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美術館(洛陽畫院)館長/ 張建京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河洛故地動蕩紛亂。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西晉洛京凋敝殘垣。
《衣冠南渡圖卷》徐徐展開,侯震的水墨巨制,沉渾凝固,低吟百囀。此畫高1.93米、長13.9米,恢宏苦楚、凝重愴然。黃天厚土的中原,人喧馬嘶;滿目瘡痍的河洛,塵埃卷地。如泣的行板,悲壯的詠嘆,衣冠南渡的史詩宏章淚目而入懷。
“淫雨霏霏,戚容楚楚兮長歌當哭;日星隱曜,孤冢凄凄兮老樹啼鴉。”洛陽城南而望,流民萬千、躘踵搪挨,陰晦欲雨、塵霧冥迷。轘轅關、大谷關、伊闕道皆是流離轉徙、心緒難安的士族宗群,他們一路向南,向南!
唐人劉知幾《史通·內篇·邑里》中有云:“異哉!晉氏之有天下也。自洛陽蕩覆,衣冠南渡,江左僑立州縣,不存桑梓。”回首拜別洛水北岸的廢都洛京,一批批蹚過伊洛的族人們相攙相攜,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峨冠博帶,“晉家天子作降虜,公卿奔走如牛羊”。陳寅恪《魏晉南北朝講演錄》中言:“南來的上層階級為晉的皇室及洛陽的公卿大吏。”故謂永嘉衣冠南渡。
西晉末年,八王之亂長達十六年,晉朝實力消耗殆盡,后永嘉之亂者,五胡亂華。匈奴、鮮卑、羯、氐、羌,鐵蹄直踏中原。永嘉五年,匈奴攻下都城洛陽,“設塢避侵,擇地防衛”已為徒勞;“所在屯聚”夷為平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邵雍詩云:“不知寒暑與朝暮,車輪馬跡常轔轔。自是此土亦辛苦,雨作泥兮風為塵。”婦孺老幼,騾馬車行,當時八分之一的中原河洛人,離鄉背井,痛別世代生活的故土家園,“中原陸沉”。在中國歷史上持續了一百七十余年的“衣冠南渡”——自炎黃后第一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在侯震的筆端躍然紙上。
遍野蓬蒿,鄉關漫道;流慟驚天,泣涕歔欷。縉紳士人們褪去昔日的錦衣高冠,袂裾襟袖換作短衫寬褲,粗衣糙布,方巾斗笠,風篷蓑衣。凜然凝重,萬般不舍,無奈決絕。離家思歸歸不得,異鄉異客客何來。“永嘉亂,衣冠南渡,流落南泉,作憶昔吟。”五代宋初詩人詹琲詩曰:“憶昔永嘉際,中原板蕩年。衣冠墜涂炭,輿輅染腥膻。國勢多危厄,宗人苦播遷。南來頻灑淚,渴驥每思泉。”
凝神此卷,你能看出這是何等的不舍!黯然神傷者,唯別已矣。頷首垂眸的老者,懷抱嬰童的婦人,蝸行牛步的騾馬,就連那駒與犬也在停足回望著烽煙彌漫的帝京宮樓。今天的離去是多少世紀的故土遠去;今天的離去是千百年間的故土縈回。正如南北朝江淹《別賦》曰:“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枯槁斑蝕的蒼渾筆墨,顧盼行立的人物刻畫,恍然讓我們走進這摩肩接轂的南遷大軍。山一重,水一重,山水相隔思故土,經年封塵話晉語。

《晉書·王導傳》載“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隋書·食貨志》中:“晉自中原喪亂,元帝寓居江左,百姓之自拔南奔者,并謂僑人。”河洛郎走出世代居住的柏谷塢、石梁塢、云中塢……這一次遷徙,到達長江流域的至少有70萬人。多少人夢里不知身是客,曾幾度黯然魂銷思古今。《資治通鑒》云:“時海內大亂,獨江東差安,中國士民避亂者多南渡江。”《南齊書·州群志》載:“南兗州,鎮廣陵。時百姓遭難,流移此境,流民多庇大姓以為客。元帝大興四年,詔以流民失籍,使條民上有司,為給客制度。”南渡的族群由此被后世稱為客家人,更有自稱謂“河洛郎”。可嘆,南渡之人未有能北歸者。
陳寅恪有詩云:“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滾滾東去的河洛之水,講述著千百年的遷徙與更迭。一幅《衣冠南渡圖卷》凝結著侯震對客家“河洛郎”的深沉情愫,以中國人物畫寫實表達的手法,造型豐富,氣勢宏闊,宛如低沉凝重的長調,又似聲聲慢的百轉回腸。“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的河洛兒郎,舊山河別時容易見時難,如今,歸去來兮。夢回故土,魂歸中原。抬眼處,滿紙雖“凄凄慘慘戚戚”,卻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如今,千千萬萬、萬萬千千的“河洛郎”,煌煌祖宗業,永懷河洛間。魂牽北地的河洛游子,在凝視此圖卷時,歸心故土,追往先人,渴望歸鄉北地的情懷得以告慰,世代宗親漂泊的靈魂終能安放。曾于洛京道中見,何必相識雁歸來。讀此畫,侯震的《衣冠南渡圖卷》便是這如幻的情愁,如詩的永恒,正是這茫茫天宇間如泣的離歌。

侯震繪 張建京題跋 衣冠南渡圖卷 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