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長城遙遠而飄渺。孰不知,它就遺存于我們周邊,且還比較年輕。華夏民族偉大的長城建造史,可以延伸至三千年前的先秦去。而湟中境內長城,據考系明代所建,興起于明朝,沿襲于清代,距今是不是就相對近得多。
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西寧改州為衛。好端端的西寧州,何故改作西寧衛?簡單說緣由,就是邊患驟起。西寧安寧不得,轉身成為前出于西北的一線重鎮。早做打算,未雨綢繆,“衛”一字千鈞,一錘定音。
與之呼應,有一件大事也不是巧合——此前一年,在祁連山以北大漠深處,一座國家標志性工程破土動工。這就是后來聞名海內外的嘉峪關,史料明確記載,嘉峪關初建,是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的事兒。
首任西寧衛使司僉事大人,這會兒他在忙什么?受命于朝廷,職責轉換,整飭軍務,練兵備戰,修城筑堡,千頭萬緒,壓力山大。他須做通盤規劃和精打細算,修城筑堡一項,為其重中之重。
這也就意味著,大張旗鼓填寫長城“大書”或叫做“空白”,一個窗口期豁然開朗。局面就是這么個局面,坐標祁連山南北,兩個方面、兩幅大圖大景展現:
河西走廊盡頭,大戈壁灘上,嘉裕山根底,征虜將軍馮勝,15萬大軍歷時經久,雄關屹立,氣勢恢宏。也許,馮將軍怎么也想不到,這里最終變成滿世界旅游人的瘋狂打卡地。
湟水之濱湟中地,海藏咽喉,青藏門戶,南北山下,宣威將軍朵爾只失結,率領軍民大干苦干,邊墻逶迤而城池新立。朵爾將軍同樣也不知道,未來青海建省之省會大都,就坐落于這里。
事件意義及地位作用,不可謂不重大。西北的也是中國的長城史新紀元,以一個接力時間,劃時代大幕拉開了。
基本都是按照先內城墻垣,后外圍烽燧墩臺的順序,依舊址而增擴,據需求而新拓。西寧衛城大規模的修筑,在明洪武十九年時直至萬歷年間,歷經有兩百年。嘉峪關從建關到完成,歷時一百六十余年。在明長城系列里,西寧衛城和湟中長城,屬于嘉峪關同期。
長城工程建造,大空間上的坐標連縱,帶來的必然是大時間的排列考證。鍥而不舍的青海學界,考察勘測歷盡艱辛,問題步步得到實證破解。而在文化角度梳理,湟中長城無一例外,是數千年古老長城之延伸,是最新鮮那一段,也是最后的結束段。長吁與短嘆,就有了今日所得長城情結之落腳點。
長城邊墻,登上湟中的山山水水之初,是一個斷斷續續的過程,而非十年八載。先說準備、啟動,工程設計始于圖紙。之前勘察測繪,任務艱巨。預算盤子此處當省略——我們拿不到造價合同書。從野外群山到公堂案頭,僅“紙上”反反復復“談兵”,又何止幾度春秋。
亟待朝廷恩準,銀兩下撥,第一鍬土挖下去,第一塊磚石抬上來,噫吁呼,重千鈞!修長城,與山山水水叫板,與時間季節賽跑才要命,更何況敵人不等你。
專家們已經提供出精準數據,湟中所在地域長城,總長105.2千米,自北至南,直接拱衛環護西寧衛。據《西寧府志》記載,青海邊墻與邊壕的修建,始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至明神宗萬歷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完成,歷時50年。50年,按該時人均壽命計,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就是多少代人的芳華青春。
直至交付使用,接收管理,納入序列,戍守駐軍——長城活了,有了勃勃生機,有了嗷嗷人氣,文學語言很樂于這樣表達:有了款款溫度,無疑也有了森森威嚴。
彼時,城上城下井然有序,亦熱鬧非凡。練兵習武,攻防有術,操練嚴格。城墻垛口,對付敵兵,遠距射弩,弓手當先。兵勇個個稱神箭手,是極大概率的事。
