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嬌嬌
海桀是一位高產的小說家,其小說內容、種類不一而足,同時他也兼顧電影文學劇本的創作、散文創作等等。海桀的小說在現實題材和歷史題材二者之間自如穿梭,既有表現社會現實問題的《地氣》,也有反映某個特定時期的歷史狀況的《云草間》,各種題材、篇幅的小說他信手拈來即成佳作。當然,這與他深厚的文學功底、敏銳的眼光和豐富的生活體驗是密不可分的。
海桀小說對人性的關注、對心靈與現實之間關系的思考可以追溯到他的長篇處女作《送你曬干的眼淚》。海桀最新出版的《藍色方程》這部長篇小說同樣也展現出他對人性的思考和人性美的探究。海桀作為一名長期生活在青海的本土作家,對青海這片凈土有著無言的熱愛和無比的熟悉。海桀自身具有高度的社會敏感性、責任感,在他的文學創作之中更關注青海的地域文化,尤其是海東地區和海北地區的文化。位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金銀灘草原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成立了我國的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也就是對外稱“青海礦區”實為國營二二一廠的核工業基地。在這個曾被地圖抹除的地方,一萬多名來自五湖四海的中華兒女、隱姓埋名扎根于此,將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融入到我國國防事業的建設之中。將近四十載的時間里,二二一廠的故事是一片被隱藏的空白,在它神秘的面紗被揭開之后,涌現出了許多與“兩彈一星”精神和“二二一廠”相關的新聞媒體報道、人物訪談等等。但海桀的《藍色方程》是第一部以社會現實為支撐,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背景,加以虛構性的人物創作出來的長篇小說。
單就《藍色方程》這個小說名而言,海桀用作為形容詞的藍色來形容方程這一數學名詞,新穎別致,可使讀者感到耳目一新。在美學中,顏色的象征意義因受到地域、文化、經濟等條件的影響而不同。在色彩與人的情感聯系中,藍色一般被看作涼爽、深沉、平穩、開朗……《藍色方程》是一部講述發生在兩彈一星研制基地二二一廠,以依放和艾丁為代表的普通科研人員在社會大背景、個人命運的浪潮中堅定理想、埋頭苦干、默默奉獻,不斷克服生活工作中的種種困難,對國家的國防建設事業中的原子彈研制工作作出自己最大程度的貢獻的長篇小說。
在科研工作中,他們是冷靜、理性的科學家,攻克難題、開拓創新、不斷攀登高峰。在生活中,他們身上具有日益浮躁的當今社會所缺乏的人情美、人性美。方程代表的精確、理性,與文本中隱藏在人物身上的感性形成了鮮明對比。文本中的“自然和人性不會對立。它們像連體嬰兒,具有兩個大腦,兩對手腳,兩副腸胃,卻共享一顆心臟。因此,我們所處的世界,不會有絕對的溫暖或冰冷。”與朱光潛《談美書簡》中的“人與自然(包括社會)絕不是兩個互不相干的對立面,而是不斷地互相斗爭又互相推進的”不謀而合。自然和人(性)并行不悖、相輔相成。《藍色方程》這部小說沒有太多復雜的技巧和精心雕琢的語言,致力于通過清新、質樸的書寫,挖掘生命的本質并揭示美好心靈對于生命的重要意義。
海桀的這部小說敘述的重點并沒有放在那個年代的功勛人物或重大社會事件上,而是注重通過生活中的日常點滴和工作中細枝末節對普通科研工作者的心靈進行刻畫,是一種對心靈的書寫。小說中的人物性格鮮明、各具特色。依放是一個敢于不斷攀登科研高峰,克服生活、工作中的種種困難、具有真情大義的男人,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為數不多的青年數學家,玩函數方程的高手,可謂是才華橫溢、儀表堂堂。在思想敏銳,堅強自信,智慧超群,以苦為樂,從不氣餒等科學家品質之后,他身上有著普通人類的憂傷、遺憾、喜悅等情感,普通人的人性和純潔的心靈。他真誠直率、聰明機智、幽默風趣、富有浪漫氣息,通過給艾丁送紅玫瑰花變相打聽艾丁的生日,提前約好給艾丁過生日;尊重理解妻子,支持妻子的工作,發現兒子出現抑郁問題后,一力承擔起改變孩子的責任。白天忙孩子,晚上忙工作,艱難拼搏、堅強抗爭。他也是一個富有洞察力、不屈的抗爭者,“而悲傷過后,月兒西沉,初陽升起,我又在數字的長河里劃槳啟程,對未來充滿了挑戰和信心。”艾丁原則性極強,恪守誠信,忠誠誓言,即便是講故事也有原則,對自己的言行和故事慎之又慎,回避和拒絕回答關于二二一廠的經歷。