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斗獸場死亡游戲的最高殿堂

在“永恒之城”羅馬，斗獸場不僅是帝國建筑技術的典范，也是社會公共生活的核心，見證了無數角斗士比賽和斗獸活動的開展。隨著羅馬帝國的衰敗，斗獸場也逐漸失去了昔日的光輝，轉而被用作住宅和工坊。后來，它經歷中世紀的荒廢，文藝復興時期的保護和修復，現成為全球著名的歷史遺跡，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古羅馬帝國的“血腥樂園”

圣徒貝德曾言：“何時有競技場，何時便有羅馬，何時競技場倒塌，何時羅馬便將滅亡。”這句話很好地詮釋了羅馬和羅馬斗獸場的關系。不論是古羅馬建成之初的羅馬狼傳說，還是帝國擴張時的暴力征伐，都讓古羅馬整個社會對血腥娛樂產生了偏好。

在古羅馬的擴張時期，隨著奴隸和財富的不斷涌入，帝國日益繁榮。在這種情況下，建造一座巨大的“人民公園”來舉辦盛大的角斗比賽，成為帝國的重要計劃之一。公元68年，朱里亞·克勞狄王朝的末代暴君尼祿自盡而亡。次年，新王韋斯巴薌繼位。為了娛樂人民，彰顯君臨天下的雄風，他下令在尼祿“金宮”的原址之上修建一座巨大的斗獸場。

公元70年，羅馬大軍在提多將軍的率領下圍困耶路撒冷，一百多萬人在五個月內喪生，近十萬名猶太人被俘虜。羅馬軍隊班師回朝時，帶回的戰利品除了猶太奴隸，還有第二圣殿的殘骸——前者作為苦力參與了大斗獸場的建造，后者正是斗獸場的建筑材料。可以說，斗獸場與羅馬帝國一樣，是建立在殺戮與死亡的基石之上的。隨著這座巨大建筑于公元80年完工，它迅速成為展示羅馬工程技術和帝國力量的象征。

羅馬斗獸場，又稱克洛西姆競技場，得名于意大利語“Colosseo”，有“高大”“巨大”之意。它能夠容納近五萬名觀眾，其周長約為現代足球場的兩倍，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圓形建筑之一。斗獸場的設計靈感源自古希臘依山而建的半圓形劇場，運用混凝土和拱券結構，實現了不依靠山體的支撐就可“平地起高樓”，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斗獸場的結構復雜，設計巧妙，建筑共四層，底下三層各設有80個圓拱，每一層圓拱之間的立柱風格各異，展示了古羅馬的三種主要建筑風格：底層采用雄渾的多立克式，第二層裝飾有優雅的愛奧尼亞式，第三層則使用了裝飾性最強的科林斯式，柱頭裝飾著卷曲的茛苕葉，猶如盛開的花籃。與前三層的拱門和立柱不同，第四層由裝飾浮雕的平板狀石墻構成。這種上下主次的對比以及虛實的對比，通過拱與柱的轉換巧妙呈現出來，令細節生動有趣。

這座斗獸場不僅是一項工程奇跡，還成為了羅馬政治和社會生活的中心。新皇帝和高級官員利用舉辦大型游戲和慶典的機會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影響力。他們通過慷慨展示和贈送食物、酒水，甚至金錢，來增強民眾對帝國的忠誠，并讓這一行為成為維系帝國社會結構和權力機制的關鍵環節。

如今，觀賞這座宏偉的白色大理石競技場時，仿佛可以看到曾經萬頭攢動的盛大之景。即使在衰敗和被破壞之后，斗獸場依舊保留著一種莊嚴和威嚴，成為觀者與古羅馬輝煌歷史之間的橋梁。這使人不禁深思，當年發生在“血腥樂園”里的角斗比賽，究竟有怎樣激烈且驚心動魄的場面？

千年前的殘暴歡愉

公元80年，隨著斗獸場的竣工，死亡游戲拉開了序幕——竣工慶典是長達100天的廝殺，直到5000頭猛獸與3000名角斗士全部同歸于盡，血染黃沙。此后，無數殘酷的死亡游戲在這座雄偉建筑中連續上演。

