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絲綢之路歷經2000余年歷史風煙,相關研究亦浩如煙海,望之每每既令人興嘆感慨,又覺紛亂如絲。郭建龍《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在紛亂如絲的絲綢之路歷史中抽繹出邏輯主線,表現出較強的史識及與此相關的史料處理能力。該書最大特色有二:一是梳理了絲綢之路的幾條邏輯線,較為清晰地把握了絲綢之路的歷史主線;二是反思絲綢之路上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的歷史,較為精準地點中了絲綢之路興衰的穴位。
[關鍵詞]郭建龍;《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絲綢之路;中國視角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23)03-0014-08
獨立學人郭建龍的《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于2021年9月由天地出版社出版,全書從中國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的視角梳理絲綢之路大歷史,是近年與絲綢之路相關的書籍中兼備學術深度與通俗易懂,既能嚴肅敘述又能引人入勝的難得之作。
一、絲綢之路歷史邏輯線的清晰梳理
《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全書共5部19章,將復雜如絲的絲綢之路史梳理為五條邏輯線:“征服時代”“信仰時代”“貿易時代”“帝國時代”“帝國依舊,中央已失”。從全書各部分的標題即可知充滿艱辛與榮耀的絲綢之路興衰史,就是內亞的興衰史,是東西方2000年來的交流史,更是古代中國與東西方世界2000年的文明交流史。書后《絲綢之路大事年表》梳理了2000年間絲綢之路史大事記,詳略得當,頗見功力。有學者評價此書:“這是一部中國視角下的絲路興衰史,完整梳理絲綢之路大舞臺上與中國相關的征伐、貿易和文明交融。著重挖掘中國傳世史料中的傳奇故事,從中國出發,展現絲綢之路的形成、演變、興盛和衰弱的宏大歷史,以及中國在絲路歷史上產生的影響和作用。”[1
作者郭建龍,是一位行走的學人,曾出版數本歷史紀行書,如《穿越百年中東》《印度,漂浮的次大陸》等,書中涉及的地域山川,他幾乎都用雙腳丈量踏勘過,是他田野考察的結果。郭建龍有著深厚的史料積淀,具備嫻熟運用史料的能力。以《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為例,全書所參考的古今中外史籍共311種,有以下幾類:一是中國古代歷史、地理和政書(62種),二是中國古代地方史籍(14種),三是古代地理筆記(51種),四是中國古代佛教典籍(22種),五是外國絲綢之路相關的歷史典籍、回憶錄(50種),六是外國絲綢之路相關研究(59種),七是中國現代絲綢之路相關研究(44種), 八是中國文學類書籍(9種)。引證史料數量之大,令人驚嘆。同時,也從側面證明了作者嚴謹求實的精神與刻苦治學的態度。
二、以中國為視角的絲綢之路反思
一部書的敘述視角,往往就是該書作者所崇尚的價值向度的體現。《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立足于中國視角的絲綢之路書寫,并處處體現出作者對幾千年絲綢之路背景下古代中國的認知與反思。作者在書中崇尚開放之舉,反思閉鎖之因。因此,大量的敘述都是圍繞開放還是閉鎖來梳理與絲綢之路相關歷史中的人物與事件。這種從“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的中國視角反思絲綢之路的興衰,更具歷史與現實意義。
以第十三章“融入世界的中國人”為例,這一章梳理了從巴瑣瑪的歐洲行到汪大淵的海上世界,介紹了他們“融入世界”的事跡與軌跡。作者以問題引出自己的思考:“到底什么時候中國人就失去了對外的好奇心呢?為什么東西方在都出了探險家之后,卻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不幸的是,東西方在好奇心上的分道揚鑣,也恰好發生在元朝。”127