她勇敢堅強,獨立自主,選擇自己面對懷孕后的難題,對丈夫撒下善意的謊言;她意志堅強,敢于承擔,哪怕孩子很可能有問題還是選擇承擔責任生下孩子;她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為免除丈夫的后顧之憂,直到預產前兩周才告訴丈夫依放自己懷孕。工作中的她小心謹慎、好學深思、知難而上,因此被領導安排接替徐大姐的工作。鄧瑞賢是一個科研能力強、愛才惜才、樂于助人、待人真誠、提攜和關心后輩的人。徐大姐人好心細,在艾丁懷孕后對她關照備至,在精神上和現實生活中都很照顧艾丁,作者通過小說中艾丁對徐大姐的評價“多好的大姐啊!”從側面展現出徐大姐的古道熱腸。“大神”(章鳴)是一個外表平平卻極富個人魅力的能人巧匠,在自信不疑、處事靈活、知難而進、言必有中、樂于助人等優秀品質之外,他又具有剛毅、犀利、果敢、豪爽等性格特征。嚴濤身上具有心直口快、敢想敢干、憨厚可愛、真誠直率、敢于擔當的特點。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因人而異,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身上都具有真善美的特質,且這些特征都符合其身份地位兼具讓人敬佩和親近的魅力。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作者采取了細節描寫、語言描寫、行動描寫、側面描寫等多種表現手法相結合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展現和刻畫出了人物的外在形象和內在品質。對于次要人物直言其性格特征,又從與主人公相關的故事中側面揭露出次要人物的另一面,主次分明、詳略得當。
小說中的人物性格特質和其命運發展走向構建合理,符合讀者的心理預期。人物的心理和行為符合不同階段個人的身份和心理年齡,人物性格鮮明,易于區分。如依暢年幼時出現過心理創傷傾向,后來從醫成為一名腦外科專家。又如一心扎進科研領域的依放因過勞而身染重病、英年早逝,令人倍感心痛卻又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敬意,敬佩他的創新精神、奉獻精神、擔當精神。正如這本書中對二二一廠人的描述“嚴格律己,勇于擔當,這就是二二一廠人的素質,這就是二二一廠人的胸懷,這就是二二一廠人的境界。”
蘇格拉底曾言:“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對于人生艾丁有自己的思考。感性與理性在她身上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平衡。在家庭生活問題的處理上她展現出女性的堅韌;在對待孕育孩子時她流露出為母則剛的堅強;在面臨處理和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時她冷靜且理智、勇于承擔。經受了歲月的洗禮和時間的打磨,艾丁對于世界有了更加理性、客觀的認識。小說中有記者執意采訪像她這樣在兩彈一星項目中做出突出貢獻的女科學家。這不禁使我們反思這樣幾個問題: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實現男女平等這一觀點?關于這個問題艾丁的回答是“科學有性別嗎?如果沒有,干嘛非要強調女性?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科學工作者,做了我能做的事。”記者的言行是隱藏在其表象背后的男女不平等的固有觀念的表征。作為一個新聞媒體工作者,他原本應具備的專業素養或者品質不應有此言行,但作者刻意安排的情節卻恰恰相反,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與此同時,艾丁與記者兩相對比,一正一反,一揚一抑,自是不言而喻。
從艾丁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女性自我意識的真正覺醒,在任何領域都應該秉持男女平等觀念。性別并不會對科研工作或者其他工作產生本質性影響,也不應過分關注或強調這一點。艾丁以一種客觀、冷靜且理性的態度看待客觀世界發生的一切,不斷地進行自我反思和省察,形成了對自我、對女性、對科學和社會的相對穩定且正確的認知,顯示出她獨特的人生智慧。