作為一個表演場所，斗獸場的設計充滿了無數巧思：斗獸場拱廊頂部裝有碩大的天幕遮陽棚，羅馬海軍水手可以像操作船帆一樣控制它的開合；中央表演區域的巨大空間都被精心鋪設了木質地板，上覆細沙，再飾以高矮的樹叢與灌木；地下世界設計了如迷宮般精妙的信道，可以通過木質絞盤和繩索驅動的升降機給猛獸提供戲劇性的登場。此外，考古學家在斗獸場周圍還發現了一條一米寬的水渠，這表明競技場底部可能曾存在一個巨大的水利系統。

這些設計使得角斗比賽成為了羅馬節日或重大慶典期間的重要活動，以及古羅馬最重要的公共娛樂活動之一。在表演前，羅馬人民會按社會等級就座。長官、元老、外國使節、祭司、修女之類的“貴賓”，坐在距離表演最近的一區榮譽席，騎士和貴族坐在第二區，第三區落座的是富人，第四區是普通公民，最后一區則是給底層婦女與奴隸使用，全都是站席。

斗獸場主要上演著三種不同的演出：斗獸與狩獵表演、對囚犯的公開處決，以及角斗士之間驚心動魄的對抗。前兩者再現了羅馬帝國征服自然與消滅敵人的魄力與果斷，后者則將羅馬人的兇悍體現得淋漓盡致，因此最受觀眾歡迎。

在角斗比賽開始前，角斗士們通常會先走向主看臺，高喊：“皇帝萬歲，準備赴死的人們向你致敬！”這說辭并沒有夸張，大多情況下，角斗比賽必須有一方死亡才能結束。最初，角斗士們僅徒手搏斗，但這種簡單的肉搏戰很快無法滿足觀眾的“嗜血”心理。隨著時間的推移，為了增加戰斗的激烈程度和觀賞性，角斗士開始被允許使用各種武器，包括裝備重甲的盔甲斗士、擅長雙劍作戰的雙劍斗士、使用盾牌進行防守的盾牌斗士、以套索捕捉對手的套索斗士和使用漁網進行戰斗的漁網斗士等。

在抽簽、武器檢查以及熱身后，正式的搏殺在緊張的氛圍中徐徐展開，其過程通常是驚險且殘酷無比的。以“漁網斗士”和“羅馬戰士”的對決為例，前者不斷嘗試用網將對手纏住，然后像捕魚一樣用三叉戟猛刺。若是對方幸運地用盾牌擋下致命一擊，他則需抓住機會，反復用短劍刺向對方暴露無遺的身體。雖然角斗士們配備了鑲金的頭盔、包銀的護臂，但胸腹后背通常是袒露在外面的——暴露的要害噴涌出的鮮血，才是表演的高潮。雙方你死我活的纏斗在一方失去反抗能力時戛然而止，此時場內的氣氛也來到最緊張的一刻。

這一刻，占上風的角斗士，哪怕已經氣衰力竭，也會挺起胸膛，腳踩無力反抗的對手，抬頭仰望看臺上擁有生殺大權的看客們。這些密密麻麻的、層層疊疊的觀眾——此時還區分階級嗎？他們會半身傾斜，伸出手臂，發出震天的呼喊。向下豎起的大拇指意味著執行處決：戰敗者將被當場處死，無從逃脫。鮮血會在致命一擊中再次噴泉般汩汩飛濺，迅速冷卻、凝固。死亡就這樣在數萬人的注視下發生了。為了確保沒有漏網之魚，會有人用燒紅的鐵錐檢查尸體，然后通過“死亡女神”之門被轉向停尸房，丟去亂葬崗。如果觀眾的拇指向上，則代表著戰敗者會被饒恕，但這極少發生。

比賽的勝利方，或者說在這一場生死相搏中的幸存者，將被視作勇武的英雄，他將短暫地被賦予代表勝利與榮耀的桂冠，揮著棕櫚枝接受觀眾的歡呼。對于角斗士的最高獎賞是一把木劍，它象征著終極的戰利品——永遠的自由。

除了人與人的搏擊，大規模的斗獸表演也是角斗比賽的精彩亮點。大象、獅子、狼、老虎、熊和豹子等猛獸被千里迢迢運往羅馬，再通過升降機來到地面與斗獸士展開廝殺。這些場面異常壯觀，但也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動物種群瀕臨消失的災難。據估計，在角斗士比賽的延續過程中，約有50萬到70萬人死于此，而地中海周邊一些動物種群，尤其是身形高大的巴巴里獅，更是瀕臨滅絕。

