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楨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433)
文學作品時常會表現“背德”的內容或主題。比如法國作家薩德侯爵在《貞潔的厄運》中將美德與不幸進行形而上的連結,描繪了一位恪守美德的無辜少女遭受的種種凌虐。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所著小說《洛麗塔》描述了中年男性與自己未成年繼女之間的不倫之戀,該作更是因其有“戀童癖”傾向的內容而廣受批判。美國作家布萊特·伊斯頓·埃利斯的小說《美國精神病人》描繪了一名美國“社會精英”通過謀殺和殘害他人緩解冷漠、空虛并尋求快感的故事。
當代西方學界,研究文學作品“背德”內容本身所可能具有的“認知價值”是相關領域的主要切入點,如依據英國學者馬修·基蘭在《禁忌的知識》一文中所做的評價,作品的“背德”內容通過探究犯罪者、心理異常者的“背德”行為,為人們展示了“背德”行為背后的心理成因和心理活動,展示了觸碰道德底線的人們的生活軌跡和狀態,所以其“背德”內容本身具有“認知價值”[1]56-73。
不同于上述以“認知價值”為目的的研究方法,本文嘗試從一個新的角度切入作品分析,探討“背德”作為一種表達手段和敘事策略如何在特定作品中發揮作用,服務于“背德”內容之外的特定情感或主旨表達。另外,本文會闡釋為何以“背德”作為敘事策略服務于核心表達的作品將無法逃避由道德主義文學批評所導致的價值貶損。
為了更深入地了解“背德”的涵義及其對文學敘事所能起到的作用,我們需要從道德哲學的研究中獲得相關的學術基礎。
在近代哲學界,康德對道德的本質進行了最為詳細而深刻的描繪,他在《道德形而上學原理》一書中將道德描繪為理性對人們所下達的“命令”。道德不僅具有要求或者禁止人們特定行為的特性,其法則下的最高指令更是被稱作無條件的“絕對命令”[2]xiii。換言之,道德規則是所有理性主體(包括人類在內)都應該遵守的無上法則??死锼雇 た茽査垢甑乱苍凇兑幏缎缘膩碓础芬粫兄赋龅赖虏粌H是描述性的,更是具有規范性的[3]8-9。我們判斷某件事如果在道德上是善的,便會隨之產生一種規范性的力量促使道德主體去踐行該事;如果判斷某件事在道德上是惡的,道德的規范力便會促使道德主體回避該事。
其他范疇的概念也會產生規范力,比如在審美領域,畫家在創作的過程中會不斷對畫作進行審美判斷,并根據判斷結果調整下一處落筆筆觸的強弱以及顏色等,以求最終成品能夠提供最大限度的審美價值。但是道德法則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具有最高級別的規范力。換言之,當道德法則的要求與出于非道德理由的要求沖突時,道德法則永遠有更強的約束力驅動人們放棄非道德的選擇,并遵守道德的命令。道德最高級別的規范力來自康德所述的“理性”,因而任何理性主體都沒有正當理由去做道德上錯誤的事。
明確了道德的內涵與其特殊之處,“背德”的涵義也隨之明朗。“背德”作為對道德法則的僭越,是對道德所具有的最高級別規范力的對抗。依據道德拉斯·樸特莫爾在《道德與實踐理性》一書中的描述,人們在實踐中的決策是不同理由碰撞的結果[4]1。當一個人做出僭越道德法則的抉擇時,與道德原則相對立的非道德理由必須在行為主體的認知中具有至少等同于道德規范力的力量,才有可能在該主體的決策中暫時“打敗”道德理由,使得“背德”行為得以發生。所以,我們可以得出“背德”行為的深層邏輯——即只有當一個人的行為決策中背棄道德法則的驅動力強烈到能夠壓倒道德動機之時,他才會做出“背德”的行為。不同的道德法則所具有的規范力也存在差異,比如“不能謀殺”的規范力顯然要遠大于“不能偷竊”的規范力。所以“背德”行為中所背棄的道德準則越重要,“背德”行為所需要的驅動力便越強。
