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耕牛

這是村里的最后一頭耕牛，在顯業叔公手上二十多年了。對一頭牛而言，這個年齡就如古稀老人，顯業叔公早就把老黃牛當成了自家一員，親切地稱呼它為“老伙計”。

但兒子小鵬想把老黃牛賣掉。他的理由很簡單，但也很充分。家里有了耕田機，用不著牛了。留著它不僅沒用，還要花工夫放牛。何況父母都老了，想接他們進城享享清福。但顯業叔公堅決不同意。他覺得牛和人一樣，為他家耕田一輩子，老了就要歇歇，就要好好照顧它，怎么能賣呢？

遙想那年，顯業叔公特意請會相牛的人，買來這頭黃牛。相牛的人說，這頭牛背部寬、肩胛厚，脛骨堅挺，耕田很有力氣，它的腳印走出的是個“田”字，這可是福牛。養了這樣的牛，家里百事順利。

當時，兒子小鵬十一二歲，特別喜歡放牛。清晨，太陽都還沒有露出臉，黃牛便在欄里“哞哞”直叫，催著放它出欄。

讓他想不到的是，兒子這么喜歡牛，怎么忍心把它賣掉？何況老黃牛還救過他的命呢。有一次，村里新買來一頭大黑牯。看到小鵬個頭兒不大，它有些欺生，竟然用角追著小鵬頂，眼看就要頂上了，情況十分危急。這時黃牛就像發了瘋一般向大黑牯沖去，攔在前面護著小鵬，毫不退縮，最后硬是把大黑牯趕跑了。

顯業叔公拿這事說兒子，誰知小鵬卻這樣說：這是哪個年代的事了，還管那么多干啥？現在牛肉四五十塊錢一斤，這么大一頭牛，可以賣上萬元呢！這樣白養著太可惜了！

顯業叔公覺得兒子變了。去外面打幾年工，一門心思盯在錢上，甚至這個世道也變了。不說別的，連放牛的地方都不好找了。原來，村子前面有一個大沙洲，里面綠草如茵，牛兒自在，放牛的孩子們也自由。如今人家承包下來在那里挖沙取石，草皮幾乎沒有了。雖然田邊地旁也有草，但如今到處打農藥，那里的草怎敢讓牛吃？山上也不能放牛，有人放夾子夾野獸，弄不好會把牛夾住。

幾年下來，村里只剩下他家這一頭牛了。然而這次他沒辦法攔住兒子了，老伴臥病在床，看情形一時半刻好不了。兒子要送她住院治療，他一個人在家怎么待？何況，他清楚感到，自己也老了，說不定哪天就倒下了，到時候誰來照顧老黃牛？于是，顯業叔公打算趁兒子回家之前，把老黃牛悄悄趕走。趕到哪里呢？只有趕到大山界上。

天還很早，因為年紀大了，上到山界上后，顯業叔公累得氣喘吁吁的，老黃牛也顯得有些吃力，不停地回頭看顯業叔公，似乎在問，你這是要把我趕到哪里去呀？

顯業叔公真希望就這樣慢慢走下去，然而終究還是到山界上了。顯業叔公把牛繩解開，輕輕對它說：老伙計呀！這里山高，沒人放夾子，草也多，你就在這里好好過吧。說罷，拍拍它的屁股，叫老黃牛往前走。老黃牛以為是放它在這里，一邊吃草，一邊慢慢向山界那邊走去。看到有點距離了，顯業叔公強自回過頭來，慢慢走下山界。

沒走幾步，他感到后面有東西跟著，回頭一看，原來老黃牛跟上來了。顯業叔公強行把它趕回去，淚眼盈盈地說：老伙計呀！你給我耕了二十多年田，如今我也老了，不能照看你了，真對不住呀！你就留在這里吧……

這次老黃牛似乎聽懂了，它不舍得離開顯業叔公，等到他一轉身又跟上來了，還眼淚汪汪地望著顯業叔公。

這時，顯業叔公再也忍不住了，抱著牛的脖子泣不成聲地叫道：老伙計呀！我的牛呀……

（馮興昌薦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