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力月 黃思懿
(上海師范大學影視傳媒學院,上海 200234)
科普是提升全民科學素質的重要途徑,對于提升整個國家的科學水平具有深遠的意義。2016 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科技三會”上明確指出:“科技創新、科學普及是實現創新發展的兩翼,要把科學普及放在與科技創新同等重要的位置。”[1]
面向公眾的科普需要深入淺出。深入需要專業打底,淺出則需要傳播形式的革新。隨著短視頻時代的到來,科普主體更加多樣化,越來越多的非專業人士(例如各種學科背景的科普愛好者)進場,在滿足受眾不同需求的同時,也導致科普短視頻市場存在魚龍混雜甚至偽科學傳播的隱患。因此,以科學家為主體的專業人士參與創作科普短視頻就顯得尤為重要。院士是科技界優秀工作者的代表,2023 年7 月20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給“科學與中國”院士專家代表的回信中表示,希望院士們“帶動更多科技工作者支持和參與科普事業,以優質豐富的內容和喜聞樂見的形式,激發青少年崇尚科學、探索未知的興趣,促進全民科學素質的提高”[2]。可見,探索包括院士在內的科技工作者如何進行科普短視頻創作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知網數據顯示,關于科普短視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2018 年后,且主要聚焦傳播研究,即關注傳受關系和傳播效果,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傳播策略。有研究者指出,大量的科普短視頻是純畫面無講解的,它們的畫面言說強于語言描述[3],但事實上,科學家們創作的科普短視頻恰好相反,創作者本人的語言描述往往占據著核心位置。因此,區分科普主體,分析不同類型科普短視頻的文本敘事,才有可能對其傳受關系和傳播效果作出充分的解釋。關于敘事,國內外學術界暫時沒有統一的定義,筆者認為,美國敘事理論家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的觀點概括了其最主要的要素與機制,“敘事不僅僅是故事,也是行動,某人在某個場合出于某種目的對某人講了一個故事”[4]。這個觀點表明了敘事不僅指向文本本身,還要結合敘事主體進行研究。
目前,關于科普短視頻敘事的研究不多,有整體研究,也有個案研究。它們基本包含了敘事視角、敘事內容、敘事結構、敘事話語等方面。其中,個案研究一般都有對具體敘事主體的分析,敘事主體大多不具有某種身份上的特殊性(多為普通科普工作者或者業余愛好者),他們的身份與所傳播內容之間關聯度不大,因而大多數科普短視頻會隱藏或淡化敘事主體,將其作為敘事要素之一處理,且缺乏和其他要素的關聯分析。與之不同的是,科學家的科普短視頻往往是凸顯敘事主體的,這與他們在專業領域的地位有關,他們的科普行為與其專業造詣和精神價值密切相關,這就使得科學家與其他主體的科普短視頻敘事呈現出明顯不同。目前學界專門針對科學家科普短視頻的研究比較有限,本文將對其敘事開展個案研究,以期為科學家群體未來開展更多的相關實踐提供經驗啟示。
B 站是目前科普短視頻集中發布的主要陣地之一,平臺官方發布的《點亮新知(Light Up)——知識學習與網絡視頻社區研究報告》顯示,截至2023 年3 月,B 站泛知識內容占比為41%,2022 年,有2.43 億用戶在B 站觀看了知識類內容,該數目是目前中國在校大學生人數的5.5 倍。截至2023 年8 月,B 站累計入駐名師學者博主已達600 余位,其中包括汪品先、劉嘉麒、褚君浩、歐陽自遠、舒德干、鄭緯民、蒲慕明等院士,目前B 站已成為全網入駐院士最多的平臺,此外還有三位諾貝爾獎得主也入駐其中[5]。