文學總是以人類實踐中的種種現象作為創作的重要依據和對象,而上述“背德”行為在實踐中所具有的涵義及內在邏輯不僅可以解釋特定文學作品中“背德”情節設置的效果,更可以作為強化特定表現力的敘事工具而發揮效用。更重要的是,文學可以在吸取道德哲學結論的養分后擺脫道德哲學結論真值的束縛,僅依靠某概念的“印象”進行創作。“人們不會在意歷史上的拔示巴如何,而經常會刻板地將其作為誘惑與墮落的象征?!盵5]486同理,假設某一天或在某個可能世界中,道德法則不再具有支撐其最大規范力的學術基礎,它依然可以保有該級別規范力的“印象”而被藝術創作所運用。
“背德”作為一種服務于作品核心表達的手段和情節設置,主要被運用于敘事性的文學作品中。下面筆者將以東西方文學作品中最能表現“背德”作為敘事策略與作品表達關聯性的兩部作品——《莎樂美》與《金閣寺》為例,對“背德”情節設置與作品主旨表達之間的正向關系進行分析。
《莎樂美》是英國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于1893 年創作的戲劇作品。該作品以《馬太福音》中的人物莎樂美為原型進行了改編和再創作,但其故事架構和表達意旨與原型全然迥異。
根據《馬太福音》的記載,莎樂美的故事發生在希律王、希律王的妻子希羅底、希羅底的女兒莎樂美以及先知約翰這4 人之間。故事情節如下:先知約翰曾經對希律王迎娶希羅底表示非議,故而被希律王囚禁;希律王生日之時,莎樂美在眾人面前起舞,希律王大喜,應允予其所求之物;莎樂美在母親希羅底的授意下向希律王索要裝在盤子中的先知約翰的頭顱;希律王派人殺害約翰,取其頭顱裝于盤中,莎樂美將該物拿給了其母希羅底。在原版故事中可以看到,莎樂美自始至終都是主使人希羅底與希律王的工具,她被動地接受希律王的恩賜,被動地聽信母親的驅使。
在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中,先知約翰被希律王囚禁,莎樂美慕名前去探望并瘋狂地愛上了他。面對莎樂美的示愛,先知約翰以其是通奸之女為由表示了拒絕,但莎樂美卻念念不忘。在希律王的生日宴上,莎樂美無視母親希羅底“不要在宴會上跳舞”的勸誡,為希律王的賓客們獻上了舞蹈。為了表示嘉獎,希律王許諾給莎樂美一件所求之物,莎樂美主動索要盛放于銀制盤子上的先知頭顱。希律王大為震驚,無奈之下將先知殺害,并按莎樂美的要求將其頭顱盛于盤子之上。拿到先知頭顱的莎樂美親吻著喪失了生氣沾染著血跡的先知嘴唇,被這一景象震驚的希律王最終下令將莎樂美處死。
王爾德的《莎樂美》對原作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原作故事中希羅底與先知約翰之間的矛盾被完全淡化,造成先知約翰死亡的最大主謀希羅底甚至試圖阻止女兒跳舞可能帶來的悲劇,故事的主要矛盾轉移并集中在了莎樂美與先知約翰之間。原作中被母親當作工具的少女在戲劇《莎樂美》中所承擔的惡與道德責任攀升到了一個巔峰,她從一個被動的傳話者變成了出于主觀意志而行動的謀殺者,做下了不可饒恕的“背德”之行。不僅如此,她又違背了“不可褻瀆遺體”的道德法則,親吻了先知的頭顱。美國學者羅伯特·斯戴克曾在《捍衛藝術價值》一文中說,作品的好壞取決于作者能否運用多種藝術表現策略順利實現其“藝術意圖”[6]357。在《莎樂美》中,王爾德調整人物關系和動機,將上述雙重“背德”行為施加在莎樂美身上,其目的便是為了更好的藝術表達,而加碼“罪惡”與“背德”則是戲劇《莎樂美》實現其藝術意圖和表達的最佳手段。
不同學者對莎樂美這一人物形象以及《莎樂美》作品藝術意圖的闡釋略有差異卻又殊途同歸,他們都認為莎樂美從被動到主動的轉變是“原本處于男性凝視下被動弱勢的女性倒轉了主客體位置,成為觀看的主體”,莎樂美“強烈瘋狂地表達著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欲望,表現出甚至比男性更強大的主體意志”[7]54,而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追求,體現出一種對肉體之美的強烈欲望:“在莎樂美的眼里,他的聲音就是她要喝的酒,她所渴望的是他那迷人的肉體之美,所以,為了得到他的肉體之美,她想盡一切辦法來征服先知?!