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騰宇,楊姝玲,劉一鳴,李芷銘,白 曉
(哈爾濱商業大學法學院,哈爾濱 150028)
近年來,隨著資本的不斷涌入,美團、餓了么以及多多買菜等互聯網大公司投資的網絡社區團購平臺取得了快速的發展。同時,學術界對互聯網社區團購的概念進行了相關的研究,但存在爭議。目前學界在關于團長的主體構成、商業模式運營以及平臺渠道方面具有爭議,但對于社區網絡團購的網絡社交這一屬性具有共識。例如,有學者認為互聯網社區團購是使用社交軟件將一個社區的人聚集起來,然后一起團購各種生鮮的行為。[1]有學者則認為社區團購指以微信為平臺,基于社區社交所設立起來的新型電商渠道。[2]還有些學者的觀點認為社區團購是全職媽媽作為社群團長,成為最前端的銷售合伙人,通過寶媽的人際關系網絡去進行引流,平臺將貨物送至社群團長申請的自提點進行分配,本質是一種基于熟人或半熟人的新型商業模式。[3]
經過對學者們的研究成果的比較分析以及調查考證,筆者認為互聯網社區團購是以互聯網大數據和冷鏈配送技術為支撐,以微信小程序或APP 等為信息發布平臺,依靠特定的社區團長(通常是社區商鋪店家或者普通住戶)負責聯絡顧客和商品自提業務進行運營的新型商業模式,其商品以鮮果蔬菜和日用產品為主。
隨著以美團優選、多多買菜等為代表的互聯網社區團購平臺不斷地進行市場擴張,互聯網社區團購團長這一新型的職業開始受到學術界的關注,但目前學術界并沒有對團購團長概念進行準確的定義。有的學者認為團購團長是以社區商鋪以及全職寶媽為主體,主要負責收集物資需求、服務社群、反饋信息。[4]有的學者則認為團購團長類似于網約車司機,團長本人提供房屋水電等生產資料給平臺打工。[5]筆者較為贊同后者的觀點,即團長類似于團購平臺的打工者,為平臺提供相關勞動服務。所以筆者認為社區團購團長是自愿通過網上申請與平臺訂立合同,使用自有的生產工具,接受過一定的平臺技術培訓,從事商品推廣、短期儲存、分揀、售后、社群管理以及團購商品自提點管理等服務的新型職業,其本質為互聯網平臺用工。
根據調查,在團長自愿申請加入平臺團購的團長客戶端成為正式的團長后,平臺一般會要求團長創建和不斷壯大用戶微信群,以利用微信群和朋友圈等渠道推廣美團優選商家的商品鏈接,引導用戶下單;并對用戶提供答疑、咨詢等服務。平臺社區團購團長的收入主要由兩部分組成:總營業額的10%左右的提成以及平臺的補貼。于是在現實生活中存在著團長為了提高個人收入,在社區團購群中通過對商品進行虛假宣傳或者謊稱有贈品吸引消費者下單,卻不給予兌現等不正當盈利的現象。與此同時,平臺的監管不作為也消極地助長了上述不當行為的頻發。例如在黑貓投訴平臺,有消費者稱在美團優選上成功下單的商品被團長擅自取消訂單,聲稱缺貨,當日再次下單此商品未顯示缺貨,然次日取貨時再次遭到團長惡意退貨,具體表現為未聯系消費者擅自取消訂單,造成本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退單。消費者故懷疑此為虛假宣傳,并對擅自取消訂單行為表示強烈不滿;[6]還有消費者投訴稱美團優選某社區團購有團長虛假宣傳答應顧客收貨后贈5 個雞蛋,但事后不履行諾言,美團客服也表示無法追責。[7]盡管在絕大多數團購中,標的物多為鮮果蔬菜等低價產品,涉及金額較小,但是團長因牟利而進行虛假宣傳侵害到了消費者的知情權,同樣構成了《民法典》第148 條所規定的民事欺詐行為。
而其中也存在著團長被牽連的情況。例如部分團長表示自己只是單純地轉發團購平臺的相關的商品宣傳信息,但是消費者收到商品后發現貨不對款,便認為團長轉發產品信息屬于虛假宣傳應該承擔責任。團長們認為事情的本質應該是商家或者平臺虛假宣傳,他們團長只是履行合同義務轉發平臺的商品宣傳信息,虛假宣傳的責任不應由團長承擔。
筆者在網上調查中觀察到,在社區團購中存在著團長未盡到注意義務而導致消費者的商品變質或損壞的情況。在團長與平臺合作的第三方用人公司的承攬合同中明確規定,乙方(團長)必須有足夠的時間、合適的存儲空間進行分揀,保證商品的有效存放、分類,并保證商品符合要求到達用戶手中。如果團長在存儲或分發給消費者團購商品時,沒有履行上述的注意義務,實際上既造成了合同的違約,又侵犯了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例如,在黑貓投訴平臺中有消費者反應美團優選不嚴格審查站點,站點信息與其顯示嚴重不符,自提點不支持冷凍冷藏,消費者在夏日收到貨品時其已發霉變質,團長不受理退款售后,推卸責任。[8]
