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誰之思

車云山遇霧

遠遠看去，流動的霧仿佛要

驅散整齊的茶樹，令它們的隊列里

增添一句詩，一個冷冽的下午

還有受困于霧中的我們

頻頻響起的交談。循著山路

到塔上，面壁般朝著一堵霧

回憶殘損的家史，然后蘸著模糊的

遠景，寫下事物的堅硬與虛弱

那些我們為之沉迷的美，全都化作了

一種不確定性。這臨危的時刻

誰正杳杳而來，將我們湮沒

將我們采摘。而我們，也摘下了

幾朵茶花告別漫山的茶樹

我們離去后，仍然會有人

在霧中相遇、隕滅

也仍然會有人拂去一身灰雨鮮亮如初

秋日奏鳴曲

兩個吹薩克斯的男人，不會在意我

在他們身上閱讀秋天。傍晚時分

一些風匯聚在樹冠上亂舞，一棵樹

行走在細雨中。只有我

坐在他們對面的沉默里，養成

一種克制的美德，我打量著眼前

廢棄的樓盤，和被空曠包圍的人

我踩醒周圍的水洼，還有

它所倒映的那一小片天空

我感受到事物在細微之處所形成的

鏈接多么精巧，勝過于

薩克斯的聲音浮出積年的雨

那聲音，在一個無窗的房間里

默默矗立著。多像我攢集的那些

毗鄰深淵的徒勞的日子。

雨仍然打在時間的余燼上

游河*

故地難重游，卻有相似的秋風

匆匆擊中我，像

掀開記憶的匣子，驚見某些

樸素的時刻竟成為身體的語法

成為時間里多余的部分

令我親切又惘然

還有什么是在失去中逐漸清晰的

那盈滿的水，一遍遍

尋訪著我的童年，雜貨鋪

舊醫院，還有落葉鋪滿的小操場

我聚精會神看著一束光

重新回到手掌

在我七歲，每個寂靜的日子

詩歌就會來輕扣我的額頭，我感到自己

永不枯竭，像內心盛著一片海

如今我，面對眼前的無垠

卻感到頻頻渴意。

天色在我的沉默里暗了下來

在廟宇沁涼的屋檐下

老樹的枯枝正滲出星光……

*游河，豫南的小鄉鎮，如今已被一座水庫所淹沒

在冬日的晴空下

觀看了灰雀與杉樹互相訣別之后

滾燙的新消息，令手機屏幕亮了

五秒。等它自動熄滅

我的面前就多了一面小小的黑色的鏡子

倒映出冬日瓦藍的晴空

此時無論做什么都顯得多余

只好安靜成一堆落葉

在時間的泥濘里腐化，組成

大地迷宮的一部分

（大地和我究竟誰是迷宮？）

冬天顯然已經失效，陽光正在

研磨出一個嶄新的早晨

我預感到純粹之美將由我編織而成

我因此歉疚萬物

只感激詩

云誰之思

昨夜無夢，醒來，又開始研讀清晨

在此過程中，我目睹冬日的街頭

人們如枝柯四散，而我靜止

我仿佛不是時間里的任何一個人

當疾風令街道扭曲，我的凝視

終于結束了。陌生人沒有再歸來

我也沒有研讀出清晨的奧義

陽光落在了別處，我只能居于幽暗

我在等誰撥開我的窗簾，誰將會

給我放勃拉姆斯，吸引我走到她

暗中期待的位置，我們的手

交疊在一起，如密林伸向夜空

世界是許多細節的閃光。而我們

站在闡釋的深淵旁，等待暮色四合

誰相信我們曾來過？

如失蹤的積雪，如故事的震顫

林中樂園

冬日，震顫的枯葉躺在樹的暗影里

周身蜷縮。一束光斜照過來

它的身體透明如隱喻，在這林中

讓人想起，那些失蹤的羽翅

那些衰敗的果實，如何

無聲地被覆蓋

整個下午，我都在聽自己腳踩落葉的

聲音，偶爾一陣嚶鳴

令我恍若聽見自己前世的響動

我不安地諦聽著

而倦意，從群樹的枝頭

奔涌而來。我攥緊冬天

所有遲緩的事物，都有無盡的輕盈

當我闊別料峭的心事

走向迷人又危險的林間，你說

前面是歧路，前面是樂園

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并未被焊接在天空幽藍的深海里

河畔的默示

你面前的小徑猶如春天的傷口

那么深。使你很快

置身于翻滾的耳語里，你嘗試

在一首詩里自我解縛，卻

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柳枝的醉態

而河面上，每次破碎都有你的

聲音在回響，你竭力成為一個

短暫路過的明亮且新鮮的旅人

五月的風，寡居在群山的陰影里

像是在等待，永恒流過你

無言的嘴唇。那么，紙頁般薄脆的

好天氣，能否讓塵世與你彼此信任

能否讓橋的抵達

遲于一個被溢滿的瞬間

你或許并未準備開墾新的隱喻

但所有的詞都已經指向虛空

在那里絮語的鷺鳥手絹般飄遠

你還站在原地等待被辨認

你能預感到河畔已垂下眼瞼

空蕩蕩的薄暮，從時間的另一邊

正向你伸出自己的淵藪

午夜天橋

合上書本，來此踱步。

一群年輕人攜帶生活的浮沫走了過去

他們走了極遠，但聲音

依舊沒有被冷風沖刷掉。我看著

灰屑般的樓宇，消除自己身體里的

歧義。我也有

逐漸熄滅、寥寂的危險

又是新的一夜。答案已經很擁擠了

卻還有更多的人，避諱月光下

低迷的山勢，還有更多的細雨

落在幽閉者的窗前，折射出

蝴蝶、傷口、無限的泥沼

確認你將因愛而深潛于歉意之河

而我僅僅是停下了手中的故事

走上天橋，等待一個驚嘆

抵達此刻。我忘了有多少人

從我面前經過，脫下他們的影子

旋即離開了。我低著頭不斷辨認

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倫勃朗油畫里的夜巡者

但我不知道我是那張群像中的

哪一個

（付煒，1999年生，現就讀于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曾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獎、何景明文學獎·詩歌獎、首屆李季詩歌獎·青年詩人獎等獎項。）

特約編輯：耳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