許是有意同北方老長城區別開來,西北及湟中長城,統稱作“邊墻”——邊防和前線性質,得到廓清與突出。
如果上溯鄉親們的家族史,前前后后,直接或間接,參與修過長城、守過長城者,那年那月高峰時,可能為數十有八九;在御敵廝殺英勇作戰中陣亡,而獻身長城的壯士不計其數,也是毫無疑問的。
湟中長城,結構建筑多為夯土壘筑型。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過渡地帶,湟水流域的黃土資源,廉價便利取之不盡。所幸這一方黃土,層積巨厚而質純,挖掘削割不難,遠遠好過沉積巖、沙礫卵石等地質層。如此,在建造墻體同時,外側取土開挖,結果,壘墻與開壕兼得。
再加以整理,一條又寬又深的壕溝,依城墻而延伸。抵御和阻礙敵步兵,尤其騎兵,又多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所以,這段長城,準確表述應為“墻塹”組合,地上高厚城墻體,與地面深壕塹,雙重并舉,不單單是一道城墻而已。
再說工程施工所用的工具器械,基本上各家自制,簡陋便捷成本低。镢頭锨鎬,挑筐背簍,也順手好使喚,一專多用。比如這背簍,習慣叫“背篼”,運土,背雜物,拾糞,啥啥少不了它;騾、馬、驢不僅用于種田、馱物、行腳,修長城時才是主力。青壯漢子們,閑時民,戰時兵,是長城防御體系的人力資源之標配。
幼小孩童,老早就知道一個事實,等大了去修長城、守長城,是分內應該的事情。建的那些關、那些堡、那些烽燧樓子,得有人馬常駐、兵丁把守。不然,修長城做什么,修長城可不是擺那里供人看的,每個人心里都特別清楚。
自有了長城這一道建筑體,父老鄉親們心里,一方面都繃著一根弦,一方面感到踏實有著落。長城長又長,永久而穩固,最終成為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風景線、主心骨。
除去種田放牧,務勞長城是最大的征役差事,無法躲避,不能偷懶,因為后面殘酷可怕的戰禍在等你。一背篼一背篼、一挑筐一挑筐、一推車一推車,往長城上拉磚石,主要是倒運土方,還得送水、送吃喝。久而久之,有人喊苦叫累發牢騷,也有人相互安慰給自信,此情此景,墻上溝下,司空見慣。
這種“干打壘”長城,質量難免不保。風蝕雨淋,地震坍塌,人畜損毀,都經不起。如果都像班沙爾段城墻“闇門”,一磚到頂加土木結構,形制規格檔次提升,那咱們的湟中長城更結實,也更巍峨好看。難怪班沙爾闇門,青海全省僅存唯一。
因此,初期以及以后的城墻壕塹,還難能做到一勞永逸。臨時的修修補補,定期不定期的管維斷斷續續,以墻塹屬地劃界,有嚴格分段分工,有點像現在的“河長制”“街長制”。
切莫彈嫌,這段長城土得掉渣。明清那個年間,基本還是冷兵器作戰,摶土做城,切實管用。祁連山以北,同時期嘉峪關城下,游擊將軍馮勝出奇制勝,捷報傳來,湟中這里士氣大振。兵馬操練,旌旗翻卷,規模陣勢,巍巍壯觀。
明萬歷二十三年,明軍多次擊敗西海蒙古的著名“湟中三捷”,史籍有載,不可不知。
一幅《湟中縣境內明清長城走向圖》,布展于縣博物館,還原清晰,標注詳盡。南起上新莊、土門關、田家寨,經甘河灘、大才、共和、扎麻隆,向北至攔隆口、上五莊、李家山,漫長“邊墻”,共設兩關,十一堡,二十九臺,緊密,配套,完整。
明長城工事,歷時之彌久,人力物力投入之巨,貫通整個縣域南北,呈集群規模嚴整之態勢,令人嘆為觀止。
布局顯示,城堡、烽臺數量密集的南部,為主要防御方向。作為攻防作戰體系延伸,西面扎隆口,至整個湟源峽,到丹噶爾,防御縱深極占優勢,早有“海藏咽喉”鎖鑰之譽。
與之相應老話有“互助湟中大通的一二三”,意為招兵買馬、籌糧集款的兵員與后勤保障,取于斯用于斯,作為永久性工事,這才修得起,也才保得住。那么,平時兵力的投放部署,多少才能與之相匹配?