公元312年，君士坦丁大帝下令禁止角斗比賽未果，斗獸場的表演直到公元6世紀才最終落下帷幕。此時帝國式微，無人再追捧暴力與鮮血帶來的殘暴歡愉。此后的一千多年間，羅馬斗獸場被改建成宗教場地、墓地、堡壘，最終淪為“采石場”，以致如今羅馬市幾乎所有老建筑都有來自斗獸場的石料。直到1744年，關于羅馬斗獸場的開采活動才被叫停。

古建保護的教科書

如今，游客來到斗獸場的遺跡前，看到的是廢墟一般殘缺的骨架：三層、四層有部分建筑已經坍塌，外墻斑駁，原先包裹的大理石已被盡數剝去，只留下釘子鑿出的密麻空洞，而斗獸場的部分地板已重新裝設，許多地下機關的用法已無從考證。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名游客的眼中也有一千座斗獸場。那么，凝視如今的斗獸場時，人們真正看到的是什么？

對于熟讀歷史的人而言，建筑的歷史亦折射出羅馬帝國的興衰。早期的羅馬意氣風發，不斷開疆拓土，統一意大利半島，再建立起威臨歐亞大陸的龐大帝國。斗獸場里的角斗廝殺就完美演繹了帝國征戰四方的場景，血腥的感官刺激與崇高的羅馬精神被捆綁在一起，使得無數羅馬人民沉醉其中。在帝國鼎盛時期，猛獸、奴隸與罪犯源源不斷地被運往斗獸場，人民在“樂園”中為窮兵極武的羅馬精神吶喊助威。然而，帝國后期國力不足，兵源減少，邊防弛廢。公元3世紀，在匈奴驅策下，大批日耳曼蠻族涌入羅馬，迫使帝國從擴張進入防御狀態。奴隸的供不應求，加上角斗活動本身花銷巨大，角斗比賽也在經濟制度的衰落中失去了根本的生命力。與帝國一起興盛的大斗獸場，終于隨帝國的覆滅而消亡在歷史長河之中。

從政治的角度而言，也可以看出斗獸場是帝國控制民眾的一個重要手段。共和國時期，掌權者為了換取民眾的選票，常常自費組織舉辦角斗活動。到了帝國時代，政治家通過斗獸場操縱民心的用意更加昭然若揭。此外，斗獸場兼作刑場。統治者用血淋淋的現實完成了威懾民眾、轉嫁仇恨的政治任務。同樣，在帝國末路時，享樂主義盛行，統治者出于維穩的目的，向醉生夢死的民眾提供免費的“面包與競技”，但這一定程度上也加速了帝國的滅亡。

當人們的目光回到建筑的本身時，看到的則是古建保護的教科書。意大利遺產保護與修復的執行負責人——圣盧卡學院的拉斐爾·斯特恩在1806年指出，對于斗獸場的保護目標是“修復、保存任何東西——哪怕是最小的碎塊”。彼時，斗獸場經歷了一千年的石料開采與19世紀的兩次地震后，受損嚴重。主流的修復方案是拆除受損處并重建支撐。斯特恩的方案則是只在受損部分后面貼一個保護層，完整保留所有遺存，“大斗獸場可是讓全世界所有人都敬仰并嫉妒我們的遺產，采取那種野蠻的修復手法，還不如讓破損部分處于自然廢墟狀態更好”。方案很快被批準并在一年內完工，這次修復所體現的“對遺產的最小化干涉”，對現代保護理論的發展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

有意思的是，1824年到1826年，斗獸場進行了第二次修復。同是圣盧卡學院專家的瓦拉迪埃重建了部分缺失的券柱，對遺存進行部分“完形”，代表了遺產修復另一截然不同的方向，即最大化干涉。

羅馬帝國已經不復存在，英雄逝去，歷史蒙塵，還有太多的問題無法向斗獸場提問：親自參加角斗比賽的貴族，是出于政治宣傳還是嗜血本性？女性角斗士存在嗎？角斗士被視作命如草芥的奴隸，亦是勇猛與技巧的代言，身份的矛盾會為角斗士的命運帶來怎樣的影響？斗獸場緣起于對耶路撒冷圣殿的掠奪，沒落于基督徒對殺戮的反對，那么基督教教會對斗獸場持有什么樣的觀點？

或許只需要問，當死亡不再被凝視，面對這座宏偉而溫熱的建筑，人們到底應用什么樣的目光給予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