《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很少就史實進行長篇大論,但卻常常在邊敘邊議中自然呈示出精煉而有深度的反思。這方面有兩點特別值得關注:一是絲綢之路史上中國人對世界的想象與認知,二是絲綢之路史上的——朝貢制度,這兩點也是本文重點評介的內容。以下分述:
(一)絲綢之路史上中國人對世界的想象與認知
長期封閉的大一統文化心態,也直接影響著歷史上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態度,更多的時候是漠視的。即便有所關注外部世界,也多是帶著主觀性很強的認知和想象,或染上神話傳奇色彩,或事實扭曲、概念混亂。《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關注了中國歷史上的這種主觀性認知、想象以及扭曲混亂。
第二部“信仰的時代”比較了脫胎于《大唐西域記》的宋元時期作品《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及明代《西游記》,發現唐三藏所經國家,與玄奘《大唐西域記》所列國家沒有任何相似性:“反而與中國古代傳說中的那些神秘之地很相似。這也從側面說明了人們并不在乎真實的西域世界,那些地方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談資罷了。對于外部世界的漠視,使得唐人在與大食人的競賽中迅速落了下風。”12P21雖然文學作品不必真實如現實,但其對真實世界的態度卻折射出當時人的認知水準與特點。
作者指出:“但這并不表明唐人對于異域就沒有渴望。事實上,唐朝是一個很喜歡談論異域的朝代。”然而這也不代表唐朝是一個對異域有“真實”興趣的朝代。“首先,唐人認為異域充滿了神奇的事物。其次,唐人認為異域的人更加神奇。再次,唐人也喜歡想象唐人在異域的神奇經歷。”2P22-23比如唐朝張說傳奇《梁四公記》,其中所記之方物更多神話色彩。如扶桑國產一種長7尺粗7寸的大蠶,所吐絲非常堅韌,四根絲可提起約30斤的重量;拂林國有個大坑深千余尺,把肉投進去,即有大鳥將寶貝叼出來;還有些遠方之地,大鴨生駿馬、大鳥生人等。
作者對此評價道:“這些說法有的可能有點兒依據,但更多的只是唐人對于異域的美好想象。雖然西域和南海朝圣之路是暢通的,玄奘等人也已經帶回了當地的真實信息,但人們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想象力去構造一個幻想的世界。”2123這或許更適合文學創作,但這種“更愿意”過于主觀,或許會帶來一種認知世界的極大不便,甚至扭曲事實。比如“胡人”這個稱謂,即是一個“一勺燴”的觀念結果。《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也注意到這個問題:“甚至‘波斯人’這個概念也和‘胡人’混雜在一起,一個胡人到底是波斯人,還是大食人,還是中亞其他人種,已經很難區分了,都被統一在‘胡人’的概念之下。”2p24-22:
當一個族群對外部世界除珍奇寶物之外的一切興趣索然時,精準精確的科學認知就不可能產生,因此“胡天胡地”籠而統之就能對付外部的一切。唐朝人“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想象力去構造一個幻想的世界”的特點,被宋代文學完美繼承:“由于宋代的海上貿易發達,海外經商也成了宋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南宋時期最重要的小說集《夷堅志》中就記載了大量的此類故事,由此也可以看出宋人對于海外的想象和關注點。首先,海外貿易是可以發財的,于是那些商人(被稱為“海客”)往往是以富商大賈的面貌出現的……如何發現寶貝成了宋代商賈生財的主題之一……除了寶物,海外的奇風異俗也成了宋人想象的對象。”2p 尋寶式好奇尚奇的作品是獵奇文化心態的文學性表現而已,如同歷來總有人喜歡把考古發掘等同于尋寶挖寶一樣是一種孩子氣,這些興奮點只在寶物和奇風異俗的文學自然終究難免淺薄幼稚。
