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當代美國華裔文學中,公共空間指除唐人街以外的美國社會的公共空間,包括政府權力空間、消費空間、文化教育空間等。作為美國“大熔爐”的一員,華裔移民以雜糅的文化身份逐漸走出唐人街,接觸更加開闊的美國公共空間。然而,公共空間的模糊性與排他性給華裔移民帶來極大的不安全感,這使得他們無法實現自我在社會空間中的身份認同,或認識到自己的歸屬性。因此,他們需要面臨的問題是:如何認識并重新建構邊緣與中心的關系,在社會空間中找到自己的特殊位置,并完成對主體意識的表述。本文以湯亭亭、譚恩美和伍慧明的小說為例,試圖通過梳理作家們對華裔移民公共空間的書寫,理清公共空間對于社會身份的影響機制,并揭示公共空間背后隱匿的權力分布。
關鍵詞:公共空間;社會身份;湯亭亭;譚恩美;伍慧明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4)5-0084-06
在當代美國華裔文學中,以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譚恩美(Amy Tan, 1952-)、伍慧明(Fae Myenne Ng, 1957-)等為代表的美國華裔女性作家無疑是先鋒的代表。她們善于通過有意識地運用表現、再現、意指、想象、隱喻、象征等表征方式來構建、運用空間,以此來揭示美國華裔移民社區的文化政治內涵和權力關系,表現美國華裔復雜的多重身份。她們常常將唐人街作為主敘事空間,講述華裔移民在這個封閉空間里的歷史與生活。唐人街是華裔移民的居住地和庇護所,他們在這里得以延續中國的生活哲學和傳統價值。然而,隨著華裔移民在美國的生活逐漸穩定,作家們也將目光轉移到唐人街之外的美國社會的公共空間。
公共空間既具有開放性、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也具有排他性和局限性,其空間布局體現了美國主流社會權力秩序的規訓。公共空間雖然是小說中的次要敘事場景,敘述不多,但寥寥數語背后,卻體現出華裔移民在公共空間中的生存困境,即身份的迷失與焦慮。無論是在審查移民的政府權力空間,傳承文化知識或豐富精神生活的文化空間,華裔都經歷了中美文化、傳統、價值觀的交流和碰撞,這使得他們的社會身份變得更加復雜多元。作家們通過描述華裔移民在公共空間的交會、碰撞和對話,是希望可以從中管窺華裔移民在美國的真實生活狀態,由此來建構華裔多元的社會身份,實現他們的社會認同。
一、公共空間與社會身份認同
公共空間既是權力展現的場域,又是個體社會身份的空間表征,具有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法國社會學家亨利·列斐伏爾的空間三維辯證法,即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s)、空間表象(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表征性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為群體成員在公共空間的位移提供了理論基礎。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實踐”側重感性經驗的物質性空間生產。在“空間表征”的規訓下,社會成員的“空間實踐”通常是為“確保連續性和某種程度上的內聚性”。①“空間表象”是被概念化的空間,通?!芭c生產關系、秩序、以及符號、代碼,以及種種‘臺前的’關系捆綁在一起”。②“表征性空間”則是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的結合,這種結合構成了人類賴以生存的體驗性空間?!翱臻g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三者相互關聯,有機結合,這使得特定的群體成員能合理地實現空間位移。
對于人類而言,“空間是一種心理需要,是一種社會特權,甚至是一種精神屬性”。③個體在空間中的位移性是個人社會權利和身份自由的重要特征。在《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一書中,作者佛克馬和蟻布思對“身份”概念進行了定義:“個人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群體或是一個人歸屬或希望歸屬的那個群體的成規所構成的”。④由此可見,個體如想實現身份認同,就需要與公共空間的社會群體保持一致性,不斷建構自我的同一性。一旦公共空間無法連續提供這種同一性,個體的身份認同便會出現斷裂和錯位。