盵8]167“莎樂美對約翰的信仰并不關心,對他的宗教并不關心。她對他的欲望的終極,在于占有他的肉體?!盵9]60學者對莎樂美人物內涵的解讀不約而同地聚焦在莎樂美所表露出的對先知約翰色相之美的強烈渴望之上,而追求愛欲與感官刺激“正符合王爾德本人的唯美藝術的審美追求”[8]166。作為一部唯美主義藝術理念影響的文學作品,《莎樂美》的藝術意圖便在于最大限度地表達愛欲與激情,而表達愛欲強烈的最好方法之一便是展現人物愿意為了愛欲做出何等行動,設置劇中人物在愛欲的裹挾下能夠沖破何等阻礙。所以,道德因其至高的權威性及其伴生的無與倫比的規范力,在《莎樂美》中被設置成了愛欲的反面,《莎樂美》也因主人公對道德的背叛而得以烘托出人物的愛欲所具有的更勝于具有至高規范力的道德的力量。
為了更好地理解“背德”與“罪孽”作為一種敘事策略以及“罪孽”被不斷加之于莎樂美之身時所帶來的同等強烈的愛欲表現力,讓我們來設想另一幅面貌的《莎樂美》:假設劇中莎樂美并非罔顧母親的勸誡,主動獻上舞蹈并大膽地提出要求,而是如原作一般借著母親的驅使順水推舟地提出要求,我們便不能感受莎樂美對約翰的愛欲所催生的主動性已經強烈到可以自發地創造出一整套“背德”的計謀,并且甘愿承擔隨之而來更為嚴重的道德譴責;假設劇中莎樂美在得到約翰的頭顱之后,并沒有狂熱地親吻沾染著血跡的嘴唇,而是如原作一般無動于衷,我們便無法認識到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愛欲已經強烈到超越了生死、超越了靈魂的有無,使得她不惜褻瀆尸體也要親近所愛之人的肉體。
較之原作,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變得越發“罪孽深重”,正是因為莎樂美“罪行”的急劇加深,王爾德關于唯美、愛欲的表現才能如此鮮明、激烈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而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的,正是道德特殊而強大的規范力,“道德”的力量越強,“背德”所需要的反力便越強。道德的力量和“背德”的表現力在文學創作中形成了奇妙的正相關聯系。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由改編所強化和加深的“背德”作為輔助實現愛欲表現的敘事策略,為何能使《莎樂美》的藝術表達上升到一個高峰。
小說《金閣寺》不只是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代表作品,更是近代日本文學的代表性杰作之一。該小說的創作以1950 年的“金閣寺縱火事件”為契機,但三島由紀夫為了實現作品的藝術表達,完全虛構了主要角色、動機以及整個故事脈絡,僅將“焚燒金閣寺”作為故事的終點和高潮。在小說《金閣寺》中,“金閣寺”所代表的意象及其毀滅是整部作品的原點和焦點。真實的“金閣寺縱火事件”這一“罪孽”與“背德”的行為是小說《金閣寺》的靈感來源,三島由紀夫也將這一“罪行”設置成小說中所有線索匯聚的終點以及所有矛盾爆發的高潮。而將“罪惡”置于全片高潮的聚光燈下的敘事策略正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全篇的主旨表達。
《金閣寺》是一篇三島由紀夫自身的精神史。作品對主人公溝口戰時和戰后兩個階段的精神變化進行了出色的描繪。戰時階段,溝口感受到自己理念中的金閣寺會與自身同在,并將與自己一同在毀滅中獲得永恒,然而隨著日本的戰敗,溝口與金閣寺共生的愿景化為泡影,此時的金閣寺是令人焦躁和煎熬的束縛。
