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雁
太漂亮了
這根剝皮柴薪——散發芬芳,柔和稱手
白如皎月
我舍不得推它入灶膛
直到那男人輕易把它扔入灶火
笑嘻嘻
為全家煮好了簡糙的晚飯
我哇哇大哭,他一輩子不明白,我也一輩子
不愿解釋——它
漂亮到叫我傷心
男人臨咽氣前,周身黑乎乎,味嗆鼻
他也要去火里啦
我想他能遭遇那根白柴,在灰燼或煙中
果然,他跟我道了最后一個歉
我傻傻地懇求他繼續活——哪怕
天天都謀殺我的白柴
灶火公平,但也執拗和鈍笨
可我就愿意與其日日為伍
在無聊中,我一斧斧劈散我的言語,喂火
認真教火分辨白與黑
家里的老地磚
一百塊都強韌
一塊有了裂縫
我有一顆惰性的心
和堅決繞開它的腳步
讓它長存。它在我家
又不在我家
它的未來是粉碎
黑暗有時偷推我,去踩它
它仿佛應一聲:好
我在我的自由空間里
也變得不流暢
感到風和水少了
嶙峋多了
但我很快便習慣
就像霧中行人,習慣特定位置的
一口廢井——它不是畸形,不是
特立獨行。是一鉤能烙焦你回憶的
缺乏當下意義的錨
是始終孤獨的家中一員
是一小堆骨
在醒示我因老、胖而開始沉滯的腳步
我的人生還剩幾步?我湊近裂磚
學會了伸腳過去
輕點著它,用它來猜
這奇怪的姿勢,讓詩人訪客提示我:
這是你的冰上窟窿,是你的鏡湖
是你想象中的——內中有魚
這是所有地磚的平面生活
它們互相看不見,而我苦苦凸露在外
所以得見:
一百個堅強者,沉默、完整得像恬眠
一位,先行一步,裂開一縫
垂危的朝天眼——看見頭頂那自詡公平的
踩踏
猶豫、回收、消失了
在星級海濱酒店住下
他果然慌張起來
我笑著用相機收集他的慌張
海如翻滾的稻
他頭次站在浪中,告訴我。
他劃拉水很用力
像是在刈割
這時的他倒一點不慌,像是動了貪念
想摟走身邊的稻——我笑他還惦記收成吶
這次來只管花錢找樂子
我說:我計劃年年從你身上收幾茬新鮮的
慌張
他應:不了,不習慣
之后他返家,像秧子又妥妥把自己栽回去
我再去探他時
他瞇眼瞧我,好像我是把老鐮
孔雀魚終于呼吸困難
我買來高錳酸鉀
打電話給對我不冷不熱、住校的繼子
讓他回一趟,手捏滴管
把魚缸水一點點變紫紅
像是下毒
療效卻快速
我的臉,和他的臉,中間隔著彩色的滅殺
和水族單純驚懼引起的漣動
他囑咐我勤換水——我勤換水
則沒機會聽他柔聲細囑……
魚的搖頭、擺尾明顯了,那是它對人點頭的
方式。而我的輕嘆讓缸壁起了霧
再入沉默前,我對繼子提一嘴:鉀濃
別放多
他答:我懂
當夜,我因在魚前久躬腰痛
也因疲累早早入夢
夢中魚影全無,我養著一缸清水,它想要
對我點點頭——需擴散那外來的濃釅的色
需渾濁——卻像張開了眼,像貪婪呼吸
大風谷的草地,盡是被吹斜的草
間或有幾朵歪脖子的花。聽說
大風谷的兔子,毛發凌亂、眼小、遲鈍
大風改了它能改的所有形狀
我去大風谷,想看天地那種不管不顧的簡單
也給自己試添一層凋零之色。直到被吹得
頭隱隱發痛
迎風時像癲狂,背風時像逃跑
聽天地大笑,石頭沉默。我跟某人說話
聲音被風揉來搓去——如果我說得勇敢又決絕
希望對方聽見,又聽不見。或者聽見謬和沌
聽去半縷即逝之真
從大風谷回來,不羈的發型一路被人笑
好在秘密已落地,我體表的草、花
領口下怦怦跳的兔子,命不該絕!