在美國華裔文學中,唐人街內部與外部公共空間產生了斷裂,這給華裔移民帶來極大的不安全感。這使得他們無法實現自我在社會空間中的身份認同,或認識到自己的歸屬性。所以,他們尋求社會身份的空間實踐,經常會經歷尋而未果的失落。因此,所有華裔移民都需要面臨的問題是:如何認識并重新建構邊緣與中心的關系,在社會空間中找到自己的特殊位置,并完成對主體意識的表述。在湯亭亭、譚恩美和伍慧明三位作家的小說中,無論是在用于移民審查和監禁的天使島,還是在白人至上的消費空間或主流意識彌漫的文化空間,華裔在這些公共空間中,都在不斷調整自己,努力在不同空間的跨越轉換之間實現自己的社會身份認同。
二、天使島與創傷記憶
在美國華裔文學中,美國舊金山灣的天使島(Angel Island)是常見的公共空間,作者們常常將其與華裔移民的創傷記憶關聯在一起,并在作品進行了歷史考證和文學想象。作為早期華裔移民入境美國的第一站,這個小島承載了華人辛酸屈辱的移民經歷。在小說《中國佬》(China Men, 1980)中,湯亭亭透過父親的視角書寫了天使島這個封閉壓抑的地理空間。在她關于父親如何進入美國的幾種可能性書寫中,她尤其描述了父親經由天使島移民營合法入境的經歷。這個版本使得作者能以極其個人的方式來描寫被拘留與天使島上眾人的不同經驗,包括在板壁上題詩、刻詩等。父親來到天使島,除了需要忍受身體上的囚禁和精神上的痛苦,等待他的還有島上糟糕的食物、嚴苛的醫療檢查,以及漫長、嚴苛的審問。
等待聽證會是父親關押在天使島移民站的主要原因。聽證會直接決定了他能否順利入境美國。在這個特殊的空間內,審訊者和受審者之間構成了主體和客體、支配和被支配的關系,這種不平等的關系讓華人意識到白人始終占據社會的主導地位,而他們作為客體,將難以融入更加廣闊的社會。小說中,父親每天“穿著西裝,皮鞋擦得锃亮,時刻準備著”⑤審訊的來臨。在正式的審訊會上,天使島移民局的審查官員、記錄員和翻譯共同對父親進行詢問,審問的內容主要涉及父親的個人信息、家庭成員境況,以及家鄉村子的具體狀況等等。審訊官會多次審問同一個問題,如鄰居家的房屋朝向、家里有幾頭水牛等,極為詳細地將回答記錄在案,并與其他人的答案進行對比,根據雙方的回答來判斷申請者的信息是否真實,從而確定其是否可以合法入境。父親的審查持續了多次,最終他通過了美國人的審查。事實上,稽留在此的華人中,有少數申請者因為始終無法通過審核,被拘留在島多年,甚至有華人在苦悶和絕望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天使島移民所運作的三十年中,包括父親在內的華裔移民在拘留期間,為了抒發心中的苦悶,在墻上篆刻了數百首漢語詩歌,留下了寶貴的文學遺產。⑥他們通過詩歌來“抗議這種囚禁生活、這間木屋、這些不公正的法律以及懦弱無助的清朝皇帝”。⑦他們懷揣著美好的愿景來到美國,準備在這片新天地大干一場,卻沒想到還未入境,便如困獸般被拘禁在島上的木屋里,時刻處于困惑、孤獨和恐懼之中?!按四疚菽宋抑住北闶潜磉_了這種憤恨、無奈和絕望之情。父親也在板壁留下一首短詩,以紀念這段難忘的拘禁經歷,表達對自由的無限向往。雖然大多數華人移民并未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這些詩歌記錄了他們對天使島所作出的最直接、真實的回應,表達出了他們的真情實感。
正是有這些詩歌的存在,華人這段屈辱的經歷才得以保存和傳承,并在1970年后逐漸為外人所知。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天使島從移民站轉變為記錄華人血淚史的“檔案館”,其空間用途也在被改寫。華人利用“再現的政治”,努力在這個異質的公共領域中留下自己的印跡,表達了他們對故鄉的思念和對自由的向往,為稽留在此的華人創造了屬于他們的精神世界,也打造了“一種新的美籍華人特質——就是以中國為源頭,以美國為橋梁,打造全新的文化身份”。⑧ 因此,盡管移民檢查站是一個規訓的場域,被打下了意識形態和權力斗爭的烙印,但華人的壁板詩歌賦予了它以新的空間意義,成為一個裝載華裔文化財產的歷史文化空間,見證了華人為了抗爭白人權力、隔離和規訓所做出的反規訓的空間實踐。
