響下的民族文學演進。
光宣時期,任職邊疆的蒙古族詩人創作的詩歌,有補于世人對清廷處理東北亞問題的了解,蒙漢詩人共同對清廷昧于內外形勢發出批判的聲音,與滿蒙漢文人間多種形式的詩學交流,共同形成了多民族文化共同體意識,也構成了光宣詩壇“覺世之詩”的主體。本書中《光宣詩壇的蒙古族創作與蒙漢詩學思潮》一文,在以詩證史的同時,意圖復原蒙漢文學交融背后涌動的詩學乃至于社會的思潮;《時代變局中的中華民族文學書寫——以道咸同時代的蒙古文學思潮為視角》一文則指出,清初士人深入剖析的華夷之辨隨著西方堅船利炮的侵入發生改變,“夷”不再是指中華境內少數民族,而是對外國侵略者的稱呼,多民族文人共同成就時代變局中的中華民族文學書寫。在近代文學研究中,若能從大清王朝的時間流變中整體觀察文學思潮的演變,及演變中的民族文學思想是如何漸進式地融入中華一體的文學思潮中,就會更清晰地體察到多元一體文學觀的生成。所以,在歷時性與共時性互融的視域中反思并溯源《蒙漢交融視域下的乾嘉詩壇》,則可了解蒙漢文士在雅集、創作、詩學思想等方面如何融合無跡,亦可體察乾嘉詩壇詩人對漢文化圈、蒙古文化圈、多民族交融文化圈的理解。
在思想史觀照下進行的蒙漢文學思潮研究,能夠使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思想內容得以展開,也使思維主體在歷史文化語境中的處境得以顯露,從而可以進一步深化近代格局中的多民族文學交融研究。蒙古族的文學創作是中華文學圈的重要構成。蒙古族文化曾對傳統中原農耕文化產生巨大的沖擊,影響所及貫穿元代及其后的明清文學思想、題材、風格等的變革與發展。在深入發掘蒙漢兩個民族交融升華為共同的價值觀和共同的行為舉止的過程中,蒙漢文學交融研究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最后,在新文化史中探究清代民族文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應立足于對中華文學史料的挖掘、梳理、研究,在此基礎上打破學科壁壘,以更為宏闊的學術視野和更高的學術境界,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過程中,實現其歷史價值、文化價值、現實意義。
近世是知識、思想和信仰發生深刻變革的時期。因為少數民族作家本身的創作水平所限,對于清代民族文學研究,研究維度如果側重于本體研究,或者藝術的、內部結構的審美研究,并不能完全揭示其文學作品的研究意義。但如果把研究視野拓寬,側重于民族文學交融的外部關系研究,著眼于在更廣闊的時空場域中定位文學交融的意義點,會有不同的感受。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肇始于法國的“新文化史”(又稱“社會文化史”)取代“新史學”成為西方史學界的新寵。“在新文化史家看來,‘文化’并不是一種被動的因素,文化既不是社會或經濟的產物,也不是脫離社會諸因素獨立發展的,文化與社會、經濟、政治等因素之間的關系是互動的;個人是歷史的主體,而非客體,他們至少在日常生活或長時段里影響歷史的發展;研究歷史的角度發生了變化,新文化史家不追求‘大歷史’(自上而下看歷史)的抱負,而是注重‘小歷史’(自下而上看歷史)的意義,即歷史研究從社會角度的文化史學轉向文化角度的社會史學。”(陳恒:《新文化史·卷首語》,載《新史學》第四輯,大象出版社二00五年版,1 頁)新文化史研究視角給古代民族文學研究帶來的生機是顯而易見的。
以社會空間視角觀照中國古代詩歌創作,已成為中國古代詩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古代社會中,士人若想大有作為,必須走入權力中心,因此從仕進空間對詩歌創作傳播的作用談詩人如何利用詩歌回應仕進空間中的權力關系,可以嘗試探討時代文化影響下的社會空間與文學的關系;從社會空間和意象建構等多個維度透視民族詩人詩歌創作中的時空體驗和生命意識,可見少數民族詩人向中原文化靠攏,進而成為中華文化代言人的路徑。少數民族詩人具備的高度文化認同、國族認同,彰顯出他們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受益者,同時又是推動者。而從方法論上來說,以空間理論對古代文學詩歌創作的跨界研究,表現出文學研究理論視界的開闊品質,對近代詩歌研究領域的拓展、對中國古代詩歌研究的理論建構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
清代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八旗詩人在王朝不同空間不同時間上都呈現出了獨到的詩歌品格。《清代草原絲綢之路詩歌文學的特質》和《乾嘉時期武將“邊功”的文化記憶與詩歌文學想象》兩文是關注王朝邊地文化對于文學的影響的文章。清代詩歌是古代草原絲綢之路詩史上值得特別關注的創作階段。此期詩作在中華多民族文學精神的輝映、浸潤下,通過對漢文學傳統的繼承與揚棄,使古代草原絲綢之路文學產生了新的思想質素與發展趨勢。在主題表達上,將北疆游牧文化的流動、新異、桀驁不馴精神與農耕文化的穩固、保守、沉潛精神相結合,城市文化也由此初見萌芽;在社會角色的身份認同上,以詩作方式主動、自覺回應皇朝的中華一體、控弦邊塞文化戰略;在藝術生產方式上,有力推動作者結構的多元化與詩歌表現方式的多維化。這些新質素與趨勢盡管不夠完善,但為學界全面、深入認識和評估清代詩歌對于古代草原絲綢之路詩歌的作用與貢獻,提供了一個不可忽視的角度,對于當下的中華多民族文學的發展也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晚近的各民族士人,因其在歷史場域中的獨特的社會身份,雖然在文學創作中鮮有能引動時代潮流者,但從集體記憶、社會認同、心態史等視角深入挖掘多民族士人及作品呈現的文學意義和歷史意義,就會發現群體鏡像自能燭照彼時的歷史時空。這也是新文化史研究方法給清代的民族文學研究領域導入的寬泛格局。(《制度·思想·文化:民族交融視域下的清代文學》,米彥青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