艾丁對心靈有著獨特的了解,散發著歲月沉淀后的智慧,對生活真相、生命本質的理性思考。無懼死亡,甚至以一種坦然、從容的姿態迎接它。死亡是所有生命發展的必然結果,或早或晚,無可避免。縱觀歷史,縱使無數人都渴望通過各種途徑延長停留在塵世的時間,但最終無人能逃脫生命的終結。貪戀生存,畏懼死亡是人類的天性。如何看待生存與死亡歷來都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不同主體對待這一問題的態度和觀點也值得遷思回慮。當個人的主觀精神超脫于“生”“死”這個亙古不變的關于生命的縱向發展之外,著重關注生命的深度而非長度時會產生一種由表及里、自內而外、從頭至尾的淡定感和從容感。文本中的艾丁面對身體每況愈下,生命即將走到終止點這一現實狀況并沒有過度的緊張和焦慮。自認老之將至的艾丁沒有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而是整理私人的物品、丟掉用不上的東西、提前寫好遺囑,給孫女依楠交代自己的心愿。艾丁說“但凡經過的,都是能夠重逢的。到了我這把年紀,人人都想回到過去,人人都能回到過去。”這種境界是看破了生命真相后才有的鎮靜。也就是羅曼·羅蘭所說的“人最可貴之處在于看透生活的本質后,依然熱愛生活。”談到死亡時,她毫不避諱、坦然無懼,正視愿望與遺憾的關系,認為“有愿望就有遺憾!”這是被時間打磨后才生發出的自在與從容。
小說題材選取上較之以往、較之他人有所不同,一反往常對功勛人物事件經歷的重點刻畫,避開保密“誓言”涉及的內容,而是選取生活、愛情、工作中的經歷,不涉及具體科研工作的內容。一方面,展現出老一代科研人員對誓言的重視和虔敬,誠實守信的個人品質,對國家的忠誠和熱愛。艾丁閉口不談工作細節,依放的日記中也只是對生活的記錄,不涉及工作的相關內容,嚴格遵守保密原則。另一方面,這是一個新的角度,將生活瑣事、愛情故事、心路歷程等故事或經歷依托于現實中人盡皆知的“兩彈一星”這一重大題材之下,加入虛構性的創作,虛實結合,讓讀者感到更強烈的真實感,可靠性,也更能引發讀者的共鳴。此外,小說中少有對劇烈矛盾場面的直接描寫和展現,或者說對于具有劇烈矛盾沖突的場面作者有意地選擇了淡化或者避開,這是作者理性思考的選擇,也能更好地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文革”時期,整個中國社會都處于巨大動蕩之中,從科研人員的生活、工作都受到劇烈影響,投射出當時社會的嚴重現實問題。文本中沒有刻意去塑造丑陋的反面形象,而是在對一件或某件事的敘述中,通過簡單、平靜的描寫,隱含作者的主觀態度,卻達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敘述視角轉換自如,小說純客觀視角、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交替使用,文本中多采用第一人稱敘述,兼用第三人稱。在《藍色方程》中,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部分集中在艾丁對自己過往經歷的復述和依放日記這兩部分。敘述者,也就是“我”是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的。隨時間的推移、地點的更改而發生相應的變化。故事以“我”的所見、所聞、所感為對象展開,依據時間的推移而延展。小說開頭以孫女依楠聽奶奶艾丁講自己過往人生經歷的方式娓娓道來,層層推進、引人入勝。同時,以依楠和奶奶艾丁的對話作為線索串聯整個故事,使得小說中的時空即便在極短的時間內不斷轉換,仍能保持故事的完整性、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產生斷裂感,使得文本的連貫性得以保持。文本中的敘述視角隨著故事的轉變而不斷轉變,借助依楠與奶奶之間的對話靈活轉化,無違和感、突兀感。
小說以艾丁和依放這樣普通的科研工作者為主人公。前半部分大體是艾丁講述她和依放的故事,從與依放相識、相知、相愛、再到依放離開人世這段時間他們二人的共同經歷。作者借用牛郎織女的神話原型說明依放與艾丁堅貞不渝的愛情,盡管現實中他們的距離難以跨越,如牛郎織女般聚少離多,但他們的心卻永遠在一起。距離的疏離并不是他們之間不可跨越的阻礙,一封封信如鵲橋將他們相連。小說的后半部分是依放的日記,從依放的視角寫個人的日常和命途。小說聚焦于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和對主人公內心情感流動軌跡的敘述,刻畫了有著如雪花般晶瑩剔透心靈的普通科研人員在他們那個時代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愛情觀。海桀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著力于描寫重大題材背后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小故事,傾心于刻畫普通卻又不普通的小人物之間的人情冷暖。如鄧瑞賢對艾丁和依放的幾次幫助;徐姐對艾丁的關心和照顧;陌生同事劉暢和聞勇對艾丁的救命之恩……于或大或小之中,或輕或重之間展現出不同人物身上的純真與善良,流露出作者對美好人性的贊揚。