《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根據南宋趙汝適《諸蕃志》、周去非《嶺外代答》,整理了一個“宋代對于世界的認知”的列表2P2。其中《嶺外代答》記載的國家共29個,《諸蕃志》記載的國家共57個,《諸蕃志》記載的商品共47種,皆是名貴香料及珍奇玩物。這說明兩點:對大宋朝來說,“認識”的國家不能算多,“認識”的珍奇寶物不能算少。
清代廣東人謝清高,因隨商船去往海南,船翻,被外國船搭救,遂做了水手。除東南亞之外,還去過南亞、歐洲、美洲等地,他甚至到過夏威夷和北美靠近北冰洋的地界。那么這個當時“跑得最遠的中國人”所留下的《海錄》在當時人眼中是個什么概念呢?“謝清高幸運在他留下了一本書,但不幸在這本書在它該發揮作用的年代,就像《馬可·波羅行記》一樣被人們認為是小孩子的童話故事,沒有人重視。”2H?這個“待遇”既令人啼笑皆非又發人深省。
最可資比較的是幾乎同時代的李汝珍《鏡花緣》:“這本書里充滿了中國式的奇思妙想,書中的主人公去了許許多多新奇的國家,包括君子國、大人國、聶耳國、無腸國、犬封國、鬼國、毛民國、深目國、黑齒國、小人國、兩面國、穿胸國、長臂國、翼民國、女兒國、不死國等33個國家,其中的人要么有兩張面孔,要么高大,要么矮小,充滿了物理上的奇形怪狀。”2H?4這些“充滿物理上的奇形怪狀”的“國”,怎么看都不像是成年人的想象,反而十分具有兒童式趣味。
直到清代,中國人認知世界的興趣點仍然是獵奇式的,因此越荒誕不經、越孩子氣的胡編亂造越可能大受歡迎,且越容易被人判定為真實,而如《海錄》這樣的寫實之作,因為不符合民族認知(或“想象”)世界的習慣而反被視為荒誕不經:“這本書(指《鏡花緣》)的影響力要比謝清高的《海錄》大得多,因為當時的中國人大都把李汝珍書中的描寫當作真正的外國,而謝清高筆下的外國只能算荒誕不經的傳說。公元1840年之后,當人們真正開始重視謝清高時,卻發現了解外國的國人是那么少,很難改變國人對外國的認知了。”[2494
李汝珍(約1763-1830)小說《鏡花緣》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與特色:“雖然《鏡花緣》直到1815年才告完成,但小說的寫作時間可以上溯到乾隆時期。可以說,《鏡花緣》是這一時期最后一部重要的文人小說,同時,它也以精致入微地呈現文人的知識與趣味,而在白話小說中堪稱翹楚。”[38
而這時,在亞歐大陸的一端開始了地理大發現。當“葡萄牙、荷蘭等國接近中國國門時,明朝政府對亞洲的劇變有多大認知呢?可惜的是,明朝政府幾乎一無所知”2450。這種一無所知,表現在明代中后期,為了方便讓外國人朝貢,中國人編纂了幾部地理書,列出當時所知的外國,“不幸的是,這些地理文獻表明,他們對世界的變化毫無覺察。在16世紀20年代編纂的《西洋朝貢典錄》中,仍然按照100年前的鄭和時期記錄,沒有絲毫變化。16世紀70年代編的《殊域周咨錄》中,終于有了佛郎機的記載,卻將他們當作不知名的小國。17世紀20年代的《東西洋考》中,才首次出現了被稱為紅毛番的荷蘭,而這時已經是地理大發現一百多年之后了”2H?0。這種狀況令人嘆惋。
觀念先于歷史,事實是被范疇建構的。當中國人的意識范疇里沒有“科學認知世界、開放探索世界”的概念時會發生什么,這方面,可以附帶用徐桐的故事來說明。有一小文曾講述了清代大學士徐桐的“趣事”:“據說明朝時,國人不知道西班牙和葡萄牙是兩個國家,一股腦兒叫做‘佛郎機’,到清朝,方照搬日文中的漢字譯法,寫做‘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此事前清的徐桐大學士別有一番驚人之論,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于此’。此外,他也還對‘美利堅’的譯名持有著名的高見,在他看來:我中國什么都是美的,美國還有何‘美’的?我中國什么都順利,美國還有何可‘利’的?我中國的兵器無所不堅,美國還有何可‘堅’的?彼竟用此‘美’稱,實為大謬。”H看來,光緒時號稱帝師的徐大學士讀書也不多,因為前朝在16世紀70年代就編了著名的《殊域周咨錄》,其中即有把葡萄牙、西班牙“燴”在一個名下“佛郎機”的記載。
據說徐桐“惡西學如仇”,堅信洋人洋教不是好東西。他認為西方只有英國、法國和意大利三個國家,什么西班牙、葡萄牙都不存在。認為這一定是英、法人為方便搶劫自壯聲勢,瞎編出的陰謀。他聽說洋人很殘暴,故在八國聯軍入城時舉家自殺。
(二)絲綢之路史上的朝貢制度
