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唐宋八大家文選》辨析

近人劉聲木先生的《桐城文學撰述考》對桐城文人的著述進行了十分周密詳細的梳理，對于了解桐城學派的文獻著述狀況有十分重要的參考作用。其于“明歸有光撰述”條下記有《唐宋八家文鈔》一書。不知劉先生是否親見此書，其依據何在。今案書目查知，一部署歸有光編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選》藏于復旦大學圖書館，單從書名來看，其與劉聲木先生所記的《唐宋八家文鈔》十分相近，不知二書有什么關系。

這本署“歸有光選輯”的《唐宋八大家文選》情況頗為復雜，其底本應是歸有光選輯的《四大家文選》，崇禎年間（1628—1644年）顧錫疇等人對此書進行了增益，同時又添加了一些評語。后又有書商仿照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再添四家，最終才成為所謂的“唐宋八大家文選”。今細閱此書，發現此書有若干問題。筆者現結合相關資料，對此書進行初步辨析。

一、“八大家”實乃“四大家”

《唐宋八大家文選》，兩函，共三十四冊。書首未見統一的目錄，翻閱全書，發現其中“唐大家韓文公文選”8卷、“唐大家柳柳州文選”8卷、“宋大家歐陽文忠公文選”10卷、“宋大家蘇文忠公文選”16卷、“宋大家曾南豐文選”6卷、“宋大家王荊公文選”5卷、“宋大家蘇老泉文選”3卷、“宋大家宋穎濱文選”3卷，共計59卷。書目所記“唐宋八大家文選”之名，非此書原有，而是后人在作編目時所加。書前有“題四大家文選”一文，文后署“歸有光熙父題”。

歸有光，字熙甫，別號震川，蘇州昆山人，明代著名的學者、散文家，著有《震川先生集》，酷愛《史記》。序文中，歸有光也明言：古今以文章名家之人，都是心折韓、柳、歐、蘇（軾）四家之文。而四家之文其實都是在學《史記》，只不過四家之文“自書手眼，生氣奕奕”，因此看不到其在字詞句方面模仿《史記》的痕跡。但這恰恰證明四家善學《史記》精華之處，“真與《史記》上下”。歸有光在閑暇之余，“取四家文各錄一帙”，以告訴門人子弟“《史記》后之《史記》在乎是也”。因而，學四家之文就是在學《史記》之文。

此序后又有崇禎辛未年（1631年）顧錫疇題寫的“四大家文選序”。顧錫疇，字九疇，號瑞屏，鹿城人，著有《古學匯纂》《文匯稿》等。此序中，顧錫疇分別探討了韓、柳、歐、蘇四家為文各有本源，各具特色。韓文雖“其質非子長也”，卻學《史記》之法，“凌空說意，藏抑揚于雄渾之中”。柳文“體雖取《國語》以飾之”，但其獨特之“才”，使之形成了一種“峭潔”的文風。歐文則是直接瓣香韓文。蘇軾之文，人只見其“跌宕豪往”，殊不知其“純乎孟堅者也”。顧錫疇認為蘇軾豪宕的文風，實乃來自班固謹嚴的文法。因此，四家之文足可與六經相頡頏。

此書首的兩篇序言皆明言是“四大家文選”，序中所講內容亦都是言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四人之文，從此便可斷定原書本應是“四大家文選”。今上海圖書館就藏有刻本署名為“歸有光選輯”的《唐宋四大家》，書前也有一篇梼杌序文，署“明治十二年（1879）龍集己卯秋十月后學宍戶頌識”。書前的一則“例言”直接明言：《四大家文選》原本乃由歸有光（震川）和顧錫疇（瑞屏）所評輯，宍戶頌認為原書卷帙浩繁，不便一般讀者閱覽，因而在原書名的基礎上加“唐宋”二字，并且為了便于翻閱，將之刪改為八卷。查閱日本多個圖書館所藏的中國古籍，可以發現大阪府立圖書館、公文書館、廣島大學圖書館都收藏了《四大家文選》一書，四十二卷，崇禎四年（1631年）刊本，歸有光選輯，顧錫疇評閱。因而有充足的理由斷定，由歸有光選、顧錫疇評的是《四大家文選》一書，而不是“八大家”。

