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這篇記者眼,我去翻了三年前寫的一篇雜記,重溫了一些快要被我忘掉的事情。有時候覺得僅僅從學理上探討抑郁癥挺避重就輕的(請掃二維碼閱讀《蕭易忻社會學如何理解抑郁癥》),但真正要書寫經驗又非常痛苦。
讀本科的后兩年我經常往醫院心理科跑。掛不上號的情況偶爾發生,這時我就得在診室外面坐一下午等加號,因此也見識了很多世相。
來這里的人遠比我想象的要多,幾個十來歲的孩子沉默地盯著手機,家長的眼神里也帶著遷就。有人專程從外地趕來,他們操著江浙口音,談論自己的見解。“現在的小孩啊,就是被手機害了。我們讀書的時候哪兒有手機啊,他們成天到晚看。”一位母親鎖上自己的手機屏幕后總結道。
“這個毛病啊,還是要自己看得開。她就是工作上壓力也大,回家來也有壓力,就扛不住。”陪妹妹來醫院的哥哥這樣說。兄妹倆都已屆中年。在開著暖空調的室內,哥哥把襯衫領口的紐扣解開,但依然熱得臉上冒汗。他謝頂,尤為健談。
妹妹則要寡言一些。她染著栗色的頭發,扎成馬尾,穿淺駝色的毛衣,鑲著水鉆的金屬耳環閃著亮光。這位中年女人先打電話督促孩子做功課,之后和鄰座一位剛拿到檢測報告的男孩聊起天:
“你看完了?”她問。
“見了醫生一會兒,之后給她看測量結果。這個看不好吧。”男孩說。
“看得好的,我第二次來了。我對自己有信心。”
“你就來了一次就開心了?”
“好多了。”女人笑著,門牙有些凸出。“你為什么來的?不開心啊?”
“我就是不開心。”男孩把寫著測量結果的紙卷起來,敲打座椅扶手。
之后男孩走進診室。女人打開手機玩消消樂,音效提示她消去了三個水果。
男孩和他的父親看上去像很久沒有理發,他們乘飛機趕來上海。父親膚色黝黑,灰撲撲的褲腳下是一雙簇新的旅游鞋。他和醫生說想在這里做長期的心理咨詢,醫生則覺得他們住得太遠不方便。父親急忙保證他們可以一個月來一次:“我們坐飛機過來,很快的。”醫生說這樣不可行,讓他再考慮一下,聽聽孩子的意見。
下一位患者已經進來,父親只得退出。
而在診室外,醫生的同事又轉來一位病人。助理讓這位女生加號,在外面候診。此時是下午4點半,門診已經熄燈,大部分科室已經下班。只有臨床心理科的走廊里坐滿了人,一位從浙江來的母親說,他們上次輪到看病是晚上7點。
在那篇雜記的最后,我說有機會的話想寫一寫心理科診室門外的一千種人生。寫關于心理疾病的名詞如何舶來并在中國扎根,更重要的是寫診室外兩代人的相遇,在轉型的割裂下這些熱切而樸素的中年人如何拼命奔跑,或是希望解決自己的困惑,或是希望跨越巨大的裂痕,追上自己的孩子。
其實生活很多時候都不是那么快樂,它充滿了瑣碎、郁悶和焦慮。然而我們似乎都不太擅長與這些情緒相處。我們被教導要樂觀積極,急于擺脫悲傷,擁抱快樂。
不快樂也可以。記得咨詢師有一次和我說:“對于那些逝去的東西,我們哀悼它。”哀悼意味著什么呢?也許是一個容納悲傷的儀式,安放那些沉重的、顆粒度更細的情緒,然后繼續往前走。
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說法是,“抑郁的反面不是快樂,而是生命力。”希望我們都能嘗試著允許好事和壞事在自己身上發生,并相信自己能生長出力量去接納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