那個游戲至重:握一把普通的塵沙
我無數次穿過大風谷,如果迎風攤開手
就是飛翔——我一次也沒有飛
之后護回寧靜人世的,仍是只拳
手疼,沙數如前——松拳,一點點漏盡。我說
這是風的骨,是風送人的厚禮。沒人信
人沐清風中,愛叫一聲:好風……
仍不知為何風,不惜自己的皮肉,一瞬不停
像仇又像愛,為凹凸不平的萬物
拋光
我的每顆乳牙,承受了種
拔它的土法:用根細棉繩
綁它,扯一下,它松一點
直到扯脫。這樣省錢、安全
避免人往肚里咽它……
扯它并無痛感,只是懸著顆心
怕別人突然伸手,幫我解決
像被掠奪,而對方還笑我怯
我也想伸手,逮向別人嘴邊
露出的繩。我也曾竭力
加緊處理口中的危情。最后
才發現它們共二十顆,正好貫穿
整個小學期。我收藏它們的大顆粒
這一階段的恐懼,是足量而有趣的
直到我給兒子看它們,逗說由他繼承
他哭,我破例笑了。我知道:他
看見了未來;而繼承——代表著清算完成
兒子悻悻盯我,扯著松齒。世界有一點
不公平,被我逮住,關在你嘴里
現在你學著予它懲戒。后來你突然興奮過一瞬
我們都看見了,那帶有一丁點血的完整的答案
不出所料,你去找秘密的地方埋它
我嗅嗅那根棉繩,回味最初的懸而未決之感
過去和未來,混合成令你一時責怨的此刻的我
你滿臉狐疑,捏繩的手一使力,習慣了
最簡單的、用以解救當今的狠狠的重復
此次回村
我要找一個老人
去畫校做人體模特
要瘦,要特別像盆景那種
我想象我把他從土里輕輕拔出來
小心放到紙面上
我知道紙和他都有些白內障
我建議學生們比平時看得更細后
再畫他
果然,有一兩個同學畫不下去
掩住嘴低泣
我沒有斥他們
我沒有講什么藝術的高旨深義
我想他們對老者似曾相識
但又真的不認得
畫吧,泣完了還要畫
畫土壤里猛然出現的那方空隙
說不定裸體也是一支筆吶
它素描著某些敢泣的人——又像
又不像,等待著一個
來自專業眼光的分數……
(發表于《廣西文學》2022 年第6 期)
關了燈
我點亮手機
上網為自己買衣服
給睡在我背后不舍得買衣服的女人看
她看累了,她睡著了,她相信我已經買妥了衣服
而我忒像一件粗厚的棉衫,她脫下來的,掖在炕邊
明天早上,她會披上我,她不知道這就是我
她要下地干活去,她以為我睡在一套新衣里
她安心,就成
誰讓她是我抗拒新衣服的媽媽
誰讓我是她披得越舊越舒服的
隱了身的兒子
(發表于《廣西文學》2021 年第9 期)
停電了
對面那棟巨廈
只有九扇窗口亮起了蠟燭光
我們來形容一下它吧
我身邊的詩人說
這有九大朵黑暗
這有九小只在黑暗之蕊上停留的金蜜蜂
輪到我來形容時,來電了
金蜜蜂遮天蔽眼
九朵黑暗要被主人收藏起來了,像這次
燒不完的蠟燭一樣
假設明暗交替的光與影,突然失真
進入了永恒照耀階段
我會記起
世間只得九戶心細的人
可以綻開九朵極小
只夠自用的反對
(發表于《星星》2020 年第10 期)