二、“八大家”中后“四大家”乃后人增設

如上所述，歸有光和顧錫疇所選評的是“四大家”，那么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的“八大家”又是怎么形成的呢？細審此書，發現王安石、蘇洵、蘇轍、曾鞏后四家之文在版面形式等很多地方都與韓、柳、歐、蘇前四家存在一定的差異。首先，盡管后四家與前四家在每半頁的行數（九行）、每行的字數（大字二十，小字同）、四周單邊這些版面的形式上是完全一致的，但二者也有明顯的不同之處。前四家韓、柳、歐、蘇（軾）在書前有“題四大家文選”（署名歸有光）以及“四大家文選序”（署名顧錫疇）兩篇序文，首頁書名旁又標明，此書乃是經由歸有光（震川）選輯、顧錫疇（瑞屏）評閱的。而在蘇洵（老泉）、蘇轍（穎賓）兩大家文前的序言則變成了“倪元璐題”，曾鞏（南豐）文選前的序變成了“鹿城徐開雍題”。很明顯，這“八家文”并非原屬一種書，而是拼湊而成的，所以才會出現多篇“序”文。

其次，不僅“序”文混亂，書本評閱人也不統一。后四家在首頁題目旁標明此書乃是由歸有光（震川）所選輯、茅坤（鹿門）所評閱、徐開雍（文昭）所參定而成。從第二卷開始一直到書末，原來的茅坤（鹿門）評閱改成了倪元璐（鴻寶）評閱。前四家與后四家評閱之人明顯不同，如按書中所標，韓柳歐蘇（軾）四家文是由顧錫疇評閱的，而王、兩蘇（洵、轍）、曾之文卻變為倪元璐或茅坤評閱。如果此書本為同一部，絕對不會出現這種不同評閱人的情況。

此外，后四家文中的批點形式也與前面不完全相同。前四家的文中的評點符號有抹“|”、字旁點“、”以及字旁圈“○”三種形式。但在后四家的文中，卻又出現了“”、字外套圈以及三角圈“△”三種符號。例如，曾鞏《太祖皇帝總序》“太祖為天下所戴，踐尊位以生民為任……”，“太祖”二字旁加“”；曾鞏《撫州顏魯公祠堂記》中五個“斥”字，字外都被套圈；蘇洵《梁武帝論》首句“《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先者謂之器……而民莫知也?！迸跃印啊鳌薄呐c形式的使用上亦能確定前四家與后四家不是同一部書。后四家在首頁題目之左有“吳太史鴻寶倪元璐評閱”“后學文昭徐開雍參定”，據此可推，后四家應是倪元璐、徐開雍等人增訂。倪元璐，字汝玉，號鴻寶。浙江紹興府上虞人，明末官員、書法家。徐開雍（文昭）生平資料不詳。二人應都是明末之人，他們應是在歸有光選輯、顧錫疇評閱的《四大家文選》的基礎上仿照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之例，復增設四家而成為現在的書。

三、顧錫疇依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對歸有光“四大家文選”進行增評

于崇禎四年（1631年）刊刻署名“太仆震川歸有光選輯”“吳太史瑞屏顧錫疇評閱”的《四大家文選》同樣也存在成書過程的問題。據現有的資料可知，歸有光去世于隆慶五年（1571年），因而崇禎四年所刊刻的“顧錫疇評閱”的《四大家文選》定非是歸有光選輯的《四大家文選》的原本，而是顧錫疇等人模仿茅坤所編評的《唐宋八大家文鈔》的體例，增輯一些眉批及評語，編纂而成。具體的理由如下：