此外,天使島作為集體記憶以代際傳承的方式也影響了其后代和子孫:“他們在天使島及美國排華法律下的經驗,奠定了一整代華裔美國人的行為和態度?!雹嵩谖榛勖鞯男≌f《望巖》(Steer Toward Rock, 2008)中,“契紙兒子”杰克·滿·司徒(原名梁友信)自踏入美國國土的那一刻就變成了失去身份的幽靈。雖然他后來為了愛情與家庭選擇向美國政府坦白自己的偽造身份,但也要交出美國護照,并隨時聽候“遣返處置”。痛苦的回憶和岌岌可危的移民身份成為縈繞在杰克心中的幽靈,直到他的女兒維達決定幫助他正式向移民局申請成為美國公民。這次在移民局的面試與在天使島大相徑庭,女兒維達甚至可以作為翻譯加入其中,面試官所提的問題也在正常范圍內。但頗具諷刺意義的是,當他即將成功入籍,被詢問使用“契紙兒子”的假名還是用他的真名來申請公民身份時,他卻一時無法抉擇。最終女兒為他選用了假名“杰克”:“我選擇了他的假名,那個他已經用了大半輩子的名字,那個他為愛放棄過的名字,那個使他真實的名字。”⑩在美國這個特定的空間背景下,名字作為符號,真實與虛假已不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是可以相互逆轉的,這是在美國種族制度下社會建構的產物,是權力的附屬品。華人作為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主流社會以空間為手段對他們的控制并未結束,他們依然受到空間及其背后權力和意識形態的影響。
三、消費空間與凝視政治
華裔女作家們也將體驗消費文化刻畫為華人在美國公共空間的重要空間實踐之一。消費并非個體行為,不只是個人欲望和需求的滿足,而是復雜的文化實踐和政治過程,影響到了動態的社會關系。因此,在消費行為中也存在空間向度。在湯亭亭、譚恩美和伍慧明三位作家的小說中,華裔女性常常光顧的美容院和餐廳便是典型的消費空間。在這里,她們不再是以卑微的服務者身份出現,而是成為消費的主體,在這個特定的消費空間中處于支配地位。但同時,她們又無法完全擺脫白人對她們的刻板印象和身份設定,因此需要在主體與客體、東方與西方的二元對立中找尋出路。
在小說《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 1989)中,譚恩美借用美容院這個特定的女性化空間來梳理江林多與女兒韋弗里的關系,并展示美國女兒如何利用這個空間來消磨母親的“中國”聲音。韋弗里準備再婚,對象是同一個律師事務所的美國同事。為了迎接人生的這個重要時刻,她特地帶母親去她熟悉的美容院,想給母親“改頭換面”。韋弗里是這里的熟客,剛坐下就開始向她的發型師羅瑞先生介紹母親的發型需求,而沒有給母親開口表達的機會,更沒有顧及母親的感受。她充當起母親與發型師之間的翻譯,卻不給母親任何發言的機會,只是憑借她對于母親的了解來介紹她鐘意的發型。她批評母親的頭型,直言不諱地說母親從未去過專業的美容院。“女兒對我指指點點,仿佛我不在場似的?!眥11}此時,美國女兒已將母親設定為傳統、封閉、愚昧、土氣、語言不通的中國女性,并自覺地將自己與母親劃分開來。
在美容院這個女性消費空間中,發型師羅瑞則代表了美國白人的視角。他主動為母親調整座椅的高度,并在鏡中仔細端詳其這位特殊的中國客人。母親“擺出自己的美國面孔,也就是美國人眼里的中國臉孔——他們無法理解的中國面孔”。{12}母親背負著雙重的身份標簽,這種身份指涉具有復雜性和矛盾性。母親的“中國面孔”具有顯性的族裔特性,體現了母親獨特的族裔身份。另一方面,盡管她拒絕被標簽化,她的“美國面孔”卻一直存在于美國白人的臆想之中。羅瑞先生在仔細打量這對母女后,所得出的結論讓女兒非常不高興:“真是不可思議,你倆長得可真像啊”。{13}對于在美國出生成長的韋弗里而言,她的思想與靈魂早已被刻上了美國的印跡,她認為“中國面孔”不僅成為她與白人群體之間溝通的障礙,更從根本上杜絕了她向上流動的機會,因此她急于與母親劃清界限,借此來摒棄母親所代表的中國傳統。然而,在發型師的眼里,華裔女性的身體特征,如眼睛、臉頰和下巴具有模式化的特征,他將母女視為單一的共同體,等同于抹去了女兒為擺脫母親所付諸的努力。這種白人凝視下的視角使得美國女兒難以實現美國性的身份認同,反映出第二代華裔群體身份斷裂的焦慮。
在小說《骨》(Bone, 1993)中,伍慧明通過運用餐廳空間以及筷子這個飲食意象來體現第二代華裔姐妹對于華裔身份屬性的認同差異。在梁家,大姐萊拉游走于中/英文不同的語言世界,以及女兒、姐姐、戀人、職業女性等不同的角色里。而小妹尼娜移居紐約,嘗試一走了之,全盤否定中國文化傳統的傳承。兩姐妹無論是在面對家庭或族裔問題時,都無法切斷唐人街對她們的影響,這反而使得她們之間難以溝通。在妹妹安娜去世后,萊拉去紐約探望尼娜,兩人相約一起共進晚餐。萊拉建議去唐人街吃,但尼娜說那里太過壓抑,“在那兒吃飯我總感覺要趕快把盤子里的飯吃完,然后趕快回到家里去縫褲邊兒,或者回去組裝收音機零件什么的”。{14}尼娜刻意避而不選中國餐廳,是以對于食物的選擇來表達疏離華裔族群之意。于是她們選擇了一間美國餐廳,試圖通過輕松的氛圍、舒服的服務和英俊瀟灑的男侍者來暫時忘卻生活的苦楚。然而,餐廳的一切讓萊拉感覺陌生。