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說二題

缺 錢

本就入不敷出，工資卻又降了。單位收入減少，日子難過，理不理解都得理解，都得接受。你生氣不想干了，辭職？好啊，領導會舉雙手贊成。工作沒有了，那不多的工資也就沒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再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他都四十多歲了，還能不能找到工作還得另說。

兩年前他們家買了輛車，四十多萬，算是中高檔的車了。兩年前置換房子，家里還有些余錢，本可以全款的，但還是選擇還貸了一部分。分三年，每個月八千出頭。每個月的車貸八千塊，以前工資還夠，現在工資發下來都不夠還了。

還好，沒有房貸，但物業費，水電費每個月也要交一兩千塊。在城市里什么不需要用到錢？一家四口吃飯，即使節省著，一個月沒有兩千塊下不來。兩個孩子，都報了培訓班，每個月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六千。可以不學嗎？很多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的學，你希望自己家的孩子將來比別人差嗎？在農村的父母，沒有退休金的，每個月多多少少，都得孝敬一些吧？抽煙，也需要錢，因為缺錢，他都想把煙戒了。

缺錢，他提前預支了評委費，一個小型的文學賽事，評委費只有一千塊。缺錢，他思前想后，還是把家里存的兩瓶高檔酒給賣了，本來他是要回家拿給自己的父親喝的。缺錢，他給一位好友說，我不想向你借錢，我有一幅畫你買下來吧，以前我花兩千塊收的，兩千給你。朋友不差錢，不管喜不喜歡，還是轉了他兩千塊。有兩張信用卡到期了，必須還上。評委費、賣酒和賣畫的錢，夠還當月的信用卡了。下個月呢？還是會缺錢。

放暑假，一周前，老婆孩子開車回縣城老家了。他還有工作要做，一個人在家里，想寫點文章，想一想缺錢的現實，心不靜，寫不下去。他正煩惱著時，一位多年不聯系的朋友來電話了。當年是很好的朋友，他屬于是創業失敗，欠了許多錢。這些年不聯系，可能也是不好意思聯系。他說他要借兩千塊錢。他也實話實說，我身上只有五百塊錢了，你先向別人借好吧，實在借不到我再給你借。幾個鐘頭后，電話又打過來，說，借不到。他說，好，過一會我借到轉給你。

他是作家，又是編輯，也算得上是一個有些名聲和地位的人了。只要他向一些朋友開口，基本上還是能借得到的。可這些年來，他都沒有向別人開口借過錢，借錢讓他有些難為情。但為了朋友，他還是向一位朋友借了兩千塊。

本來，他是想向自己老婆要的，可他也不知道老婆身上有沒有錢。而且，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向家里交生活費了，也不好意思向她開口。另外，他有好幾年沒有回老家了，他要和老婆孩子跟著他回山東老家，她同意了，卻說，跟你回家，路上得花錢的吧，你準備兩萬塊吧，準備好了我們跟你回。兩萬塊，還沒有著落呢。

他想，既然缺錢，實在不行，就自己回家吧，自己回家，總歸是要省一些的。

萬綠湖的月亮

他放棄工作，專事寫詩已有十年了。十年間他的兒子從初中升到高中，又從高中升到了大學，后來大學也畢業了，他和妻子也都是年過五十歲的人了。

有一天他對妻子說，咱們離婚吧。

他曾是一家大型企業的高管，在還年輕時賺到不少錢，而且在房價還不是太高的時候，在市中心位置買了兩套房。他辭職后雖說沒有了工資，但在公司中還有些股份，每年的分紅也足夠開支。由于生活無憂，妻子對他的辭職和專事寫作也不曾太過反對，但在離婚這件事上卻明確表示不同意。

他卻鬼迷心竅一般，要離。

幾年前，他和妻子曾經去過一個叫萬綠湖的旅游風景區，因為喜歡那兒的青山綠水，在那兒買過一套房。那是他們的第三套房產，在辦理離婚時，那套房子分給了他。

他搬去了萬綠湖，住在一套臨湖的房子里。

有一天，我打他電話時才知道他離了婚，離開了深圳，住在了那個仙鏡一般的地方。那時由于疫情，我和他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面了。再見面時，是在他萬綠湖的家里。

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說，真沒想到，你都到這個歲數了，竟然還離了婚，為什么啊？

他坐在我對面，邊泡茶邊說，這水是萬綠湖中的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說真的，我真滿意在這個環境里住下來。離開喧囂的大都市，安靜下來了。安靜，一個人靜靜的多好，這是我想要的——你也可以理解為這是我為什么想要一個人過的理由。

你這樣離群索居，久了可能也會不適應吧！

至少目前還好。其實，我每天都在孤獨與反省中度過，這既是折磨，也是享受。現在的我與過去的那個我割裂開來了，現在的我讀詩、思考詩、寫詩，你可以理解為，我這就是在詩意地棲居。

這對你妻子公平嗎？

這些年來，我與外界刻意保持距離，為的是接近真實的自己，接近詩，別人理解不了，可這對我是重要的。我這是在以特別的方式愛自己，同時也在愛所有人，所有生命，當然也包括我兒子，我前妻，我父母，這種愛超越了世俗，讓我的生命得到了升華，甚至讓我認為，詩歌是我的信仰——人應該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不是嗎？

你還會再去談一場戀愛嗎？

不會了，我想要愛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那會讓我活得太受限制，我所愛的可以是一朵小花，一只小動物，一片澄澈的湖水，一首詩之類的存在。當然也包括人，但最好不要再愛上某個人。

如果你是我，有套小房子，房子還需要每個月準時還貸，還有兩個孩子要養，經濟上入不敷出，也許詩意地棲居的生活只能是想一想了吧？

其實我在上初中時就愛上了詩，但是為了高考放棄了，大學畢業以后為了生存，為了成家立業，我也折騰了十多二十年，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寫詩才是我的理想，我要換一種活法……想法歸想法，有時現實卻會不斷給人出難題——上個星期，我前妻打來電話，說她得了乳腺癌，醫生說目前還良性的，但將來怎么樣，誰也不清楚；今天早上，我的前妻打來電話說，她媽媽住院了，可能快不行了。她的父親十多年前就走了，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

如果不是我要來，也許你已經回去了吧……

是啊——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們出去走一走吧，我帶你去轉一轉。

我們從房間走出去，在萬綠湖轉了一個下午。晚上在一家客家風情餐廳吃飯時喝了酒，他喝得有些多了。

在走回家的路上，他用手指著天上的月亮說，瞧，月亮。

我也看著天說，是啊，萬綠湖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真圓，像八月十五的月亮……

他突然就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罵自己是個混蛋。

我扶著他在湖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感慨地說，你說人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我也說，是啊，為了什么呢？

我們看著星月的光投在微波蕩漾的湖面上，仿佛有一種靜靜的，詩意的東西在涌動，令人有著淡淡的憂傷，又令人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好。

【作者簡介】徐東，1975年出生于山東鄆城，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出版小說集《歐珠的遠方》《大地上通過的火車》《詩人街》《大雪》等，還有長篇小說《舊愛與回憶》《歡樂頌》等。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第二屆“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獎，中國小說學會2021年度小說獎等。多篇作品入選《作家文摘》《小說選刊》等。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