《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中,另一特別值得關注的“中國視角下的絲綢之路反思”是對絲綢之路史上朝貢制度的反思。
縱觀各朝史書,皇帝最熱愛的,恐怕就是八方來貢、萬國來朝、四海稱臣的盛世之景。隋煬帝“朝貢式貿易”就搞得驚天動地。唐“安史之亂”后,產生了相對尊重市場經濟的市舶貿易。唐開元二年(714),在廣州首設市舶使,其職責之一即是代表朝廷管理海外各國朝貢事務。可見,雖有中國外貿史上劃時代進步意義的市舶使,但從其職責來看,唐朝并未廢棄朝貢貿易。朝貢貿易這個最符合專制集權口味的制度絕不會被專制集權政府輕易放棄的,因此,自周王朝實行分封制以來,朝貢制度隨之產生,一直持續到清代后期。
明朝建立之初,就迅即派使者出使周邊鄰國。據說一時間出現了“大明統一萬方,天子文武圣神,以仁義禮樂君師億兆,故凡華夏蠻貊,罔不尊親。際天極地,舉修職貢。自生民以來,未有如今日之盛者”的局面。
絲綢之路之興由于民間與官方貿易的需要,絲綢之路之衰則幾乎主要受官方對外政策的直接影響。明朝是著名的實施“海禁”朝,然而明朝對外關系并非自始至終閉關鎖國,而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還很“開放進取”。第十五章《對外關系變形記》指出:“人們總是認為,明朝的對外政策一直是封閉的。但事實上,明太祖和明成祖時期的對外政策卻又足夠進取。比起從不擴張的宋朝皇帝,明太祖從建國開始,就派人到西域和南洋各地,宣示改朝換代,招募各個小國的人前來朝貢。明成祖更是派遣了大量使節與外國交往。如果按照這個趨勢下去,明朝應該是一個進取的朝代,可是為什么這樣的政策沒有繼續下去,反而變成了最封閉的朝代之一呢?”20-410書中用不少篇幅梳理了這種歷史是如何轉換的。我們看到,明朝的外交政策重點是把盡可能多的周邊國家或地區的關系變成朝貢關系,“到了永樂十一年,使節們到達北京,永樂帝終于感受到了萬國來朝的氣氛,欣喜地大肆賞賜”2H1。此即史稱所謂的“永樂盛世”。
明時執掌中亞一帶的帖木兒的后代沙哈魯(1404-1447在位),僅到中國,就派遣出使十次之多。如此積極,何所為呢?因為出使朝貢明朝是一個極為合算的“大生意”:“由于明朝不讓商人入境做生意,他們只有加入使團,才有資格進入中國境內……當然,商人們加入使團是要付出代價的,必須花錢向使團的國王購買名額。所以,一個國王被允許派出使團,本身就有巨大的利益。他們也總是往使團里塞入更多的商人。”2H?-20由此可見,了解外部世界并與之進行正常貿易并不是皇帝的志趣,因此“明朝即便在高峰時期,在西域的影響和了解也是有限的。皇帝對西域和中亞的要求僅是讓他們納貢,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2HI?。
陸路上,明朝將外交做成了朝貢,當然同時也抑制了絲綢之路各方正常的貿易。海路則由于自唐宋至元積累下的造船技術,使得明朝航船的運力大增。然而,這種技術卻支撐起了“另一個更加龐大的面子工程……”?H2I鄭和七下西洋,出訪國家遍布亞非,大明國威“聲聞四海”。據《明史》記載,明朝時來華朝貢的國家多達150多個,中國式“宗主國—附庸國”體系達到了最大。“鄭和與其他使團的不同在于,其余的人大都只是使團,而鄭和率領的卻是整整一只海軍。根據記載,他帶去了27800余人,船的數目有63只,最大的船長44丈、寬18丈多。這樣的軍隊數量已經超過了許多小國家軍備總數。皇帝給予鄭和的命令也是一種炫耀式的,除讓他帶很多錢之外,還要求他必須對著這些國家的國王宣讀天子的詔書,再賞賜他們財物。如果這些國王承認明朝的權威,就炫耀一番后離開;如果不承認,就用武力解決他們。”[2H27
有意思的是,鄭和第一次下西洋所到最遠是古里,即今印度西南的卡利卡特,然而,此地被之前的使臣考察過。這就意味著鄭和“第一次航海并沒有增加任何新的地理知識”2H27。因為這本就不是“下西洋”的目標,明朝將自己定位為現有儒教秩序和宇宙觀的維護者,而非新世界的發現者。并且“這個模式也決定了鄭和下西洋的目的和方式,他雖然率領著如此龐大的艦隊,卻極少表現出對世界的好奇心,只是依仗著火與劍,到西洋上各個國家耀兵一番,獲得對方表面上的尊重”|2H32。對中央朝貢秩序的維持,是鄭和艦隊的主要使命。