此外,有學者在研究團購團長侵權問題中,還觀察到現實中存在著團長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侵害消費者權益的現象。[9]例如某團長因為對自提點的貨架擺放不合規范,在消費者自行提取商品時,砸傷了消費者。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十八條第二款規定,賓館、商場、餐館、銀行、機場、車站、港口、影劇院等經營場所的經營者,應當對消費者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團長是自提點的實際經營者,所以團長在對自提點的經營中應當承擔一定的安全保障義務以保障消費者的人身安全。
侵權責任承擔的前提需要侵權責任主體的明確,團長雖為侵權行為人,但由于網絡平臺法律關系模糊,導致責任承擔主體不明確,模糊了消費者在受到團長侵害時的追責對象。筆者認為,造成此情況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兩點:
團購平臺與團購團長的法律關系主要分為三大種類,分別為平臺自營模式、勞務派遣模式以及中介服務模式。由于第三種中介服務型中法律關系較為復雜,所以本文對于法律關系的探究以中介服務型這一網絡團購模式為重點。
第一種平臺自營的模式主要是由平臺通過簽訂勞動、雇傭或者商業合作合同直接與社區成員建立法律關系。例如,拼多多平臺下的多多買菜平臺與團購團長訂立的合同為多多買菜門店合作協議,本質是一份商業合作合同,團長和平臺之間的關系是合作關系,團長是線下自提點的經營者。總之,在這種模式下平臺與團長之間的法律關系可以根據雙方簽訂的合同性質進行辨析,所以法律關系相對比較明確,如團長侵害消費者的權益,可根據相關法律的規定,追究平臺或者團長的相關責任。第二種勞務派遣模式主要是平臺通過與勞務派遣公司訂立勞務派遣合同,通過勞務派遣公司為平臺提供數字勞工。其中數字勞工的含義主要為以數字平臺為載體或中介,通過提供線上或線下的腦力或體力勞動獲取報酬的新型勞動者。以上兩種法律關系比較容易辨析。
第三種中介服務型的用工模式相對比較復雜,主要內容是平臺企業將平臺業務整體外包給外包公司,由該外包公司簽訂與團長的承攬合同,并要求團長為平臺企業提供勞動服務。例如,美團優選的團購團長在申請成為團長時簽訂的承攬協議中,甲方為安慶展施人才科技有限公司,乙方為團長本人。合同中規定團長要執行甲方公司承接第三方美團優選平臺的服務任務。上述公司本身沒有勞務派遣資格,但承接了美團優選的用人服務,通過與團長簽訂承攬合同的方式,為美團公司規避了用工風險。在此種用工模式下,團長與平臺之間不會簽訂任何類型的用工合同,但是平臺仍會要求團長在其平臺上進行實名注冊,上傳其個人信息以及申請人能提供建立自提點的相關設備。外包公司負責團長勞務費的發放以及相關獎懲資金的管理,但是平臺用工中的外包公司一般不具有勞務派遣的經營資格,所以法律關系難以判斷。平臺利用這種去勞動關系的商業手段,盡量減少自身在平臺用工中的民事責任,將自身的民事關系簡單化為自己與外包公司的合同關系,從而降低用人成本以及規避勞動關系帶來的用工風險。而外包公司可能還會轉給其他勞務派遣公司或者其他非勞務派遣業務的外包公司進一步減少自身的用工責任,或者通過與數字勞工簽訂承攬合同進一步規避雇傭關系中對第三人損害的連帶賠償責任。在數字勞工因工侵害第三人時,便可以要求由數字勞工個人全部承擔,如此平臺以及外包公司便逃避了全部的用工風險。
第一,用工關系判定標準匱乏。目前,我國關于用工關系的判定標準法律規范,只有《勞動關系事項通知》中有關勞動關系的判定標準。至于雇傭關系、承攬關系以及新型的網絡平臺用工關系均無明確的規范。隨著互聯網經濟飛速發展,產生了許多新型的職業以及法律關系,此種現實對于我國法律關系的規范完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若缺乏制度規范,僅靠在司法審判中法官的自由裁判來判斷法律關系,基于法官的認知不同會造成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既嚴重影響數字勞工的合法權益不利于我國法治的建設,更會阻礙互聯網經濟的發展,制約社會的進步。