與使用大量中國符號、頗具異國情調的中餐館不同,這間名叫“塔圣菲”的餐廳以桃紅和仙人掌綠色為主色調,白色亞麻桌布上擺放著燭臺、黑色餐盤和刀叉餐具。尼娜輕描淡寫地向萊拉提到她早已不用筷子來吃飯:“我現在只用筷子來插頭發”。{15}筷子作為中國飲食文化的象征之一,在這里已經失去了其實際功能,淪為顯示尼娜異國出身的飾品。顯然,富有東方風情的尼娜吸引了男服務生的目光,“我注意到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尼娜,我看到在尼娜點兩杯約翰尼·沃克酒時,他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她”。{16}當服務生以美國白人社會的男性視角,最后問到“你們倆是中國人嗎”時,萊拉的不悅之情溢于言表:“我們是兩姐妹”。{17}對于萊拉而言,在唐人街外的公共空間里,美國主流社會將她們歸類為同一個族裔群體,以服務生為代表的白人看到了她們的同質性,卻忽略了其異質性和多樣性。盡管萊拉無法擺脫唐人街和中國面孔對她的影響,但她作為美國人,最終也是在尋求美國化的身份認同。
在華裔文學中,特定的消費空間與社會群體的認同觀念有關。無論是在美容院里啞口無言的母親,還是在美國餐廳里無所適從的姐姐,她們都深切地感受到了空間與話語背后的白人凝視,而凝視的內涵則是主流社會對于少數族裔的他者化。這些女性在無形中被標簽化,于是逐漸認識到若沒有對歷史與現實進行理性的反思,那么武斷地拋棄或接受其中任何一個面孔或身份都是不現實的。
四、文化空間與多元想象
美國華裔女作家們通過建構不同的文化空間來表達她們對于美國多元文化的想象。早期華裔移民來到美國后,在無意識的文化適應過程中發展了各種文化空間,如華文學校、華人教會等。這些文化空間為在美華人營造了文化歸屬感,中國的傳統文化習俗在他們這里得以保持和傳承。然而,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華裔移民自小便受到東西方兩種文化的熏陶。一方面,他們不愿意固守在華人的文化圈內,而更愿意沉浸于美國的主流文化中。他們在美國公立學校接受教育,同時也更努力地去接受美國文化。另一方面,他們在努力奮斗的過程中,卻屢次在美國的文化空間中碰壁,無法獲得主流社會的接納和平等對待。這使得他們開始對于美國的核心價值觀產生了懷疑,只得從兩種文化價值觀念的矛盾中尋求妥協,以此找尋自己的身份定位。
在小說《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1976)中,作者湯亭亭通過美國學校這一文化空間,探究了華裔移民對于美國文化與教育的吸收、接納和同化的過程。對于“我”而言,進入美國學校的最大障礙便是語言。語言是人與世界的連接橋梁,但如果為了與外面的世界交流而不得不講英語時,“我”便會選擇沉默?!霸谝荒昙壍臅r候,我大聲朗讀課文,可是聽到的卻是沙啞微弱的聲音?!瓌e的華人女孩也不講話,于是我明白沉默的原因是我們是華人”。{18}“沉默”是華裔孩子在美國學校的普遍狀態。她們并非天生沉默,也并非不會表達,只是缺乏在主流社會中發聲的勇氣。她們用沉默來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自己,這是她們有意為之的語言策略,代表了她們在主流社會中邊緣化的地位。然而,沉默卻為她們招致更多的質疑和社會歧視,實際上又進一步加大了她們的邊緣化。
華裔學生的沉默也體現了美國學校這個文化空間背后的權力規約。學校本要為學生灌輸知識,并幫助學生走上社會化的過程。然而,“我”的學校卻對華裔學生區別對待。當學校二年級的全體同學都去會堂表演節目時,華裔學生卻被留在教室里?!拔覀兊穆曇籼p,幾乎聽不到,況且我們的父母也沒簽字允許我們參加這樣的活動。”當“我”告訴老師“我們華人不能唱‘先輩捐軀的土地’”,{19}老師也大為不滿。這些區別對待讓“我”意識到“我”的不同。盡管“我”會說英文,有著美國的思維方式,卻有著中國人的面孔,長期在兩種文化的邊緣徘徊,這讓“我”對自己的歸屬去向到困惑。華裔學生縱然從美國的教育空間中習得了西方的個人價值觀念,卻沒有因此獲得平等的社會地位。在美國學校,他們模仿學習白人的文化傳統與生活方式,試圖在這個文化空間中得到同化,但這些只是華裔單方的改造,并不能保證他們置身于這個公共空間中就可以獲得美國化的自我認同。
除了書寫現實中的文化空間,湯亭亭也在小說中建構了戲劇舞臺這樣的異托邦空間。在小說《孫行者》(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 1989)中,主人公阿新深受60年代反戰思潮和民權運動的洗禮,穿著邋遢,留著長胡須,頂著散亂的長發,嬉皮士派頭十足。他在舊金山的街頭毫無目的地自由行走,在經歷了一系列都市漫游后,他通過所看、所讀和所思,逐漸認識到美國的多元文化本質。他以此為出發點,開始思考如何在多元文化、在世界語境中建構自我文化身份,隨后他轉向最熟悉的戲劇表演這一藝術形式,試圖通過戲劇來彰顯本族裔的文化記憶和文學傳統。