本文選取汪品先院士B 站賬號中的科普短視頻進行個案研究。汪品先院士是我國著名的海洋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作為一名海洋地質學家,他長期從事海洋微體古生物與古海洋學研究,年逾八旬依然奮戰在科研一線,為我國海洋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被譽為“深海勇士”。自2021 年6 月起,汪品先院士因科普海洋知識的短視頻在B 站迅速走紅,被網友們稱為“被彈幕包圍的網紅院士”,其個人粉絲量高達170 余萬,每一期短視頻的播放量從幾萬到幾百萬不等。其中,“百慕大三角到底有什么秘密”播放量截至8 月5 日已超過400 萬,“人類可以打穿地殼嗎?”的播放量也接近400 萬,成了名副其實的“熱帖”。2021 年,汪品先院士獲頒B 站“百大UP 主”,成了科普短視頻領域的“頂流”,因此擇其為個案具有研究的典型性。
截至2023 年8 月4 日,汪品先院士總共發布了104 個視頻,這些視頻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科普短視頻,另一類是其他內容的視頻,包括對他的采訪、介紹,科普講座以及其本人參與的各類節目等。本文主要選取第一類進行敘事分析,根據內容的不同將其分為三類:科普知識(“汪院士講海洋”系列)、科普故事(“科學家的二三事”系列)與科普問答。本文首先分解其各個敘事要素,再分析其敘事策略,最后在此基礎上得出適用于科學家科普短視頻創作的啟示或經驗。
根據費倫的相關理論并結合短視頻的特性,筆者將汪品先院士B 站科普短視頻的敘事要素分解為敘事主題、敘事主體、敘事符號(包括視聽符號)進行分析。
2.1.1 敘事主題——學術命題的非學術表達與受眾視角的內容生產
Web2.0 時代形成的市場細分雛形在Web3.0 時代得到了快速發展。區別于早期的內容泛化,近年來短視頻的賽道劃分越來越細,創作者中出現了越來越多垂直深耕于某一領域的專業人士。但與其他專業賽道細分受眾理念不完全相同的是,以科普為目標的短視頻旨在盡可能廣泛地影響更多的人,尤其是青少年,因此,科普短視頻需要同時具備專業和易懂兩個基本特征。
以汪品先院士科普短視頻的兩個主要系列“汪院士講海洋”和“科學家的二三事”為例,其主題有“都說情深似海,海究竟有多深?”“‘海枯石爛’,深海也會干枯嗎?”“世界上有五顏六色的海嗎?”“馬里亞納海溝底下究竟有什么?”“達爾文差點錯過了進化論”“說說牛頓的‘壞話’”“愛因斯坦竟然是小提琴家?”等。上述短視頻標題都使用了非學術表達,將學術命題做了日常轉化,這樣不僅更加生動詼諧,避免晦澀難懂,也拉近了與普通受眾的心理距離,更重要的是,它們都體現了從受眾視角出發提煉問題的意識,這也可以從受眾的反饋中得到印證。例如,在“百慕大三角到底有什么秘密?”這期播放量最高的視頻里,不少受眾都在彈幕中表達了對該選題的巨大興趣,例如“!!!這是從小到大都好奇的一件事情,謝謝爺爺!”“好喜歡老爺爺這期,絕對是童年陰影解惑”“從小就看這些我也想知道”“我超迷百慕大,謝謝院士的講解”。在“世界上真有沉沒的大陸嗎?”這期視頻里,有受眾通過彈幕興奮地表示“這個選題絕了,我確實很想知道哈哈哈”;在“馬里亞納海溝底下究竟有什么?”這期視頻里,亦有受眾通過彈幕表示“是我一直都很好奇的問題了!”。除此之外,汪品先院士問題解答類的科普短視頻主題更是直接來自受眾,例如,“百萬粉絲達成福利!來回答B 站同學們的問題”這一期視頻內容就完全由受眾與汪院士的問答構成,他結合自己的科研經歷回答了受眾提出的“出海科考船是什么樣的?”“可以聊一下第五大洋嗎?”“地球內部有水嗎?”等問題,而不是他向受眾單向輸出議程設置,受眾通過提問也能夠成為主動的傳者,而不僅是被動的受者,這種互為傳受的關系能夠實現精準傳播,達成良好的傳播效果。例如,在回答“地球內部有水嗎?”時,汪院士說:“水有三態,固態、液態、氣態,還有一態就是以羥基的形式……”與此同時,彈幕顯示“哇哦”“快記下來!”“哇666”“漲姿勢了”等,表現了受眾的積極反饋。