第二,勞動關系的判定標準滯后。《勞動關系事項通知》第一款關于勞動關系的認定標準,主要是三個“從屬性”即人格從屬性、經濟從屬性以及組織從屬性。人格從屬性是要求具備勞動主體資格;經濟從屬性是要求勞動者接受用人單位的管理;組織從屬性是要求勞動者提供的勞動是用人單位業務的組成部分。目前平臺用工呈現出“弱從屬性”的特點,例如在經濟從屬性中團購團長工資并不按照當地最低工資標準進行發放,而是靠自提點的營業額的提成;在組織從屬性中團購團長本質上不是平臺的正式員工不受平臺的直接管理,工作時間較為靈活,工作地點以及生產資料皆為團長自行配置,平臺僅提供商品信息以及部分的技術培訓。所以《勞動關系事項通知》現有的規定數字勞工是否接受了用人單位的管理,勞動者接受用人單位多少程度管理才能被認定為勞動關系等問題是學術界目前仍有爭議的問題。
綜上所述,現有的法律關系的判定標準不能適應互聯網經濟時代下新型法律關系的發展。《勞動關系事項通知》對勞動關系認定規范的滯后導致大量的數字勞工例如網約車司機、團購團長等勞動主體被嚴格排除在勞動關系以外,這不僅造成了數字勞工的法律關系難以確認,損害其合法權益;而且導致數字勞工因工損害第三人權益的侵權責任難以追究。
上文提及的中介服務模式中法律關系最為復雜,學術界對其爭議最大,所以辨析團購團長與平臺的法律關系以第三種中介服務模式為主。首先,筆者認為探究團長與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的法律本質是解決團長侵害消費者權益的法律責任承擔的關鍵。因為以團購團長或網約車司機等為代表的新型互聯網職業本質是一種數字勞工(也可稱為平臺用工),所以筆者主要對互聯網平臺用工的法律關系這一宏觀概念進行研究,進而得出在雙方無任何用工合同的情況下,團長與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的本質。但是目前學術界對于中介服務型數字勞工與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見。根據筆者的考察,學術界主要有以下幾種主要觀點:
承攬關系成立在以勞動或勞務的結果為標的的承攬合同,其不同于雇傭合同所強調的以勞務為標的物的法律關系。在互聯網用工中,存在著數字勞工與平臺或者第三方外包公司簽訂承攬合同的情況,并且承攬合同往往規定數字勞工的工資支付方式是計件制,即以勞務的完成結果為標的結算,所以有些學者認為應該以承攬關系來界定互聯網新型用工關系相對于勞務關系更加合理。
有的學者認為數字勞工的用工形式應采用三元立法框架,即非典型勞動關系、獨立勞動型、準從屬性獨立勞動關系,并且依據每個種類的數字勞工與平臺的從屬性關系不同,采取不同的立法傾斜。他們主張應當對數字勞工中的準從屬性勞動進行立法傾斜保護,在司法中允許這類勞動者使用勞動法保護。[10]
有的學者認為數字勞工符合勞務提供屬于“經營性勞動”、勞務提供具有顯著的個人屬性、勞務提供者不是真正的市場參與者以及勞務報酬具有生存權屬性這四種特性,所以建議應該借鑒德國的“類雇員”的制度設計,將數字勞工歸類為類雇員。該學者還根據風險共同體理論,認為平臺應該承擔雇傭數字勞工的用人責任。[11]
有的學者認為互聯網平臺在平臺用工的過程中,僅提供了相關的商業信息,給消費者以及勞動服務的提供者提供了訂立合意的平臺,所以平臺應該是居間人性質,不應承擔勞動服務的提供者因工作原因對消費者或者其他第三方民事主體的侵權責任。[12]
在現有的法律制度下,筆者認同按照承攬關系學說,認為目前為止在中介服務型團購中,有關團長與平臺的司法審判中應按照承攬關系處理相關問題。原因在于:第一,在合同標的上,團購平臺的法律關系雖然在對勞動者的管理、工資的結算結構以及生產資料所有制等方面與傳統的用工有所不同,但是本質還是一種提供勞務成果的交易方式,這即符合了承攬關系中承攬人以交付的工作成果為計付報酬的特征。第二,承攬關系中的依附關系相對而言較弱,定作人可以監督承攬人,但需要在合理范圍內進行監督,不能干涉承攬人的正常工作。這也比較符合團長與平臺之間的弱人身依附關系的特點。第三,在承攬合同中,承攬人應當以自己的設備、技術完成主要工作任務。生產材料既可以由定作人提供,也可以由承攬人提供。此方面也符合了團長自己提供生產資料的特征。