阿新戲劇中所描繪的美國歷史和空間是雜化而多源頭的,他借由這個空間隱喻,表達了對于多元共存的世界主義愿景。其中,《西方梨園》章節就是東方文本《三國演義》《西游記》和《水滸傳》片段的改寫、組合和拼貼。不同經典作品的時空相互交叉重合。他的戲劇將不同時空、不同階級的人聚集在這個劇場內。小說中,阿新的目標是創立美國的梨園戲社,招徠一批“包括被擯棄的一切,包括所有沒有地位的人”{20}來進行群體式的表演。通過對多源頭的世界經典文學的戲仿和改變,阿新試圖告知所有戲劇的參與者和觀看:在這個西方梨園中,盡管大家的膚色、身份、文化不同,但共同的志向和理想會超越種族的界限,最終建構出一個兼容并蓄的大同世界。
在這兩部小說中,美國學校和劇場都是華裔移民在美國所進入并努力建構的文化空間。學校屬于社會空間,在這里華裔學生陷入長時間的沉默、老師有意無意地忽視華裔群體等,這些都體現了在這個空間中特定群體的一整套相關行為和生活模式,實質上是美國權力秩序規劃和種族主義共同運作的結果。后者劇場則試圖為美國文化提供一種能夠習得并得以傳承的框架,阿新不僅在此進行戲劇創作,也在為華裔移民的身份問題進行大膽、必要的定義。那就是,華裔移民的自我認同不應該局限于美國文化,而是應該跨越種族和文化的邊界,汲取中西兩種文化,將其作為他們自我認同的重要源泉。
在美國華裔文學中,華裔移民在美國的空間位移體現了向上的流動性。他們從羈押天使島移民檢查站入境美國,困窘之下在墻壁上留下了詩歌這一寶貴的文學和歷史財富。入境以后,主流社會將對華人的整體認知融入空間實踐,通過空間和空間使用者的“對話”來確定華人的位置,使華人的身體得以空間化和族裔化,力圖達到馴服和維護身份政治的目的。受情勢所迫,華裔移民為求自保而聚居在唐人街,把他者排斥在外,形成了“排除的地理”(geographies of exclusion)。{21}在美國扎下根后,他們逐漸移居到美國的本土空間。
他們在美國的空間體驗體現了歷時性的變化,但也存在共時性的差異。湯亭亭筆下的父母親和叔伯是普通勞工,面臨著經濟困境以及階級地位下移的問題。伍慧明筆下的梁家和杰克深受“契紙兒子”和“契紙婚姻”的影響,身份問題是他們一生無法言說的傷痛。這些華人身處社會的下層階級,由于受到種族、階級、資本的合力束縛,只能聚集在唐人街或血汗工廠里勞作,而對唐人街以外的世界望而卻步。然而,第二代華裔移民,如譚恩美筆下的美國女兒們,因為受到較好的教育,不再屬于貧困、卑賤、不可同化的底層,她們更愿意通過不同的方式,努力改變自我的身份,成為美國中產階級的一部分。
在種族階級社會中,社會身份的建立取決于個人的膚色、性別、社會財富、階級地位、社會關系等。這些元素在社會空間中盤根錯節,形成了一張復雜的權力關系之網。二代華裔在社會空間中努力往上流動時,所遇到的排斥與阻撓正源自這張關系網,體現了白人社會的排他性。這促使年輕一代華裔開始重新審視他們的根文化。小說《喜福會》中菁妹跟隨父親從舊金山輾轉到上海,去尋找她失散多年的姐姐們。小說《骨》和《望巖》中的女兒們也都紛紛踏上了中國尋根之旅,在此過程中,她們不僅發掘了家族歷史,也意識到了自己與生俱來卻一直潛藏的“中國性”。她們開始正視自己的華裔身份,力圖謀求東西方文化的部分交融,以交流、融合與互滲為參照原則,以“兩個世界之間”的居間視角來重新審視他們的社會空間,由此來建立多元化的社會身份認同。
①② [法]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51頁。
③ [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頁。
④ [荷]佛克馬、[荷]E·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俞國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頁。
⑤⑦ [美]湯亭亭:《中國佬》,肖鎖章譯,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頁,第51頁。
⑥有關天使島詩歌最重要的文集是《埃倫詩集》(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由天使島華人移民的后裔麥禮謙、林小琴、楊碧芳編譯。
⑧⑨ [美]麥禮謙、[美]林小琴、[美]楊碧芳:《枕底無花夢不香:天使島中國移民的詩歌與歷史》,榮立宇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52頁,第55頁。