2.1.2 敘事主體——個人特征鮮明的公開敘述者
敘述者是敘事的源頭,是敘事作品的核心與靈魂。根據介入程度,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Symour Chatman)將敘述者分為三類:公開的敘述者、缺席的敘述者、隱蔽的敘述者。胡亞敏則將敘述者界定為自然而然的敘述者或自我意識的敘述者[6]。自然而然的敘述者在敘述過程中對自己的真實身份采取隱蔽的態度,而自我意識的敘述者則直接現身,時時提醒觀眾講故事的主體是誰。
“科普類短視頻常常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即將制作者的視角直接呈現給觀眾,不僅具有強烈的現場感與代入感,而且給人身臨其境的感受”[3]。汪品先院士在B 站的科普短視頻不僅都是第一人稱視角,而且都是他自己出現在畫面中向受眾講解,因此,他是“公開的敘述者”。公開敘述有兩個顯著的好處。一方面,能夠將院士的形象具象化,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與院士對話的經歷和機會,相比紙質出版物,短視頻的聲畫呈現更加直觀。院士在鏡頭前以娓娓道來的方式講述,能夠拉近與受眾之間的關系,消弭距離感。在整個敘述過程中,他的公開敘述能夠使受眾獲得交流感,他常常使用設問句,鼓勵受眾通過彈幕參與交流,形成良好的傳播效果。例如,在“人類可以打穿地殼嗎?”這期視頻中,汪院士開場便使用設問句,“地殼能不能打穿?”話音剛落,彈幕接連顯示出受眾的答案“一定”“肯定能”等。再例如,“世界上真的有沉沒的大陸嗎?”“退潮之后,海水去哪了?”“如果地球表面70%都是大陸?”“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海怪嗎?”等視頻基本上都是由設問句開啟敘事,從而成功地引發互動。另一方面,與學術論文不同,短視頻敘述通常是口語化的,或者將一些學術化的表述通俗化,既能增加親近感,又能降低普通受眾的理解門檻。這既是短視頻的優勢,也是傳播效果的要求。例如,在“南海正在慢慢縮小?”這期視頻中,為了讓受眾理解大冰期的世界面貌,他形象地描述道:“你從上海騎自行車,你走路也行,就可以到東京去了,用不著坐船了。”這樣一講,受眾能夠立即理解并且在頭腦中形成畫面。此外,汪品先院士在敘述中也并不僅僅是傳遞科學知識本身,還會將自己的經歷、理解、感受和評論觀點等放入其中一并分享,拓展思考,引發受眾共鳴。例如他說道:“非常感謝我們年輕的朋友對海洋、對深海有興趣,中國的傳統文化里面海洋的元素少了一點,我們100 多年來吃了很多的虧,就是因為對海洋不重視……把大陸文明跟海洋文明結合起來,去想辦法將華夏文明振興起來。”總之,科學家科普不僅僅在傳播科學知識,其自身也是傳播內容的一部分,其個人形象與言談舉止對于廣大受眾來說也具有顯著的象征性與感召性。因此,以“公開的敘述者”身份出現,對于創作科普短視頻的科學家來說尤為重要。
2.1.3 敘事符號——輔助理解與增強認同
短視頻融合了多種媒介特征,可以通過可視化的形象符號輕松實現科普的可視化,這些符號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輔助理解的闡釋性視覺符號,另一類是活化內容的功能性視覺符號[7]。
將闡釋性視覺符號插入科普影像中,有助于受眾理解較為生僻和抽象的科學概念、現象及過程(見圖1)。此外,在短視頻聲畫融合的情境下,如果只有汪品先院士的口頭講述,畫面會略顯單調,受眾的注意力可能難以始終保持集中,插入闡釋性視覺符號,有助于其在觀看過程中增強信息獲取的靶向性。這一點在其他院士的科普短視頻中也有所體現,例如,劉嘉麒院士的科普短視頻“院士給你指路如何前排觀賞火山噴發,噴發類型很重要”中,對普利尼式火山噴發的解釋就采用了模擬火山灰落下覆蓋人體的視覺特效(見圖2),讓大家在屏幕前對爆發式火山噴發的巨大危險有直觀感受,取得了很好的傳播效果,受眾在彈幕里紛紛表示“特效有趣”“特效好評”。

