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到樹,不能不提遷西縣馬家沖這個小村莊。
無論從哪個方向過來,只要進入馬家沖,首先映入眼簾的必是核桃樹。核桃樹的枝條向四面八方盡情伸展,樹葉繁茂,罩住一片陰涼,光影閃爍。這是一種很耐看的樹,葉片翠綠,邊緣有鋸齒,花朵呈淡黃色或淡綠色,如同精致的鈴鐺,在枝頭悠悠懸掛著。時而有幾只麻雀出沒在枝葉間,或探著小腦袋左瞧右盼,見人來輕拍翅膀就飛走,或擠出幾聲鳴唱,連綴起來,倒也是一段曲子。
細望去,這家門前有兩棵核桃樹,那家門前又有兩棵,它們挺立在村莊的道路旁,見證著這里的人事變遷。院子里嘛,村里人是不會種核桃樹的,都說樹根扎過的地方是苦的,雨水滲下去,匯入山泉后也澀澀的,影響地下水的口感。而村里人祖祖輩輩喝的就是井水,這明顯不劃算。
老話講: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馬家沖的核桃樹,年長些的已四十歲上下,在我印象里,它們很早就有碗口粗了。這么多年樹干繼續變粗著,樹冠也越來越大。在我讀初中時,好像2001年吧,小東媳婦在院門外的園子里發現了兩棵核桃樹苗,高不過筷子,葉片嫩若青菜。苦于無處栽,扔了又心疼,母親見狀,忙捧起它們,小心翼翼地帶到我們的南園子。
如今,南園子的四棵核桃樹枝繁葉茂,無需過多打理,便結下數十斤果實。其中的兩棵,就是當年移栽下的,另外兩棵是第二年用小東家的核桃培育的。他們家的核桃品種好,果實大,皮兒薄,一砸四大瓣。
這些年,村里人漸漸意識到了核桃的好處,把珍愛的核桃樹栽到了地里,栽到了山上。他們知道這個靠天吃飯的小村莊,要想吃飽飯,手里端上富足的碗,就必須有產業,核桃樹種好了就是一份產業。
了解馬家沖的人都知道,這里無礦,幾面環山,大家除了種地,就是外出做工,多年的窮帽子全靠打工來摘。也正是這樣的現實,讓村里人重視教育,在這個僅五六百人口的村莊,光是在各類學校當老師的就多達二三十口,再加上端公家飯碗的,數量就更可觀了。說到底,在過去,這里的人骨子里就認定,山水雖養人,卻不能長久依靠,他們必須走出去。
夏末秋初,熱氣蒸騰,彌漫在天地間,久久不散,只在早晚有稍許涼意,草草撫慰人心。掛在枝葉間的核桃身披斑點密布的綠紗衣,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傲視黃土地。此時,日漸成熟的它們已耐不住寂寞,想要跳下樹梢,開啟下一段旅程。事實上,比這早上一個多月,青核桃已上市。售賣青核桃一般要剝去核桃最外面的青皮,青核桃仁兒去掉略有苦味的軟皮,吃起來更鮮嫩,也更爽口。無論青核桃還是熟核桃,那一車車、一箱箱進出村莊的場景,是人們忙碌一年最好的獎賞。
二
樹,在馬家沖扎根和結果,要推到20世紀80年代的“圍山轉”荒山造林工程。
在山坡上,一層一層開挖水平溝,從山腳到山頂,層層疊疊,環環圍繞,遠看山上宛若掛著一條條彩帶,人們稱之為“圍山轉”。選擇高度在500米以下的荒山荒坡,坡度低于25度,實行頂、坡、溝綜合治理。水平溝要求寬、深各一米,外高里低,形成“外噘嘴、里流水”,起到“小雨不下山,洪水緩出川”的作用,種植以板栗為主的經濟林。