與象征著絕對的美、絕對的超越者以及在毀滅中永恒的金閣寺相對照,小說中還存在另一個意象——女性。金閣寺和女性分別代表的意象之間的沖突,形成了溝口內心兩股相互矛盾的力。溝口在面對女性的肉體之美時因腦中浮現出金閣寺絕對之美的畫面而陽痿,表達的正是金閣寺所象征的絕對而虛幻的美對溝口“生之欲”的壓倒。戰后,行走在人世間、內心渴求著“生”的溝口卻保留著金閣寺的烙印,所以他成了異常者。當虛無與生的矛盾到達高峰,他便不得不做出抉擇。最終,溝口選擇掙脫金閣寺的糾纏與束縛。
三島由紀夫選擇以主人公焚燒金閣寺這一對道德的背離行為作為全篇的高潮與結尾,主要有兩方面的考慮。首先,是為了表達金閣寺所代表的“虛幻而絕對的美”對溝口的糾纏與禁錮之深。只有當金閣寺的禁錮對溝口造成極深的痛苦,他才會認識到只有不惜代價地將其毀滅焚燒才能掙脫這一舊日亡靈,哪怕要承擔來自道德(與法律)的巨大罪責。假設溝口可以通過搬家或移居海外的方式從金閣寺的陰影中逃開,而不是非得將之付之一炬,那么所謂的金閣寺絕對而虛幻的美大概也終歸只是外在之物,并沒有內在而深入地進入主人公的意識,讀者便也無法認識到金閣寺在溝口心中植根之深。如此,小說《金閣寺》的表達便會大為失色,所以唯有溝口與金閣寺正面對抗并將其焚毀的行為才能在文學表現上完美地契合作品的表達與主旨。其次,是為了表達“自我改造”的意愿之強烈。假如溝口只是將“自我改造”的字樣刻在自己的手心,以時刻提醒自己擁抱“生”和擺脫舊日虛幻的美學意愿,那么讀者便會認識到他雖然擁有“自我改造”的意識,但比起道德規范的“威壓”和無視罪行帶來的道德譴責,該意識并未足夠強烈。因為如果溝口真的決意與過去的美學訣別,最根本、最有效的手段便是一勞永逸地毀滅該美學所凝聚的對象——金閣寺。若非如此,等刻在手中的字跡漸漸消失而金閣寺仍然矗立著,那么便沒有人能保證舊日的陰影不會死灰復燃,溝口也很可能會再度陷入金閣寺那“虛幻而美麗”的漩渦之中。只有打破一切顧慮與規范,不計后果地焚毀一切矛盾的根源——金閣寺,才是最為強烈的意愿所催生的行為,也正是通過這樣的“背德”行為,小說人物那強烈到極致的“自我改造”的意愿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
《莎樂美》和《金閣寺》都講述了“背德”的故事,且作品中人物的“背德”行為都被有意地安排成了敘事“裝置”,用來承擔作品藝術表現中最重要的部分。但“背德”作為一種文學敘事策略對作品的藝術表現有著其他敘事處理方法無法比擬的巨大增幅作用。
“背德”敘事所具有的強烈的藝術表現力來源于“道德”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特殊規范力。道德法則越重要,道德越具有權威性,則“背德”所需要的“力量”便越強烈。在康德理念中,根植于人類理性的“道德”就像阻擋一切沖動和感性瘋狂外溢的堤壩,只有這堵大壩足夠堅不可摧、足夠宏偉壯觀,它所阻攔的“洪水”決堤之時,我們才越能認識到沖擊大壩的激流其力道是如此之強。由此,“背德”的表現力與“道德”的規范力形成了奇妙共生的正相關聯系。“背德”也借由“道德”的規范力得以作為一種文學敘事策略,通過作者的情節設置而在一個虛構的情境中服務于作品的藝術表達。
雖然“背德”具有將特定感情與主旨的表現力推至極致的作用,但它作為藝術表達的一劑“猛藥”,不可避免地會帶來特定的副作用?!氨车隆弊鳛橐环N文學敘事策略的最大代價便是會招致基于道德主義理論的批評。
道德主義文藝批評源遠流長,在近代哲學界,最具影響力的道德主義文藝批評之一便是休謨所下的斷言:“當惡劣的行為被描寫出來而沒有被賦予恰當的譴責與否定,詩篇就會因此大為失色而變成真正的殘缺品?!盵10]227可以看到,以近代學界的評判標準,如《莎樂美》和《金閣寺》一般不僅描述惡行且不對其中人物所做的惡行予以譴責的作品,便會在道德主義理論的批評中折損掉一部分藝術價值。
西方道德主義理論在當代的最新形態是由分析美學家在20 世紀末至21 世紀初重新闡釋的理論。學者們的共識便是道德主義批評的對象應該是作品所表達的態度,如貝里斯·高特認為藝術作品道德評論的對象是一種出于目的論意義上的“態度表達”,是作品對特定對象表達出的或肯定或否定的態度[11]183。A·W·伊頓也持類似看法:“藝術作品中的視點使得作品可以成為合理的道德評論對象,而這種視點是通過作品想要表達的態度來呈現出來的?!盵12]282在學界最新的研究中,帕諾斯·帕里斯也將“不道德的作品”定義為“通過表現角色、事件等等藝術方式,以達到寬恕、灌輸、支持以及使得觀眾接受某個不道德的態度的作品”[13]15。