圖1 汪品先院士的短視頻“地球轉得那么快,你會暈地球嗎?”中闡釋性視覺符號示例

圖2 劉嘉麒院士的短視頻“院士給你指路如何前排觀賞火山噴發,噴發類型很重要”中的特效
此外,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在B 站播出,B 站是一個聚集了眾多年輕人的網絡亞文化平臺,而院士群體的話語方式和交互形式往往與他們有明顯的差異,因此,能否將科學與亞文化很好地結合起來,對院士和平臺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插入了B 站最具有代表性的“彈幕”“一鍵三連”并使用流行的表情包等,這些功能性視覺符號,不是用來闡釋科普內容,而是用來達成傳播效果。汪品先院士用“如果你喜歡我的視頻請記得關注并且‘一鍵三連’”,這種帶有“反差萌”的表達,增進了B 站年輕受眾的親近感與認同感。
對于短視頻來說,聲音與畫面同等重要,除了人聲解說以外,視頻同期聲、背景音樂等都屬于聲音符號,它們共同起到了內容講述、情感表達、氣氛渲染等作用。不過,在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中,他本人的解說居于主導地位,起著最主要的敘事作用,其他聲音符號的使用相對較少,通常只會出現在一些特殊情境中,并且承擔著顯著的敘事功能,而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例如,在“愛因斯坦竟然是小提琴家?”這期視頻中,在講到愛因斯坦曾經在一個小鎮的慈善晚會上演奏莫扎特的《第四小提琴協奏曲》的故事時,視頻加入了該樂曲作為背景音樂,從而增強了敘事的立體性,并產生通感效應,使受眾仿佛身處愛因斯坦演奏現場。在這里,小提琴協奏曲作為科普視頻的聲音符號不僅僅起到了渲染氣氛的作用,還承擔了不可替代的敘事功能。
此外,科學家們通過短視頻進行科普也不同于課堂講授。面向大眾的短視頻要將大量的專業術語和原理解釋進行通俗轉化,這不僅需要內容上的變化,也需要講授者在聲音上有一定的變化。汪品先院士雖然已經85歲高齡,但他表達流利、清晰,適中的語速體現了院士的沉穩,抑揚頓挫的語調則體現了其表達的生動。盡管有畫面的呈現,但聲音依然能夠拓展受眾想象和理解的空間,不同的聲音表現向受眾傳遞的信息和感受是不一樣的。汪品先院士一方面能夠通過字正腔圓、穩定流暢的聲音表達讓受眾產生信服感,樹立院士的權威性;另一方面能夠通過語音、語調、語態的適時轉換設置懸念,動員觀眾參與,增加趣味,從而牢牢吸引住受眾的注意力,展現與平臺調性相符的年輕態。
2.2.1 敘事結構——游牧敘事與問題導向
短視頻的敘事結構既包括宏觀層面上若干短視頻構成的整體敘事結構,也包括微觀層面上每條短視頻內部具體的個體敘事結構。事實上,同一個賬號下的各個短視頻通常不具有整體意義上的敘事結構,它們主要以片段的形式出現,彼此沒有一定的關聯性,受眾能夠以散亂的方式觀看,呈現出如王力維和褚建勛所言的游牧敘事[7]的特點。
汪品先院士在B 站的賬號下所發布的各個科普短視頻主題各異,彼此并不相關。即使是“科學家的二三事”這個看上去成系列、成專題的科普故事短視頻,每個故事也是彼此獨立的,并沒有內在的邏輯關聯。這賦予了創作者極大的創作自由——不必被復雜的長篇敘事或者成體系的系列敘事束縛,可以更靈活地安排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時間和精力的投入。同時,短視頻的游牧敘事也賦予了受眾極大地觀看自由——沒有按順序、連續觀看的要求,各個短視頻的敘事相對完整和獨立,甚至前述“科學家的二三事”系列的故事內部也由相對獨立的幾塊內容組成,視頻進度條與之對應被切割成幾個部分(見圖3),受眾可以根據內容提示將進度條拉至某個精確位置進行觀看。也正因為這種敘事上的“可切割”,使得受眾不受觀看時長、觀看地點等因素的約束,減少認知負荷,從而使受眾保持長期觀看成為可能。這與教室里的講課或者講座所要求的整體性、環環相扣有所不同。

