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儒道法對君王角色的理想設定

摘要：孔孟的儒家，把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極盡地理想化，建立了中華民族千秋萬世對于國君形象的共識，那就是行仁政、愛百姓、一統(tǒng)天下的大君，不論史實是否符合此說，孔孟之說就是哲學家為民族精神立法之作。老子講的貴雌守弱的圣人形象，是在為各方諸侯的生存之道謀取方略。法家之說則是針對一國之君如何鞏固權勢、以法術控制國家的治理思想。至于莊子，則全不理會這些，只想以自由人的身份快樂一生，其政治觀點多不具備實用性，局限于個人生命的格局。

關鍵詞：君王；王道；圣人；勢；逍遙

引言

儒家哲學的開端，源于政治哲學的關懷，但是儒家哲學的建構，則又上升至天道論、人性論、修養(yǎng)論等領域。后面這幾個面向的儒學，正是后來三教辯證的中軸，儒家哲學就是在這些問題上屹立不搖。然而，回到先秦時期，在沒有激烈的三教辯證的理論背景下，儒家哲學理論建構，實際上就是政治哲學的理論攻防。儒家倡導王道政治，墨家倡導兼愛尚同，法家講究法術勢，老子說要孤寡不谷，莊子主張放任無為，各有異趣。試問，儒學的政治關懷，有何突出于其他學派的優(yōu)異之處？本文將從孔孟之作中提取他們關于古圣王的觀點，建構一以貫之的圣王道統(tǒng)論作為儒家政治哲學的基石，并由此對比出其他各家學派論于君王的角色職能，以呈現(xiàn)儒家政治哲學的特色、優(yōu)點以及不足之處。

一、孔子對圣王的建構

孔子對于君王，總是以德性治國相邀，主張施政以德，即愛民政治，基礎在君王自己的品德?？鬃訉覍姨岢鰣?、舜、禹、湯等古圣王的典范作為勸誡當世國君的標準，其政治哲學期許君王以成為圣王為最終最高的目標。

圣王施政以愛民為主，治理國家以德性政治為要。子日：“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保ā墩撜Z·學而》）孔子想的都是百姓的需要，主政者做事要認真，答應百姓的事情要做到，節(jié)約物資，不可任意征調(diào)民力，要人民以農(nóng)務為主，這樣才能獲得人民的信任與愛戴。子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ā墩撜Z·為政》）主政者要像北極星一樣，為眾星所拱，也就是百姓都追隨他。為什么百姓要追隨他呢，因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利于百姓的事情。如此一來，在社會治安、人民管理上，就輕松易為了。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孔子想的不是如何以刑治人，而是以德性教育人民、以禮樂風范來感化人民，使人民自然好德有禮，守法愛國。這里確實就會有儒法不同的路線之分，然而，兩家不必一定對立，眼前亂臣賊子的管理要用法家，而國家治理長治久安則要用儒家。

孔子談政治，總是將目標對準君王?？鬃訉τ趫?、舜、禹三位古圣王總是不遺余力地致敬贊美，如其言：“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保ā墩撜Z·泰伯》）這是盛贊舜、禹沒有把天下當作自己的私產(chǎn)，這就是他們偉大的地方。作為天子，自然擁有所有的權力，稍微一有私心，就會私天下。但是舜、禹的施政以愛民為要，他們是偉大的圣王，如其言：“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保ā墩撜Z·泰伯》）禹一心一意為天下人，致孝鬼神也是為民求福，致美黻冕也是為辦好政事，盡力溝洫更是救民于難，這就是孔子心目中的圣王?？鬃訉λ?、禹還能找出贊美之詞，對堯，就更是民無能名了，其言：“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保ā墩撜Z·泰伯》）孔子說堯與天一般，就是說他對百姓的貢獻如同上天一般偉大，雖然找不出特定、唯一、具體的事功來稱贊他，但他為天下百姓帶來真正的好日子，使得國政燦然大備。

二、孟子的圣王道統(tǒng)論

孟子自許仲尼之徒，繼承孔子，建立王道政治，更加強化地論證了圣王的道統(tǒng)。孟子論政治，重視一統(tǒng)天下，倡導王道政治，可以說是中華民族最為大開大闔的政治哲學，是孔子政治哲學的繼承發(fā)展。孟子說清楚了君王的角色任務，以愛民為唯一的職責；講明白了君臣之間的關系，以禮賢臣為必須的做法；確定了國家政府與人民的關系，讓人民能夠養(yǎng)生送死的國家才是人民的父母之邦；描繪了圣王的形象，建立了堯、瞬、禹、湯、艾武周公的圣王道統(tǒng)論。落實了圣賢的樣態(tài)，分析了伯夷、柳下惠、伊尹、孔子等圣賢的特征。最后建構了王道政治的圖像，那就是一個天下人都想要來此入籍、效法、學習的王國。