但從社會發展的長遠利益考慮,筆者也肯定德國的類雇員學說,認為我國未來應借鑒德國的類雇員學說完善法律關系的判定標準。
筆者認為,現階段法院在審理平臺自營團購模式中侵害消費者權益的案件時,應當依據合同性質來判定法律關系。如雙方訂立的為勞動合同,根據法律規定團購平臺應承擔用人責任,但是團長如故意或者重大失誤導致消費者或者其他民事主體權益受到侵害,平臺有權依據法律對團長行使追償權。對于第二種勞務派遣性質的,應按照《民法典》中第1191 條第二款對勞務派遣關系的用工責任規定,團購平臺應承擔用工責任,勞務派遣公司如有過錯,應承擔過錯責任。
但對于第三種中介服務型的用工模式,筆者認為應適用承攬關系來判定團長和平臺以及外包公司的關系,即平臺以及外包公司都應該是用工的責任主體。由于承攬合同的雙方一般為團長和外包公司,所以團長和外包公司是法律關系的第一責任人。在承攬關系下,團長在侵害第三人的權益,應該適用《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三條:“承攬人在完成工作過程中對第三人造成損害或者造成自身損害的,定作人不承擔賠償責任。但定作人對定作、指示、選任有過失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當團長進行故意虛假宣傳時,侵權責任應該由團長本人承擔;當平臺或外包公司對團長進行充分的職業培訓以及相關的監督下,自提點出現食品存放不合格以及物品擺放不合格等造成消費者或者第三人受損的情況,應由團長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如果平臺或外包公司對團長的管理存在過失或平臺故意虛假宣傳的情況下,由外包公司承擔主要的用工責任,團購平臺應承擔補充責任。
在我國現有的勞動關系的判定標準滯后的情況下,互聯網平臺的用工責任模糊不清,所以從社會發展的長遠利益考慮,筆者也肯定德國的類雇員學說,我們國家在接下來的立法過程中,應考慮完善勞動關系判定體系,設立三元制的立法框架,以適應新時代新型勞動者的出現,從而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明確企業的用工責任。筆者建議借鑒德國的勞動三分法制度,以人格從屬性、經濟從屬性和組織從屬性的強弱程度劃分法律關系,從屬性從弱到強依次為獨立性勞動、經營性勞動、從屬性勞動。在德國,依據上述的三分法下的“類雇員”制度即經營性勞動理論,其展現出極大的制度彈性,尤其是在面對互聯網平臺用工這一復雜的用工模式,利用“類雇員”這一概念能夠相對完美地解釋,從而適應了互聯網經濟的發展。所以我國在下一步對勞動關系的判定標準設計中應對《關于確立勞動關系有關事項的通知》中現有二分法下的人格從屬性進行擴大解釋,從而將數字勞工這一主體納入勞動者保障行列,使得平臺的用工責任更加明確。
綜上所述,通過對不同學術觀點進行比較分析,筆者認為在中介服務型模式中,團長與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為承攬關系,并且對在承攬關系下平臺和外包公司的用工責任進行了觀點的闡述,基本解決了在現有法律制度中互聯網團購團長侵害消費者權益責任承擔問題。但是本文另外的側重點在于,通過對團購團長這一新型的數字勞工群體的特征分析,進一步討論了在新型的網絡平臺用工關系日益發展的過程中,勞動法律判定規范滯后的立法缺陷,并且提出了應借鑒德國的“類雇員”制度,實施三元制的勞動關系判定標準,從而適應互聯網經濟的發展。但本文的研究對象僅限于團購平臺團長,沒有涉及對線上或線下自主經營類的團購團長以及消費者自發舉薦的“善意團長”的考察,接下來的研究應進一步擴大研究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