道德主義理論可以進一步細分為結果論的道德主義以及規范論的道德主義。結果論的道德主義以美國學者諾埃爾·卡羅爾的觀點為基礎,認為作品表達出的不道德的態度會在結果上阻礙特定藝術意圖的實現[14]223-238,比如某個喜劇可能會因其不道德的態度表達而變得不好笑,而“不好笑”對于喜劇作品來說便意味著巨大的藝術失敗。規范論的道德主義以英國學者貝里斯·高特的觀點為基礎,認為一部作品如果誘導或要求受眾做出“不恰當”的反應則是藝術上的失敗,而“不道德”的反應便屬于“不恰當”的反應[10]233。根據美學與文藝評論學界最新的研究,規范論的道德主義理論因其內在存在諸多問題而廣受詬病,因而結果論的道德主義理論成為當代道德主義理論的主要形態。
結果論的道德主義理論可以很好地解釋《莎樂美》和《金閣寺》受到的道德譴責,這是因為部分具有道德感受性的讀者以及評論者會因為作品表現出“背德”的態度而無法很好地與作品人物共情,進而打破作品藝術價值實現所必須給予讀者的“沉浸感”[14]232?!渡瘶访馈放c《金閣寺》都表現了帕里斯所說的“寬恕”罪行的態度,因為“罪行”是實現作品核心藝術目的的必經之路,是可以被接受的代價,所以在欣賞《莎樂美》與《金閣寺》之時,部分接受道德主義文脈的評論者便會因作品“不道德”的態度而被動地跳脫出作品所設定的情景,無法繼續融入作品敘事,并從作品中感到“病態”和“反胃”。作品藝術表達的意圖在具有道德感受性的群體中也會因沉浸感的打破以及從敘事中的跳脫而無法實現。
在此之上,“不道德”態度的表現是作品將“背德”與藝術表達捆綁在一起,借由前者強化核心藝術表現力的必然產物,因為這種情況下作品將不可避免地展現對“背德”行為的理解、寬恕乃至認同的態度。只要作品將“背德”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用來強化作品的核心藝術表達,那么該作品便無法逃脫道德主義的批評。因為當“背德”行為與藝術主旨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時,便會形成正相關的密切關系,從而面臨一損俱損的局面。而否定作為作品核心主旨表達“輔助”的“背德”行為,便意味著對作品主旨與表達本身的部分否定,致使作品陷入自我否定的窘境,并最終導致其藝術價值大幅貶損。讓我們想象在《莎樂美》中,假如莎樂美在謀害了先知約翰之后為自己的罪行發自內心地向上帝懺悔自責,那么她那由愛欲所帶來的激情是否依然會和王爾德的版本一樣熾烈?那她對肉體之美的渴望是否會由此退化為可以被道德輕易澆滅的微弱火苗?《莎樂美》這部作品是否會因此喪失其原有身份,從一部頌揚激情、欲望和美的篇章轉換為描述罪人迷途知返、渴求上帝寬恕的道德寓言?
因此,在當代道德主義理論的語境中,如果將“背德”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強化作品的核心表現力,作品便會因其對“背德”行徑表達的“不道德”態度而受到批評。并且,因為“不道德”態度的表達與作品的核心主旨高度綁定,為了避免作品核心主旨受到牽連和扭曲,作品中一定程度“不道德”態度的表達將是必然,這也意味著基于道德主義的批評將不可避免。
總體而言,在虛構作品的敘事中,設置人物違背道德法則的“背德”行為比其他行為更能在特定情況下將作品的表現力推至極致。然而,采用“背德”策略強化作品核心主旨的表現力存在不可避免的弊端,它會阻礙作品在部分接受道德主義語境和具有道德感受性的評論家和讀者中實現藝術表達的意圖,導致該語境下作品藝術價值的貶損。因此,“背德”作為一柄藝術表達的雙刃劍,在以其為敘事策略強化作品核心表現力的同時,將不得不承擔來自道德主義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