這部小說中采用了書信、詩歌、日記等多種文學形式,又寫了往昔與今時兩個不同的時間維度、青藏高原上的兩彈一星研制基地二二一廠與湖海之濱療養地這兩個空間維度。時空交錯、多種文學形式組合,卻自然而然,沒有分裂感、割裂感。為同一個主題服務,渾然天成如一體,顯示出作者卓越的文字掌控力。小說的語言具有濃厚的青海特色,淳樸、直白。此外,對青海自然風光的描繪流露出詩情畫意的美感,如“湖水的顏色啊,在陽光的照耀下,云天的映襯下,風浪的幻動下,時而蔚藍,時而青翠,時而灰白,時而碧綠,時而深紫,還有罕見的鵝黃,在粼粼的波光中,時隱時現,瞬息萬變。”小說中出現的詩歌極具特色、耐人尋味、語言富有詩意和哲理。如“我們在空曠的街道上走了許久,雪停了,一絲風都沒有,安謐的夜空下,整個城市像是美麗的雕塑,又像是遠古的宮殿,我們倆穿行在童話的故事里,行走在詩意的云端上”。對自然風景的描繪生動入微,自然風景在作者筆下美麗且靜謐,有時又充滿了神秘和危險的色彩。作者善于通過對細微處的描寫讓自然風景產生直擊人心的力量,使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如:“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火焰,近在咫尺的可怕的火焰中,我腸肚翻攪,天旋地轉,整個腦袋重擊了似的,悶痛不堪……”
作者雖然沒有明確地將現代人與老一代科學家進行對比,但卻暗含于作者的表述之中。以被現代文化、世俗觀念所熏染下的“我”為代表的現代人的價值觀念與對奶奶(艾丁)那一代普通科研人員的價值觀念進行對照。相對而言,奶奶(艾丁)那代人雖自認平凡、普通,但卻擁有最寶貴的精神品格,信守不渝、吃苦耐勞、迎難而上,為國家的科研和國防事業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無私奉獻。可謂是平凡中的不平凡,普通中的不普通。海桀在小說中寫道:“他們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向往,和我們一樣,在時代的風雨里,在浪潮的沖刷下,經受悲歡離合,面對生離死別。”海桀對現代社會的變化和人的心靈的變遷具有高度敏感性。表面上是寫艾丁那代人與人之間的人情冷暖,其本質是對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日益稀薄、個人社會責任感缺失的社會現狀的憂心與無可奈何。隱含著作者更傾向于傳統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愛情、人性光芒,期冀通過寫作來喚醒普羅大眾,使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得以回歸或復興。
文本中,作者沒有簡單對某一人物做出簡單、粗暴的評價,反而是在故事的不斷推進中對人物的行為進行剖析,揭示出他們某時某種不恰當行為的深層次原因,表示對他們的理解,如最初的嚴濤在被拒絕后依然不合時宜地追求艾丁,徐姐對一直充當嚴濤的說客,試圖說服艾丁,但后來講述了他的故事、思想、經歷,使人感受到他的好意,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溫暖、人性美。故事以真動人、以情感人。
全書的結尾以依楠與奶奶艾丁的談話畫上句號,但始終不會終結的是海桀對于生命的敬畏,對于美好心靈的珍視。借奶奶艾丁之口言明關于人生(人生是不可以假設的!歲月沒有如果,歷史不能假設)、小我與大我(你爺爺和我,和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的科學家一樣,只是一枚鋪路的石子)、愛情(他陪我一程,我念他一生)的哲理和奧秘。這顯露出老一代科研人員身上嚴謹謙遜的品質,蘊含著對后輩的期冀:做一個清醒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珍視心靈的存在,敬畏生命的存在。隱含著作家海桀對蒙塵了的人性的理性思考,對現實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日益冷漠的痛心與憂懼,期望人類回歸人性的本真,對人與人之間真摯情感的回憶和懷念和對純粹的人性美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