首先，從《四大家文選》（以下簡稱《文選》）與《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下簡稱《文鈔》）所選的文章篇目來看，二書輯選的關于韓、柳、歐、蘇的文章篇目重復率極高。并且，二書都是根據文體來編排的，各種文體的編排次第也基本一致?！端拇蠹椅倪x》中的“唐大家韓文公文選”八卷，按表、狀、議（第一卷）；書（第二卷至第三卷）；記（第三卷）；序（第四卷）；原、論、辯、解、箴、頌、雜著（第五卷）；實錄、碑銘（第六卷）；墓志銘（第七卷）；雜傳、祭文、哀辭、本傳（第八卷）的順序來編排。而《文鈔》中的“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共十六卷，依照表、狀（第一卷）；書（第二至第五卷）；啟、狀（第五卷）；序（第六至第七卷）；記、傳（第八卷）；原、論、議（第九卷）；辯、解、說、頌、雜著（第十卷）；碑、碑銘（第十一卷至第十二卷）；墓志銘、碣銘（第十三卷至第十五卷）；哀辭、祭文、行傳（第十六卷）來安排。二者雖非完全一致，但都依據表、狀、書、序、雜著（包括原、論、辯、箴、頌等）、墓志、碑銘以及哀辭、祭文的文體順序來編文，《文選》只是將《文鈔》中的某幾卷進行了合并而已。

如果再進一步比較同種文體下所選的具體文章，二者的重合率也很高。在“表”中，二書都收錄了《論佛骨表》《進撰平淮西碑文表》《潮州刺史謝上表》《論捕賊行賞表》四篇；“狀”都有《復仇狀》《論今年權停選舉狀》《論淮西事宜狀》三篇。由于《文鈔》所收的文章篇目遠超《文選》，《文選》中所收入的文章大部分都被《文鈔》所收。例如，對于韓愈的“序”，《文選》收入二十七首，這二十七首《文鈔》也都有收錄。除此之外，《文鈔》還增選了《送陳秀才彤序》《送鄭十為校理序》《送竇從事序》《送王（塤》秀才序》《送?？靶颉贰端蛷埖朗啃颉贰端屯酰ê┬悴判颉贰＝y貫全書，不難發現，兩部書所選的文章篇目重復率非常高，這直接證明了兩書之間存在很密切的聯系。此外，《唐順宗實錄》堪稱韓愈鴻文巨著的代表之作，歷來被人稱頌。然而《文鈔》卻沒有收錄，清代很多學者以此詬病茅坤才疏學淺，選文不精。但此文卻排在《文選》卷六“實錄、碑銘”之首?？梢酝茢?，歸有光選輯的《四大家文選》收錄了此文，顧錫疇對此書進行增評時也保留了下來。

比較《文選》與《文鈔》的批語也可發現二者之間有密切的聯系?！段倪x》中的文章在文末集有“歸震川曰”“錢豐寰曰”“茅鹿門曰”“王遵嚴曰”“孫月峰曰”“顧錫疇曰”等評語。所謂的“茅鹿門曰”的評語，全部摘抄于《文鈔》。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最早刊刻于萬歷七年（1579年），而歸有光死于隆慶五年（1571年），因而歸有光生前根本不可能看到《文鈔》。因此“顧錫疇評閱”的《四大家文選》極有可能是顧錫疇在歸選四大家的基礎上增加茅鹿門、錢豐寰、孫月峰等人的評語，同時又綴入了自己的評語，匯輯而成。再進一步考察文章中的旁批、眉批等批語，可知絕大部分都是來自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愈《論佛骨表》“昔皇帝在位百年……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眉批有批語“不事佛者如此”“漢明帝時始有佛法……事佛漸謹，年代尤促”，眉批之批語“事佛者如此”“當時群臣材識不遠……臣常恨焉”，眉批評語“借虛情作實景”等無一例外都是從《文鈔》中摘錄的。當然亦有不是《文鈔》中的，如篇首有批語云：“昌黎一生大節所在，讀之正氣凜凜。”今考此評語出自明孫礦（月峰）評選的《四大家文選》。由此也可證明顧錫疇等人應是在原選的基礎上，又從各種古文選本中輯錄評語，增入此書。

四、結語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現藏復旦大學圖書館歸有光編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選》經歷了一個較為復雜的成書過程；歸有光生前編選過《四大家文》一書；由于歸有光在當時的文壇聲名顯赫，此書在明末就被顧錫疇增入評語，后倪元璐、徐開雍模仿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復增四家，最終才成為今天所見的“唐宋八大家文選”。（江蘇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