孟子一如孔子般歌頌堯、舜。然而，孟子對于舜的描寫又更為著力，說他孝順，說他選拔人才，但這都是在孔子所說的基礎上做的擴展。孟子特別重要的政治哲學思想，言孔子所未言及者，就是對于湯武征伐的描述。如其言：“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盅裕骸凹凹q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献痈菢O盡其力地為湯武革命正名，參見：“齊宣王問日：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是哲學家為天下立法。立什么法呢？儒家基本的立場是反對臣弒其君，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君王扮演君王的角色，大臣扮演大臣的角色，把百姓照顧好，這就是政治的要務。然而，桀、紂非但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反而殘仁害義，傷害天下百姓。因此，湯放逐的、武王誅殺討伐的是一個傷害天下人民的流氓、莽夫，而不是“君”，因為他們已經(jīng)喪失了君王之所以為君王的角色功能，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因此被成湯、周武推翻有其正當性和合理性。殺害一個傷害百姓的殘酷暴虐的君主，那就是孟子這里所說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暴君可除，那么誰可以繼起而代之呢？依孟子的觀點，誰能把自己國家的人民照顧好，誰就應該做國家的君王。這樣的王國可以繼為天子之國，因為天下的人都想到這樣的王國來做子民。孟子說：“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想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一統(tǒng)天下才是孟子政治哲學的最終關切，無怪乎孟子對管仲的霸業(yè)報以蔑視的態(tài)度，他心目中所想的絕對不只是稱霸一方，而是用“王道”一統(tǒng)天下，如其言：“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适掳牍胖?，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孟子認為，相比于湯武革命之初，今天的齊國國力早已超過彼時兩者，其實可以行湯武之事了。孟子自己也正是以行湯武之道為己任，如其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孟子·公孫丑下》）在政治哲學的議題上，孟子的氣魄是最為剛毅弘大的。

三、老子的圣人治國論

老子談政治，主要圍繞圣人的治理理念展開。在老子的政治哲學中，“圣人”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用以指代國君。此外，他還使用過侯王、孤寡不谷、王公、萬乘之主、社稷主、天下王等詞匯來描述統(tǒng)治者，但多是單次使用，老子以圣人之名號，稱說這些大人物應有的智慧。依老子的觀點，圣人的智慧，呈現(xiàn)為弱者道之用、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不敢為天下先等守柔之重點。顯見，這是在講一個生存于夾縫中且危機四伏的政治人物應有的生存策略，他必須懂得自保，而后才可以保民。

老子的政治哲學獨樹一幟。他既不像孔子那樣通過歌頌上古圣王來定位圣君形象，為民請命，也不像孟子那樣探討諸侯國君如何行王道而一統(tǒng)天下，更不似法家韓非子所主張的君王利用法術權勢以鞏固自身統(tǒng)治，而是關注在國際政治的格局中，諸侯國君如何在穩(wěn)定內(nèi)政的基礎上，求取生存于國際政治之間。所以老子特別討論大國和小國之間的相取之道，如其言：“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保ā独献印返诹徽拢疤煜律衿?，不可為也，不可執(zhí)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保ā独献印返诙耪拢┻@都說明，老子總結了諸侯王國的生存慣例，“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老子》第七十七章），國君施政，在保持國民生活富裕的同時，在國際之間采取謙下不爭的姿態(tài)，千萬不要妄想爭逐天下。這樣的思想自然不是孟子將湯武革命合理化的革命征伐的思路，也不是韓非子不斷提醒統(tǒng)治者治國無道而自取滅亡的思路，而是穩(wěn)固內(nèi)政、累積實力、不敢為天下先而獲得長久生存的思路，如其言：“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老子》第五十九章）這是一套在國際局勢中求取所治之國長久生存的政治思維。

據(jù)此，可以對老子政治哲學做出這樣的定位：老子所關注的，不是法家所關切的如何避免被內(nèi)部奪權的問題，也不是孟子所關切的如何獲得天下人心以得天下的問題，更不是莊子、列子所描述的如神仙般逍遙自在的君王形象。老子的政治哲學所主張的貴雌守弱、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都是為了避免被強權擊傷，被天子忌憚，這就是像文王侍肘之時的景況，這是老子所思考的政治哲學的問題層面。

四、韓非的君主法術論

法家重法重術重勢，重勢是關鍵，是君王的權勢之必保。先秦法家集大成者韓非說：“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保ā俄n非子，定法》）“術”是君王駕馭臣下的工具，君王無術控制大臣，便會失勢，甚至受弒；“法”是交由官府管理百姓的工具，無法則人民的行為無有約束，這樣治安就不會良好，國力就會受挫。所以，臣下以法治民，國君以術治臣，法術兩者都是帝王維護自身權威（“勢”）的工具。

