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講師/ 齊然
本文所講之寫人寫心,是說畫人物畫要重視對人物內在心理的表達。古人講心之官則思。理解人之內心,還不僅在心思,更涵括人的思想、情感、性格、氣質以及潛在意識,涵蓋人的精神世界。繪畫是呈現之事,于畫而言,畫中人物的內心思想、情緒狀態是不可視見的。表達人物的精神世界,是要將內在精神性依附于外在可視性的形態、神態之中,方才得以呈現。
我創作抗疫題材的作品《上陣90后》,其創作思路就是要通過塑造畫中人物的形象氣質、精神狀態,從而表達出他們內在的思想境界、意志品質。《上陣90后》畫中的主體是一組即將奔赴抗疫一線的“90后”熱血青年,是他們高昂的激情鼓舞著我完成了創作。
創作《上陣90后》時,正值全國人民抗擊新冠疫情最為緊迫的時段。那時一方面疫情嚴峻令人揪心,一方面人們對疫情的抗擊激動人心。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他們在抗疫考驗中,不畏風險,勇挑重擔,得到了全社會的高度贊揚。我以對同代人的理解,以真摯的敬佩之意將這種感受注入畫中。畫面以火熱的紅色為主調,在尊重抗疫期間醫療隊出征時衣著顏色的生活真實的同時,以熱烈的火紅象征抗疫青年內心的激情。畫面布局如眾志成城,體現著堅不可摧的厚重感。這幅作品是胸像組合,而且人物面部一半被口罩遮住,眼睛就自然成為畫中最為緊要之處。眼神成為傳達人物內心、呈現人物精神世界的窗口。創作中我力求畫出他們眼中的內涵,意在以眼神傳達情感,完成與觀眾心靈的溝通,達到畫內畫外的共鳴。
一般說來,人物畫要體現畫中的生動,離不開畫中人物動勢動態的支撐,然而有時相對的靜態,又可以呈現出另一種生動。我創作表現藝考題材的作品《考生》時,即把畫中的人物置于靜而欲動、蓄勢待發的狀態中。我也曾是藝考隊伍中的一員,熟悉考生們臨考前集合起來的場景和氣息,理解考生們在那一特定時刻的安靜,能夠感覺到在那短暫的安靜中凝結著眾人一致的期待心情。
創作中體現寫人寫心的理念,是與以形寫神、神形兼備的要義相通的。人物的心性與體態、形與神是一體的。表達人物的神態,不僅止于人物的面部表情,還關乎人物的整體,關乎整體與局部的和諧、貫通。正如雕塑家羅丹在《羅丹藝術論》中所講:“人的面部,通常被看作是靈魂的唯一的鏡子:面部眉目的動作,我們以為是精神生活的唯一的流露。實際上,沒有一條人體的肌肉是不表達內心的變化的。一切肌肉都在表示悲哀、興奮和失望,靜穆和狂怒……伸著的兩臂、斜倚的軀干和眼睛與嘴唇同樣能溫柔地微笑。”
我在人物畫中塑造人物形象,還重視對人物手、腳的刻畫。手腳的形神連通著人之內心。我曾在考生隊伍中用心觀察他們的那一雙雙畫畫人的手,從中能夠感覺到他們在備考中的刻苦,感覺到那手上承載著的希望。我還曾細心地觀察考生們腳上那一雙雙沾著路塵的鞋子,從中體會著考生奔波在趕考路上的心情,揣摩他們在路上發生的故事。我努力地將這些觀察中得來的感受轉化為形象的特征,注入畫面之中,增強畫中人物形象的心態性。
我創作《同學》這件作品是緣于對外國留學生在中國與中國學生共同學習的場景比較熟悉。畫出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乃至不同政治背景下的青年學子以文化為紐帶走到一起,本身就具有小中見大的意義。因此我在構圖中始終遵循這個初衷,有意將畫中人物構成一個不完全閉合的環形,圍成一個“氣場”,內中聚合著青年學子們蓬勃向上的朝氣,聚攏著團結、平等、共進、共建人類文明的時代氣息。我著意刻畫了一名黑色皮膚和一名白色皮膚的女青年,結成一坐一臥的雙人組合,起到了密切畫中人物關系的作用。創作中我盡量從形態、動態中呈現她們的個性,體現她們的不同。從神態、心態上縮小她們之間的距離,以增強形式感通合思想性。
我在《同學》這件作品的創作中,深化了對形式感和色彩語言的探索。色彩的應用,是中國畫的難點,創作中大膽地施以重彩,是基于對畫中人物不同膚色的尊重。世界上不同民族人們的膚色本來就不同,加之許多外國青年喜歡穿著色彩艷麗的服裝,聚攏在一起可謂是五彩斑斕,不用重彩視覺中的強烈意識就呈現不出來,之后重彩就成為我研究中的一個方向。中國畫具有很強的包容性,每一次的文化碰撞與融合都會促進一次發展與進步,在提升中國畫人物畫造型能力上如此,在研究和運用色彩中也是如此。