如此就可以回答下面的問題:“為什么鄭和的艦隊比西方地理大發現早了近百年,為什么這個艦隊的規模比西方還大,卻沒有產生出與之匹配的成果?答案就在于雙方的目的是不同的。鄭和的目的不是想發現新的事物,他只對表面上的臣服感興趣,維持的是皇帝腦子里想象出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他所去的地方并沒有任何一處是未知的。”2由于對朝貢事務之外的世界沒有興趣,明成祖時雖造出了龐大的航船,卻是利用了元朝的現成技術,沒有任何改進。因為這些船隊已夠出海宣示皇威、招徠朝貢之用,再改進有什么必要呢?七下西洋目的只是為了維持所謂的朝貢秩序和耀示皇威,最終間接導致明朝財政的虧空。
皇權控制下,原本應是正常的增進各方利益的商貿之路,當只剩下非貿易的朝貢時,絲綢之路就名存實亡了。下西洋活動終止后,“由于政府已經越來越嚴格地禁止民間出海,隨著官方出海的結束,中國終于變成了我們所熟悉的那個閉關鎖國的老大帝國”243?。到了清代,繼續推行閉關鎖國政策,絕對禁止私人對外貿易,所有的外貿又以朝貢形式進行,直到清亡。
通過對朝貢制度歷史的分析,《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指出一個大問題:“由于2000年帝國體系的影響,始終有一些人認為,與世界相處的唯一方式就是讓世界臣服。從漢代開始的大一統和集權主義,讓人們很難換一個角度思考,拒絕以平等的身份融入世界……隨著中國的發展,現實已經不允許我們再一次經歷民族情緒的泛濫,那可能導致我們再一次喪失掉最佳的融入世界的機會。”2136絲綢之路史證明,歷史不會允許一個國家一直自欺欺人地活在假想中的“中央帝國”,享受萬國來朝的盛世虛幻。
如此,便可明白另一事實,明代何以特別盛產倭寇海盜。《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還原了歷史現場與真相,指出了倭寇產生的根本原因:“到了明代后期之所以倭寇橫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民間需要貿易。當政府禁止貿易時,貿易就會以一種扭曲的形式存在,倭寇就是其中一種。”2H2“明代也是海盜為禍最嚴重的朝代之一,原因就在于政府禁止民間貿易。”2H3“事實上,所謂海盜,有時不過是一些人因為正當的利益訴求無法滿足,只能通過暴力手段來維護自己的貿易權和生存權罷了。”12p9%就是說,許多海商在政府的眼中變成了海盜。
絲綢之路貿易在集權專制時代,不大可能相對以自由貿易的形式存在是它的定勢。但也有一個相對的例外,那就是絲綢之路“青海道”(又稱“吐谷渾道”)上的吐谷渾政權與絲綢之路的關系。從張騫與班超經營西域來看,完全可以說正是他們個人的心態與進取精神,保障了那段時光里絲綢之路的通暢與繁榮。而隨著他們的生命隱入歷史風塵,絲綢之路也開始凋敝破敗,甚至阻塞。而這時,“吐谷渾道”開始亮相歷史舞臺。
東晉十六國時期,長安、涼州、瓜州一線的絲綢之路,被政權穩定存在長達350年的吐谷渾所轄的“青海道”所替代。吐谷渾政權(313-663)治下曾有長達350年的時間。這一政權集團擅長貿易且一心發展經濟,沒有空耗財力、物力、民力。吐谷渾以自己的穩定,保證了“青海道”作為絲綢之路輔道的通暢與安全,“青海道”又稱“吐谷渾道”名至實歸。如同當年處在絲綢之路南北東西十字路口的貴霜王朝,因其幾百年的相對穩定,直接保障了絲綢之路的繁榮。
當然,絲綢之路貿易一定會被集權專制政權以各種方式進行管控,卻是毫不奇怪的歷史常態。但有時它的管控方式卻很奇葩甚至十分變態,明朝政府是其中的“翹楚”。它只對萬國來朝、四海稱臣感興趣,因為它的世界觀就是以自我為宇宙中心的萬國來朝式的世界觀。觀念先于歷史,這種萬國來朝式的世界觀非常特殊,也很難被自己主動打破,而且后來的歷史也屢屢證明了外來的被動打破也極其艱難。
有趣的是,《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在指出明朝等政府狹隘世界觀的同時,還關注到了“這些發生在中國的問題也不僅僅是中國特有的問題”,它還是那些“亞洲的超級內陸帝國和區域性強國”的共同特征:“事實上,亞洲的超級內陸帝國和區域性強國都很少能夠適應這次地理大發現的沖擊。不管是波斯的薩法維王朝、土耳其的奧斯曼帝國還是印度的莫臥兒王朝,包括緬甸和泰國,都不肯接受自己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不是中心這個事實。這些國家中除了較為弱小的泰國和與西方更近的奧斯曼帝國,其余的國家都無法完成轉型,當他們的劣勢越來越大時,就會被西方勢力所淹沒。”2H?'這些“亞洲的超級內陸帝國和區域性強國”何以有此通病,這是值得探究的大課題。