按圖索驥,地名直接給出線索。地理名稱,已不是含混不清模棱兩可的概念,而是證據確鑿鮮活依然的“關鍵詞”。這也恰是時隔不太久遠的好處,像是就在昨天——
南面的土門關和丹麻鄉,分別有兩個名為“上營”和兩個“下營”的村落。這里我們把“村”字去掉,就是四座兵營無疑?
而在北面的上五莊鎮和李家山鎮之間地區,居然也有妥妥以“營”為名的村莊四個:圖巴營、伯什營、麻子營、勺麻營。信息多么明白無誤:南北加起來,共有八個兵營常駐,數量可謂密集而雄厚。
“營”這個概念,早先系指兵馬屯駐的營盤。到近現代陸軍,營專指一個作戰單位,隸屬于團,轄三個連,各國軍隊建制至今沿用。早期的營,兵員數額通常要大于后來,有時多達一個團不止,甚至會大得超乎想象。以滿清八旗軍隊為例,一個“前鋒營”,轄兵力一千七百人;“步軍營”,約兩萬人;“驍騎營”編制就更大,兩萬八千人。可見名稱營,并沒有作為作戰單位等級使用,但的確是規范之統稱,屬于專用“軍語”。
營號老字,自帶一種“含金量”。由此反推,在地名上定不會隨意允許使用。帶有營字的地名,會受到嚴格限制,除非規模足夠大、歷時足夠久,才可能得以沿襲下來。歷經變遷而固定,還因為負載著祖輩榮耀的傳承,也是身世驕傲的標志,而得以倍加珍視,賡續不改。
建筑無疑是一種豐富的文化載體。墻、塹、堡、燧這邊,既為兵家必爭之地,必為民間尚武習練之鄉。保土防范與安民御敵,烽煙燃起,各堡常備兵勇,得令聽命,迅疾迎敵。余下男丁人等,亦拿起武器。沒有兵器,農具棍棒也行。婦孺老幼,該躲的躲,該藏的藏。長城這時候發揮作用了——抵擋、掩護、依托、阻隔、遲滯……
就說這八個營軍,或閉關據守,或爭奪拉鋸,或反擊追擊,守關戰、奪關戰、出關戰一場場一幕幕,記憶搜索下載成串,驚心動魄呼之欲出。
長城,是傳家寶,是命根子。修筑鞏固長城,必然是一竿子插到底的第一要務。“將軍白發征夫淚”,數百年長度,多少代人口,男男女女接力傳續,保長城、愛長城,以及哭長城、恨長城,感恩曲與悲苦調,故事系列有相似,記憶淡遠而不在。
本文數據大概仍屬“不完全統計”。前面提到“兩關”,指“上營關”(位于甘河灘)、“下脖項關”(位于扎麻隆),亦作南北呼應。會不會漏掉了一個關?一般認為有“三關”比較合適。有說“土門關”,就曾作為一關存在,后沿革演化為一座城池,但名字保留了下來,證明它曾為重要一關,可以采信。
這個解釋,也符合拱衛西寧,湟中的重點方向在南不在西。因為,西邊的防務壓力,還有湟源縣轄區可以依靠和分擔。在那里,稍具軍事地形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敵兵要想輕易通過關卡重重的湟源峽,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看來,這就是西寧“撤州設衛”之后,平戰角色轉換的“西寧衛指揮使司”僉事們,反復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賦予湟中長城的既定謀略布局,無疑是成熟而成功的。
故而,湟中長城不說什么固若金湯,但其厚重堅實與牢靠管用,卻是最起碼的。這些年來,湟中縣考古鑒定成果再現,地面文物驚人跌鏡。神圣的歷史,難忘的時代,一部沉甸之書,期待本土有志者去書寫。別人寫是別人的,自己寫才是自己的。