我創作《都市笑容》表現的是都市中的環衛工人。為此我對上海的環衛工人進行了相對深入的采訪,受到很大的啟發。采訪前在我的意識中環衛工人是個被同情的階層,通過在采訪中與環衛工人交心,我改變了看法。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感覺更多的是他們豪邁樂觀的精神。他們向我講述工作在上海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目睹著它蒸蒸日上、高速發展的蓬勃氣象,內心深為能給這顆明珠般的城市做“美容”而感到自豪。我從他們的笑容中可以感到他們的開朗、豁達,也能感受到社會對他們的關照、政策向他們的傾斜。環衛工人的這種心態、這種境界修正了我的習慣思維,并且促使我從中找到創作這件作品的切入點,找到了作品要體現的思想性,體會到這一選題的意義所在。
創作中最為緊要的環節是將畫中人物的心理意識轉化為可視形象,并且要體現出人物的個性特征,體現出外在形神與內在心性的和諧觀照。《都市笑容》中的色彩運用也是創作的一個要點,既要符合現實生活中的視覺真實,又要體現出象征性、情感性的意義。從2010年起,上海環衛工人統一換裝藍色的工作服,藍色雖然不像紅色那樣熱烈,但有利于體現樸素與深情。我以這種理解,把握色彩的運用,使畫面的色調統一在藍色的明快之中,以都市上空的藍天白云,寓意都市環境的風清氣朗。
回顧幾年來我的人物畫創作,從選題立意到表達手法,始終力求貫徹寫人寫心、以神取形的理念。貫徹寫人寫心的理念,就是要在創作中體現思想性,表達畫中人物的心性意識、精神面貌,呈現人物內在的精神力量。人類的精神就是人類的靈魂。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中華文明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對社會進步、科技發展都具有推動作用,其對人類精神文明建設的價值與意義不容忽視。在人物畫創作中,貫徹寫人寫心的理念,體現精神的力量,就是要求我們在生活與創作中對精神性意義保持尊重與敏感,善于將現實生活中體會到的,人們內心中的可貴之處、魅力之點,擷取運用到創作中,醞釀提煉,從而在畫作中表達出來。
人物畫的主體是畫中的人物。現實生活中,人們在具體環境條件下的行為舉止、舉手投足,既呈現著人物的神態亦內含著人物的心態。體會人之心態不僅需要視覺的敏銳,更需要感悟的能力。我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隨時觀察身邊人們的舉止與神情,并且常常在心里為他們畫像,從形態、神態中體會他們的內心狀態。這樣做,一是希望在心里多積累一些人物形象,再則也是從中歷練感悟的能力。南宋陳郁在《藏一話腴》中講:“蓋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也是說由形到神、由神到心的遞進關系。以遞進的意識理解寫人寫心,有助于理解其中由表及里的道理。寫人寫心的核心要義是要在人物畫創作中,體現出畫中人物內在心性的意義。要寫出人之內心首先要知人知心,要以作畫人的真誠理解所畫人的心理。心靈的溝通是人物畫的神明。清代丁皋在《寫真秘訣》中述:“提神之要,以己之神,取人之神也。”前人已經意識到以畫畫人之心對應所畫人之意,以取神要的道理。
理解和體現寫人寫心的理念,就是要高揚作品和作品中人物的心性意義,通過體現他們的思想境界,來表現人文關懷與時代精神。然而這樣做不是要將所謂精神性的作用推向極端、超離生活真實,更不是要由此弱化人物造型在人物畫中的作用。試想,若將畫畫人的造型能力弱化到徐悲鴻當年在《中國畫改良之方法》文中指出的“夫寫人不準以法度,指少一節,臂腿如直角,身不能轉使,頭不能仰面側視,手不能向畫面而伸”那樣衰弱的程度,何以適應當今人物畫創作的需要!造型是繪畫的根本,離開形似、神似,所言之精神將是一片虛空。貫徹寫人寫心表里一體的理念,還有助于在造型理念和形態呈現中體現實在實象與暢懷心性的合拍。當今的寫實造型,已然不是封閉的教條,發揮意象意識的作用更不是對不可知論的鼓噪。秉持寫實性的造型理念是真切塑造人物形象的基礎,融入意象意識,注入精神的力量,是對造型品質的升華。

齊然 上陣90后 紙本設色 164cm×120cm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