韓非在《難勢》篇中明確講述了“勢”的重要性，“慎子曰：‘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蚓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于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保ā俄n非子·難勢》）韓非論勢的立場關涉君王的政治地位問題，君王有位故有勢，有位而無位，甚至性命不保。所以君王必須明法暗術以固其勢，其言：“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nèi)外為用，內(nèi)外為用則人主壅?！保ā俄n非子·內(nèi)儲說》）告訴君王必須善于使用權力，自己不能用權，則權力就會被別人奪走，身邊任何人無時不在覬覦君王的權力，故而“明主”就“明”在善用法術之“二柄”。

《韓非子》書中各篇章所論內(nèi)容都是對于君王如何保住自己的權勢。然而，在儒家看來，治國之本在順民意，得民心，把百姓的生活照顧好了，才是真正的國力所在。君王若是只知道保權位而不知重民生，最終還是會眾叛親離，所以愛護人民，禮遇賢臣，并不是與權位無關的無謂之事。這正是法家不能離開儒家民本主義政治思維之關鍵所在。

五、莊子的放任政治

莊子哲學的視野，揮斥青天下達黃泉，基本上不在“地面”上講話，也就是不在家國天下的范疇里講話。他把生命的境界，從人間世界擴展到自然世界、天上地下甚至是神仙所住的世界。至于莊子所見到的人類生活，則絕非以在人間世界的家國天下之權勢名位甚至道德榮譽為目標。他所追求的生命意境，是適性逍遙，快樂為主，不求為世所用，因為有用就會受到傷害，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自己適性快樂。天下國家不是自然的產(chǎn)物，是后天人為的制造物，不需要當真，人們的喜怒哀樂都是被這些世俗的東西所誤導，人類真正應該追求的就是與造物者游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使用自己的身體，培養(yǎng)并享受身體的技藝。既然個人的生命意義直接寄托于“造物者”大自然，那么家國天下就沒有絕對的道德崇高性，頂多是不得已的大戒，其言：“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保ā肚f子·人間世》）除了人的社會身份不能抹除以外，就不需要在這世間多做些什么追求了，任何世俗的貴賤貧富壽天美丑，都不是生命的本質(zhì)屬性，決無必要為這些事情去付出，更不需要在這里和別人比較高下。如此一來，政治問題的關懷基本落空，就是不需要關懷，甚至對于一切政治體制的行為，都已看破，就算舍棄《外雜篇》過于辛辣的政治批評意見，即便在《內(nèi)篇》之中，在《人間世》文章里面，政治事務已經(jīng)只是社會現(xiàn)象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冷靜觀察之后并沒有任何的激情，只是冷冷地提取應對之道而已。對于一般沒有權力的人而言，幻想有任何能力以改變政治現(xiàn)實的念頭，就是螳臂當車的下場：“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保ā肚f子·人間世》）這是從知識分子或是官員的角度說，那么，如果從君王的角度說呢？那就是政治哲學上絕無僅有的放任政治觀，如其言：“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保ā肚f子·應帝王》）又說：“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莊子·應帝王》）從放任政治的思維方式看，君王不必做什么事情，給人民自由，他們就快快樂樂了。莊子向往的理想不是“泉涸”之魚在生命困境中的“相啕以濕，相濡以沫”，而是“相忘于江湖”式的對生命有限性的超越。《逍遙游》說：“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莊子·逍遙游》）走向自由的“游”才是莊子政治哲學的圭臬。如此一來，法家保位，老子保國，儒家保天下，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關切了。

六、結語

先秦諸子其實都是政治哲學，姑不論其是否有天道論的支持，是否能通過知識論的檢證，其思想之表述，都是有一定的脈絡的。其中，儒家之所想，全是站在天下百姓所需的立場上講話，期盼圣王，王道政治，天下大治；老子之所想，則是在諸侯國君立足天下爭逐的情勢中自保長存之道，百姓自然是要照顧的，但維持與大小各國的恒久關系才是重點，這就需要侯王懂得少思寡欲不敢爭先的操作智巧；法家之所思，在于國內(nèi)政局之中君王如何保位維權的生存之道，故而重法術勢之操作技巧；莊子之所思，全然不在家國天下的維護之內(nèi)，只有個人生死一遭的自由逍遙，故而只有放任政治的想法，最不可取?？偨Y而論，以儒家政治哲學為核心，行仁政愛百姓王道政治一統(tǒng)天下。當自己處于弱小勢單與群雄并存之世，則對外應以老子智慧處之。君王一旦上位，就國內(nèi)政治而言，法家所講法術勢的御下之術宜應運用。對于完全沒有政治意圖的人而言，自然可以運用莊子哲學思想，但毋庸置疑莊子自由放任的思想是絕對沒有政治管理實效的。以此看待先秦諸子的政治思想，則各家的型態(tài)立顯，如何運用就視需要而定，這樣一來，各家都有存在的價值以及運用的必要了。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