圖3 “科學家的二三事”系列之“長壽的難題”進度條內容示例
盡管這些短視頻的主題、類型都不同,但它們在內部敘事結構上有一定的共同之處,即大多是“問題導向”的。無論是科普知識、科普故事還是科普問答,都是由一個或多個引人入勝的問題導入,然后抽絲剝繭、層層解惑。這種敘事結構比平鋪直敘的科普介紹更利于將單向傳播變為雙向互動,能更好地引發思考、激發興趣。汪品先院士每次拋出問題,彈幕回應無數,除了開場以問題導入外,講授過程中也會適時地拋出問題,使受眾在觀看過程中能夠緊跟敘事,保持專注。
2.2.2 敘事話語——平臺世界里的知識話語重構
在媒介更新迭代的過程中,網絡環境中也出現了多元化的敘事樣態,在這種傳播邏輯與消費預期的雙重影響下形成了具有獨特風格的短視頻敘事話語,這也對科普短視頻的生產者也提出了重構知識話語的要求。本文認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用諾曼·費爾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關于當代社會話語的“民主化、商品化、技術化”[8]三個維度理論對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敘事話語進行分析。作為批判性話語研究學者,費爾克拉夫重視在社會的、歷史的維度里考察話語實踐中的權力關系,同時也重視對語言文本的分析。本文不對院士的科普短視頻文本做全面系統的話語分析,僅從話語文本特征的角度做一些中、微觀的分析,因此更偏向后者,而未將社會的、歷史的分析維度充分展開。
(1)專業場域的話語民主化——去中心化與中心化。
近年來,B 站等短視頻平臺的不斷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攪動了知識場的生態,泛知識內容的生產越來越呈現出去中心化的特點。傳統的知識傳受關系甚至權力關系被基于互聯網達成的即時交互性改變。汪品先院士在科普短視頻中輸出知識與觀點的同時,受眾通過彈幕和評論也源源不斷地輸出觀點、評論與疑問,他們既與汪品先院士進行互動,也與其他受眾進行互動,例如,在“百慕大到底有什么秘密?”這期視頻中,汪院士首先拋出問題“百慕大三角真的有那么神秘嗎?”受眾通過彈幕踴躍地參與討論,有人回應“旅游營銷罷了”“那是個有名的騙局”,也有人說“從小就看這些我也想知道”。受眾之間也會互動,有人提問:“不是磁場原因嗎?”馬上就有人回應:“應該是磁場有變化吧。”然后,汪院士回應了這個問題,“有人說這海底的磁場特別,你不是羅盤失靈嗎?有人說水底下有強大的潛流,還有人說呢,這底下大概就是可燃冰在快速化解,但是這些都是猜想,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證據”。短視頻建構了一個新型的科普場域,它不僅能夠實現雙向交互,還能夠實現多向交互,受眾可以通過彈幕實時表達,他們的話語也構成了科普短視頻敘事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民主化的特征。
需要強調的是,上述去中心化主要是針對話語方式而言,它并不是對院士在科普中獨特地位的消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能完全套用費爾克拉夫的民主化概念。科普短視頻必須以專業性打底,院士應始終處于科普中心位置。只不過與傳統科普形式中的“中心”不同,受眾的即時互動(與科普講座的互動環節不同)會進入院士科普的過程,院士能夠隨時根據受眾的反饋調整講述內容與節奏,甚至根據受眾的要求安排后續短視頻的主題。這就對院士提出了較高的要求,他們既要有很強的控場能力,還要有積極回應的能力。
(2)可消費的話語商品化——平臺邏輯與生產的可持續性。