三、《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可商榷處
如果要說《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一書的可商榷處,自然也是存在的。較為值得一說的是該書尾聲中關于“中國是最幸運之地”的相關判斷。
作者指出:“現代人往往認為中國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但換個角度你也會發現,中國實際上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國家之一。”理由主要是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在發現美洲之前,歐亞非大陸上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擁有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中國的核心區域是華北平原、四川盆地、關中平原、淮河流域、長江中下游、兩湖盆地和贛江谷地,這些平地是完全連通在一起的,它們如此廣袤又彼此緊密聯系,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巨型國家。在歐亞非大陸上其他地區,那些國家的區域大都支離破碎,沒有統一的基礎。”2B?這個事實判斷基本是不錯的,然而作者接著說:“在秦統一之后的2000年歷史中,中國的大部分歷史都是統一、和平和繁榮的歷史,與之對照,不管是印度、中東還是歐洲,它們大部分時候都是分裂的,即便在某個時間段擁有輝煌的文明,但放在2000年之中,大部分時期卻不得不忍受分裂帶來的混亂。從這個角度說,中國是最幸運之地。”2B?這里所謂“在秦統一之后的2000年歷史中,中國的大部分歷史都是統一、和平和繁榮的歷史”的判斷中“統一”似乎也不錯,但它卻可以完全用一個更準確的詞“大一統”來替換。“大一統”不同于地域統一的“大統一”,更多的是指思想文化與體制上的中央集權與專制。
至于“在秦統一之后的2000年歷史中,中國的大部分歷史都是和平和繁榮的歷史”,它是事實判斷嗎?據《中國歷代戰爭年表》統計:中國古代歷史上(春秋戰國到1911年)共計發生戰爭3756次回。僅就“秦統一之后的2000年歷史”來看,至少打了3131場戰爭,年均1.56場。
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運力相比,或許路途更艱難的陸路絲綢之路的文化意義大于經濟意義,開放溝通世界的意義大于實際的經濟貿易意義。無論是張騫“鑿空西域”、班超鎮守西域,還是法顯、玄奘的“西天取經”,皆是外部刺激下的行為。前者的外部刺激是外來強敵匈奴,后者則是外來宗教佛教。歷史不能假設,但如果假設的話,當年若非有匈奴這個長期存在的“外患”,是否還會有張騫為聯合大月氏、烏孫而出使西域、班超在西域的合縱連橫,以及這一系列行動的“副產品”——西域絲綢之路的繁榮。
絲綢之路仿佛血管,隨其張弛延展,隨其伸縮收放,不僅伴隨著沿路各國或政權的軍事力量的強弱而盛衰,更伴隨著這些國家統治階層精神狀態的委頓與進取而或閉或通。一個民族精神世界的疆域邊界最后一定會外化并決定著外在世界的疆界。張騫、班超乃至漢武帝精神的邊界在西域,法顯、玄奘精神的邊界在“西天”,所以他們的足跡就到了西域、“西天”。當一個民族完全失去對外部世界的征服之心時,也很可能必然伴隨著這個國家或民族對外部世界探究精神的萎縮,從而安于閉關鎖國的狀態。這值得我們反思。
掩卷之際,筆者依然欽佩《絲綢之路大歷史:當古代中國遭遇世界》在梳理絲綢之路這個史實與史料皆如團絲之亂的史詩性之“路”時,清晰準確的邏輯線索、詳略得當的材料取舍、洞見迭出的史識判斷等等優長。由此可言,這部書無疑是近年來中國絲綢之路研究的重要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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