西寧衛邊墻壕,湟中區為屏障,一份歷史貢獻功不可沒,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應予重視。文學書寫,這個題材,時不我待。
烽火臺,僅上新莊一帶就現存十余座。舊日西寧,這曾是最后一道防線。路過經過,須得仰首才可望到。長城下的后人們,今幾不識長城為何物,湟中長城全貌長什么樣?殘垣斷壁,段落不接,模糊不清,多地名存實亡。作為荒蕪掩埋的靜物,退出歷史舞臺久矣。
如果你前去打問,修理長城、把守長城、征戰長城的后裔,或是北四營、南四營的子子孫孫,能告訴些什么?可能你會失望。也頓悟由生:盛產長城的這里,缺少甚至沒有長城文化。也許是出于某種避諱或群體無意識,長城故事少有所聞,長城文化丟失在哪里了?難怪難怪,六百年時距,也就夠遠了。大約這就是文字能夠接觸掃描到的,選擇忘記和記憶清零的,不僅是人們自己,還有不可控的時間。
唯有烽火墩臺,醒目依稀。簡稱烽燧的它,卻是指燃燒報警,濃煙升騰之一刻。你看還是那些烽火臺,輪廓棱角尚分明,視覺被一再沖擊到。烽火臺建造,著實得下功夫,因為它擔負著長城首要的預警通信功能。
河湟長城,軍民的杰作,黃土的筋骨,大地的肘腋,烽燧烽燧,風雕雨刻,如一屹立老軍,戎衣泛黃,象征凸醒。
城垣墻塹,戰火考驗,歲月消磨。它同時儲藏了記憶,令后人來不及解鎖。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無法刻骨銘心懂得珍惜和平時光。古往今來,祖祖輩輩人盼望追求的,有衣食無憂老少平安之福,無兵兇戰危顛沛流離之苦,好日子趕上了。邊墻,滲透和證實了曾經的多苦多難,我們的忘記不能太久。喝著茶,飲著酒,逛著景,吃著肉,每天每時須加珍惜、保護和捍衛,忘乎所以萬萬不得。
一段時間,網絡流行此語:“放眼全球,世上只有中國好!”還說:“世界炮火連天,中國埋頭苦干。世界破破爛爛,中國縫縫補補。世界好,中國將會更好,中國好,世界才能更好!”還說:“中華民族崛起已成必然,還需要同志們一起努力!”
太平盛世看中國,動蕩不安觀世界。巨大反差比比,能不感慨揪心。環球各地,危機四伏,戰火不息,生靈涂炭。憂患無窮病入膏肓之虞愈顯,千瘡百孔朝不保夕之狀突出。一些地區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不少國家舉步維艱如履薄冰。能不擔驚受怕度日如年,幾多愁眉苦臉憂心忡忡?
和平年代,神州無恙,安生日子,過好每天。舉世稱頌,要歌舞升平、歌舞升平,更要淡泊警醒、淡泊警醒!
古訓: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古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古訓鏗鏘:秣馬厲兵,枕戈待旦,警鐘長鳴。
【作者簡介】祁建青,土族,青海互助人,當代軍旅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會顧問。出版散文隨筆集《玉樹臨風》 《瓦藍青稞》。主編《青海美文選》《青海美文雙年選》。榮獲全國駿馬獎、全軍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