基于B 站等商業平臺生產的科普短視頻,在服務公眾的同時,也帶有商品化特征,雖然院士本身不以變現為目的生產科普短視頻,但平臺可以通過科普短視頻獲得商業回報,所以科普短視頻具有一定的商品屬性,帶有一些可消費特征。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一般不會選取過于艱深或者偏門的知識主題,而更多地選取趣味性較高、受眾關注度較高的內容進行講述,話語方式也相對輕松活潑,具有一定的娛樂性,并且通過B 站的“包月充電”計劃為參與“充電”的受眾提供一些專屬服務及內容回饋。這種生產的益處在于,一方面,能夠獲得平臺支持從而實現可持續生產;另一方面,能夠提升科普短視頻的關注度和影響力,達成科學普及的初衷。當然,如何能夠使得科學話語的商品化更多地發揮其積極意義、避免消極影響,能夠借助商業力量但不受制于商業力量,這是包括院士在內所有科普工作者都需要面對的挑戰。
(3)話語的技術化方式與程度——深入淺出的關鍵。
話語的技術化在費爾克拉夫的研究中是指超越技巧(techniques)的一系列有意識和預期的話語設計[8]。科普短視頻具有相當高的知識與專業門檻,如果沒有話語技術化的轉換過程,就難以達到深入淺出的效果,難以實現科學普及的目的。
院士群體利用短視頻開展科普無需通過形象塑造獲得IP 屬性,只需要在敘事上通過一定的技術化轉換使得知識充分落地,同時也無需在市場的維度上考慮受眾細分。對于作為公開敘述者的院士們來說,其話語的技術化方式與程度會直接影響其科普短視頻的傳播效果。短視頻的錄制現場與課堂或講座現場最大的不同就是與受眾不是面對面,但共性的要求是要有交流感和對話感,這對于非專業的出鏡者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科普短視頻話語的技術化還包括一層含義,就是將無對象場景中的表達做對象化的處理。汪品先院士的科普短視頻廣受關注和好評就與他能很好地完成這種對象化的話語表達有直接關系,他在視頻中將受眾親切地喚為“同學們”,從而成功地實現了虛擬場景轉換——從攝影棚到教室,使受眾增強代入感以及儀式感,彈幕常常顯示“老師好”“同學們,上課了”等字樣,這種氛圍一方面使受眾在觀看時更加專注,另一方面也使他們產生做院士學生的榮譽感,從而更加認真投入地參與學習。這一點常常在彈幕中有所表現,“此刻真心感謝互聯網,給了我個機會當一回院士的學生。”“啊,今天又是和院士探討學術前沿問題的一天!”
目前,B 站專門開設了“周五,院士上新了”科普板塊,將已進駐的院士科普短視頻集合在一起,方便受眾查找與選擇觀看。未來應該會有更多的科學家進駐B 站,因此,對汪品先院士B 站科普短視頻敘事要素和敘事策略的分析對未來的科學家群體參與科普有一定的啟示。
絕大多數人在日常生活里都沒有接觸科學家的機會,因此,對于受眾來說,科學家科普短視頻的吸引力不僅來自知識內容本身,更來自敘事主體的科學家身份,這種自帶光環的優勢是絕大部分短視頻主播所沒有的。例如,有網友就通過彈幕詼諧地表示:“還是要聽我院士爺爺講科學。”因此,對于敘事而言,科學家不僅僅起著對內容的解說作用,他的舉手投足以及個人魅力本身就是內容中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因此,其本人在短視頻中的敘事主體地位也就尤為重要。一方面,科學家本人需要走到前臺,直面鏡頭,成為公開敘述者而不是缺席的敘述者或者隱蔽的敘述者。他們不需要過多的包裝,以科學家本色出鏡即可。另一方面,科學家本人作為唯一的敘事者比訪談式或者對話式的效果更好,因為多人出鏡在一定程度上會淡化甚至改變科學家的角色,容易由主體變成對象且訪談或對話的內容形式與傳統節目無異,對受眾的吸引力與感召力就大打折扣了。