⑩ [美]伍慧明:《望巖》,陸薇譯,吉林出版集團2012年版,第272頁。
{11}{12}{13} [美]譚恩美:《喜福會》,李軍、章力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頁。
{14}{15}{16}{17} [美]伍慧明:《骨》,陸薇譯,吉林出版集團2011年版,第29頁,第30頁,第30頁,第42頁。
{18}{19} [美]湯亭亭:《女勇士》,李劍波、陸承毅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頁。
{20} [美]湯亭亭:《孫行者》,趙文書、趙伏柱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頁。
{21} [美]Sibley, David. Geographies of Exclusion: Society and Difference in the West. London amp;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p.38.
(責任編輯:霍淑萍)
Stepping out of Chinatown: Public Space Construction and Social
Identific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Zhang Qin
Abstract: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public space refers to the social space outside the Chinatown in America, such as the power space of government, the space of consumption, the space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 etc. It has the features of being open, vague, uncertain, limited and exclusive, and often reflects the power of discipline in the mainstream society. When Chinese immigrants step out of Chinatown, they often feel insecure and unrooted, unable to realize their social identification. Thus, they are faced with the questions of how to recognize and reconstruct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margin and the center, how to locate themselves in American society, and how to construct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This paper, by analyzing the novels of Maxine Hong Kingston, Amy Tan and Ng Fae Myenne, tries to portray how social identity politics work in the American public space, by creating territories and boundaries to create differences among group members.
Keywords: public space; social identity; Maxine Hong Kingston; Amy Tan; Ng Fae Myenne
(English Translator: Zhang Qin)
基金項目:本文得到2024年國家留學基金資助(學號:202306770044)。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公共外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