對傅連敏老人來說,“圍山轉”是個大工程。當年,知天命之年的他跟著鄉親們投身其中,攥著鐵鎬刨坑,握著鐵鍬鏟土,在一片片山坡上載下栗樹苗。老虎洞、兔子山、葦子峪一帶,遍披綠裝,令人耳目一新。國家政策好,他認,可要問具體好在哪里,他說不上來。直到十來年后他在寺家溝承包了一片栗樹林,思想才漸漸通透起來。
寺家溝的山頂可以望到老虎洞——一道石門似的巖石下的洞口,據說曾住過老虎,由此朝下俯瞰,莽莽蒼蒼,方圓幾里風光,盡收眼底,若真有老虎在此,可謂一嘯鎮山野,這里是好地方毋庸置疑。老虎洞也是這座山的名字,鄉親們都這樣稱呼。寺家溝是山脈朝西南走向的一條溝,是“圍山轉”的樣板地之一。在溝里,眾多栗樹稠密,由溝門整齊排列到溝內,數不勝數。傅連敏承包了靠近溝門的一片山坡,由上而下十來條不寬的地塊上長的都是栗樹,最下面靠河沿的十來棵酸梨樹不受人待見,也算在這塊承包地,只當作陪襯。
承包了這片地后,他從修樹開始,用勾鐮認真修剪旁逸的斜枝,絲毫不馬虎。樹稍細的,就在樹下面剪,夠不到了,就到旁邊的壩坎上,盡力把所有的枝杈都修到。樹稍大的,因在土厚而肥的地方長勢更好,可直接爬上樹去修剪。有時,他的幾個兒子也幫著打理,孫子孫女則幫著撿撿樹枝,這些樹枝是不錯的柴火。農忙后,栗樹林去得少了,可他三天兩頭還是要去看看,草高了拔拔,荊條、刺槐密了就割一割。栗花一開,香飄整個山谷,直醉人,不乏撿栗花編火繩的人,他們見了,要互相攀談一陣。
七八月份,雨水來得迅猛,壩坎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傅連敏坐不住,趴窗下面特意打開一塊玻璃窗戶,望了一趟又一趟。老婆子見他那副樣子,少不了一陣抱怨,“你老是望又能怎么樣?”可話說完,她也要跟著擔心了,念叨著:“明兒早起,你快去瞧瞧吧!”
第二天,他老早就起來,到山上瞅一瞅,平安無事,特別是瞧著密密一層栗巴楞見風長大,才稍稍放心。那會兒,他瘦而矮的身軀立在栗林中,迎著風,臉上的眉毛漸漸舒展,仿若莊嚴的銅像。作為第一批承包“圍山轉”栗樹林的人,他也算是那個時代的弄潮兒了。
盛夏時,這個老頭兒三四點就醒來,干脆爬起來就去地里鋤草,等別人起來要下地,他往往已經夾著小鋤頭回來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能吃苦,無不豎起大拇指。
傅連敏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承包栗樹林時,靠著賣栗子的收入,他最小的兒子也成了家。最初栗樹林搞承包時大家不想參加,連熱鬧都懶得去瞧,短短幾年,局面徹底發生了轉變。傅連敏的栗樹林到期后,想再承包,競爭就激烈了,于是他拉上大兒子和二兒子,把原來的這片林分成三股,一家占上一股,又包了幾年。
三
多年后,傅連敏的孫子還記得那個下午,他站在寺家溝的栗樹林里,朝著西北方向的山坡問爺爺:“那邊的山為什么上邊都是松樹,下邊都是栗樹?”言外之意,樹木整齊排列,粗細差不太多,明顯非幾家人所栽。
老人放下手中的鐮刀,用右手攏在眼眶上,只遠望一下,就說:“那是‘圍山轉’!”