敘事主題的定制化包括兩層含義。一層是以受眾視角而不是專家視角或者研究邏輯設計主題。汪品先院士的短視頻“當院士遇到挫折怎么辦?”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它完全是從受眾心理出發設計主題,回應了許多人對院士的好奇心——他們與常人有什么不同?他們有沒有常人的一面?這樣的主題能夠迅速地拉近院士與受眾之間的關系,又能揭開科學研究的神秘面紗,鼓勵更多人尤其是青少年親近科研、從事科研。從受眾視角出發,意味著建立主題與受眾之間的關聯——能否讓受眾認同“與我有關”是科普短視頻成敗的關鍵。
另一層是通過評論、彈幕或者其他互動環節讓受眾提問或者直接“點菜”,科學家可以針對大家普遍關心的問題制作短視頻,進行專題解惑。這樣的生產方式能夠更加精準地把握受眾的核心興趣點,科學家的積極回應也會正向激勵受眾持續關注和更加深入地參與。“百慕大到底有什么秘密?”之所以播放量如此巨大,就如不少受眾在彈幕所表示的那樣——這是他們困惑了很久的問題和“童年的陰影”。此外,汪品先院士還在其B站賬號粉絲量達到百萬之際制作了一期專題視頻“百萬粉絲達成福利!來回答B 站同學們的問題”,專門回答受眾提出的各種問題,該期專題無論是播放量還是評論量都比較可觀,可見積極回應、精準對接受眾需求的重要性。
汪品先院士于2020 年在抖音平臺開設了賬號,盡管賬號比B 站早一年開設,但截至2023年8月,他的抖音賬號已擁有66.3萬粉絲,獲贊230.8 萬,同期在B 站上卻已擁有172 萬粉絲,獲贊510.3 萬,二者數據差異明顯。與B 站相比,汪品先院士抖音賬號下的科普短視頻主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辨識度不高,顯得相對散亂。雖然部分科普短視頻被打上了“深海淺說”的標簽,但其視頻封面和剪輯方式的不統一使得賬號下各種類型的視頻混在了一起,既影響受眾觀感,又不便于受眾查閱。二是,抖音賬號下大部分科普短視頻時長過短,大多不足1 分鐘或者略長于1 分鐘,既無法充分展開敘事(有些視頻掐頭去尾,結構不夠完整,或者直接從長視頻切割而來),又無法觸發彈幕,大大降低了互動性,影響受眾體驗與黏性。相比之下,汪品先院士B 站賬號下的科普短視頻更成系列,不會與其他內容的視頻(例如采訪節目等)混在一起。雖然有部分內容與抖音賬號下的內容相同,但B 站視頻的敘事更為清晰,剪輯更為考究,視頻封面和結尾的統一更具辨識度。5 分鐘左右的視頻長度使其敘事更為完整,從而為彈幕提供了空間,大大提升了受眾的參與度。
敘事符號與敘事話語是短視頻獨有的語法規則里兩個顯著的要素,短視頻幾乎能容納所有形式的畫面與聲音符號,可以輕松實現對于科普所需的實驗(效果)模擬、原理可視化、各類形態資料的插入以及調節氣氛、控制節奏等,這使得科普內容能夠更加直觀、精準地呈現,優化傳播效果。
敘事話語的革新對于院士科普短視頻來說也尤為重要,因為面對鏡頭做科普,還要與受眾進行各種形式的互動,對于許多科學家尤其是院士們來說并不是一種熟悉、自如的形式。它不同于教室、實驗室或者學術會議等場景的發言,對象也大多不是科學界的學生與同仁,場景與對象的改變對敘事話語也提出了全新的要求,基本原則是深入淺出并且符合互聯網尤其是內容發布平臺的話語特性。當然,不同的科學家有不同的專業領域與個性,敘事話語不可能千篇一律,科普短視頻也沒有統一的模板,傳受雙方也需要在互動中磨合。
以受眾視角確定敘事主題、突出科學家自身作為敘事主體的個人特征、善用各類視聽符號提升敘事效果、以問題導向靈活安排敘事結構、以交互性強的話語方式吸引受眾參與從而達成科普目的等,是汪品先院士科普短視頻敘事的主要特點,也是其產生廣泛社會影響的主要原因。
雖然科學家的個性特征各異,研究領域也不同,不能完全復制汪品先院士的敘事方式,但短視頻的生產與傳播也有其共性,這是剖析汪院士個案的意義所在。如他所言,科普“要講故事”,短視頻是如今“講故事”的重要載體,而當下進駐各網絡平臺的科學家也越來越多,但其對科普故事的講述還有優化的空間。科學家有專業上無可匹敵的優勢,如何在短視頻的場域中充分激活其專業優勢,還需要諸多的設計與轉化,這對于未來科普質量的整體提升有著決定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