孫子再問什么是“圍山轉”,他吭哧了幾句,也就不說什么了,畢竟文化不高的他也說不出什么。
在2000年要到來之際,馬家沖周圍的山上實現了“山頂松樹戴帽,山間板栗纏腰,山腳果梨飄香”。環境變好了,收入增多了,問題也擺在了鄉親們面前,那就是蘋果樹和梨樹的技術革新和銷路問題。果梨在樹時,控制不住蟲咬,加上品種不佳,管理技術跟不上,長不好,光看著就夠發愁了;果梨進家后,送親朋就怕人家也有,自己吃又吃不完。
傅連敏承包栗樹是重點,栗林下邊的酸梨樹就是自然生長,不管不顧,它們愿意結幾個梨就結幾個,在打栗子時口渴了就摘來啃幾口,過往的人想吃了也隨便摘。等收完栗子,要是樹上還有梨子,就摘些留著孩子們吃,也算是梨最后的歸宿了。
而他大兒子傅永進家情況就不一樣。他們栗子樹少,家里在車衣溝子里栽著近一畝地的蘋果樹。果梨不比板栗和核桃,能較長期儲存,還有人主動來收購,于是,獸醫出身的傅永進一咬牙,帶著老婆孩子還有岳父母去砍果樹。那會兒,大家像比賽一樣,你砍倒了五棵,我要砍倒十棵,絕不能比別人少,非要分個高下出來似的。只一兩天工夫,在一家人唉聲嘆氣中,自家的果樹愣是沒有留下來一棵。
他的岳父傅連祥家倒是在葦子峪剩下了三棵老酸梨樹。那會兒,他們也商量過放倒梨樹,可傅連祥一輩子伺候莊稼,擺弄樹木,實在舍不得。三棵老梨樹種在“圍山轉”之前,又在老人手里風光了好些年。是的,老人的照料是瑣碎而全面的,挖蓄水溝、施肥、修剪枝葉、澆水,成熟前隔三差五地查看,再準備儲存梨子的筐子,采摘遮蓋梨子的玻璃葉,哪一樣不用心呢?姑爺幫著他把酸梨摘回家,下一步就愁銷路了。老人覓得農閑,起早貪黑,騎上大二八自行車,固定上小條筐,裝上梨子,走街串巷,慢慢去賣。
四
在冀東的這個小村莊里,山高水淺,天藍云淡,人不語,樹也懂。村莊里,各種樹木盡情生長,山頂松樹長青,山腰栗樹成片,山腳和院門前核桃樹為主,杏樹、梨樹、李子樹、香椿樹、山楂樹、櫻桃樹等夾雜其間雖不成氣候,卻各有風采。在經歷樹種變遷之痛后,村里人總算把樹安排得明明白白,互不侵擾,因復雜多樣呈現多種色彩,不同于其他村莊。或者說,樹木的多元彰顯著觀念的開放。
村莊如人生,人生如答卷,具體地說,答題思路雖清晰,終究沒有現成的固化公式供回答,不用人有所變化或有所開拓。在馬家沖這個小村莊近四十年的嬗變中,“圍山轉”建設是主旋律,村里人種樹,因樹而脫貧;果樹之傷,是沖突,也是調和,更是療傷之旅。近十幾年,人們因自身需要植樹,不拘泥于核桃樹和栗樹,這是痛定之后的突破,也是自信之后的成熟和發展。
又一年的清明節,我開車奔馳在柏油路上,朝著它行進。等我把車子停在下河的橋旁,放眼望去,陽光明媚,四野新綠,有些地方綠得淡雅,有些地方綠得深沉,甚至還望到了葦子峪的那三棵老酸梨樹……猛然間,我想到在鎮里讀中學時,我們幾個伙伴騎車到了離這里不遠的大坑,但見北面遮天蔽日的黃沙滾滾而來,于是使勁往前騎,騎不動了就跳下車子,連人帶車靠在壩坎旁,等風沙過去。如今,沙塵暴再也沒有了,簡直難以置信。
我拎著果品,踱步葦子峪的一座墳墓旁,那里埋著我的爺爺和奶奶。我的爺爺就是傅連敏。稍后,我又來到村外的大蓮線公路旁,祭拜我的姥爺和姥姥,如今他們墓地不遠全是綠樹紅花。我的姥爺就是傅連祥。是的,傅永進是我的父親,過了60歲的他更愛栽樹了,堅定支持政府的政策,要求栽樹的地方絕不打折扣,能栽樹的地方盡量栽。
陸羽所著《茶經》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馬家沖村也有佳木,不是茶樹,也不只是松樹或栗樹,還有核桃樹及眾多果木,它們均不可“伐而掇之”。這個小村莊如同一個縮影,可見東蓮花院鎮近些年的路,了解它們,就理解了遷西乃至整個冀東的發展步伐。這片廣袤天地中的人們再也不用艷羨煤鐵產區的經濟運勢,因為他們知道,不管到什么時候,“圍山轉”是堅實的生活依靠,綠水青山是力量之源。
古老的村莊,在“連、永、振、建”字輩中,一代一代地延續著拼搏向上、屹立不倒的血脈。冀東有佳木,這佳木在外人的眼里,但在我們的心中。
(付振雙,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人民政協報》《北京青年報》《羊城晚報》等。)
編輯:張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